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時會有將要溺死的感受,常常出現在他躺在床上,冥想之時。不是被扼住脖子,而是全身遭到擠壓,無法呼吸的感覺。
近來愈發頻繁了——可他卻不愿意告訴身邊的人,無論是朋友還是親人。
他已經不小了,即將大學畢業。父母從不愿意放手,不是因為愛,而是害怕他不負責,在他們老去之后。那是打罵維系起來的紐帶,脆弱不堪,可他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掉。他為自己的怯弱哭泣,卻明白不能在父母面前展現這幅模樣,于是每到這種時刻,便將自己鎖在房間。
循環往復,他發現閉眼冥想能夠讓他不再流淚。
他將一幕幕自己所羞恥的場景,一件件自己所回避的事情,像老式放映機那樣映射在他的腦海,而他自己便是放映員,不斷地控制著每部放映機的銜接。
這樣的冥想很容易被打斷。所以他在回想僅剩最后幾幕時,費心地選擇下一部將要播放的“影片”。
有時他很疲勞,便不做任何選擇。那么這些場景便會順序播放,按照他最后的編排。而他便像一個對電影不感興趣的觀眾那般,沉沉的睡去。直到“謝幕的燈光”,通常是父母的吼叫,有時是手機的鬧鈴將他喚醒。
狀態好的時候,他的冥想能使他身臨其境。“若當時能做出那樣的選擇,也許就沒問題了啊,”那是他經常懊悔的事情。
他的“影片庫”也會增加,那是用他的過失與懊悔買來的,連二級片的水平都沒有的膠片。拍攝者是他自己,售賣者也是他自己,消費者也是他自己。演員有時候也是他自己,有時候會摻雜別人,大部分時候都混合著“友情出演”的群眾演員,甚至是領銜主演,可他們卻連一分好處也無法獲取。
無意識輪放的時候,突然新加了一部。
他望著白色的一片,卻也不是純白。視線在晃動,四周的質感奇怪,比起氣體,那更像是液體。
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溺水的感覺。那真實的窒息感與壓迫感讓他心跳加速。“救救我,”他想到了這句話,可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他想要睡著,再被叫醒,但痛苦阻止了他。
“……唔!”
他猛烈的睜開眼。
身上已經大汗淋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坐起了身。他大口的呼吸著,卻沒有如釋重負的解放感。
只是鬼壓床了,他太累了。他這么想著,躺回了床上,閉上眼。
還是被父母的吼聲叫醒了,他不知為何有些安心。
那是第一次。這之后會有第二次與第三次,他明白,因為他無法消除這些“膠卷”。只要他還這樣冥想,他總有一天會遇到的。這大概是對他沉溺于私人空間的懲罰。上天連這都要剝奪了去,他無力的笑了笑。
凡是成為“膠卷”的都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事情。幾年下來他早已明白這點,但關于這一幕,他卻沒什么記憶。
“我曾經溺水過嗎?”
那是在第五次出現那種感覺之后,他問父母的問題。
“沒有,為什么這樣問?”
“嗯……沒什么。當我沒說吧。”
父母的眼神有些奇怪。他覺得可能是自己的錯覺。
那是飄忽不定、躲躲閃閃的神情。
再一次和父母吵架了。因為他想離開家,去租房子住。
“你有足夠的錢嗎?”
“你能照顧好你自己嗎?”
“你本事足夠了嗎?”
“你……”
……
他猛烈地搖著頭,沖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么,最后被父親扇了一個耳光。他感到溫熱的液體從臉上劃過。那是他沖進房間的原因。
閉上眼,快閉上眼吧。
這一幕是……啊,他的第一次告白。
用那個句子就好了……那樣,說不定就能成功了。
他是個靦腆的人,第一次告白是在大學第一年。如同任何初出茅廬、躍躍欲試的戀人那樣,他渴望成功。備足了功課,卻絲毫沒能派上用場,因為打從一開始那位女生就看破并拒絕了他。那之后他苦苦思索,可直到現在,依然沒能明白失敗的原因——所以仍掙扎在這段痛苦的回憶中。
只要放下了就能不再痛苦,可他做不到。
失敗了。他就這么看著自己,聽著自己,品味著自己無數次、無數次的失敗。因為他無法改變電影的臺詞,那是早就被編劇定好的,導演拍好的劇本。悲慘的哈姆雷特,為此哭泣了多少遍的舞臺劇演員,從未能夠改變他的臺詞——那關系他命運的稻草,是他掐斷了它,且本人對此毫無知覺。
語言的魅力。
最后幾幕了,該選哪一部呢。
他累了,父母的問題他一個都答不上來。
最后了,到最后了。畫面上的他跑開了,膽小鬼。
結局是如此突然,卻沒有歐亨利的巧妙。
中場休息是幾分鐘的黑燈。
輪放的下一幕是……?
