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住的地方離他很遠很遠,他決定騎自行車去看她,他沒有錢去坐車,沒有朋友相送。需要翻過5座大山,路很長,有20公里上坡路,13公里下坡路,最后14公里平坦的路。出發的前一夜,他很興奮,來來回回做了一堆計劃,8點出發,7點出發,6點出發,天亮出發,他知道早一秒出發便會早一秒相見。他很猶豫,還是打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頭好像剛睡下,果不其然,她開口帶著惺忪的睡意,他有些難過驚擾了她的夢,她的一句沒事,他鼻梁一酸,險些把淚珠砸下來。沒有話題,他想給她講個故事哄她睡下,主人公還沒說出口,就聽見電話那頭傳來呼呼的聲響,他躺到床上,靜靜地貼近耳旁,壓低了呼吸,生怕錯過任何一秒。黑夜拼命拉下他的眼皮,那一聲呼呼又鉆進腦里,打了一個又一個激靈。她又醒了過來,他聽見那頭小聲地笑,還說了句傻子,并輕輕地跟他道了晚安。確認她掛斷了電話,他看了看時間,2點,給自己設了6點,6點1分,6點2分,6點3分。。。一排滿滿的鬧鐘。按捺下興奮喜意,翻來覆去,不知何時沉沉睡去。
從來沒有這樣期待過天亮,他好像在夢里見到了她。他總覺得天亮了,迷糊醒來,原來房間的燈還沒關,凌晨4點,他已經不能再等了,整個房子只有他,上一次去看她,是他攢了很久的零花錢坐車去的,他不認識路,只知道大概的方位。匆匆洗漱,推著那輛很小的自行車出門了,從村子到馬路,有很長一段土路,挖掘機碾過,淺淺鋪了一層沙石,就是這樣一段路,沒有路燈,可他看的比白天還清楚,凌晨4點,剛過仲夏,有一些涼涼的風刮過他的臉龐,走到大道,他不知道從哪里出發,但是他知道她的家在大道的右手邊那頭,他便騎著自行車往那邊去,路上有路燈,是那種橘黃色的光,黑夜下是橘黃色的燈火,每3座路燈中間都會有10米左右普照不到的地段,每過一段,他就有些害怕,他害怕黑,怕鬼,可是前面不遠處,又會有橘黃色的燈光等著他,這就算不得什么了,大概過了10多分鐘,那些光不見了,他無奈停下,原來大道還沒有修好,前面的路還沒有修開,都是農民家的田地,過不去了。迷茫的他想起不如去跟著上次坐的車走吧,肯定是有其他的路的,于是他又走了一遍那段黑夜交織的路。車站在城區的最東邊,所以叫做東站,穿過大道,在大道的盡頭有二炮的基地,他騎的很快,不敢回頭看,總覺得后面有人跟著他,寒毛林立,夾雜著不知道是不是冷汗的東西,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越蹬越快,直到他看到二炮門口站崗的士兵,筆挺的軍姿,他見到了人,才冷靜下來。放松蹬車的步伐,他害怕黑,害怕鬼,更害怕,沒有人。筆直的馬路再穿過兩個加油站,他看到東部汽車站客運站幾個大字,天大概亮了七八成,離得再近些,車站附近已經有攤販開始吆喝著早點,那些暖暖的熱氣緩緩上升,嬌柔纏綿,等上至最高處消散不見,天已經全亮開來。車站還是沒有客車駛出來,他決定再等等,停了自行車,蹲在一旁。他決定睡一會兒,補一補昨晚的覺,眼皮埋下頭的瞬間眼皮似有千斤重,他再也頂不住這種侵襲?!拔恕?。。嗡嗡,滴滴答答,滴滴”那首熟悉的音樂響起手機還帶著震動,他站了起來,那個6點的鬧鐘已經在提醒,是否10分鐘后再次提醒。他點開鬧鐘,把6點1分,6點2分,6點3分,6點4分...,一行行收起藍色的進度條。他真的不能再等了,他看了看她家的方向,那有一條路,路口有很大一座橋,人們都叫它南橋,明明在東邊,為什么叫它做南橋呢,不明白。他得出發了,路邊有很多來往的行人,走路的,開車的,騎車的,跑步的,吃著早點的,抽煙的,一個,兩個,清清楚楚。他騎上了車,誰都沒問,上了橋。
