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短篇 | 情淵

字/凌三水

文/陸長君



初次見到那個紅衣囂狂的俊秀少年的時候,業已是“血魔”陸長君在這刀劍披拂、殺伐無止的江湖里獨自飄零的第十個年頭。

她記得,那時,是在凜凜寒梅錚猶未死、世間萬物掛霜纏銀的殷春。她腰纏著一帶水韌如絹的軟劍、嬈身倩裹九尺明麗腥紅的艷裾,似一只徊蕩天涯的血雀一般,棲倚在一段鳳凰木的虬枝上。一截紅裙自蓮足邊閑閑而蕩,花若丹鳳,紛揚如雨,颯颯飄零在她身周。

凰羽絳血,火樹飛英,而那眉眼肅凜的人兒不過是淺淺一臥,一身憀戾之氣卻殺的方寸里艷枝無華。眉目清冷的佳人香息慢吐,倦撫眉愁,正輕一口淺一口地泯著一壺早已涼透的桂花釀。嬈軀慵怠適酒興正濃,她放目遠瞭,一黛遠山間蕭蕭著萬年殺不敗的風雪,窈目攬下的漫漫無極的天地里,是一季鋒寒難破的隆冬。

百花殺盡的歲節里,紅塵太茫茫,碧落冥蒙,流靄迷障。而山中景致卻盛,曲曲十里峰巒綿疊,軟塹起伏,似畫屏環翠,星零亂布的梅英與碎雪珠玉相合,綴綻遍地,一川冰花起漲的江水自山中淌曳而出,彌煙惹霧,清冽明透,隱隱鑒映出烈烈灼紅的花杪間那張驚世艷絕的臉。

橫波里淺淺煥出銀堆雪塑的山景,掌心是一壺灌洗浮生的甜酒,可那紅衣佳人的眸線,卻始終定定地牽纏著數丈之外的江畔。

青冥浩蕩,梅紅亂點,在一脈悒青色的懨冷天地間,陸長君漠然地望著遠處一袍紅衣如霓的少年踉蹌頑掙在十幾把刀劍的森劈之下。十數點黑衣詭詐涌聚一抹稚氣紅華,雪江之汀的芒葦叢中,幾幾晃出劍光如浪,刀潮疊生。

血溺江湖,誰知在這云煙杳渺、出塵世遠矣的重山里,竟也隨處昭彰著凜凜的殺意。

一生飛劍浴血,業已把世間一干仇怨紛爭見慣看慣,棲枝而臥的女子靜靜地看著那場生殺,看那個衣袍盛紅的少年在銳光電刃的錯疊掣曳之下起劍拙鈍,應對維艱,一雙姣好的眉眼卻漠若冰封,涼薄又殘忍。

只是放浪縱酒時閑閑瞥向的一眼,她便看出,那個少年竟是不會使劍。

……不過那套翩飛如鴻的身法卻是真夠唬人。

似鶴矯閬風,如麟騰玉京。陸長君眼見得那少年身骨輕靈,矯若云間之鶴般邁著虛影萬千的凌波步,竟也可俾得履不惹塵,避閃從流。

可、她亦勘破,此群襲他而來的讎寇卻是不俗,有十數人之多,雖不可謂個個皆懷絕世披靡之功,卻也并不草莽,劍招詭辣,陣列有致,且殺意洶洶,大抵并不是一群荒野匹夫,而是出身某教派的賞金亡命之徒。那劍法拙劣的少年落入其中,是任由刀劍狂舞向魚質龍文,落敗,不過在咫尺須臾之間。

果如她所料,不多時,在幾番纏斗之后,那紅衣之人便漸呈力竭之勢,步法開始錯亂,身姿也垂垂鈍重了起來,不似起初那般靈躍了。

一干宵小識破此良機,立時窺隙而動,彼時,遙遙倚虬枝而棲的陸長君不肖去看便知,在那一張張遮面的黑紗之下,正恣肆著怎樣囂狂的笑意。

似酒助野火之勢,江邊的殺意突地盛了起來,十數把寒輝粲煥的鋒刃驟然卷起萬千刃影,于平地織起一張密壓之網,向那少年頭頂百會之處滾滾劈了下去——!

生死一霎。

畢生第一次,女子一腔傲冷孤絕的脾性竟隱隱地撼起了幾分波瀾。放目漫看這寥落孤清的一生,十幾載仗劍躡血,那紅衣的少年竟是此生唯一一個讓她想舍身相救的人。

多年后,當陸長君枯坐思過崖上向壁捫心時方才悟醒,或許,在她初次望定劍法瑕翳的謝婪的那一霎時,她便已萌生了截劍封塋的想法。

殺伐酷厲的血魔泠然出劍,不過只在眨眼之間。

頭頂有重重殺意十足的劍氣壓頂而來,已只身苦對幾輪酣戰的謝婪腳步踉蹌,只覺筋穌骨軟、疲累不堪,人昭昭已至極限。

死亡的氣息呈泰山之勢破空而下,儼儼地籠緊全身,他只得閉上了眼——

然、舉頭三尺處卻乍然虹降了一抹天光。

一道明厲如雪的白練鏗然現世,如決堤之洪狂嘯一聲,力擎漭滔浩蕩,長傾萬丈飛瀑,銜著道道無雙快冽的勁風,瀝帶劈江,迸珠濺玉,滾滾酣泄而來。

人未至而劍光起,一帶如水軟劍先行一剎,如一尾游姿詭魅的銀蛇一般冽冽蕩來,叮當迅過,清泠光轉,便輕盈挑破了紅衣少年頭頂上那張劈頂鎖魂的劍網。

“飛水劍!”

