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上每一間房間都不大，客艙的墻壁也不怎么隔音。當嘉賓們陸續起床之后，攝制組的成員也開始了工作，房間外鬧哄哄的。

王源從昏沉沉的睡夢中掙扎著醒來，手掌捂住干澀的眼。奢華得過分的天花板讓他一時有些凌亂，他遲緩地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我在游艇上呢。

——王俊凱！

這個念頭像一道雪亮的閃電，瞬間劈開他混沌的腦海。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慢慢地轉動脖子，看著身邊那個只露出一縷黑發的鼓包。他捏了捏拳，慢慢地伸手，想掀開被子看一看，看一看藏在被子底下的臉，是不是只存在于自己的臆想中。

指尖觸到那柔軟的鋪面，他瞬間清醒過來，像被火燙了般飛快地縮了回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然后掀被子下床，輕手輕腳地走到洗手間。

房間外的聲音越來越大，王源利落地將自己清理好，衣冠楚楚地走了出來。

床上那個鼓包仍是靜悄悄的，就連之前露在外面的那一縷黑發都藏進了被子里。

王源莫名地覺得有些好笑。

這么多年了，這家伙還是一樣啊。賴床賴得格外理直氣壯。

可是這樣不行啊。

王源看了一眼表，猶豫地走到床邊。

節目組約好了九點開始錄制，他再不起來，就來不及了。他第一次上這樣的真人秀，不清楚里面的套路。時間一到，攝制組可不會管嘉賓究竟是否準備妥當。他們就愛突然襲擊，猝不及防地抓住嘉賓們最最狼狽的那一面。這要人命的處女座，若是發現自己蓬頭垢面地上了鏡，指不定得郁卒多久呢……

這么一想，王源便定下心來，本著“我是為了節目好”這樣光明正大的念頭，伸出一根食指，在雪白的被面上戳了戳：“王俊凱，醒一醒，起來了?！?/p>

被子里的人含混地嘟囔了幾句，將自己埋得更深了。

王源索性坐到床邊，動手拉被子：“……快起來。……王俊凱。”

王俊凱窩在柔軟溫暖的被子里，呼吸著那遙遠而熟悉的馨香，久久不愿意醒來。外面的世界里，似乎有什么在鍥而不舍地鬧著他。身上像是被一小截樹枝掛住了，一下一下，撓得他癢癢的。迷迷糊糊間，他只能憑本能翻轉著身子，試圖躲開那惱人的擾動。被面掙扎起伏間，外界的聲音間或泄了一絲半縷進來。他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王俊凱?！?/p>

“王俊凱。……”

王俊凱陡然瞪大眼睛。

王源。這個世界上，只有王源，會這樣叫他的名字。

他說話向來慢條斯理，可是每一次叫我名字的時候都語速飛快，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前一個字的音還沒完全發出來，后一個音便迫不及待地趕了上來，一個字兒疊著一個字兒地叫，把三個字的名字疊成了一個渾然的整體。他清涼的聲音帶著一點點薄荷味的甜。每次聽到他叫自己名字，王俊凱都覺得像是被誰塞了滿滿一口麥芽糖，踏踏實實地一路甜到心里面。

王俊凱聽著這熟悉又陌生的呼喚，慢慢地掀開罩在頭上的被子。清冽的空氣與王源的臉一齊出現在眼前。

王源聲音一頓。

兩人默默對視了一會兒，王源率先回過神來。

“時間快來不及了，你趕緊起床洗漱吧?！?/p>

他說完，便起身準備出門。

王俊凱立馬道：“你等我一下。”說完不待王源回答，便下床進了洗手間。

這家伙……他憑什么就篤定我一定會聽他的?。?？

王源臉色變了變，終究還是坐了回去。

罷了，其他的嘉賓我還一個都沒有見到，出去也沒什么意思……而且，我和王俊凱同一間房休息，一個人出去，難保節目組會不會想東想西……

他亂七八糟地想了一通，心慢慢定了下來，索性氣定神閑地靠在床頭，安心地等著。

王俊凱動作很快，沒兩分鐘就從洗手間走了出來。

王源瞪著他素面朝天的臉，忍不住問：“你這就好了？”

王俊凱不明所以地反問：“是啊。怎么了？”說話間，抬手很自然地抹了抹額上微潮的碎發。那模樣出人意料地性感。

王源轉開眼，平靜地道：“……沒什么。”

王俊凱微微一笑：“我換衣服了，你別看。”