南橋遠沒有想象中的大,騎車上了橋,還沒想起來看看橋的模樣,就已經下了橋。年久失修的水泥路,被歲月碾出裂縫,有些地方水泥板已經完全崩裂開來,露出下面看不清顏色的泥土,雖然天已經全亮開,還是認不清顏色,或許也是沒有仔細看,道路兩旁清一色沒有頭顱的桉樹,粗淺估計,10年間怕是有了,談不上蕭條,談不上繁榮,就是那樣,每個樹杈凹槽積滿了厚重的黑灰,就如同周邊的房子,瓷磚的顏色很鮮艷,一眼望去還是蒙著一層黑灰。他無暇欣賞這些景色,這些景色卻歷歷在目。他心里想的只有怎么去往她家,好在只有這一條路,也只能走這一條路。10多分鐘,一路還是如此壓抑的景象,腳下不知疲累,壓抑徒增傷悲。不經意地探頭。儼然有些稻田,偌大的菜花莊三個大字,金燦燦的,比陽光還燦爛些,這是個10多米長的集市,一家小賣鋪,一家豬肉販子,兩家米線店,一家包子店,再無其他,他明白路很長,自己需要補充,囊中羞澀,他一共就有4塊6角錢,4張1塊,一張5角,還有一枚一角硬幣,最閃亮也最無用。腹中饑餓,他只敢要了一個白面饅頭,一個豆沙包子,份量很大,2塊5角錢,他有些高興的。太陽很紅,是那種鮮紅,第一縷似有似無的光灑在他的背后,他右手扶著單車,左手吃著包子饅頭,在那條黑色的路上走著。
集市的喧鬧往身后跑去,在車輪的翻轉中傳的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到,稀疏的人影從有到了無,他經過一棵棵桉樹,一座座零星的樓房,小以則,中以則,一塊塊奇怪名字的路碑。道路上沒有人,天已大亮,不怕黑,不怕鬼,只怕孤獨襲人。他第一次感覺吃力,面前是個很大的下坡,中間的路面已經嚴重損壞,裂開的地方汪著一攤攤渾水,但是這些安慰來的很及時,權當做休息了,不用自己腳蹬,還沒沖到底,一輛通往朋普的長途客車先他過了去,他欣喜,證明他的方向是對的,他離她差的距離,只是時間。片刻的疲憊消失殆盡,他腳下愈發使勁。平衡總是會成為阻隔,連著3個又長又大的上坡,耗人的不只是體力,還有初升的陽光,那絲暖意現在如同烈火,努力榨干他身上的水分,要看快過去第三個大坡,在中間的位置,啪,很清脆的聲響,腳下的力氣全部踩空,單車停止前行,隱隱還向后滑去。他停了剎車,回頭,一條長長的鏈條拖到了地上,還有一半掛在車上,自行車的鏈條,斷了。
他終于繃不住了,之前的疲憊,無奈,燥熱,全在看見自行車鏈條斷裂的一瞬間席卷上來,他不再沉默,心底在沸騰,怒火,意氣,沖擊著他最后的冷靜,他還是沉默了。就算是推,他也會推到她家樓下,離她的距離還有五分之四的路程,他頭也不抬,推著就往前走,沒有一丁點聲音,太陽開始刺眼,他邁著每步一樣距離的步伐,低著頭走著。