驟然色變,一干徒眾定定看著眼前女子那艷華逼人的血色裙浪,和那張肅冷如霜的絕世容顏,已約莫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蕩著一束流霓翩然而來,似一簇綺絢的煙花于凌空綻落,決然擋于他身前。日白跌碎在酸漲的眼底,濺出斑斕的華彩,透過眼前的水霧迷濛,已是瀑汗淋漓的謝婪依稀窺到了一尾恣意拋揚的裙浪,在他的寰瀛無疆里,泄開了一道烈艷勝血的爛霞。

那個人,竟也是一派紅衣頑艷,亦如他一般。

“你欠我一條命。”

背對他的佳人窈姿修曼,唇吻淡啟。

那是彼時陸長君在為他出劍的前一刻,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下一刻,紅衣少年的眼前便乍然落起了一場妖冶絢爛的紅華。



一劍鏗鏘劈出驚鴻照影,恍是神明以朱砂飽潤的玉毫在他眼前圈瀝下的一筆艷光,每每幾度陳開余生的綃卷,便仄仄逼上心頭。當謝婪在水澤朦朧之中望她出劍果決的背影之時,斯人翻飛流霓的衣浪、銀練如水的一袖軟劍、并那張風華不休寡素澹冷的臉,便悉皆凝做了心上的琉璃一珀,自此,點點滴滴皆在江湖風塵里時隱時現。

那個活在江湖傳說里、常為所謂浩然俠義之士嗤做魔頭的女子,合該是這天底下最擅軟劍的劍客。許是為浹膚涔涔的水汗暈花了視線,彼時的謝婪幾乎未看清她是怎么出劍的。只記得那抹血影驟然自遠處一樹鳳凰木中蓮蹬而起,身承虹霓,切切逼來,宛謫仙一般落在了他的眼前。她以背對他,纖身曼立,紅裾烈動失華,艷拖八幅湘江水,手中一柄軟劍薄如素絹,銀光熠熠。

而下一刻,她晃出的劍法便更愈發叫他目眩神搖。一帶水色雪亮的軟劍,靈光清瑩,鋒轉霜華,時而蜷屈如鉤,時而又崩直若弦。飛水劍果真不虛其名,銀練流颯剛柔兩兼并,柔可擬云巔飛鳳,射葉傾泓;利可擬出海狂蛟,破浪擎空。謝婪右膝叩地,以劍撐身,便眼見那抹紅色的艷影手挽劍花如洪,在他面前挑蕩起一瀑飛珠濺玉,涌做浪帶銀河,飛流直下,氣蕩重山,激湃橫流的罡風磬若寺鐘,震得疊巒聳翠間有駭浪狂嘯如龍,空谷長鳴不絕。

所謂來如雷霆收震怒,罷若江海凝青光。大抵,也不過如此了。

果真是劍鋒果決的妖女,一腔殺意盛得戰天斗地,來去皆迅若疾電,不出半盞茶的光景,十幾條人命已接相斃于她劍下。

彼岸殘雪未消的江汀再度綻開了一層細密的梅紅,劍鋒挑帶出無數血花,星星點點,濺落各處,而那紅衣狂浪的人兒卻猶然漠冷如冰,一袍腥衣獵獵猶著,謝婪一時不知那紅究極是裁自翻霞,還是血冶而生。

他亦是酷愛穿紅的,他的紅,是恣意、是逍遙、是風流落拓、是少年裘馬;而她的紅,卻是邪魔、是血雨、是冥獄無情、是狠厲殺伐。

斯人戰罷,卻只字未予,甚至頭也不顧,便輕功一起消湮無蹤了。天地復茫茫,江汀開遍了血光,周遭風輕林靜,徒有一只離群孤飛的白羽雁自長空輕靈蹁過。一時間,謝婪竟恍恍生出錯意來,仿佛方時從未有過一人履踏橫霓而現。

你欠我一條命,她說。

徒耳邊尚有六字清音猶在徊響,謝婪自夢里醒轉,忙忙撿起擲丟了的劍,而后平地燕起,一路乘云踏風,去往杳渺的天地里,去四處覓那朵血絳的紅蓮。

——

陸長君實是不懂,那個少年為何要一路迢遞尋跟而來。

八千里追云逐月,她是流徙天涯的孤女,冠負一字罄竹難書的惡名。她早已習慣了獨身飄游的時光,自髫年親睹陸氏一族滿門為屠、她蟄伏半生方得拾劍血仇之后,她便一直是一個人。

一個人仗劍,一個人放舟,一個人飲酒,一個人撐傘踽踽行于煙篁幽林里,去看那樹遍染春秋的海紅豆。

一個人,孤膽血迎那樁世代野火不熄的宿仇。

可是那個她信手救下的少年,卻似甩不脫了一般,一抹和她如出一轍的艷紅色云袍時常粲煥在她冷目所及的方寸里,像是與她推衍同生的一抹瘦影。她棲枝而歇,他便尋石而臥;她盤坐冥思,他便叼根草葉仰看長空云卷;她步翔清風、爬云而起,他便也操起輕功踏浪,緊步而跟。

少年從不趨前,不過是不遠不近地如影相隨,卻時常在四目交對的剎那對她瞇彎眉眼,笑得頑賴又和暖。他會為她辟守棲巢,折來整枝的繁葉,以蔭擋開辰時灼灼刺目的日影。亦或是,在她口燥腹空時,遠遠遺下堆滿一扇銜露蓮葉的鮮果。

可陸長君卻從不去飲不食,亦不去置那人柔煦乖馴的笑臉。一雙終年清冷澹肅的翦瞳猶然是雪冷霜寒,并未因他這塊于不經意間跌入她這汪近乎荒涸成漠的命潭的小石頭而疊起什么漣漪來。

然、他笑得實在太暖,暖得讓她很是不安。

陸長君從一開始便知,她與謝婪,注定不是同路之人。

漫目巡看,這血債累身的一生里她已背承下了千重罪孽,卻也是她應得。世間一干輪回因果,恩德相濟,仇怨相生,獨教她一人來擔挑這黑白敲錯的業孽已是足夠,實在無需累帶旁人。

實在無需累帶那樣一個眉飛色舞、風流率性的少年。

——

可,人到底都是有底線的。

而血魔猶是如此。非是狠決冷峭之人是使不出一手水韌軟劍的。陸長君的劍鋒素來快冽無情,于生殺事上亦從未猶疑過分毫。

然而,當她把一帶銀練橫在謝婪的頸前喉關之時,卻不自覺地挫離了半寸。

“你該走了。”

