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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婆死了,死在了村頭通車的橋洞下。
是隔壁村王媳婦經過的時候發現的,尸體都已經泡腫了,打撈隊來的時候,她的頭發絲纏在了溝底下的石頭上,打撈隊費了好些力氣才把人帶上來。此事驚動了鎮上的警局,徐隊長帶著人以最快的速度趕來。
實踐報告出來后得知,死者的后頸處有一塊嚴重的擦痕,關節處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腳趾骨有一處斷裂,再加上橋上通車,商議后,初步猜測是一起車禍導致的殺人案件。徐隊長親自去了縣里的高中通知李阿香這一噩耗。站在班級門外,頭頂上發黃的門板上用白油漆刷上了“高二一班”的字樣。孩子們的讀書聲很大,他們都睜著發亮的眼睛,抖擻著半豐的羽翼,時時刻刻想要飛出這個小鎮子。徐隊長好幾次想要敲門,都害怕影響到孩子們學習,于是只好去了校長室。
校長是個矮胖的中年老頭,在徐隊長說明了來意之后,客客氣氣地請徐隊長坐下,倒上了茶。徐隊長擺擺手,還有公務在身,不能耽擱太久。
校長看了一眼墻上的鐘:“那這樣吧,還有十分鐘下課您就再等等。”
一杯茶涼的時間,學校的下課鈴響了。徐隊長突然有點害怕見到李阿香了,因為他實在不忍心跟一個孩子講這樣的事。見到李阿香了以后,徐隊長把她接上了車。看著那雙褐色的大眼睛流下了淚,徐隊長心里很不是滋味。
? ? “節哀。”徐隊長幾次欲開口,最終話到了嘴邊就只吐出了這兩個字。
李阿香整個人蜷縮起來,眼睛里帶著淚。那高高蜷起來的背讓她顯得十分無助,任誰看來都覺得心疼。
車子緩緩開進村子里,駛過那座李阿婆被打撈上來的大橋,穿過圍觀看熱鬧的人,最終停在了李阿香的家門口。
高中的夏天永遠燒得火紅,燒紅了天,燒紅了后院池塘里的水,燒紅了村子里的水泥路,燒紅了下地干活人們的臉,就連人心,都燒得火紅火紅的。
村里一共三個高中生,同齡的不是下地干活了就是外出打工,念完初中就開始掙錢了。李阿香生下來就是孤兒,春分那天李阿婆趕早集在街上撿回來的。
早些年的時候李阿婆也是個美人兒,嫁了鎮子上的一個做生意的大高個,風風光光地走了。沒過幾年就又回來了,聽說成了寡婦,也沒帶回一分錢來。好在皮子不錯,劉老漢還惦記著,就又再嫁了一次,村里人都說李阿婆命好,劉老漢歲數大是大了一點,好歹是頭婚。
沒過上幾年,劉老漢就得了癆病死了,李阿婆在劉老漢的病榻前伺候了幾年,也算對得起他了。劉老漢沒有后代,光有一個本家弟弟,劉老漢死后房子就被占了,李阿婆只好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李阿婆一直相信,阿香就是天賜給她的孩子,所以即便每天收破爛給她賺學費,也不肯讓她輟學。
看著面前這個滿身是傷的阿婆,李阿香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地流淚,藍白色條紋的校服在太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這一幕狠狠地刺痛了徐振洪的眼睛。
? ? “我阿婆怎么死的?”李阿香看著面前的白布,只覺得心口處生疼。除了舍不得阿婆,更令她擔憂的是她以后的學業。阿婆一死,她唯一的生活來源沒了。家里的頂梁柱倒了,她的天也塌了。
令人奇怪的是,李阿香表現出了驚人的冷靜,給阿婆送走以后,也不去上學,就天天坐在家門口。校長幾次找過來,她都擺擺手說:沒錢念書了。
一天晚上,風吹得很疾,月亮在風中搖晃著。娛樂場所里燈紅酒綠,酒杯里的酒劇烈地晃動著,他知道他醉了。醉醺醺的他走在路上,突然,一只蒼老滿是皺紋的手從路邊的草叢里伸出來,緊接著探出來的,是一張恐怖蒼白的臉。
徐振洪猛地睜開眼睛。
他已經連續好幾天做這個噩夢了。醒來拿起床邊已經準備好了的毛巾擦擦汗,妻子睡覺淺,問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他頹然地點點頭,這是那個老婆婆在給他托夢呢。
那你就抽空去看看那個女娃娃吧,妻子說。
徐振洪點點頭,下床點了一支煙,看著外面的夜色發呆。夏天的院子里有些涼,抽完了煙就抖抖身上的外套進來了。心里有了想法之后,又繼續睡過去。
第二天一早,徐振洪交代完所里的事情就又去了一趟村子,李阿香還在門口坐著。看到徐隊長來,才悠悠地站起來。
徐振洪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門檻上,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來,點上了。
? ? “以后打算怎么辦?”
