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我愛你】
云深的一生被兩岸高山所轄,她的生命如流淌的那條江水。沉悶地接受著兩岸落來的石子,靠著那些漣漪直面生命長河的蒼白。
01
清晨,一陣“叮當—”在緬寧縣城那條貫通城市、南來北往的馬路上被搖響,隨之一起騰空的還有那隱藏在清脆下的“踢踏”聲,沉悶悶地環繞在江淺的上空,固執地不肯往遠處散去。
也將人隔絕在了這失意與孤寂中。
不一樣了。
以前哪里來這樣的闊路走。
就著晨曦,路上已經有了些許行人和車輛,江淺牽著騾子,避讓間顯得稍許滑稽。
有灑水的車子經過,一人一騾被澆了一個措手不及。等江淺再抬頭,那破舊的柏油馬路被水漬浸潤得光亮,和晨曦微光交映著,晃晃的、一個接一個的光圈接連地套向他。將那孤寂套得越發牢靠。
他迷路了。
抽噎著蹲下去時,江淺忍不住想:風光的時候怎么就抽不出時間回來一次呢,哪怕一次也是好的,此時也不至于相看兩不識。
“大小伙子,哭什么?”
江淺沒能在那條道上繼續走下去,城邊的農戶替他牽著騾子,從那土路七繞八繞地進了另外一個天地。
多年窩在山外的水鄉里,江淺的口音里早已找不到了高山的寒苦氣,一聽叫人覺得是個做生意失敗的外地漢子。
坐在火塘邊上,烤著一塊糍粑,交談下來,才知道江淺居然是本地人。
“還以為是安徽四川的,這幾年,出去的多,進來的也多。”
江淺苦笑,認真道謝。農戶擺擺手,“那幾年,我也是趕騾子呢,走呢是江內外。一伙人,你幫我我幫你,不興謝。”
晚間,給他鋪了鋪。
遭人做局,家財一朝盡散。他渾噩地回到這個在地圖上只占據小小一角的西南高山上,又遭黑車拉到了景元去,下車掏包,包底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破了個大口。拿表換了點錢,用的時候,才發現大半是假的。
都睡下了,閉眼就想到了這些,江淺嘆出一口氣來。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回鄉如稚子,現在心智都不全了。
自己還有什么可圖的呢?
騾子!
到院內去,見騾子還在,邊上放著干草和水。
人不行了,騾子也不行。一點也不像大頭。這是用僅有的錢買下來的,賣家虛高了價格,江淺不介意,摸了摸那騾鈴,掏出了所有的錢。
算是贖罪吧,他想。
想到這,江淺突然罵道:“活該。”轉身回了房內。
農戶鋪的床,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被面那個紅山茶花一朵接一朵的盛開著,景簇得硬撐開了他的眼。松木板上鋪著厚厚的棕墊,棕墊上又鋪著一層厚實的褥子,褥子上依舊是一眼難以看到頭的紅山茶花。
倒頭再往這樣的床上一躺,江淺還是沒有聞到紅山茶的味道,只有一股潮熱悶出的霉味,被棕墊的味道中和,也不難接受。
是一夜的雨。高山,微雨。醞釀了一個故人來的舊夢。
02
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這樣天氣的緣故。
雖是雨天,但是深山里的老林層疊著不讓多余的空氣透進來,滋出來的汗膩在身上,讓江淺差點背過氣去。
不顧勸阻,裸了半身。又渾不知地大聲嘲笑走在最前的劉鍋頭,驚了他手里的頭騾。就這樣鍋頭追騾,他們追鍋頭,急促地從這塊密林里穿過,最終齊齊地停下。
那是一雙手,放在大頭掛著的鈴鐺邊上,上下交替滑動。
風透了來,那女孩腳下放著花。撩開那些個雨簾子,江淺看遠處的山是深青色壓著淡青色的,而眼下暮云靄靄,那花嬌羞帶著露,眼前藍色布衣的人,站在這三月微雨里,被那青色托著,他的人間里只剩下了這一抹藍。
恍惚間,又見大頭栗色被毛間那雙手像是發了光,攝了他的魂魄去。
“這,云深,豆腐家的,”劉鍋頭指著那女孩,笑著,看過江淺,最終看向了劉大,“記得不,她給大頭截回來了。”
話音落了,笑聲也絕了去,在這錯愕造就的沉寂中,劉鍋頭局促地清了清嗓子。
不怪他們幾個不上道。
同樣的一場雨里,同樣的一座高山上。云深發絲被雨水浸透,臉上沾了些泥,臉頰透紅暈,怯怯地瞧著他們,一雙眸子里,倒映著青山翠木。
反觀他們幾個,要不裸著,要不蓑衣戴帽,一身酸臭,活像山里出來吃人的妖怪。
兩兩對比,是該錯愕的。
“劉老板,你們好長時間不走這道了。”
云深先開了口,一聲聲喊了人過去,直到江淺停下,瞧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那是江淺,剛入伙,你還沒見過呢。”
聽到自己的名字,江淺回了神,將腰間的衣服取下穿好。
暗自道:好地方呀。
許是還當云深是那個當年追在他們身后要看驢鞭的小家伙,瞧著離寨子還有距離,一致決定要馱著云深回去。
哄哄鬧鬧地將人扶上騾背,騰出了一只筐放腳。
云深臉頰一紅,不敢落眼在牽繩的人身上。騾子下坡急了一步,一搖,人向外側倒去。“呀!”