凄風嘶唳的松竹崖邊,朔風穿花拂樹,縱起一袍腥紅。

女子眸色清明,眉黛凜凜飛挑,若酷冬里凌雪掛霜的梅枝。她睇著眼前的謝婪,目光冷極淡極,似看一粒芥子塵埃一般,冷傲寡情模樣亦如她的劍。

望著這樣的她,謝婪的髓海中驀然幻織出她浪劍劈殺時的孤絕模樣。不覺在想,那該是怎樣一幅絕望又凄美的景象。

不過他還是怕死的,這樣的陸長君也著實是駭住了他。少年汗顏,不由得抬指,欲去移開抵在他頸上的水刃,卻發覺她抵得逼仄又強橫,竟是絲毫挪將不動。

于是只得吞了吞口水,訕訕開口:

“你說過,我欠你一條命……”

“呵,怎么?已經活夠了不成?這便急不可耐的來送了么?”女子冷嗤,語蘊十足諷意,手上持劍的氣力未泄半分。

“我想著,跟著你,日后才……”

話音未落,頸間卻陡然浮出了顆顆分明的粟粒。

女子惜字如金,只語未應,不過依舊冷冷凝著眼前之人,一壁不動聲色地把手中利刃決然頂緊,謝婪一霎時驟感喉頭彌開了一疊森冷的寒氣,是扼頸的殺意,細刃掠過處,已隱隱掃帶起了幾縷緋痕。

“我我我想學劍!!!”

似是為人勘破心機的孩童,謝婪忙忙和盤托出,足以暖化風雪的星目里攀上了幾抹慌亂。

“…………”

一記白眼險險要翻到天上去,陸長君實未想到他竟懷此“不軌之心”。

雪崖出鞘的山巔,咄咄雙紅相對而立,各自紅袍在朔風中飛揚纏扯,是秋色共襄的頑艷。她望了他許久,久到天涯橫斷木葉蕭蕭,久到他恍然以為她要以劍抵他一世一般。

而、片刻之后,終究是眸色一黯,女子無聲地釋下了手中鎖喉的劍。

“世上高手云集,多的是至圣師尊。我的劍殺意太重,卻教不了你什么大道之行生育天地的玄玄謬論。你也莫自毀前程,趁早離去罷。”

“可……”

未及開口,面前陡然勁掀黃沙一丈,一劍霜寒襲裹風刀再度厲逼而來!

水刃霹星,駭得風止云定,泫露成冰。

鼻尖攢動,望著那雙絕世清冷、殺意昭昭的戾眼,謝婪仿佛聞到了一股腥。

“我的劍,只為殺人。而我殺人,從不手軟。方時一句欠亦非謔嬉之語。你若當真怕死,便趁早催靴攆月,離我遠遠的,管你往哪里逃命去。別教我哪時心情不佳,真真索上門來,你悔也晚矣。”

“……”

未待他應,只再聽得一聲清脆的低吟——寒芒歸鞘,寒意褪去,雪容澹漠的女子望著他的雙眼依然不點半分情緒。

“劍本無情。你,學不成劍。”

萬古空濛。

窮谷徊深,妙音空靈悠然蕩囀,一袍血霓平地翩起于十丈青崖之畔,麗影懸身半空,無雙曼傲,徒擲下一疊決然的珠璣,便消湮不見了。

而那紅衣少年,卻定定地望著她遺下的清淺屧痕,久久不曾離去。



可隨后之事卻切切地告訴陸長君,她還是低估了那個訕皮訕臉的紅衣少年。

日白乍曉時候,重山邈邈,晨紗慢卷。天邊一尾云堆的白龍口銜一顆七眩寶珠自翠巒綿疊之后跳脫而出,靈秀的一脈山光如濯水而煥的翠質玉石,一剎法華還真,涓涓洗卻世上兒女情癡。

當陸長君自苔花茸覆的穴窟中醒來之時,她恰巧看到了石窟外那迎晨曦飛劍而舞的少年。

一袍霓紅翩飛輕靈,步轉飛光,履趕清波,浴于晨霧渺渺之中渾若抖振赤羽的紅朱鷺。——依然是那般精妙至絕的步法,可少年的心思卻似不在腰部以下,一腔推敲揣摩的魂識已盡數賦予手中三尺清鋒冷劍。

他竟正試圖點滴復現那日她翩身相救的劍法。少年習練得分外勤礪,胸前水澤彌浥,額上密點星熒,旋身、翻腕、抖劍出波、一劈、一刺、一立、一掛。他定是用心鉆研過的,否則怎會未經她只言片語的點撥,便可仿效得一招一式毫無二致、英姿勃颯?

笨鳥先飛聞雞起舞嗎?一動一定倒是悉數記下了,但眉眼肅冷如霜的女子甫一打眼便知,縱便是他皮上模效得差不過毫厘,卻究極是心決未成,內里實則全無筋骨,亦如樹參云天卻根干虛空,美則美矣,到底尚無剛性。

繡花枕頭一個。

懸壺中哼出一記不屑,陸長君抽劍出腰,醞力通周天,足下蓮臺乍結,登時便翩了出去。

暮春嬌娘裹襦披帛款款而至的煙色晨曦里,天地間如惹薄翠,懸露生香。冰蕪上江水悠悠,群山后輕云出岫,漫野將綻未綻的白梨兀自撕卻雪衣,已隱隱有素韻幽生。謝婪浮身于一川泓碧之畔,一節鋼劍不過堪堪劈開三尺杳霧,卻陡然被一帶水練挑飛了去。

瞠目愕然,他眼睜睜看著手中劍在空中劃出一弧輕飄的玉鐮,而后“叮”的一聲,深深插入了幾步之外僵冷的土地里。

一浪紅艷逼張的云袍輕盈落地,如血刃巍立,駭懾四方。

陸長君拎著窈目上下打量著眼前人,冷眸中刻滿了鄙夷。似是為人捉住把柄的半大稚童,謝婪登時羞紅了臉,滿眼的赧愧窘迫。

“我我我不是故意……”

“我早說過,你不適合習劍。”