李阿香搖搖頭:“等過去這一段時間,我想去城里找個活干,養活自己。”
? “好好的書怎么不念了呢?”
李阿香沉吟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道:“念書沒用,光花錢。”
徐振洪嘆了一口氣,手里的煙不知道怎么自己熄滅了,只好再掏出打火機來點上,一陣風來,就又熄滅了。他索性也就不抽了,把煙放在了一邊。
這時李阿香開口了:“叔,其實我也想念書的。”
? ? “嗯。”徐隊長應了一聲。
李阿香又繼續說道:“我是一個文學生,將來想當個記者。”
? ? “為什么突然想起來當個記者了呢?”
? ? “想查清楚阿婆的死,還想揭露出社會上的壞人。殺人償命,我要為那些平白無故受冤的人討回公道。”
李阿香說這段話的時候十分堅定,徐隊長頭一次在一個孩子的眼睛里看到這樣的眼神,后脊背不禁一陣發涼。
? ? “不過……算了,明天我就去鎮子上看看,找個小飯館打雜工,一個月至少有幾百塊工資,夠養活我自己了。等攢了錢,我就給阿婆換一個好一點的碑。”
許久陷入沉默的徐振洪,終于開口說話了:“娃,繼續念書吧,我給你供學費。”
李阿香的眼睛里那團即將熄滅的光又重新燃了起來,好久才回過神來:“真的?”
? ? “真的。”
? ? “那……”
徐振洪笑著摸摸李阿香的頭:“叔不能眼看著你有書不能念,好好考試,將來做記者,別給我丟人。”
李阿香重重地點點頭。
? ? “叔,我還有一件事……”
? ? “你說。”
? ? “我……我阿婆的死你們能不能再查一查,一定要找到肇事司機。”
徐振洪站起身來:“你放心吧,這原本就是我們應該做的。還不快去洗洗臉,我送你去上學。”
把李阿香送去學校以后,徐振洪回到所里,先是抽了支煙,然后叫刑事科的小李把李阿婆的傷勢照片以及現場記錄拿過來。
? ? “研究好幾天了,橋上沒有明顯的剎車跡象,要么是被人處理了,要么就是李阿婆上了年紀自己掉下去的。”小李把文件放到徐隊長的桌子上,而后說道。
? ? “這要是自己掉下去,傷勢怎么可能這么嚴重?”徐振洪看著照片,摸著下巴說道。
? ? “也不排除她年紀大了,身上的骨關節已經嚴重退化,橋高三點五米,巨大的沖力導致她全身多處骨折也不是不可能。”
? ? “但她身上有明顯的創傷,雖然已經被泡腫,但是肌肉明顯還處在記憶里,應當是死前肌肉強烈收縮還沒來得及恢復原狀,掉下去的可能性不大。”徐振洪說完,拿起車鑰匙,“走,我們再去現場看看,看看有沒有漏掉什么線索。”
黑色的車子再次駛進了這條鄉間小路,在村口橋洞處停下了。徐振洪拿著一個手電筒往橋洞下照,烏壓壓的,一片渾濁。溝里的水還不斷往上泛著腐臭味,這讓徐隊長不禁皺了皺眉。
? ? “有線索。”小李在不遠處喊道。
徐振洪的心里“咯噔”一下,關掉了手電筒往小李的位置走去。
? ? “這里,”小李指著路邊一個擦痕,又用腳蹭了蹭,“擦痕長度十米左右,寬度二十三厘米,沒有車體殘渣。真奇怪,這么明顯的痕跡,上次來的時候怎么沒有看見。”小李剛說完,腦袋上就被打了一下。
? ? “所以說辦案的時候把眼珠瞪在頭頂上,別老打瞌睡。”徐振洪說完,又往小李腦袋上打了一下,“還愣著干嘛呀,拍照啊。”
按照這個剛獲得的線索來看,地上一條長長的黑色擦痕剛好在李阿婆出事的水溝對面,又呈出彎狀,要想把人撞進去,除非這車是在急轉彎,這條路窄,本身又很難轉彎。
暫且也就只能分析到這么多,關于肇事車的線索還一點都沒有,整個案子都撲朔迷離。
晚上徐振洪回到家里,吃著飯的時候還一直在想這件事。妻子今晚穿了一件真絲的銀邊睡裙,緊致的料子完美地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身,妻子帶著笑意把酒放在桌子上。
? ? “等你啊。”說完,妻子就到臥室里面去了。
徐振洪心不在焉地喝著酒,腦子里一直在揣摩著案子,總覺得自己還漏掉了什么線索。
晚上吃過了飯,徐振洪放下筷子,才剛走進臥室,妻子就一條蛇般纏在了徐振洪的身上。徐振洪疲憊地解著上衣扣子,兩個人從地上纏到了床上。
? ? “我知道了!”突然,徐振洪興奮地從妻子身上起來,坐起身來,眼睛里放著光。
妻子也坐起來,拉過被子,鼻息還帶著微喘。徐振洪起身穿好衣服,拿起車鑰匙就要走。
? ? “哎,你去哪兒啊?”