“小心。”
江淺背上還負著原本在那籮筐里的東西,絲毫不影響他分出一只手來,撐住云深,讓她堪堪懸在空中。
柔弱無骨,那重量像一朵花似的,可卻壓得江淺的心一突一突地。
劉鍋頭聞聲,握住了云深的手臂將人扯了回來坐好,道:“我們云深都大得一只籮筐裝不下了。”
云深臉越發紅了,瞧了一眼江淺,又瞧了一眼劉鍋頭,卻不知為什么紅了。
03
大姑娘的被一群伙子男人的送了回來,劉鍋頭趕前解釋說道:“被騾嚇著摔了。”
云深還是被父母說了好一陣,一行人要住在云深家的磨坊里,云深幫著將雜物收拾了一些。進了家突然想起這天氣,磨坊那邊的柴火都潮透了,又給人送了一籃子干的去,好引火。
和蹲在門外看蘭花的江淺打了照面。聽到了聲音,江淺放開捏在手里的蘭花葉片,盯著云深緩緩起身。云深想到白天,這人一只手就撐住了自己,還沒有和他道過謝。但是云深低頭看自己的影子已經完全被眼前的人遮蓋住,看起來,好可怕,聽說還是外地人,一只手能捏死自己吧?
江淺還在挨近,云深稍稍側開了身體,“你.....”想叫人不要過來,但是見到江淺舉起的手,從這個角度看去,看清了今日沒有看清的疤痕,云深不知怎的,以為這人真要打自己,忙不停退后一步,籃子里的柴火順勢往后,連著云深被扯拉在了地上。
“小心!”
看了眼手里的籃子,又看看地上的人,江淺沒好氣道:“躲什么?又不會吃了你。”
“怎么著,摔疼了不?”
蹲下去,盯著人看。繼續道:“給我們送柴火的,怕冷到你的劉老板嗎?”
“你......”云深姊妹不多,家里看管得特別嚴實,還沒有遇到過說這么多渾話的人,今早,這人說的她可是老遠就聽到了,現下又說。
“一路回來,你眼睛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了。可半眼沒瞧我這救命恩人。”
“你胡說!”江淺不逗她,一手半握著云深臂膀將人拉了起來。云深更害怕了,她剛剛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被整個提溜了起來,還掂了掂。果然,就聽人道:“吃空氣長大的嗎?這么輕,還沒個木疙瘩重。”
這人簡直像武俠話本里的采花賊,輕浮。
“你是不是在罵我?”末了,又捏了捏。像是個云團子,江淺想,這莫不是從外面拐來的吧,不然同時喝一江之水長大的,怎么眼前這個就生得這么個神仙模樣。
“嘀咕啥呢?”劉鍋頭從門后探出頭來,一看是云深,“喲!云深!”
“女娃家家,上門來做什么?”門被說話的人推開,云深彈著褲子上沾染的泥,聽到這話,連直起身子,離江淺遠了一些,“爹。”
“沒臉沒皮,回去!”云深爹瞧一眼江淺,在他那張臉上愣了愣神,隨即回過身啐了一口。劉鍋頭連夸道:“我們福氣好,讓你們父女兩個記掛一處去了,這柴火錢今年我們另外結啊!”