陸長君淡淡一瞥擱置于石窟外的那朵盛滿了鮮嫩山果的蓮葉,悵悵一嘆。

這已是他跟上她的第六十七天,素來劍出果決的她好像已經為他磨的沒了脾氣。

“蠢笨東西,真從來沒見過你這么不怕死的。”

“看著。”

袖里指翻蘭花,蔻甲尖欻然射出一顆小石,“砰”得一聲打上了少年憨垂蔫蔫的頭。謝婪滿臉懵惑地抬起頭來,卻見眼前人竟一款袖袍,兀自舞起了那套他苦悟多日亦不得要領的劍訣。

兩叢頹懨的星熒霎時重新點起,謝婪不抑狂喜,只恨未生出第三雙眼,連忙把女子翩飛如鴻的身形一應記在了心里。

“歸妹趨無妄,無妄趨同人,同人趨大有。甲轉丙,丙轉庚,庚轉癸。……”*①

“意念在前,出招在先。以攻為守,以防為攻。唯攻不退亦不守,諾不攻益攻則全力……”*②

落英颯沓,劍花四灑,她一壁豐神而舞,蓮步精秀卓絕,妙姿清麗俊雅,一壁把喃喃口念心訣,把一招一式內關精要所在悉數授予他。

那是陸長君傳予謝婪的第一套劍法。多年后,當昔日的紅衣少年把前生艷袍罷卻,著一襲素白于四海云游、孤身浪跡時方才知曉,那套劍法,擁有一個叫人榴齒生香的名字——

孽海情天。

–––––
*①②引用自《獨孤九劍》、《穿云劍法》
(對不起我目前還沒有自創武功心訣的本事(*'へ'*))

——

初次以身傳劍,不過兩章一決而已。于血魔而言,雖不能算是傾囊而授,可到底是鴻蒙初辟般的罕有。那年那時,當雙目腥紅的陸長君自親人的血窠里撿起父親的佩劍時,她并沒有想過,在她這寥落的一生里,會有一人愿拋卻宿命蠻加予她的道義之見,在這飛短流長的鬼蜮江湖里,以壯士斷腕的魄識對她千里相隨。

而于謝婪而言,輒像是一場神明垂愍的恩賜。那套他不知其名的劍法,是那眉眼清明如雪的女子在他心底遺落的一顆蕾種,直待他心懷無畏赤誠,渡平蕪迢遞,聆悲海緣聲,將她的心暖醒。

他早便知她并不是如傳聞一般那般狠辣惡毒之人,從她第一次一劍霜寒嘯出清影萬千,颯沓光轉,劈開他頭頂的凜凜殺意始、從他偶然窺至她目向那群欺他伶仃無依的鼠輩時、眼底流露出的一抹蔑意始,他便知,她從不是那般薄情嗜血之人。

謝婪算是認定了陸長君,誓要拜于這性若玄冰的孤影劍魔的血袍下,敬她為天下獨一的無上尊師。

可陸長君卻是不明白的,不明白緣何在她幾幾水刃抵頸、冷語脅逼后他還對她如斯虔誠。她的劍,妖冶淬鋒于滔天的殺意與恨意之中,生來便是凝著血的,故而一旦劍出輒如陰魅羅剎,酷烈如火,戾煞天地。血魔之名由此而生。可,那個紅袍盛華的少年,生便帶有一氣風流矜貴,他是擔風袖月的驕子、是得上天垂眷之人。那般美好純凈的笑容,粹不惹塵,清俊朗逸,仿若是筋骨玉塑、肉體蓮成。望著他明媚純凈的笑容,陸長君仿若看到了自己那個血雨蕭蕭的世界里乍然煥出了一場萬年不敗的瑞春。

他不該過這樣的日子,過她這樣飲雪餐露、生殺不止的日子。

也不該、成為一個在天下人眼中與她一般無類之人。

故而,當陸長君第十一次對他喝出冷刃之時,她并未手軟。

一帶銀色飛水軟韌如蛇,游勢詭邪,卻力貫千川,劈山開路,沖蕩萬里不絕。謝婪只覺眼前明晃晃地嘯來銀洪一浪,揚雹濺雨,匯做天降之瀑酣瀉而下,而后,便有一陣透骨之涼輕輕巧巧地穿透了自己的左肩。

血魔之披靡煞氣,竟已盛至了如斯地步。

劇痛驟襲,謝婪卻一臉的懵惑,他看了看自己涎血的肩頭,又看了佳人九尺冰封的鳳眼,一時竟忘記了疼痛。

可陸長君卻猶然放他不過,劍抽之際左掌登時攢起渾厚的內力,旋凌厲劈花之勢,掌風如龍,一擊拍上了少年袒將無遺的胸口。

腥紅噴灑,遍瀝血花。

身骨受瘡,謝婪如一葉殘楓般飛了出去,直為丟出三丈有余,跌地的剎那胸腔中立時翻起滔天的血氣,直直掀上喉頭,旋即破唇而出。

他撫著胸前瘡處,而口里猶在吐腥,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他還難以接受。

“若再讓我看到你,休怪我取你性命。”

別過雙眼不去看那人重傷謦血模樣,陸長君足尖一旋,雙臂振起,逃也似地離去了。

那一晚,冷郁幽暗的穴窟外再沒有一人擷來一捧枝翠,為她擋去冰寒刺目的月光。



別后之日,日覺歲慢天長。卻也無帶起什么關累性命的大事,不過是唇干腹空之時卻再沒有乘蓮葉遞來的鮮果,眠起于青嵐露曉時再看不到一抹劍飛鈍拙的身影,日華咄咄,猶是那般凌人之盛,銀瓶瀉漿,猶是那般冷冽如霜。須臾間時節嬗變,不知不覺地、陸長君業已一路袖藏了半季的新夏,風趁弱絮,百花爭妍,一軸山景也欲杯分她心底所剩無幾的那盞春。十方天地里,一脈云天常好下,她卻總覺少了一筆。

冰砌的心腔旦見裂痕便再也無法還出原本的超脫來,面上是一派玄潭無波,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流浪、習劍,可心里卻早已把他想了千千萬萬遍。

這日天風惠暢,骨有風刀的女子孤身在山林中走了許久,腳步卻是不累的,因有內力填身,可心卻好似已在黃沙煙塵里摔打過千百遍一般。于是途徑一片竹林時,她索性不再走路,兀自尋了一方苔痕攀覆的磐石打坐冥思,聽一闕空明野逸的禪音。

云靄閑流,篁葉森森,潺泉輕吟。

十方俱寂。

可殺意,卻在轉瞬間便破面而襲——!