? ? “去所里一趟,你先睡吧。”
徐振洪扔下了一句話,就把妻子一個人關在了屋子里。夜,帶著黑色的鐐銬,路上的花花草草都在瞪著眼睛看他。
回到所里,只剩下一個小劉在值班,正迷蒙打著瞌睡。看見徐振洪回來了,趕緊打起精神來。
? ? “隊長,你咋回來了?”
? ? “沒事,我回來查點資料。”徐振洪找到李阿婆的檔案袋,找出她的傷勢圖來。
腳趾骨斷裂,其實很明顯的,她缺了一只腳趾。之前打撈隊已經把水溝里打撈了一遍,里面除了一些垃圾什么都沒有。雖然不排除有遺漏的可能,但是……這只腳趾骨究竟去了哪兒呢?
小劉湊過來看,看到是李阿婆的檔案,又重新坐下:“隊長,還查這案子呢?這都幾天了,肇事司機連個尾巴毛都沒留下,這怎么查啊。要我說,這案子就當個積案,放在那兒得了。”
? ? “再看看,說不定還有別的線索。”
小劉輕笑一聲:“辦了這么多年的案子了,這線索啊,就和作家的靈感一樣,你非要去找它,可能什么都發現不了。但你要是放在那兒,說不定哪天就自己出來了,”說到這里,小劉拍了一下手,“嘿嘿,到時候啊,這案子就結了!”
? ? “行了,別貧了。我先回家了,好好值班,少打盹。”
小劉嘿嘿笑著,說了句“是”。
徐振洪直接把車開到了海邊,大概開了有兩個小時。看見沙灘的那一刻,徐振洪逃也似地下了車,面對著大海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氣。
做警察這么多年,懸疑案、連環殺人案什么樣的案子沒有辦過,現在僅僅這么一個小案子居然就讓他覺得壓力山大了。
吹著海風,他又想起了那個夢來。夢里李阿婆的嘴臉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沒辦法看著她白白去死,也沒辦法讓李阿香再次成為孤兒。都說警察不能夠太心軟,但是這次,徐振洪的心是徹徹底底得軟了下來。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妻子已經睡去了,呼吸聲很細,額頭上冒著點細密的汗珠。徐振洪突然感覺有點對不起妻子,結婚這么多年她一直想要個一兒半女的,但就是懷不上。有一天他偶然翻到妻子藏在衣柜里的化驗單,上面顯示一切正常。看來妻子一個人偷偷去做檢查了,如果不是妻子的問題……
就只能是他的問題了。
這個信息讓徐振洪很是痛苦。其實也不是沒有旁敲側擊過,但是都被徐振洪以各種理由搪塞過去了。
就這樣,徐振洪懷著心事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照例已經準備好了早餐,兩個人相對著吃飯,誰都沒有說話,氣氛一時間奇怪起來。最后徐振洪先開口道:“我想收養李阿香,也算了了我們沒有孩子的心愿了。”
? ? “你……不打算……”妻子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一口粥下肚,“聽你的。”
這天是周天,李阿香放半天假。徐振洪先去了一趟醫院,然后就開車到李阿香的學校。幾乎全校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零星幾個學生,還是不見李阿香的身影。
徐振洪只好從車上下來。
李阿香的教室已經空了,滿學校也沒看到幾個穿校服的人。最后徐振洪在土操場上找到了李阿香。
? ? “放學了怎么不回家?”