江淺將柴火放到了火塘邊上再出來云深已經不見了,只好托云深爹將籃子帶回去,又被沒好氣的講了幾句。
劉鍋頭怕江淺不舒服,繃著神,夜里大家伙睡下后,單獨解釋了一番。這前幾年發生不好講的事情,就導致云深爹特別防著外地人,看江淺面生,不免沒好氣。
家里這么一位適齡的嬌俏女兒,江淺倒是能理解這云深爹的黑臉 。反倒不能理解為什么這劉鍋頭非得在這寨子駐扎,還得是云深家的磨坊,這可不比在集市上方便。
不過,也好。笑了笑,將那張紙放好,示意自己不介意。
劉鍋頭眼尖,探問:“江老板,喜歡蘭花?”
“好奇,看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鍋頭也喜歡?”
劉鍋頭提著煤油燈,連搖頭,“我們就一些蠻漢,喜歡不來。江老板喜歡,到時候,我們去山上找些帶走。”
江淺收了電筒,聞言,又拿了出來,晃了晃劉鍋頭身后的門,示意他仔細里面的人,“還有幾天,咋們按說好的,喊我名字就成,這么客氣,這些天就白一起走了不是?”
“是是是......”
04
云深早年間落了河里,巧合下被劉鍋頭救了下來。
那時候,劉啟明還是馬幫里正二八經的鍋頭。老是打前騎著或者牽著一匹棕色的馬,“叮當叮當”給這個閉塞的村子不知送來了多少新奇的玩意,可是自從那次在河里救下云深后,光景就一年不如一年了,人也一年似一年的蒼老。
大抵是打馬來的人,又或是那只寬厚的手掌,再者是那人胸前濕糯的汗味......這一切陌生的東西和寨子里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娃子都不一樣,那只布滿繭子的雙手,撫摸過河水不曾抵達過的高山,帶著山腳江水不曾有過的柔情繾綣。
夢里都是那雙手,男人帶來的溫熱被汗意漬透,帶著莫不可名的濕熱包裹著她,帶著她在河里游蕩,翻騰到了江里,又裹挾著她向江的那頭去。
眼里迷蒙間,江淺半裸的身子和那張俊毅的臉落了進來,如同一顆石子,驚醒了她。
摸了摸額頭上的汗,心事多了一重,無法再閉眼。心煩間,聽到窗外小聲地呼喊:“云深。”
探出去,是云彩,二叔家的姊妹。
小姐妹兩個也不走遠,就在耳房的墻角蹲了下來。“云深,你這幾天怎么不去拿白花了?閏方老向我問你呢。”云彩湊近小聲問道,說到了閏方,用手拐了拐云深,一副打趣的模樣。
“哎呀,問我做什么?”
“你說做什么?做媳婦呢!”
“不理你!”
“......”
云彩捂著云深的嘴,小聲求饒,“好了好了,我不說你,小聲點。”
“找我就說這個?”
“嗯......劉老板是不是住的你家磨坊?那個.....”
聽到著,云深的心一下子就揪住了,“那個江淺,你......你幫忙問問唄!”
心下一松,翻騰來的卻又有惆悵,“我才不去呢。”
“我怎么去?多丟人.....”
云彩央著人,求了再求,“那劉老板那么寵你,你就去問問?”
“哪有.....”
過了幾日,云深正愁著不知道怎么個探問法。
劉啟明帶著江淺就出現在了門口,講明了來意,之前云深去截大頭,一點白花都沒有采到,今天正巧要去隔壁寨子,路過可以帶著騾子相幫,帶些回來。
云深父母要拒絕,只聽那劉啟明繼續道,還約了別家在寨子門口等著。
這才痛快放了人。
云深一路紅著臉,不知道要怎樣開口才行。等離開了寨子有一段距離了,才反應過來,只有他們三個和大頭。
大頭倔著要吃草不走,劉啟明去拉,已經落在了兩人身后一段距離。“有話問我?看你看了我一路了。”
“哪個看你,我......”
“那就行,還以我能被仙姑看上呢。”
云深鬧了一個臉紅,不說話。
“別呀,我還有事情請教妹子呢,別小氣。”
云深快步朝前走了幾步,聽到這里才停了下來,“什么事情?”
“這寨子是不是有什么蠱蟲?”江淺奪過云深肩頭上的籃子,玩笑問道。
“嗯?”