耳清目明,敏納八方,數道霹靂劈空下,女子睜開雙眼的同時人已如血雀翩起,呈瑤臺飛鶴之勢,振臂閃至一旁,輕盈落定,旋即只聽“當當當”數聲清脆,方時托身的一塊頑石上已釘入了三支白翎箭。

緩緩抬首。

好強的箭力。

鳳眸微瞇,須臾間已自腰際飛出水劍,原本是茂修幽謐的竹林卻立時自四下蟻出逼上了數十個殺意騰騰的讎寇,個個立劍擎刀,耽耽虎視,直將女子死死圍籠于其中。

陸長君嬌喝一聲,血魔不愧其劍氣無雙快冽之威名,平地里寒光尚未卷起,一袍紅衣已嘯著水劍,以性命迎上一干索命之賊。

冷風狂縱,獵獵拋揚起九尺腥紅的艷裾,絢若爛爛紅霞,又化赤色游蟒。那女子蹁于旖蕩的霞光之中,手中軟劍寒芒熠熠,驍勇而戰,斬撩點刺,抹抽攪壓,幾回陡任內力洪瀉,震得十里內罡風幾煞,掀涌塵沙,碧葉疊灑。

不過盞茶時候,已屠斃近半數的性命。

可陸長君卻意不在此,似一朵血冶紅華輕靈徊蕩于群魔之中,她旋身再向,又一番東擊西打,左旋右轉,便幾要銼潰了那羅剎步開的陣法。

不多時讎寇神散,排布緊密的陣法現出松疏一隙,陸長君陡轉瘦腕,挑帶出銀花簇簇,手中似握江執練,劍光迸射,旋即長身一刺,只見飛水劍登時擬做疾利一電,尋隙而入,干凈利落地穿入一人胸膛,

蕭蕭葉落。

為首之人尚未看清劍光所指,便已斃命。

芳息幾伏,陸長君冷冷睇過眼前一干亡命之徒,艷煞人的眉目之間一片清冷傲絕。

“砰——!”

誰知、密林深處竟還有十數人蟄伏在暗,趁她不備之時自身后涌來,陸長君忙挪蓮步,晃開十數道削骨的寒光,銀練轉向,又刃殺了幾條性命,卻猶不免在身轉的剎那挨了一掌。

血氣涌上喉頭,她亟亟默念心決定穩神識,卻眼見得周遭的黑衣之士越涌越多,天地間黑云攢聚,一時竟又匯起了數十人。

“如今本座的這條命,竟是如此值錢了么?”

卻不知是自嘲還是自詰,眸中閃過一抹蒼涼,方時一番酣戰她已泄了太多氣力,而今后心受瘡,暗提內息卻帶得肺腑皆痛,已成青黃不接之勢,莫非,行至此處,便是絕命之日了。

她抬頭望了一回蒼漭渺闊的藍天,一時間又思念起了那個笑若瑞春的紅衣少年。

何其可笑,那為她重傷攆離之人,竟是此生唯一待她好過的人。

卻也無憾。

再回眸時,瞳底已刻定了一筆決然,她暗暗握緊了手中劍——

可身后、卻陡然射出了一抹鴻影!

他來得那樣快,快若奔雷驚電,他猶握著那把鐵劍,凌風躡霓而至,只一剎便傾入了黑衣浮動的人群!

愚蠢!

一整套的《孽海情天》,尚生澀異常他卻敢孤身向戰,直至此刻陸長君方才真真情急了起來,她眼見得那少年浴身刀海劍洋之中,赤袍單薄,不過須臾,便為潮卷的鐵光噬沒。

急痛攻心,卻也不顧紊亂的內息,忙忙架起一束虹霓,縱身直往——

刃涼入腹。

謝婪猛然回頭,卻見落于他身后那人竟以柔身為他擋下了指向后心的一劍,劍入兩寸有余,紅衣的女子登時白了唇瓣。

那沒入她腹的一劍,竟像是生生扎入了他的心。

陡然徒手換劍,謝婪一臂接下陸長君細韌的腰枝,攬她在懷,而后腳步乘風而起,使起天下無雙的一身輕功,履踏飛葉奔離。

“陸長君,你還沒教我劍法呢,你不能死!”

一路躡電穿星,他一力迎風嘶吼著,可懷中之人卻淡淡一笑,輒失去了意識。

——

多年后,縱便昔日的紅衣少年已近駘背鶴顏、須發皆白之齡,他猶然畏于回想起那些等她眠醒的時日的苦等苦熬。幾番晨昏惜別,滴滴玉漏敲得那般慢、那般長,慢得他恍然已看著遠處環屏圍立的重山群水已卸釵披裟,長得弦月已幾度如鐮,生生要割斷他靜默而長的滿腹情腸。

懷中是一抹將飛欲飛的芳魂,他多次慌亂地收緊擁她的臂,仿佛旦若松懈分毫,她便要如流螢吹散。

拋離了身后那場幾乎煞枯了萬頃竹林的殺意之后,他使著一身天外飛仙似的輕功,擁著她千里狂奔,總算找到了那處她時常棲身的崖穴。

他將她清癯浴血的身骨安放在洞中一塊碩大的磐石之上,為她止血上藥,又勉強醞起一身虛淺的功力,藉以生澀的掌勢自玉背推入她的體內,為她療傷。

做罷一切,確信再無它法后,他便開始了生命中最惶惶難安的一場等待。

一副傷病累身的玉骨冰封在磐石之上,是自血髓深處寸寸結凝而出的蒼涼。曾決然嘯出水劍對他狠厲劈殺,卻又在他臨危之際以身而擋,毫不遲疑。他不過是想肩分一隅她的危城,讓她知道她不該是常久的孑然。卻不曾料、她竟會以性命周全。