李阿香回過頭來,清澈的眸子里先是閃過一抹震驚,但很快恢復平靜:“叔,你怎么來了。”
徐振洪蹲在李阿香的身邊:“過來接你。”
李阿香看向遠方:“不用,我也沒打算回家。反正怎么樣都是一個人,我剛才考慮了一下,打算周末的時候去打兼職工。”
? ? “都說了我供你,你現在好好學習就行。”
李阿香點點頭:“ 我知道,但是也不能總讓人這么供著,能還多少是多少。”
徐振洪站起來:“行了,趕緊走吧,你姨還在家等著呢。”
? ? “嗯?”
李阿香臉上還帶著疑惑,未回神的工夫就被徐振洪拉了起來。往學校外面走的時候,不知怎么的,李阿香心里的一塊石頭自己砸進了肚子里頭。
車子開到了徐振洪家門口,李阿香下了車,兩只大眼睛不停地打量著周圍,手也不自覺地拽著衣角。
徐振洪把車子鎖上:“進來吧。”
一進門,徐振洪的妻子便熱情地拿下李阿香肩膀上的書包,把她往飯桌上引。
? ? “快,飯菜都準備好了,餓了吧,先吃飯。”
李阿香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臉頰飛上了一抹紅暈,腿也有些微微發抖。
? ? “你這孩子,快拿筷子呀。以后啊,就把這兒當成自己家。”徐振洪的妻子笑著說道,同時還一邊往李阿香的碗里夾菜。
徐振洪往嘴里夾了一口米飯:“阿香啊,上大學以前你就先住在我家,集中精力,好好考試。”
李阿香放下手里的筷子,兩腿一彎就跪在了徐振洪夫婦的面前。兩人趕緊起身去扶。
? ? “你這孩子,這是干嘛呀?”
李阿香袖子在眼睛上擦了一圈:“你們就是我的恩人。”
? ? “好了好了,吃飯。”徐振洪把李阿香從地上拉起來,又捏去了她嘴角的一粒米飯。
李阿香在徐振洪的家里住下了,一家三口的日子還算是其樂融融。阿香懂事,放假也不出去玩,在家幫著干活做飯,一家人的關系越來越好。他們好似都忘了李阿婆的存在,忘了那座新翻土的小墳頭,忘了那個通車的橋洞,也忘記了那個小村子。
眼見著就要高考了,徐振洪囑咐妻子買點有營養的東西給阿香補補身體,阿香也爭氣,自從搬到徐振洪家來以后,學習成績直線上升,一躍成為班級黑馬。課間只要有空就呆在座位上學習,不和人說話,也不同其他同學打鬧。
在同學們的眼里,李阿香好像變了一個人。
高考終于還是來了,李阿香考了全鎮文科第三名,在拿到成績的那一刻,她沒有第一時間回家。而是拿著成績單坐上了回縣里的車。一年快要過去了,李阿香再次踏進了那個小村子。
李阿香先回了村子,去小商鋪買了點紙錢,橋洞下扔了幾張,又去了山上。
村里人都聽說李阿香回來了,飯后出去乘涼聊閑話又有了話題。都說李阿香命也好,遇上了貴人了,李阿婆沒白死,給阿香找了好人家了。
還有人說,收養阿香的那家人是打算讓她當童養媳了,找個大學生當童養媳,穩賺的買賣。但是李阿香沒有聽到這些聲音。大山里靜謐得很,處處荒草叢生,山風輕輕吹動阿香的劉海,手中的那頁紙上滲下了點點汗漬。
這座山叫做祖墳山,是專門給村里人準備的最后的棲息地。他們在這里出生,一生不管行了多少路,最后都要回到這兒來,睡在這個有根的地方。
李阿婆最后還是和劉老漢葬在了一起,劉老漢的弟弟也算是還有點良心,人活著的時候把人趕了出去,死后沒讓她橫尸荒野。
李阿香來到那窄窄的小房子前,紅色的磚瓦堆成了一個小門口。
阿婆,這房子比我們的房子還簡陋,在這里頭冷么?