“隊里的幾個兄弟一來就迷花了眼,不和我一路了?”江淺醒來,被前后瞧了一遍,那劉大拿出旱煙“吧嗒”一口,道一句“沒規矩了”,各人也就做各人的事情了,但江淺能感覺到已經沒有了一路人的熱絡。
云深噗嗤笑了出來,漏出了尖尖的一對白牙,“你們才有蟲。”
“那天,大頭是不是被你嚇唬的?”
“我老遠就聽到你說的渾話了!大頭肯定就是你嚇唬的。這是要挨罰的。”云深玩弄著自己烏發編就的辮子,圍著人轉了一圈,“看你這個樣子,一看就是沒有挨,大家當然生氣了。定是劉老板看你才入伙,不忍打你。”
說著,眉間不覺間含了羞。
艷若桃李,眼含秋波。且又嬌俏地瞧著他,江淺心只覺得自己要栽這了。這怎么沒有蠱了,這就是了。
眼瞅到了地方,還是沒有見到其他人,江淺壞笑要解釋,卻被挨近來的劉鍋頭搶了先。
“可能往別處去了,之前沒說清楚來這里。”
“云深,讓江小子幫著你,我帶騾先去把貨交了。他再跟著呀,我怕又把大頭驚著了。”
“不用!我.....”
“就說好了,走了。”往大頭屁股上拍了拍,搖著鈴鐺往前去了。
“哎唷,和我獨個呆著,害怕呀,怕你跟著去嘛!”
云深不理他,宛若看個傻子。仇了一眼,又向著劉啟明背喊:“過河小心!”
“過什么河?這山上還有河?”
“當然有,”云深將邊上開得好的,扯了幾個枝杈來,麻利地將花摘下,“多了去了,不然江水怎么會一直這么多。”
江淺憋笑,但看人鼻尖上的露水,忍不住伸出了手捻去。“這江水是從更高的地方來的,你們這河可沒有那么大的功勞。”
“還有比這更高的地?你怎么知道,你見過?劉老板一直說,我們這是他上過最高的地了。”
“地球那么大,有的是你們劉老板沒有去過的地方!”
云深更加疑惑了,“地球?”
江淺確信了,這妮子估計是沒有書讀。江淺向來仗著自己少時開始闖蕩,見識不少,一直對鄉野眼界是瞧不上的,覺得蠢笨。但被那疑惑的眸子看兩眼,哪里還有什么嫌棄。樂呵地給人解釋了起來。
“外面有那么多神奇的東西嗎?”
“那是,不然你的劉老板哪里來的賺錢路。”
云深面紅耳赤,“才不是我的,你亂說。他們早前年不做這些,主要是易茶的。”話到這,開始黯淡了起來,“這幾年光景不好......”
“死守一畝三分田的人,哪里來的好光景......嘶!”
云深脾氣一下上來,照著人的胸口來了一拳,不僅因為劉啟明,自己和寨子里的人都是守著一畝三分田過日子的。隔壁寨子陸續的有人出去打工,但是一連幾年都不見音訊。老一輩總說被人拐安徽四川去了。
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云深也動過去縣城看看的念頭,為此努力磨豆,但是都被父母攔了下來,恐嚇她出去會被拐到安徽四川去。這一度讓云深覺得那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
陸續幾天,云深都這么和他們一行人相處著。話總是天南地北地聊著,久了就轉到了云深身上。
“我家?我家有什么稀奇的,就是做豆腐的,哪里有什么秘方,寨鄰都會做,只不過嫌苦,久了只有我家還靠這個了。”
“謀生的東西,總是好的。”劉啟明看著遠處的山,感慨似的說了一句。
云深沒有聽出來,只顧教劉大幾個人將敗了的花挑出來,“這會影響口感的。”江淺卻在心里暗自感慨:這個老狐貍。
他說呢,那個時候怎么答應得這么爽快,原來是瞧上了人家的手藝。這樣看來,這人也知變通的,知道趕馬不行了,就想討個豆腐方子,好出去謀生。瞧著云深一臉懵懂,江淺無奈之于有了愧疚。
05
云深看著黃豆,忍不住想:這地球是不是和這黃豆一樣小,要不然,這江淺怎么能天天揣著它跑呢?
