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到中午才知道楊絳先生走的,當時心中感覺五味不齊。
按說老先生離開時已年過百歲,自古以來都算得是喜喪了;
可另一面又覺得楊先生白著頭接連送走女兒、送走丈夫,又獨自清醒地活了18年,著實不易,也確實冷清。
可是我所感到的清冷,就一定是先生會感覺到的冷清嗎?我所體會到的離別之痛,就一定如先生曾經體會的離別之痛嗎?我所回味的楊先生與錢鐘書先生的眷侶情深,就一定是有如楊先生心中的濃情嗎?
恐怕,這一切只是我們在用他人之情,抒己之意罷了。
楊先生的女兒和丈夫分別于1997、1998年相繼去世。那時的她已經87歲高齡。原本她的心愿是:“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后’,錯了次序就糟糕了。”結果,她又獨自走過了十八年。
不用去說什么當年楊先生如何與錢先生的人生只如初見,不用說什么「相信我,我并沒有訂婚」、「我也沒有男朋友」的純萌憐愛,很多時候,我們只是自己累覺不愛,就將很多的意義放在他人當年的或如今的癡情故事上罷了。
王某和謝某又走到一起了,我們說真愛如水,終將合流,我們相信愛了;
汪某和葛某情變鬧掰了,我們苦笑渣男如斯,終有報應,我們不再信愛;
章某微博曬娃被前情痛撕,我們靜坐壁上觀,有葛如此,做女當如國際章;
林某和霍某忽然暴露恩愛,我們欣喜又若狂,有情如斯,堅守終會得正果。
問題是,我們看得如此熱切,我們內心真的信了嗎?我們認真如此做了嗎?
楊先生走了,肯定不會想到誰會因她而活了。
因為先生一生都堅執著: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簡樸的生活、高貴的靈魂是人生的至高境界。」
她不需要什么東西為她而活,因為18年前,她想為之而生的人已經離去。
可這幾天,自媒體圈畢竟因先生而活了起來。當我們翻看手機和電腦時,滿屏的祭思,滿眼的深情,可是如果相互問一問,你真的看完了『我們仨』了嗎?你是否看過『走在人生邊上』?你確實讀懂了『洗澡』?
這個時代,說它是最好的時代,因為它可以有各種工具和平臺,讓你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讓你可以盡情說出自己的心聲。
這個時代,它卻也是最糟的時代,因為它是人人都是自媒體的歲月,所有人都渴望發聲、希望被關注、被崇拜,卻唯獨忘了好好過自己的生活。
我們借著名人的肩膀,秀出了多少自己的虛榮和優越,秀出了多少自己的投射和移情,譬如名人一秀愛、一分手、一復合、一劈腿,我們總要激動又肝動。
我們搭著故人的足跡,「擺拍」了多少到此一游的機心,借著又賺走多少淚花和金錢,譬如每年的愚人節,如今也不那愚人了,因為還要忙秀哀傷。
楊先生走了,留下既激勵青年人、又倍受“假造”爭議的九句真言和「百歲感言」,你可以正著說我在緬懷,我當然也可以反著辯罵你是偽造。
我的一位神交好友瓦克五說:每當有名人過世,隨著微信上的一番熱鬧,也就意味著,新的一波“鄙視鏈”正在形成。鄙視他人并不能證明自己的高桿,要警惕看人不爽的戾氣,掩蓋的有可能是自己內心的焦慮和不安:明明自己才是真愛,為什么卻被那個小婊砸奪去了風頭!我不能忍!我不能輸!……建議被鄙視的可以站走廊檢討一下:自己對名人是真愛還是純粹跟風,會不會在深度交流中很快露出馬腳;而鄙視他人的也不必輕易動氣,請和我一起慢慢提高修為,笑看云卷和云舒,淡觀裝逼和作死。
對的,這正是當代互聯網的特點,我們似乎都努力地活成了別人的影子。
「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
楊先生說過嗎?或者是楊先生借他人璣珠?
重要嗎?不重要嗎?重要嗎?
楊先生的活法,淡定從容卻同樣精彩。不過,年過百齡的淡然,有時候是要用歲月的淬煉方得真精髓,而在這個之前,誰能沒有過青蔥年華的沖動。
楊先生走了,她也許不需要我們送,因為她是去「我們仨」團聚的。
楊先生走了,我們或許更需要理解「我的生活與他人無關系」真正的道理,老老實實地打理好我們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