誰、誰會看?。。?/p>

王源在心底憤怒地咆哮，狠狠地瞪了王俊凱一眼，然后氣惱地將頭撇到一邊。

可是吧，人就是這樣的，你不說他還沒覺得有什么，可你那么一說，他就還偏偏撓心撓肺地好奇起來。

你不讓我干的事兒我偏要干！大概出于這樣的微妙心理，王源忍不住悄悄瞟了王俊凱一眼。只這一眼，他就忍不住瞪大眼，嘴巴張成了個大大的“O”。

“你……這衣服都是你自己準備的？”

他指著王俊凱整整齊齊的行李箱問。

“不是讓你不要看嗎？”王俊凱正在扣襯衣的紐扣，聞言笑著回頭看了王源一眼。

王源懶得跟這幼稚鬼計較，忍不住站起來走到王俊凱的行李箱邊。看著那塞了滿滿一箱的、大大小小的整理袋，他抽了一口氣，嘆為觀止。

“你還貼了日期！”

拎起一只已經騰空了的半透明的薄袋，他眼尖地看到袋子的一角上貼了個小小的標簽，上面寫著“7月15日，衣”的字樣。

“這不就是今天嗎？”王源用一種驚嘆的語氣說道。他好奇地翻出寫著“7月16日，衣”的袋子，把那里面的衣服掏出來，展開。

他舉著那件純白的襯衣，與王俊凱穿在身上的那件一對比——這兩件衣服難不成是雙胞胎？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王源眼前一亮，興致勃勃地從那壘得整整齊齊的袋子里找出7月17日的衣服，掏出來，展開。

哈，這特么原來是三、胞、胎！

真是太好笑了！已經穿了很多年限量款的王源樂壞了。

眼見王源又將魔手伸向了寫著“褲”字樣的整理袋，王俊凱再也不能坐視不理了。

“好了，不要看了，每一天的褲子也是一樣的?！?/p>

王源哈哈大笑：“你這究竟是買了多少一模一樣的衣服呀！”

王俊凱搖搖頭，被那燦爛的笑容感染，也不由得笑了起來。王源這家伙，腦回路從小就與眾不同，總是會因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笑得樂不可支。他有時候也不能理解，但這并不妨礙他感受到那快樂。

他笑著道：“沒有多少呀，也就十件八件的?！?/p>

王源笑得更歡了。

真是個傻小子。王俊凱忍不住抬手去揉那頭發：“這有什么好笑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王源腦袋一偏，避開了他的手。他心下一沉。

歡樂的氣氛陡然降至冰點。

王源不自在地走開一步，轉開臉道：“……男兒頭，女兒腰，只許看,不許撓……我們都已經不是高中生了，你控制著自己點兒啊……”

王俊凱低低道：“……控制不了?！?/p>

王源回過頭，狠狠瞪他：“怎么控制不了？！你就拿出以前那半個月不回信息的決心來！”

話一沖出口他就后悔了，咬了咬唇，看了壁掛的攝像機一眼。

王俊凱忍不住道：“……我回了?！彼恼Z氣無比認真，黝黑的眼眸定定地看著王源，重重地重復道：“我回了的，王源兒。”

王源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腦門兒：“老子給你發十條八條八百字小論文，你就回個‘嗯’、‘啊’，這也叫‘回了’?。俊?/p>

已經過了這么多年，他本以為自己就是座火山也已經噴發殆盡——卻沒想到原來之前那都是在休眠！這會兒時機一到便又陡然爆發！還比從前更甚！

爭執來得太過突然，王俊凱一時有些懵。這可不是他理想中好好解釋、解開誤會的情景！……可是王源這么生氣，難道就這么放著不管嗎？

計劃與變化劇烈地沖突著，王俊凱猶豫著張了張嘴。

“……你不用說了！”王源卻搶在他開口之前出言阻止道，“事到如今，翻舊賬也沒什么意思。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我從現在開始，就當是第一次見到你……你也，就當以前從來沒有認識過我吧?！?/p>

他越說越覺得心中悲涼，語氣越來越冷。

可惡！枉我一向自詡理智大過情感，可每次一碰上王俊凱就忍不住昏了頭，給自己找了無數借口，就為了跟他多待一會兒……果然人都是賤骨頭，好了傷疤就忘了疼！

王俊凱看著王源眼中的淚意與決絕，想也沒想就抓住他：“你聽我說王源兒！”

“放手！”王源狠狠地瞪他，“你忘了我們還在錄節目？！雖然現在沒有收音，但是攝像頭一直盯著我們呢?！?/p>

這個時候還管什么節目！？

王俊凱索性兩只手一起上，牢牢地握住王源的肩膀。

“……我不是故意回得那么簡短，那時候我碰上了意外，沒有辦法分心，也沒有心情跟你聊天……”