有些東西進入了他的視線,馬路邊上,有些許廢棄的鐵絲,他用這些鐵絲接在斷裂的地方,看起來有點成效,騎出去三四米,不出所料,仍然是斷裂的結局,他沒有精力來煩躁,將剩下的鐵絲纏完以后,再用石頭敲出一個疙瘩,他明白再次斷裂他也沒有任何辦法,博弈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運氣可能站到了他這一邊,上坡他就停下來推,遇到路坎不敢多使一點力去蹬,他經過水泥廠,雖然他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水泥廠,路邊有兩家小賣鋪,就是那種很簡單的小賣鋪,一條貨架,陳列著零食煙酒,不知道是光線的問題還是其他,總感覺上面有一層黑色的灰。他穿過的馬路兩側種滿了葡萄。沒有看到葡萄,卻傳來葡萄的香味,很長一段路,吸下這些香氣,也當做充饑了,開始有了零星的工廠,農舍,隨著一排棕紅色的房子出現,他不再提防著腳下,鏈條果不其然應聲斷裂,他不在意,因為他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眼前已經是路途的中點,新哨鎮。
新哨鎮,為什么他會知道到了新哨鎮,他也不曉得。他記不清2012年7月28日他在哪里,但是他記得小時候他在學校門口的一家小賣鋪買過5角錢的炸洋芋。他沒有來過這個地方,上一次,客車停在這里他抬頭看了一眼,他看見的是那排棕紅色的房子。他推著單車上了坡,周圍是很多的五金店,他走近一家店,他身上只有2塊1角錢,到最后也沒有開得了口。是的,到新哨了他很高興,現在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不高興了。推車到了上次客車停下的地方,是新哨街的中心,陽光的直射下他口干舌燥,周圍的攤販的水果從來沒有如此誘人過,他沒見過這么紅的蘋果,這么黃的橘子,還有這么綠,要流出油來的葡萄。他只能走開,他要去她的身旁,10點來鐘,他做好了推剩下路程的準備。有某種東西牽引著他,右手邊走一天蕭條的街道,街道里面又有很多條胡同,一眼能望到頭的那種。他決定去看看。一眼能看到頭的街,雜亂的門店不敢恭維,無關緊要。街角有一位大爺,正在修補一輛單車的車胎,他從來沒有如此冷靜?!盃?,你看能修補這個鏈條嗎”“闊以闊以”這點口音成為最親切的話。他沒敢問價格,即使問了,又能如何。大爺從不知哪里來的一條鏈條截下一段,扣在他斷掉的鏈條哪里。“好了,兩塊錢嘛”他一直搓著的手放了下來,搜出那兩塊錢遞了過去,沒敢說話,沒敢道謝,他再次騎上單車,他感覺坐墊有點身高,頭也抬高,兜里還有那枚1角硬幣,最閃亮也最無用。離開了新哨。
新哨出來就是一個很大的坡,他和她已經沒有了阻礙,他騎著單車,感覺就像坐著客車,10點多的陽光愜意得很。坡角有人在修橋,不知道是橋還是高鐵的橋架,沒見過這樣的東西,旁邊還有個像磚廠一樣的房屋,很大的標牌,寫著好人有好報,不賺黑心錢。他突然覺得世界還是有些溫暖的,可能是因為太陽更曬了。道路兩旁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桉樹,兩米多高就被截斷,但是樹齡不小,兩個人可能才能環抱,有新枝在斷口的周圍發出,綠油油得不像是這棵樹的新生。左手邊是些錯落的村莊。多是旱地,有些遠便看不清種著什么了。