望著眼前那張慘白如紙的臉、那烏睫緊闔的雙眼、和那瓣時而微微抖動的唇巒,謝婪只感體內陣陣漫起摧心剜骨之痛。

“明明最是柔情婉轉,卻偏偏一力逼得自己骨里蕭然。”

“陸長君,你才是這世上最不適合習劍之人。”

于是,他幾乎無時無刻不曾握緊她冰涼的筍指,間或抱緊她的瘦身,用一身貴紅、一體溫熱去暖她的身。

紅燭、炊光、草絨、羅帳,昔日無人足涉過的崖穴內升起了一盆地龍,伴香篝在側,玉檀在他的等待中滃然流蜜,每每當他開始憂怕她或許不會再醒來之時,他便在穴內填上一絲人間煙火顏色。

沐過日華還浴月,蘋風一夜接連宵冷雨,天水在那紅衣佳人的雪容上瀝過一層又一層。而當她總算自那場沼膩她深重的夢魘中脫身的時候,時已過夏半。

一開眼,便刺入了滿眼的人間花好,恍恍已歷過三生三世一般。

伏于身側之人猶在酣睡,那人眠的很淺,睫羽不安地抖動著。陸長君不過是微微挪了挪荑臂,那猶在夢里神游之人卻以為她有恙,竟立時就醒了過來。

總算脈脈相對,她正襟而坐,那雙窈眸盈盈然地睇著他,而霜冷已釋,卻終究再也難以結起盈寸的冰層。

“跪下。”

驀然地、她淡淡開口,眸轉華光。

一語空靈,宛若神詔。于是他不自覺地屈下一副裘馬身段,單膝跪了下去。

旋即,她轉身從磐石后的一處天然的隱匣內摸出一柄寶劍,賜遞予他。

“此劍名曰:青決。”

青決,情絕。

斷情斷念。

少年鄭重地接過,只見掌中一把絕世至寶呈蛟身龍首,鞘色青灰,有繁紋纏鑄。端懸寶珠一丸,柄系青玉一璧。心中暗嘆連連,他不抑狂喜,抬手抽劍出鞘,只聽“叮”的一聲,圣器長吟一聲,旋即便有萬道青光登時自鞘內爛爛炸開來,周遭石壁上映出碧波萬頃,昏燭幽暗的崖穴內驟然為晃,亮如白晝。

刃如冰凝,鋒轉霜華。

好一個青決!好一把圣劍!

他反復摩看了許久,而后抬頭對她鄭重其事道:

“這把劍,大抵很值錢。”

“…………”

又一記白眼翻上了天,陸長君一口氣呃在胸口,險險就背了過去。

開什么玩笑,那可是一把圣劍,與她久未出鞘的赤霄劍乃為陰陽同出,淬鋒于一爐。

真個沒出息的小猢猻。

“師父!!!”

他突然歡歡喜喜地大聲喊。

“……卻也用不著那么大聲。”

眉目素來澹冷的女子乍然羞紅了臉,口里雖軟軟地叱他,水眸里卻不自覺漾起了一疊笑意。

“為何突然愿意收我?是不是被我英雄救美的雄姿感動到了呢?”

謝婪就勢翻上石床,賴賴地倚入她懷中,眨巴著一雙璨璨的眼睛望著她,可人乖馴模樣渾像只慣會討人喜歡的短毛小獸。

而那恒常脾性寡淡、以雪鑄風骨的女子卻并未拒絕,那雙恒常澹冷無波的窈目里,竟隱隱揣了幾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天嬌媚骨又如何?女子本剛,當立刺為刃,劈霜為骨,誰說妍華勢必做奴顏?脈脈女澤原可蘊養天地,女子的血脈中合該是有滾滾豪情的。原來,這天下獨一支的凌霜傲雪,旦若牽唇,便可于頃刻間殺的江山無色。

可是下一刻,這殺伐狠辣之人吐出的一句卻登時讓紅衣少年垮了臉。

“本座只是突然覺得,養個崽崽在身邊能替我打架,也無有不好。”

“…………現在后悔還來得及嗎?”

“休想。”看著他塌敗的兩眉,她偷偷袖掩去明麗一笑。

“對了,本座還不知你的名姓。”

“謝婪,我叫做謝婪。”

“以謝貪婪。”



世間之事,非不是親歷便總不得圓滿,只因人心恒常欲求甚多,縱便是幾歷無常世事釀做驚濤烈酒,只若能夢織起一匹好花天著,也要一意孤行地走上沙河岸頭。謝婪亦是如此。

直待真正同飲、同食、同寢之后,直待真正以劍為生、以劍為命,把一副落拓錦骨全數托予手上三尺寒鋒之后,謝婪才真正指觸到了陸長君那用以封骨自葬的冰冢。也切切開始懷疑起自己當初一意叩拜的抉擇。

她對他實在過于嚴苛,嚴苛到他一個自詡是神風軒奕、筋信骨強的英齡少年幾乎也撐持不住。他自知若是不忍吃盡尋常人無法捱忍的苦痛,就練不出一雙絕世無雙的劍術。可是她,卻也太過于心狠手辣了些。

莫說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這些早已是不稀罕的常事。她還想出了許許多多歷數不清的狠招來折磨他,其艱難辛苦程度,幾次險些要了他的命去。

譬如,她會讓他在孟秋、仲秋暑熱兩季,趁著天公多興水患、人間飛瀑如洪、驚濤泛濫之際,要他盤坐于龍瀑轟鳴之下,袒露出精壯的腰背,生生接下頭頂劈澆如降雷落電的瀑布水。

起初他筋骨酥柔,是禁不得這淋瀑之功的。每每坐定,總會被酣然飛傾的水幕打得七零八落,幾度暈厥。可陸長君卻從不疼惜,甚至連眉骨都不曾忐動過半分,只是待他醒來后,便單手拎起他的衣領,悠悠然地把他重又丟了回去。