王源瞪大眼就想反唇相譏，可他看著王俊凱眼中那一抹難掩的沉痛，終究沒有出聲。

王俊凱覺出掌下的身子不再拼命掙扎，便也放松了些許。他知道這不是解釋的最好時機，可事到如今，卻也顧不得那么多了。

“我有一個哥哥——不是親哥哥，但是小學的時候，爸媽沒有時間管我，一直是這個哥哥接我上學放學，陪著我做作業，他可以說是我童年時唯一的玩伴……那段時間，他跳樓了?！?/p>

王源大吃一驚。

“你……那時候……他才多大啊？為什么要跳樓呢？搶救回來了沒有？”

那時候，自己剛剛升上初三，王俊凱也才高二而已。這個哥哥，即便比王俊凱大，又能大多少呢？為什么小小年紀就要輕生呢？

王俊凱勉強揚了揚唇。

“……我在醫院里陪了他一個星期，醫生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還是沒有把他搶救回來?！写骱?，只比我大兩歲?！?/p>

事情已經過去了八年，24歲的王俊凱終于能夠站在一個成熟男性的角度，平靜地講述這個當初痛徹心扉的故事。

這個故事其實并不復雜，放在社會新聞里，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平凡少年不堪重負，在父母望子成龍的重壓之下選擇自殺。

可是這樣冷冰冰的描述之下，是一個家庭的破碎，和無數親友的肝腸寸斷。

王俊凱那時候不顧父母的勸說，鐵了心一定要守在醫院的病房里。

戴涵媽媽私下里勸他：“小凱，你回去上課吧，涵涵哥哥知道你關心他，這就夠了……”

凱爸凱媽也勸他：“小凱，你守在這里也沒用啊……”

王俊凱忍無可忍，憤怒地質問：“他陪了我那么多年！從小到大，你們不管我的時候，都是他陪著我！現在他動也不能動，話也不能說……他都這樣了，我陪他一會兒怎么了??？?。。俊?/p>

大人們都被他歇斯底里的模樣嚇壞了，再也不敢逼他。

可當王俊凱聽到戴涵媽媽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對自己父母說“……小凱是個重感情的好孩子……”，當他聽到戴涵父母毫不顧忌地在病房里爭吵、大罵……

他終于明白，戴涵為什么會選擇離開。

原來，沒有愛，世界會這么冷。冷到可以摧毀一個人全部的生存欲望。

他以前看到電視里吹噓的各種愛啊，感情啊，只會嗤之以鼻，覺得那都是夸張的作秀?？傻搅诉@時候，他才知道，原來，人真的必須要汲取一點溫暖，才能在這瘋狂的世界里掙扎著活下去。

那時候他和王源正在冷戰。

又一次冷戰。

人與人的關系大概真的像刺猬一樣吧，靠得太近，便會毫不留情地扎傷彼此。他和王源便是這樣，那陣子也不知道爭吵了多少次。吵架的理由多半都是些不足掛齒的小事，兩個半大的孩子吵完之后誰也肯不服氣，便又氣鼓鼓地冷戰起來。

那時候王俊凱性子無比高傲，怎么也不肯先低頭。每次都是王源先忍不了了，委委屈屈地給他發信息：“要不要一起去吃小面？”“要不要一起去吃冰淇淋？”“要不要一起去……”然后他們再順理成章地和好。

那一回也是一樣。冷戰了好幾天之后，王源終于忍不住給他發了信息。他一看到那熟悉的“要不要一起……”句式，便忍不住眼中一熱。

明明是想要笑，可眼淚卻先一步流了出來。

在那陰暗冰冷的病房里，快樂，感動，幸?！@些洋溢著陽光的感情是那么奢侈。奢侈得他只覺得罪惡。

他讀著那些信息，一條一條，貪心地讀了無數遍?？傻搅嘶貜蜁r，他卻覺得仿佛有千言萬語在指尖擁堵著，無比沉重。

快樂的事情分享出去，能夠收獲雙倍的歡樂……可悲哀的事情，我一個人承受就夠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不讓王源知道這件悲哀的事情，絞盡腦汁，卻也只能回復一個不痛不癢的“嗯”。

那時候他還天真地想著，也許戴涵能好起來呢。到時候我就給王源打電話，告訴他這個峰回路轉的奇跡，讓他也高興高興……

可是他沒有等來奇跡。

生活是如此現實，敲碎了少年所有一廂情愿的幻想。

待王俊凱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打起精神去找王源時，卻發現自己怎么也聯系不上他了。微信、短信，石沉大海，微博ins更加離奇，居然被拉黑了。

王俊凱現在想起來，只覺得自己那時候真是太年輕，竟然還自欺欺人地以為王源在跟自己鬧別扭呢。又過了好些日子，他才委委屈屈、不情不愿地撥打了電話。

——“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

十六歲那一年的冬天，山城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染成了茫茫的白色。

王俊凱的世界，也是從那一年起，變得空茫，寒冷，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