右邊遠處有些山,山峰不大但是綿長,他甚至能看清山腰上有些什么形狀的樹。這條孤獨的路也漸漸熱鬧,來往有很多車輛,他能聞到一些味道,陽光暴曬泥土的燥,來往汽車尾氣的凝,吸入路面黑灰的混。偶爾會有一朵云飄過來,他能休息片刻,馬路始終沒有頭,沒有彎,筆直得通向她家門口一樣。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加油站,就在大道中間,把路分成了左右,這便難為了,選錯了,真的不知道能去哪里,左邊的路鋪滿沙子,下面是土路,右邊的路還是一如既往的水泥路。沒有地圖,來往的車輛都走上自己的路,他站在路中間,邁不出去,沒有辦法,他只有等。時間走的比他還慢,12點10分,再看,12分,再看,14分,17分,27分。過了一天一樣。那輛客車中午來了,其實從它剛爬上坡,他就盯著它,就這么看著開到自己跟前,轉入那條沙石鋪成的路,是的,他能走了,他也必須走了,跟著客車,穿過農莊,有人家栽著石榴樹,翻出墻來,掛著一個個張著嘴的石榴,白的,紅的,不白不紅的。另一家栽著大棗,不是這個季節,銜著幾枝泛黃的葉子,他從旁邊騎車經過帶起的風還吹落了幾片。這條路,他很喜歡。她應該會喜歡這樣的路,如果她在,他會把她抱在面前,故意去壓路上稍大點的沙石,顛簸像是她的心跳,讓他著迷,但是他又必須看清楚路,以免讓她出什么意外,他深深沉迷在這種顛簸的歡愉和擔心之中。她不在,她就是路。
這條沙子路很長,也比之前的更彎曲,他卻什么都看得見,雖然彎曲,只有一個終點,蹬了7個小時單車,曬了4個小時太陽,迷茫了3次路途,上下各24個大坡,經過8個村莊,吃了14次來往貨車掀起的灰塵?;秀遍g見到她無數次。他真的渴了,1點半的烈日,他早已流不出一滴汗。那枚一角錢的硬幣陽光下格外地刺眼,放在手心,思索了一次又一次,也沒有舍得扔掉。揣回兜里。隨著一片黃土地的出現,一個新的村莊在眼前,如同夜路盡頭的第一盞路燈,專門就出現在那里等著的一樣。他不善言辭,不會打招呼,不會表達,不會主動說話,更不會主動開口。一道白色大鐵門敞開一半,露出一半過年貼在門上的春聯,門神,細看應該是尉遲恭,手持雙锏,怒目圓睜。門口有一長凳,坐著一位壯漢,光頭油肚,白色背心,軍綠短褲,懶人行拖,左手一把葵瓜子,長凳上置一茶杯,沒有看錯的話里面是清水。他看的焦灼,抿了好幾次嘴唇,再咽下一口口水,甚至不知道有沒有口水。他,還是沒張的開口,快路過的時侯,他已不準備再去看,那壯漢卻與他對視,稍微點頭,眼睛微瞇,似是打招呼。他瞬間不知道從哪里竄上來的勇氣。停下車,走過去,壯漢見狀也要站起來的樣子。他先開口,“yiyi,我出來很久了,路過您家,口有點渴,給能找您借點水喝”壯漢已經站起來,面帶笑容“哦哦,sha,sha,小伙子你等一哈,我去接。”壯漢走到院子里,用錫瓢從水井旁邊的水桶舀了滿滿一瓢,小心端地過來,“拿的,小伙子”他接過來,大口大口喝下去,其實,不甜,沒有味道,但是,清涼,就是好喝,有多好喝,給他錢讓他別喝他也要喝,滿滿一瓢,全部下肚,蒙在他頭上的一層紗好像沒了,光也亮了幾分,能看得見院子里綠油油的四花樹。“小伙子你要回家么,怎么騎個單車”“biu,yi yi,我從彌勒過來,要去竹園找一個人”“竹園,小伙子,那還遠的很吶,你就騎個自行車嗎,你坐車來哈,這個太遠了,水夠不夠,我再去舀一瓢來”壯漢有點驚訝“夠了夠了,yiyi,謝謝你啦,我要走了,老是麻煩你了謝謝謝謝”他不善言談,但是對這個看起來兇狠的壯漢,不知道為什么很相信,讓他把自己所有事能說了出來,他不多做解釋,沒錢這回事,他也不想講出來,即使很相信。他使勁點頭道謝,重新騎上了車,轉身壯漢仿佛在邊揮手邊點頭,又坐到長凳上。他突然發現和人說話沒有那么難,有人交流后,他很輕松,總覺得身上掉了些什么拖著他的東西。
