張愛玲與《小團圓》:我只許你半世浮云
文|琪官
第一次看到張愛玲這張經(jīng)典照時,我的目光就像被磁鐵死死吸住一般落在了這個傳奇女子的身上:剪著《羅馬假日》里奧黛麗·赫本的發(fā)型,眉淡如煙,一雙吊梢眼遠遠地投向未知的遠方,削瘦的鼻梁,緊抿的朱唇,下顎微微抬起,掩不盡的孤傲冷艷,絕世風情。一襲流光溢彩的墨綠色立領短袖旗袍,包裹著那樣一副桀驁的靈魂,恰似一株傲然挺立在滾滾紅塵里的熠熠紅蓮。那一刻我便深信:這是個有故事的女人。而一部遺作《小團圓》,就向我們娓娓道來了這個傳奇女子的傳奇一生。
09年版的《小團圓》護封上如是說:“這是張愛玲最為深知的人生素材,是其濃縮畢生心血的巔峰杰作”。張愛玲抽出自己的靈魂置于一個可以縱觀歷史洪流的高度,在四十九歲重新陷入孤寂之時,挑起一桿細筆,將那一個個在她生命中駐足過的人喬裝成戲子,格紙鋪開為戲臺,將那些辛酸往事一幕幕重新上演。回憶過于冗長繁復,生命中的每一個過客都爭先恐后地從歷史的墳墓里爬出來往她筆尖里鉆,擠著出來構成她蒼涼的往事。撇開其中的政治問題和道德問題不談,我只想來淺讀一番故事中九莉與邵之雍的愛情,當然也借此來窺得張愛玲與胡蘭成的那段禁忌之戀。
小說里,女主角九莉是個表面波瀾不驚可內(nèi)心卻似藏著一團火的女子。自幼被過繼給大房,喊自己的父母為“叔嬸”,因此,她從小就生活在缺少愛的家庭背景下,就連有次她母親帶她過馬路時,“正要走,又躊躇了一下,仿佛有牽著她手的必要,一咬牙,方才抓住她的手。”這一對普通母女來說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對于她們,卻要經(jīng)過內(nèi)心的掙扎。由此也不難理解,九莉或者說張愛玲那沁在骨子里的冷傲從何而來。從小的“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和“時時在意,步步留心”,才會使她在以后的成長中那么漠然地看待一切。
這樣的女子是容不得任何溫暖的,一旦有人無意或有意地闖入她的生命,她便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抓住。而邵之雍之于九莉,胡蘭成之于張愛玲,便是那棵救命的稻草。宋淇在給張的回信中也評道:“女主角九莉給寫成了一個膽大,非傳統(tǒng)的女人:她的愛是沒有條件的,雖然明知(一)這男人是漢奸;(二)另外他有好幾個女人;(三)會為社會輿論和親友所輕視。”邵之雍本來就是個多情郎,絕不會放過任何在他生命里經(jīng)過并能引起他注意的女人——“人是他活動的資本”。他分給他十分之一的愛,而她卻回報以她的全部。她為他打胎,為他而傷了自己的身子——可女人一旦將自己的身體交給一個男人的時候,她的心也就連著一起給了他,邵之雍自己也曾寫信和比比(九莉的摯友)說過:“她是以她的全生命來愛我的……”
當然,從他們相愛的那一刻起,就早已埋下了幻滅的伏筆。九莉潛意識里應該是知道結局會如何的,可就是放不開手。她像一個紅顏知己一樣詢問他其他的女人,他也樂于向她炫耀自己使女人著迷的本領。他們的結合本來就有同病相憐、或者說文人的惺惺相惜的意味在里面。可是,那段刻骨銘心愛著的過程卻使她原本暗淡的生命變得五光十色起來,她也說過她對色彩有著強烈的饑渴——這不得不讓人再次聯(lián)想到張與胡的那段戀情,倆人雖然也結了婚,但終究還是成了陌路之人,我覺得,張愛玲之所以要寫下這部半自傳體性質(zhì)的《小團圓》,大概也是因為太過沉溺于那段往事難以自拔。正如她自己所言:“這是一個熱情故事我想表達出愛情的萬轉(zhuǎn)千回,完全幻滅了之后也還有什么東西在。”這點“什么東西”就是那滿腹難以釋懷的往事吧?人生不就是一場去歷經(jīng)一切愛恨情仇,悲歡離合,落得滿腹惆悵的回憶去反復咀嚼回味的過程嗎?
九莉最后還是清醒了,與之雍斷絕了關系。可她還愛著他,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為愛他,所以才會放手。既然兩人在一起注定會痛苦,還不如放手讓彼此活得瀟灑一些。正如有次九莉看著他洗澡時光滑的背脊時,起過拿刀殺了他的念頭——因為愛他,所以才恨他,殺了他,他就可以永遠只屬于她一個人的了。說到底,九莉(愛玲)還是個平凡的女人,在愛情里,圣人也會變成瘋子和傻子。
故事的結尾,一切回到了原點,一切又變得面目全非。九莉抱著自己的影子入睡,夢見她與他有了好幾個孩子,快樂地住在青山綠水間,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九莉快三十歲的時候在筆記薄上寫道:“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愿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雖然連她自己也知道:“現(xiàn)在海枯石爛也很快”,可還是會不自覺地去等待,等待一個絕望。
現(xiàn)如今,半世浮云都已經(jīng)過去,故事中的九莉與邵之雍永遠沉眠在紙頁之間,而現(xiàn)實中的愛玲與胡蘭成也早已沉眠于歷史的長河之中。早已沒有誰對誰錯,我們應該記住的,只是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個女子,錯愛著一個男人,為其傾其一生,孤老而終。他們的故事,被歷史的罡風壓縮在一本單薄的《小團圓》里,成為一段傳奇,一場浮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