正想著,手上挨了一巴掌去。“搞什么,利索些撿完,過幾天就要下地了。”
云深出生的時候生得同天上云一般潔白雪潤,只是云彩、云朵已經被叫了去,糾結了半晌才有“云深”一名,性格又十分乖巧,做事勤快,一直以來也沒有因為是女娃子被苛責了半分。但這幾年,對自己,父親越來越能下狠手了。一個稍微不是,就要被收拾了去。
將挑好的放進簸箕里收進屋子,又那些個頭小的放到柴房去掛好。看著天邊漸漸隱去的太陽,云深突然想到:它會在另一邊升起呢。抻了一會腰,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煮飯,這不得被罵死!
剛進灶房,那木門被砸得作響起來,難道沒關嚴?探身出去,只見到了一張黑著的臉,還來不及問咋了,迎頭就挨了什么一下,又被扯拉到了地上,這才看清那是一把掃帚,還是自己去年用棕葉扎好的。
“她爹呀,這又是哪門子氣!”打豬草回來的云深娘嚇壞了,硬湊上來,奪走了那把掃帚。
“小娼婦,怎么浸死的不是你!”
奪了那掃帚,云深母親的勇氣也就沒有了,只會一顧抱著云深哭,到太難聽的地方,才哭嗆著回一句。
“你這說的什么話呀?”
“平日讓你多管管,你總犟說她乖!”
“跟人一起鉆樹林子了......這種事......這種事!臉都被她丟光了,你出去聽聽人家怎么說的!去啊!你去!”
暴怒的父親、哭鬧的母親、門外偷瞄的人群,嘈雜充斥了一院,熱鬧就圍了一院。滿滿當當的,只剩云深還是空的。
明明是個好天氣的。但是這會,太陽的余溫突然變得狠辣起來,烘烤著云深眼前的這片天罩著的這塊地。
一絲空氣也沒有給云深留下。浸死的是自己就好了。
父母還在吵,耳邊還是那些難聽的話。“我不是!”她第一次同父母發火,做出逃離這個家的舉動。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江淺到的時候,正好趕上這一幕。云深沒注意到他,被街坊七嘴八舌的說了一通,扔下木棍跑了,見沒人去追,江淺只好悄摸跟上。
他不知道云深還能跑得這么快,又不敢出聲,跟在人身后,好幾回差點沒影了。等真沒影了,就只聽到了落水的聲音。
嚇得腿一軟,這姑娘性子是這么烈的么?
這山高得能讓江淺第一眼覺得云深是個仙女,可卻又能積出這么深的河,真是不合理。
“不想死,你學人家跳什么河,得虧我是江下游來的,要不然......”
云深嗆出口中的水去,正想法子將那腳脖子上的涼鞋取下來。懶得和江淺多說什么。
探身看了眼河岸那道明顯的滑痕,道:“你是不小心掉下去的?”這誤會,讓江淺不好再開“救命恩人”的話,回身有些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摸摸鼻頭,提了最不開的那壺,“你和劉老板獨自出去了?”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是那些人亂說,對!亂說......”
意料之外,云深并沒有生氣,放棄了和鞋子較勁,坐在一旁的石頭上,問:“你見過的地方,也是這樣嗎?”
“也有一樣的,也有不一樣的。”
江淺不知道云深想問的是什么,最后給了一個模棱兩可。
“一樣的話,你能留在這里嗎?”云深的聲音是輕的,輕到自己也不知道會這么問。
卻問了江淺一個心一慌、一個手足無措。最后只能蹲下來,給人弄那鞋子。他這輩子,估計就只會給這一個姑娘拔鞋子了吧,雖摻雜了許多,但這點心慌和沉默是真的無疑。
“我頭上有個姐姐,和人跑的時候,落進河里淹死了。”
云深這么說,講了一個開始就是結果的故事,最后卻搬起石頭猛地向他砸來,“她們是去賣蘭花的路上結識的”、“蘭花是我找來的”、“......”
他找了那么許久的、都快趕上劉鍋頭幾年蟄伏的蘭花,就這么明晃晃地出現了。
突然地,那些愧疚就那么不見了,只剩下那蘭花。
“騙誰呢?就這山,除了樹還是樹的,還能有蘭花?”
“別不信,明天我帶你去看!那塊我還做了記號!”
江淺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云深卻察覺出了那點被隱藏的叫做興趣的東西。這大概是大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吧......