喝完水力量是強大的,心有些放飛,心跳的更快,他很想動,大幅度運動,他甚至想在下大坡的時候站起來,讓大風狠狠地吹他,于是他就那么做了。其實不能算是一個坡,那是一座山,路圍繞著這座小山修的,剛好環繞180度的山路,在這邊有一條人踩出來的小路可以上山,很短一條路,大概50多米就能上到山頂,他的心在張狂,他要冒險,騎上山頂,下面是原來的沙子路,可是沒有下去的路,同時可是說,這座小山包的這面就是路,沒有植被,稍微不平整,他就沖下去,害怕,但是舒服,心里徹底被釋放。那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高興。重新回到馬路上,他再好好想想,下次應該不會再沖了。這里同樣修著不知道是不是橋的東西,一段路后,沙子路完了,開始是水泥路了,有很濃重的氣味,周圍的植被呈現不健康的綠色,很綠,還是不綠。有股很嗆的刺激性氣味,他抬頭看見煙囪,很高,就像磚廠的那種一樣高,上面冒著青白色的煙霧,再往上飄一點就是黑色的了,原來這些植物上,應該是一層這種灰。他聽她說過,這是黃磷廠,干什么的,就不知道了,總不會是生產黃磷的吧,不知道。他記得路,快到了。再下一個綿長的坡,就開始是蜿蜒的了,上一個很大的坡,右手邊的高地,有一塊很大的廣告牌,正面畫著一座寫字樓,背面就有些看不清了,招商什么什么的。風景很不錯,2點多鐘,太陽也不作對了,下面是旱地,再往前面點,看上去是良田,有些反光。應該是水田。
路邊樹根小,樹腳全是一大片一大片,葉子很長很尖很筆直的雜草。沿著這樣的路走了快20分鐘,他看見了,那種植物,叫什么,什么,什么,劍麻,對就是劍麻,葉子像某種仙人掌,有很多刺,就像一顆巨型的蘆薈,一株株分部在道路兩旁的高地上,還林立著很多白森森的石頭。整條路線他記得無比清晰,就是這里,到了這里,他閉著眼睛都能找到她在哪里。這些劍麻分散在前面的村莊,隨處可見,大大小小,有的長在某人家門口,有的長在那家果樹腳,不是很協調,但是耐看,至少在彌勒,沒有這樣的風景。村莊的房屋都很矮,2點40左右,他快出了村子,他已經抑制不住心情,疲勞,歡喜,還是緊張,亦或是害怕,或者是拋開那些。見了她,從哪里開始說,該說些什么。他一遍遍自言自語。我來看看你,好像哪里不太對。驚喜嗎,太刻意,想我嗎,他說不出口。出來玩,嗯,總感覺不適合。糾結了半天,還是沒決定下來怎么說。等他反應過來,已經出了村子,看不見得劍麻了,右邊開始是很多田,他沒猜錯,就是水田,但是栽著的不是水稻,是很多蔬菜,還有蓮花。左邊竹園兩個大字,金燦燦的,字很大很大,其實沒有多大,但就是很大,照進他眼里,心中,呼吸里。有種東西像氣息一樣從左邊腰部傳著上來,癢酥,再轉到鼻子,眼淚不自覺就下來了,他難得開心一笑。他不再去看那些,仿佛她已經來到面前,就向他走著過來,有些微笑還是沒有。