不純的白色。
老天爺。
他無法動彈,只能讓窒息感緩慢而絕望地擴散到全身。
他放棄了張嘴,因為做不到。
醒來或者死死的睡過去是多么美好啊,他一遍一遍的重復著這句話。我要跑出房間,或者每天凌晨起來一次,或者去開點安眠藥,或者交一位美國朋友天天下午叫醒他,那樣就好。
他醒了,已經是早上。他沒有拉窗簾,外面天空陰沉,行人稀少。
他起身,掰開了門閂。客廳里空無一人,完全沒有昨天激烈對峙留下的痕跡。父母還在睡。
他望了眼表,五點多幾分鐘,現在還很早。
他開門,衣服仍是未換下的便服,他穿上鞋,走了出去。
哪里都是空蕩蕩的,除了天空——電梯間,小區,兒童設施,他的胃……還有他的大腦。可他不覺得餓。空氣沉重,他呼吸時覺得有些費力。
他繞著小區不知道走了多久,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他回了家。
父母坐在餐桌周圍,看著早間新聞。現在是七點鐘。
他想說什么,可張不開嘴,索性放棄了。父母根本沒有看他,只說了句早飯自己盛。他用勺把食物放到碗里,在僅能覆蓋碗底的時候停下來。還沒坐到椅子上就已經開始往嘴里倒灌,我餓了,他將空碗放到了餐桌上,食物的痕跡覆蓋了大部分碗的內部。說完他微笑一下。我們和解吧,是我錯了。他在表達這個意思。
父母一言不發。他把自己的碗拿到廚房的水池,洗干凈后放進了櫥柜。
他在討好他們。他明白自己就是這副德行。
冰箱里有水果。給他們切個蘋果吧,母親在減肥,會接受的。
回過神來的時候,血已經流到了盤子里。他將一片片切得不怎么好的蘋果盡可能整齊的碼放進去,然后看到了從指尖處流下的鮮血。他慘叫一聲,聲音卻不怎么大。母親似乎聽見了,她走過來,怎么了,那是不耐煩的語氣。他意識開始不清,跪倒在地上。
母親的尖叫比自己的聲音大多了,他感覺就像是一不小心頂到了音量增加鍵那樣從一開始的細語變成最后的震耳欲聾。他沒能等到母親關切的神情,暈了過去。
除了手術,他在醫院還被迫做了一件事:去見心理醫生。要說起來父母并不相信他會得抑郁癥,他們覺得這純屬是意外,是一個完全不懂家務的生活白癡遇到的意外。但確診書下來,簽字筆的字跡如此真切。
這比語言來的有力,是許多自認為有抑郁癥的病人想要得到的東西,但那些人里面沒有他。當父母聽說抑郁癥容易做出什么過激舉動他們就讓他禁足,出行必須跟著他們。明明已經二十多歲卻還是要父母帶著出門,話外有話的鄰里問候讓他無地自容,卻什么也說不出。他是個男生,不能隨便流淚。他顫抖,卻被父母當成有意的矯情。
“別指望我們能養你一輩子。”
別裝病。
“你都幾歲了?”
成熟一點可以嗎?
他甩開父母的手,不顧一切,開始狂奔,他想回家,不想再承受這些東西了,至少這個時刻,他不想了。
“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沒鑰匙想怎么開門?”
母親對在門口等候多時的他說到。語調帶著點調侃,但在他聽上去像是嘲諷。他打了個哆嗦。
“……我想洗澡。”
父母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躲避開,沖進了浴室。
浴室里的浴缸是帶著淋浴功能的,他為了方便和省些水費從來不放水泡澡。眼下他坐在浴缸里,兩眼放空,總覺得有些熟悉。也難怪,畢竟這里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他知道母親常泡澡,所以這個浴缸的功能還沒廢掉。大概是這樣就能放水了,他像個初學的孩子那樣畏手畏腳的觸摸著不熟悉的東西。
熱水慢慢的流入浴缸,四分之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三分之二……可以停下了。他將自己浸入水里。聽說泡澡是解壓的方法,也許沒錯。隨著他的右腳,小腿,左腳,下半身,腹部,胸腔,肩胛慢慢的沒入水中,他松了口氣。非常舒服。干凈的,熱但不到燙的溫度的水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同時也完全放松下來。
干脆把頭也浸到水里好了。他久違的感到了一點快樂。
然而下一秒,一切都變得奇怪起來。
當水沒過頭頂的時候,他覺得那一瞬間脖子像被掐住了那樣難受。他張開嘴想要呼吸,結果必然是嗆水。他手臂胡亂地揮來揮去,終于碰到了浴缸壁,就像握住那蜘蛛之絲那般,迫切地抓住了浴缸邊。嗆到氣管里的水讓他難受到流出了眼淚,他不停的咳嗽著,直到干嘔不止才有所緩解。
這種插曲是很掃興的,可是他明白在獨處的時候掃興并不會導致尷尬時刻的到來——一開始發現這點時,他非常開心,并盡情地享受這點難得的自由。畢竟他總是搞出各種各樣的“插曲”,讓人無法忍受的想要發牢騷。
他平靜了心情,繼續泡澡。這種時候出現在腦海的,大部分都是快樂的記憶。快樂到能夠讓他露出真正的笑容。
再次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總覺得那時發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并不是指與冥想時出現的窒息感;而是更為某種遙遠的,模糊的,來自于記憶深處的東西。他本以為那是潛意識作祟,畢竟他意識還算清醒,是不會干出在水里張嘴呼吸這樣的傻事的。現在看來那似乎是那個東西引導他所做出的反應。
可他怎么都想不起那是什么。但這倒也沒有困擾他多久。
這一整天,他過的不算好也不算差,至少沒有與父母爭吵。父母對自己的病似懂非懂,但令人慶幸的是他們給予了自己病人的尊重,即使是同情也好,短時間內不和父母爭吵對于他來說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他久違的沒有冥想就睡了過去,安穩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