江淺又給人講了許多,七繞八纏,話就變得越來越長,云深打了噴嚏,兩人才傻呵呵地回家去。
院子靜悄悄地,發生在院子里的那些,像是吹得了一陣風,又像是聽得了一陣騾鈴,云深呼了一口氣,就都散了。
待靜躺在床上閉眼時,又落得一顆淚來。
06
云深想叫那蘭花開得好些。
早早起來,做好飯。拿著鐮刀和籃子,出了門去。河邊,江淺一臉蒙眬,見到云深那一瞬間眼又大亮起來。
他還沒有見過云深穿蓑戴帽的樣子,動來動去的,只鉆人心。
“你可得跟上,今天的才叫進山!”
瞧那神氣樣兒!
云深帶著江淺一頭扎進了林子里。牲口也不去的林子里,一般底下都被灌木敷滿了,嚴絲合縫。
“你是不是帶錯路了。”到了一處略微空曠的地方,江淺終于能撐直了身子。
云深一頭已經扎進了前方的樹叢。聞言,也不回頭,“不可能!”
沒找到。但是顯然云深并不想承認,借口要那棵三人合圍的樹上的白花。江淺只能無奈道:“原路返回吧!”
“不行!”“小心!”
坎坡下,江淺將云深護在了懷里。吐出吃進了嘴巴里的泥,含糊不清道:“你可又欠了我一回,你.....”云深又驚又嚇,意識到自己在男人懷里,又惱又羞,竹帽不知道滾哪里去了,耳邊嗡嗡地,聽到聲音,迷茫抬頭,“啊?”
奶奶個鬼的!
大樹白花味道是很淡的,但云深周身的汗意卻像透著那白花的香味,刺撓著江淺的心。
行商靠的是識人識物的本事,爾虞我詐勾心斗角,所以江淺最受不了云深那雙眸子。那么一雙眸子,蒙著霧,落在那么一張紅潤無暇的臉龐上,氣吐如蘭,雙唇微張,叫他看清了里面的軟舌。
“唔!”
云深被嚇壞了,她暫且還是個被男人打聽去向就會臉紅的,這樣禁錮掙脫不開的懷抱、滾燙的胸懷、完全陌生的濕糯觸感.....叫她害怕,叫她忘記了掙扎。
江淺也是往南北搞茶葉生意的,見過不少裝茶葉的家伙事,唯有那瓷胚子,摸上的那一刻讓人忘記了人間游于天上。他現在就像是將那胚子,放進了嘴里,揉進了胸膛里。
久而被哭泣的腔調喚回了神志。
云深被嚇哭了。到江淺將她松開,也不知自己是該喊叫還是揍這人一頓或是逃跑,哭得越發無措。
“我.....”江淺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好,退后隔開了兩人的距離。
“別哭!不是,你別哭了!”
放開人,江淺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是戲文里的負心漢,嘴硬道:“你給劉鍋頭撈了一河,就能癡情他這么久。我救了你兩次,給你當牛做馬這么久,我就這么輕輕親了一下,你.....你也不吃虧。”
云深不敢相信,還能有這樣無賴的話。哭到打嗝,但遠處那抹藍、明晃晃的,糾結了片刻,邊哭著,邊手腳并用爬去。
藍布旁邊,果然是那塊找到蘭花的地,果然也還有一株一樣的蘭花。
“找......嗝!找到了。”
跟在人后面,也看到了那蘭花,江淺卻“啊”了一句,抱頭一陣撓,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么,破罐子破摔,毫不相關地道:“你剛剛不是想要這棵大樹白花嗎?摔了也不怕,我給你全摘下來,你.....你有什么接著罵吧。”
這么一說,云深又覺得自己矯情了。蘭花在著,只是沒開。既然能賣夠路費,那該是好的。給人看了,也不知道這里和外面有沒有一樣了。
哭不哭的,好像都是小氣了。
雜七雜八想了一些,云深大呼了一口,做一回外面人罷了,不好有什么別的。也就懶得再去想。
不知道事情怎么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云深哭笑不得,向還在樹上的人勸道:“你給它耗禿了,明年就不開花了!”
“怕什么,明年我給你找新的。”
云深接住那拋下來的枝杈,握緊了又放開。“真的?”
“這有什么難的,這么大的山,找一棵樹還難了。”
那明年,不知道......
......