蘑菇短發剛過脖子,整整齊齊薄薄一層劉海,那架淡紫色細細眼眶的眼睛,泛著光看不清她清澈的眼睛,綠色T恤帶著襯衫領口永遠沒扣上最后一顆紐扣,灰黑色運動褲兩側有鮮明的黃城色條紋??锿{色帆布鞋,右邊脫膠鞋框微張著嘴,永遠系得不緊松松耷拉著的鞋帶,褲腳永遠挽起兩圈,一米五的她緩緩的走過來,沒有甜甜的笑,卻露出她兩顆縫隙很大的門牙,纖弱的身姿,小手可能拿不下一個大點的雞蛋。風浮起她右邊的頭發貼過臉龐,她只能用小手重新抓回去理順,就那么清澈地向他走來。
這才是整個竹園鎮的入口,他突然有種想法,老了帶著她來這里指給她看,這就是竹園,雖然她從小在這里長大,見過不知道多少次,但是,肯定不會有今天這樣奪目。他相信他真的看見她了,反正我不相信。和他的家鄉不同,彌勒是一個圓,有很多的入口,噴泉是中心,往外一圈一圈,像石頭丟去水中,擴散開的波瀾。人從早上出來,一天轉了一個圈,再回到起點去。她的家鄉是一條路,這邊就是起點,那邊就是終點,他不需要走街串巷,尋尋覓覓,只需要,直行,徑直而去。這真的就是一條街,剛進去,有人家自己蓋的住宅,彬彬有禮兩戶之間空出很寬的距離,裸露的水溝穿過每一家的門前,人家門口還有鋪面,大多是建材。再往前些,路開始規整,兩旁有了人行道,也就蓋住了水溝,聽不得水聲響了,左邊依舊是建材門面,五金店鋪,谷種農藥,飼料化肥。右邊凈是油條包子,牛羊湯鍋,鹵雞米線,雜家飯店。但是,唯獨一位老大爺坐在縫紉機前,修鞋補衣納褲,配匙修表刻章。他才是這段路的標桿。他看了一眼,抿緊嘴巴,深呼吸一口氣,騎著單車繼續向前了。這里真的是一條街,就只是一條街,他還沒想好該說些什么,一輛開往朋普的客車又先他而去,他記不清這是第幾輛了,7? 8輛,10多輛,不記得了。張姐飯店,有兩女工在清洗一大盆的筷子碗盆,他生怕麻煩人家,繞開了。左邊角落,有一家大洋芋與小米渣,有三隊情侶在里面吃著炸洋芋加燒豆腐,喝著木瓜涼蝦,還有種叫做抓抓粉的東西,應該是美味的吧。為什么,那些情侶的臉上,都浮現出與路人不同的表情。哪怕是糟糠,只要是和她,也是會美味的吧,他苦笑,掙扎,期待。原來那些客車的歸宿是這里,一個小小的汽車站,有多小呢,客車進不去車站只能停在路邊,占了很寬的路面。他想坐這樣的車,坐一輩子這樣的車。他好像不能接著騎了,街上行人很多,他便下來,推著走,沒有繁瑣,沒有無奈,走路反而是一種享受,能讓他好好冷靜考慮,到底和她說些什么好。慢慢出現了很多很多商鋪,手機的,家具的,家電的,玩具的,避風塘奶茶,中國電信,vivo手機店,寶瓷梅鹵雞,張元理清真,振興電器城,海爾電器,這是另一個同學家,華聯超市。還有那條水果街下去聽她說叫做蓮花菜市場,里面全是她的同學家,還有味道很好的牛湯鍋。有很多水果,小動物。她跟他說這些的時候帶著笑容,很開心,不時轉頭,看他或者不看他,他努力記下這些,就好像和她去過了一樣,其實,他一直看著她生動的描述著她的家鄉,每一個動作,每一次眨眼,每一次轉身回頭,那些時刻,他聽不見她說了什么,她的動作很緩慢,仿佛一幀一幀在跳動,他捕捉了每一個笑容,每一個眨眼,每一個動作,每一根頭發,安靜地看著她努力的描述。所以記住她說的每一個地方,最后她問他記住了沒,聽見了嗎?他假裝漫不經心,對著她笑,他不會表達,不善言辭,不會說話,不會交流。他就看著她,生怕目光會傷害到她,刻意溫柔,結果很丑,對她笑。