李阿香一邊想著,一邊把紙錢用小石頭壓在墳前。
等我有錢了,一定把這里修得和宮殿一樣好,給你燒很多很多的紙錢。對了阿婆,我高考完了,得了咱們鎮上的文科第三名,老師都夸我有本事呢。我沒有輟學,還好好念書,一定找出殺害您的兇手。還有……還有想我了就給我托夢,告訴我您少什么了,我就都拿小本子記下來,放假回家給您燒。
從村里坐車回來的時候,天都摸黑了。
徐振洪夫婦倆早就準備好了飯菜等她回來,一直從中午等到晚上,徐振洪派人出去找也沒找到。最后妻子的一句話提醒了他:這孩子多半是回去看阿婆了。
李阿香回來,夫妻兩人都沒有多說什么。徐振洪把家里過年才喝的香檳拿了出來,李阿香沒有直接上桌,而是跪了下來,結結實實磕了兩個響頭。
這晚徐振洪喝多了,高興地眼睛里冒淚,囑咐阿香上了大學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要惦記家里。不要不舍得花錢,做點想做的事情,放假要回家。
李阿香也含著淚點點頭。
報志愿的時候,李阿香報了新聞專業。上大學那天,三個人都流了淚,但是上了火車以后,看著窗外的景色慢慢倒退,李阿香的臉上反而露出了笑容。
十年以后。
李阿香已經畢業好幾年了,經過幾年周轉,她終于如愿以償地做了小鎮當地的新聞記者。曾經也想過去當老師,甚至也去企業做過文職。在記者面試的時候,面試官問她,你為什么要做一名記者?
李阿香一輩子都會記得她的答案。她說,我要做一名記者,是為了讓這世界上的真相能夠大白。
但是十年前那場車禍里的肇事司機,卻足足把她蒙在鼓里十年。有時候,人生就是這么多的謎團,想解又解不開,就像李阿婆的死一樣。
李阿香重新搬回了家里,但是在家的時間卻并不多。有時候出去找新聞連著幾天都不能回家,徐振洪心疼孩子,還是會時不時給她打錢。總之給她她便收著,下次回家的時候一定幾倍的送回來。
一天,李阿香在晚上回家的時候,不慎被車撞到,肇事司機把她送到了醫院里。徐振洪夫婦聞訊趕來,進了病房發現阿香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但是一靠近就能聞到撲鼻的酒味。
? ? “你這孩子,喝酒了?”
阿香不好意思地笑笑,搖搖頭說沒事。肇事司機把所有的醫藥費都結了,還留下了電話號碼,表示了歉意。
? ? “叔,姨,你說,當年撞阿婆的人為什么就沒有這么善良呢?撞死了人還逃逸,是不是會下地獄啊!”李阿香越說越激動,這是她沉默了這么多年以來第一次爆發。
? ? “哎別瞎說,那個案子不是到現在都還沒有查出真相來嗎?”
? ? “是啊,十年了。阿婆胎都投完了,那個人要是良心發現早就去自首了!叔,你不是警察嗎?你不是警察隊長嗎?為什么一個案子十年了都查不出來?你自己心里難道沒有一點愧疚?”
那天晚上徐振洪夫婦倆在醫院照顧了李阿香一夜。
早上李阿香醒來的時候,看見兩個人正趴在她的床頭熟睡著。這時候她想起來昨天晚上自己渾蛋的樣子,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李阿香輕手輕腳地下床,但還是驚動了徐振洪的妻子。
? ? “姨,把你吵醒了吧。”
? ? “沒事,你醒了啊,有沒有覺得不舒服?”