譬如,她會讓他在風穿雪打、懸露成冰的酷寒之月,要他振臂單足立于尖崖之巔,頭頂一盆清水背訣誦經。彼時天凝地閉,雪虐風饕,盆中之水不多時便結成了冰疙瘩,負于頭上直有馱石之重,而他卻不得不一壁忍耐那陣陣頭骨裂痛之感,一壁還要屏氣凝神、潛心貫注,旦若松懈分毫,便要搖搖墮入萬丈深淵。

起初他幾番被凍得寒氣侵體,病痛不斷。可時日久了,他的體魄竟愈發強健了起來,不啻是人愈發的容光煥彩,連輕功也大有進益,從前他是飛草無痕、凌水無波,但到底內里虛空,外強中瘠,最怕有人攻他步法。而今他下盤愈穩,已算得上是行如風、立如松。便是歹人再如何出招詭詐,他也可定若泰山。

再譬如,她會在月高星疏的朗夜,援引他進入一處陌生的石穴之中。她不發一言,凜著梅枝似的眉只要睇得他不敢相問。月霜濺灑銀花,漩落在她袍擺翩飛的艷裥里,他靜默跟隨她進入那處穴窟,待他堪堪立定,身旁之人腿風一拐輒施施離去了。身后傳來鎖扣之聲,周遭闃寂如死、黑漆如墨,他置身其中,正懵惑之時,石壁上驀有十幾把火叢環身而亮,在火叢之下,是一道又一道的機關。

而待他總算明了時,飛矢亂箭已齊齊而發,鋪天蓋地,包身而來,而他不得不在那狹仄的方寸里,一壁哀嚎,一壁走起日益精進的腿法。

烈日淋瀑、擔水砍柴、懸枝倒掛、餐霜飲露、面壁誦經、還有那不知何時便要攪碎他美夢的箭雨,雖說都是無頭箭,打在身上也是旦若觸及輒青紫一片,疼的很。

日暖天朗,軟云流散。一池粼波漣動的塘水滋育朵朵重瓣銜露的蓮華,日白跌碎在清透明凈的澄漪里,濺灑起七色斑斕的涼澤。謝婪袒著精瘦瓷白的腰脊,端然松坐在飛瀑落打的水幕之中,他看著眼前那個與他相對而坐的妙人,不覺間生出了要離她而去的想法。

練功,練功,練功也實在太苦了些。他垮眉垮臉地望著那個人,心中失望與委屈各斟一盞。時光迅渡,須臾間他已和她朝夕相處了近兩年的光景。可是她,她除了百般磋磨刁難他,卻并真正傳教他一字半句的劍法。

這般豐容妙目之人,怎么生著一副木石心腸呢?謝婪幽幽地望著她,那被望之人闔目參禪,盤膝端坐于池中石上,與水中蓮姿合四方而立,并無心管顧那一道瀝著水煙彌著冷霧正委委屈屈望著她的目光。

“你若想在這兒坐一個晝夜,就繼續分神。”

不多時,被望之人終于遲遲開口,只言片語卻立時嚇退了謝婪的目光。他訕訕地收回視線,再未生出半分要她憫顧的妄念。

陸長君,你冷情寡心至斯,要我如何才能把你蘊暖?

——

總算,在來年煙花如錦時候、暮春女兒藉一束銜香的和風遞吻柔柔催醒了滿山醉染如胭的紅山茶之時,謝婪終于決意要離去那個冷顏寡情的女子。

黛云棲落處傳來陣陣低凄的鴻鳴,寥伴一軸墨渲的夤夜重山圖。冷月飛素影,浮水飄零的湖縐紗般清透薄軟的銀霧一匹一匹淋下來,鋪做一條越崖渡江的河漢,援引著一個紅衣艷絕的少年往山外去。

他奔逃的腿風并不堅決,故而走的三步一回頭,五步一歇停。可奈何他的輕功如今業已可躡葉不抖、踏蓮不皺,旦若云起便是三步千里、一息百川。故而縱便他有意拖拉,那座血魔棲身的重華峰,也垂垂被他拋的遠遠。

他停了下來,信揀一枝枝翠而落,少年單臂扶樹,長身而立,目光卻早已叛他棄他,直直投往遠處那座隱隱為攏于月霧銀紗下的仙山。

背脊上的傷痕猶烈,條條火辣盤爬如蟲蝎一般,從雪白精瘦的皮膚直直痛往心腔底。

——那個女人居然敢打他,辰時他出早功,不過是倒懸誦經時偷偷闔了闔眼,她竟然回手就折下小藤條來抽他??

……她打的倒是不重,絲絲桃粉淡著痕,不過是皮外之傷罷了,可卻直直委屈的他紅了一雙兔兒眼。縱便是他有心躲懶,她也不該這樣對待他。

髓海中渙出那眉眼寡淡的人兒擼袖抽打的潑辣形容,謝婪想的愈多愈委屈的緊。

他不在,她大抵會很孤獨的吧?

……委屈便委屈了,誰教她打他呢?

會不會又要毫無忌憚地縱酒呢?

……喝便喝了,左不過就是胃疾再犯……

心中卻頓時躑躅了起來,那個女人,明明不擅飲酒,酒量奇差不說,又患著極重的胃疾,三兩觥下去便會痛得雪容慘白。故而這朝夕共處的兩三年間,他從不許她飲酒,她口澀鬧人,他便以裊裊茶香慰她柔腸,昔日那個鐘鳴鼎食十指從不沾陽春水的裘馬少年,竟硬生生被她逼得能沏出一壺天下一絕的白毫銀針。

“……我怕是就欠她的!!”

愈想愈牽掛,愈想愈憂心,少年“嗵”的一踹樹干,人已往回去了。徒留得一冠碧葉蕭蕭而落,和一片緣枝葉罅隙瀝瀝篩入的月碎。

陸長君深夜眠醒之時,并未見到鄰塌上那抹甜甜酣睡的身影。

她實則早有察覺,在他欠身而起、拔足而離之時,她敏銳的耳力便捕到了那青決劍柄端系著的九華玉磬出的一聲極為細薄的清音。

或許在那一刻,她是有心起身問勸他要去那里?要去多久?還回來么?可真真要棄了她去么?然而她究極還是未行此等癡事,只是一味闔眸裝睡,直待那袍與她一般無二的艷紅攜卷著石穴內唯一一束溫意翩翩離去時,她方才睜開了眼睛。

穴窟空大,樹影幢幢,月冷如霜,山風沁涼。

這樣好、這樣冷、這樣寥落孑然的長夜,突然很想飲一壺桂花釀。

她舔了舔紅嫩的唇瓣。

那個小混球,他把她的酒藏去了哪里呢?