鬧市差不多結束了,往前有兩個胡同,第二個胡同門口是一家蛋糕店,從旁邊進去再拐彎就是她住的地方。一步之遙,兩步之遙吧,他卻猶豫了,他一直沒想好該說什么好,這個問題就像一只螞蟻,在他的心頭緩慢的爬著,他忍受著這種緩慢的麻癢,又迫切地想要快速過去結束,但是又不敢當下決斷,繼續忍受螞蟻的緩慢。他要找點事做,不至于在這里受這種煎熬。他沒有想這么做,腦子是空白,他的腳步自己卻行走起來推著自行車直入胡同,10多米后右轉,再過兩道門。忐忑的心情還沒有平復,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那道紅色的門前。
接下來呢,他開始發呆,結果他想起來他有手機,好像他不知道他有手機一樣。他撥通她的電話號碼,先是嘟? 嘟嘟 嘟,每一次聲響,他都會后背冒一次冷汗,然后使勁搓地板,然后音樂聲變了,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致愛麗絲的旋律。他感覺自己要窒息了,與壯漢說話的勇氣,一瞬間沒有了。隨著手機的一下震動。電話接通了。“歪”還是一聲朦朦朧的聲音,就像剛睡醒一般,不知道她一天到底睡多久,還是一直在睡?!拔?,我,你猜我在哪里”“啊,在家里嗎”“我騎自行車來看看你,我在你家樓下,你伸出頭來窗子外就能看見我了,我想你了”那邊沉默了幾秒。“你個笨蛋怎么不坐車來呢,我不在家,和爸爸媽媽在親戚家,我。。。”“嗯嗯,好,那我回去了,下次我再來看你”“你下次來先跟我說一聲,那你快回去吧,下次不要這么傻了,隨時給我打電話”“好,那我回去了”聽到那邊掛斷電話,他長長輸了一大口氣,還是沒有準備好見她啊。他很高興,因為她的聲音和關心。他還是不會說話,不會表達。他掉過自行車的頭,出了小巷,她打開窗簾,陽光斜斜在她臉上,看著他的自行車的后輪一點點消失在墻角?!氨康啊保Φ煤軠剀?。他真的很高興,吹著口哨穿過鬧市,在車站哪里,他仿佛看到她向他招手,還是短短的蘑菇短發,黑色鏡框稍微有點粗的眼鏡,淡淡天藍色帶蕾絲網格的T恤,卡其色帶黃色條紋斑點的喬丹小外衣加棕褐灰色喬丹運動褲,黑色鞋面,如同紫戀雪糕淡紫色鞋身的喬丹運動鞋,兩只小手不知安放,眼神飄渺不定卻離不開他,在人群中離人群很遠,除了她好像都是來來往往不真切的虛影,低頭,抬頭看他,不肯說一句話,他停下車,跑過去,她要說些什么,他將她緊緊扣去懷中,在她耳邊“我來了”,她說“好”。把他送上客車,回了四次頭,最后看著她的背影轉入胡同。他回過頭,抿起嘴微微一笑。騎上自行車,原路返回。大概是4點模樣,他瘋狂地加速,渾身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沒有任何的疲憊。一直騎行,直到下雨,他在那兩個挨著的小賣鋪門口等待了兩個小時,雨小了些,他又繼續,半路下起了雨,她和他打了無數個電話。9點,他回到家,全身濕透,他洗完澡,躺到床上,從來沒有的舒適,他打通她的電話,說了一句晚安,到家了,聽著她深深的呼吸聲,安然睡去。她住的地方離他很遠,他還想,騎著自行車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