李阿香搖搖頭:“我沒事,我去給你們買早餐。”
? ? “你就別折騰了,我下去買就是了。你快回床上歇著。”
李阿香笑了起來,嘴角彎出了一個好看的弧度:“那我們一塊下去,我正好運動運動。”
? ? “誒,好。”
李阿香第一次主動挽起阿姨的胳膊,也是第一次發現,她的頭頂已然爬上了白發。她糾結阿婆的案子太久了。
在上大學的時候,她選修了心理學,邏輯學,還了解過許多關于推理的知識。但是這些東西對于一個沒有任何證據的案子來說,全是一紙空談。
她經常做一個夢,夢見肇事司機主動站出來投案自首,他跪在阿婆的墳前懺悔、贖罪。于是醒來李阿香就想,要是那個肇事司機真的站出來,她也許真的會原諒他了。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李阿香成家了,孩子也二十好幾了,眼見著她也要退休了。這幾十年間,她見過這社會上太多的事情了,好的、壞的、公平的、不公平的,多如牛毛。披露過真相,也結過仇家。
徐振洪夫婦的歲數也越來越大,細數起來,徐振洪已經臥床三年了。
有一天,徐振洪讓妻子打電話把李阿香叫了回來。
李阿香一進家門,就聽見徐振洪大口喘氣的呼吸聲。他的肚子挺得老高,眼珠也像要蹦出來,李阿香有種不好的預感。
? ? “叔,我回來了。”
? ? “嗯。”徐振洪應了一聲,“叫你回來,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說。”
? ? “您說。”
? ? “有一個盒子,盒子……里面裝著……”徐振洪說到這里,臉上憋得通紅,李阿香趕緊站起身來給他順氣,但是毫無作用。
“快,快打120。”李阿香的聲音里帶著哭腔,找出手機來。慌亂之中,手指都在發抖。剛撥出了號碼,徐振洪就已經臉色發紫,斷氣了。
徐振洪的妻子手也發著抖,李阿香握過她的手:“姨,節哀順變。”
眼淚,隨著臉上的溝溝壑壑蜿蜒而下,就在剛剛的那一刻,她終于陪徐振洪走完了完整的這一生。
在收拾東西的時候,徐振洪的妻子一邊收拾著衣服,一邊問李阿香:“你叔走的時候,提到了什么盒子,這老頭子,要走也不把話說全了。”
李阿香抽泣了一聲,默默走到臥室里,從床下掏出一個盒子來。
? ? “這是……”徐振洪的妻子有些震驚,和徐振洪結婚這么多年,從來沒見過這個盒子。
李阿香把盒子打開,里面放著這樣幾件東西:李阿婆的車禍檔案,一份體檢報告,還有一根密封在袋子里的腳趾骨。
徐振洪的妻子一下子放聲哭出來:“孩子,姨和叔對不起你啊!”
? ? “都已經過去了,就別再提了。”李阿香轉過身去,抹了一把眼淚。
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徐振洪和妻子開車回老家給兄弟家的孩子慶生,路上剛下了雨,道路泥濘,看不清前面的路。在經過橋洞的時候,由于光線太暗,兩個人都沒有看到正低頭撿地上易拉罐的李阿婆,等到反應過來急剎車的時候,李阿婆已經飛了出去。
妻子嚇壞了,徐振洪做了十幾年的隊長,表現得要冷靜多了。下車簡單處理了一下現場,好在天下大雨,地上的血跡很快就被沖干了。
“她怎么辦?”妻子帶著哭腔問道。
徐振洪也不知所措,心下一狠,視線落在了地上的一塊石頭上。
過了幾天,果然有人報案,徐振洪帶了人過去,但是現場沒有留下太多線索。出于心虛,徐振洪又在晚上趁著夜色做出了一個誤導線索,目的無非也就是混淆視聽。
晚上回家,風吹得很疾,月亮在風中搖晃著。娛樂場所里燈紅酒綠,酒杯里的酒劇烈地晃動著,他知道他醉了。醉醺醺的他走在路上,突然,一只蒼老滿是皺紋的手從路邊的草叢里伸出來,緊接著探出來的,是一張恐怖蒼白的臉。
徐振洪猛地睜開眼睛。
他已經連續好幾天做這個噩夢了。醒來拿起床邊已經準備好了的毛巾擦擦汗,妻子睡覺淺,問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夢了。他頹然地點點頭,這是那個老婆婆在給他托夢呢。
他知道他犯下的罪,注定要贖。可是在他要走的那一刻,他終究還是選擇讓真相爛在了肚子里。
徐振洪的妻子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又要下跪,李阿香拉住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 ? “姨,你別這樣,這件事情的真相……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 ? “你,你早就知道了……”
? ? “嗯。”
? ? 那天晚上天下大雨,現場根本不會留下那么深的擦痕。家里的車子第二天便送到了汽修廠,但據修車的師傅說,僅僅是車胎漏氣而已。還有……阿婆后頸處的擦痕,外淺內深,這才是被人拿石頭砸出來的致死傷。每一項證據都指向了當年殺人者的丑惡嘴臉,卑鄙、無恥、冷酷至極,她曾經想把這世界上所有惡心的標簽放在他身上,可是,她做不到。
體檢報告上顯示一切正常,但徐振洪終究一生都沒有要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