云深到家,將那籃白花放到了那兩個用紅繩絆著的豬腿旁,云彩陪著她收拾干凈,到屋里見人。
早前,云深移了一棵大白花樹來,栽在磨坊,想著有一日,能在花香里磨豆子,也能赤腳踏在落花上。等樹大了一些,被父親砍了,成了木頭,成了柴火。
所以,云深沒有見到人,見到了一水的木頭。她眼眩,甚至沒有找到自己要嫁的那根。
原是昨天,劉鍋頭逼上了門,言語全是要挾,若是不把方子告訴他,他就將云深的茍事說出去。套了幾天云深的話都沒有下文,才急了拿這事做筏子。云深父母卻真被唬住了,云深自小就愛看那些話本子,人又清秀,和家人說起將來的向往來也不見害臊的,這些天又天天往外跑。
“將人打發走!現在就去把方子告訴那劉啟明,讓他帶著那些糟心玩意走,不許再回來!”云深母親當即拍板,不就是一個方子,以后不靠這個吃飯也是行的。
“嫁了!”云深父親拍了另外一板子。
07
是需要搭上這條線的,否則去年壓下的茶葉就要全砸手里了。新市長是個風雅的人,梅蘭竹菊,到了緬寧,獨愛蘭花了。手里有棵天價的寶貝,找了人一鑒賞,就出了個“無獨有偶”,恰逢妻子有孕,想要個好事成雙的兆頭。
找著那棵蘭花的“偶”就成了江淺唯一的路子。孤注一擲,換了騾子和劉鍋頭搭伙才找到了這個地方。
怎么看,現在也是離開的最佳時間,等天亮就去尋路,拿了蘭花就走,能避免多少禍端。
可是云深怎么辦?
他想到了今天這個失控的吻。他確實占了人便宜,但是都新時代了,怎么能拿以前做法來衡量呢。這放在外面很正常的......
逼問下,從父母口中,云深大致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就說父親一直想讓自己招婿,怎么一下子就變了。
云深覺得自己是一個好大的笑話。那江淺就是為了配合劉啟明,才那般哄騙自己的嗎?
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了,劉啟明于她來說不一樣,她也不過會是在那路旁多留心“叮當”的騾鈴聲。
江淺那么打眼,她也不過能問一句:能留下來嗎?又出格地帶人看了眼蘭花。
“……為了那些,值得你逗弄我玩……”
......
江淺連夜又上了山,回來時,劉鍋頭一行已經人去樓空。江淺只能說自己回來取東西。
“這房子好!”
江淺出來,一個老人比畫著說。多問了句:“怎么個好法?”
“愣頭青,多和你們老板學,雙喜臨門還不好?一個娶一個嫁。”
真真一個多余的子也沒有給自己留,讓老人給自己掛了個厚禮。日夜趕著離開了那山,路過劉鍋頭他們扎營,他也悄摸繞過了。
等山成了一個尖,成了不可見,恍若隔世,也悵然若失。
一口氣嘆得深了,噎得心口死死的,就那么地醒了過來,到院子里散愁。
他在景元吃了碗豆腐,古墨豆腐,很錯愕,吃得滿口的白花香。劉老板從門后走出,碰眼都錯愕。江淺往他身后看了看,不是那人。
事情像是明朗了,又似沒有。江淺想拆了他這店,卻也知道徒勞。只是忍著不哭,瞧著以前的鍋頭現在的老板。所謂“方子”就是在磨豆時將白花加進去,要說特殊的,也就是要注意將花蕊挑出,不然味苦。聽來,只剩下了唏噓。
那秘境一般的地方,因為蘭花,遭受了那么多苦難。蘭花價格高了起來,都搞這個營生了,無奈人走花敗。貧苦了不少時候。好在現在又開發了起來,不過被改了個半吊子的名“古墨村”。
江淺爹本事不好,下江撈疙瘩的時候,被帶著去了,沒找到,他才一心想找別的出路,不想一輩子泡江水里。那搞錢的欲望鍍了一層又一層,叫他看不清自己,叫他選擇離開,選擇不理會。又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猛然碎了,叫他看清又讓他沒有辦法。
他走了又回來了,劉啟明靠著這“方子”也過起了安穩日子,可云深呢?
江淺跪身在那院角破碗上的蘭花面前,想那人得有多恨自己呀。
他想回去呀!那般打著赤膊,叫人能看見胸膛、能看見那顆赤裸的心般回去。
可他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