一襲紅衣的女子輕云一縱翩出了崖穴,旋即如偷香的花賊一般悠悠落定在思過崖畔的一樹白梨之側。昔日曾見他幾度于此勾留逡巡,明為觀景實為探看她是否有所覺察偷偷挖酒喝去了,小笨蛋,還真以為這等孩童把戲就能欺瞞過她嗎?

一樹花雪將綻未綻,如六出晶瑩默然落滿伶仃客的白頭。纖巧的玉瓣尚未盡數蕊吐,便已有一股淡極的幽香徊蕩在瓊鼻間。陸長君信手解下盤纏于腰際的軟劍,矮下身去便開始以刃掘土,水鋒在月華下婉轉銀光,粼粼如練,不出半盞茶的時候,便看到果有一壇黃泥固封的酒壺睡在沃土中。

歡歡喜喜地挖出酒壺來,女子唇邊牽開一記意味悲雜的笑來,旋即足下攢起霓風,一個縱身便臥上了那斜斜探入萬丈危崖的梨樹的枝頭。

罷了罷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身下便是無底的鴻淵,她懸下一足閑閑而蕩,一掌劈開酒壇,便要探唇去飲——

“叮!”

卻不知自哪里驟然飛來一粒小石,清靈撞上了壇身,她恍未握穩,便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酒壇子側側翻入了身下鴻淵。

“不是說好了嗎?不許喝酒。”

一回首正正對上了一雙猶然憤憤的雙眼,謝婪幽幽地望著陸長君,一袍紅衣烈烈,與她血染霓裳交相輝映。

一任他鴻現重又點起她的星熒,陸長君不過是淡淡牽起了唇瓣,未置只言片語。

可下一刻,凜風驟起,她陡然嘯出一水如江軟劍,錦骨翩起,身若血雀般輕盈掠出,同時指間銀練一聲怒嘯如龍,裹挾著月霜萬盞,直直向那紅衣少年切切逼了去!

眼底欻然鎖死,謝婪未及細想,手中青決已貫通心意,自本能使,只見一束破云沖霄的青光鏗然炸出,他反手橫劍抵下迎面劈來的飛水,旋即腳步晃出萬千虛影,如鶴一般輕盈疾走,閉過軟鋒劈面殺意的剎那手腕靈轉一圈,挽出劍花簇簇,一招出自“孽海情天”的飛花亂云凜冽襲出——!

“叮!!”

金石穿空,裂帛碎玉。

鋒刃為挫,陸長君順著青決的劍勢向后悠然躍開,塵定風落,她點足站定,笑意晏晏地看著眼前之人。

而直至此刻,謝婪方才知覺發生了什么。

他竟然抵過了她致命的一擊!

不啻是抵過,甚至還颯然利落地挫退了她的水刃!

奮悅難掩,少年的水眸中璨璨出星花燁燁,從前只怪她不教劍法,卻原來直至此刻他方知自己的劍術竟已進益了這許多。

“……即便如此,你也不該打我。”縱便心中早已夙怨全消,甚至因方時的不辭而別而有所愧意,可少年脾性倨傲,面上卻依然是一派忿忿。

“我怕日后我若不在了,沒人保護你。”

“婪,世上劍術卓絕之人比比皆是,可做我的徒弟,卻更是艱險萬分。”

“婪,我多怕有一天,我不能再保護你。”



自那一夜始,謝婪便再未離開過重華山。

只是偶爾還會拿這事來軟聲脅她,血夕落照,荒煙升白,謝婪賴賴地倚身在紅衣女子的懷中,渾像只乞食吃的小哈巴狗。他癟著唇,劍眉卻攢的深重,眼中是淋漓切切的憂憤,還摻帶了幾分惶恐。

“陸長君,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

什么怕沒有人保護他?哪有人這樣急于甩包袱的,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她勢必要管他管到底的,賴也賴不得。

少年埋首在佳人芳馨輕幽的頸窩里,在那雪白柔軟的香膚間泄憤似地蹭了蹭臉。

雪容澹素的女子聽著他軟語脅迫,又感受著頸間這一片溫熱綿軟還略有些扎人的觸感,一顆冰封而起的心壺立時逢春般噼啪開裂,又登時化成了水。兩池瞳底蔓上了幾絲溫意,她抬起手撫上他毛毛刺刺的小狗頭,顰笑之間,云天也動。

“好,再不說。”

只若你別再走。

他與她并肩而倚,新血似地霞蔚牽著朱砂色的夕華麗麗然地灑烈了一方天地,亦髹艷了兩袍纏交疊繞于一處的腥紅。

或許那年那時,猶然率性稚澀的少年并未意懂女子那闕無法言說的心音。

——

自那時起,陸長君才真正開始教謝婪習劍了。她分毫不吝,言傳身教,自琳瑯紛繁的招式到百年秘傳的心決,授的全無保留。而謝婪又因業也經她整三年的內功錘煉,已鐫修出了一身舉世無雙的功法和步法,如此功深底牢,再授劍術,不過是水到渠成而已。

可習劍的日子苦的緊也長的緊,只少年已如松竹般垂垂長成,心性也日益沉潛剛定。他再未喊過苦,兀兀勤謹練劍,晝夜不休冬夏不止,幾漲幾敗的爛漫山花證見著他日益精絕的劍法,已被他青刃斬落過無數簇。逢冬方至的雪絨在四散紛揚,業已忌畏了他手中那三尺青霜。日居月諸,露來霜往,陸長君伴著少年,少年伴著他的劍,而劍又伴著冬雪春華、夏雨秋瓜,青峰幾度白頭,玉魄幾度缺角,天邊馱渡韶光的云奴幾幾踅過青天的尺幅。漫漫時光如箭,不覺間竟已又過三年。

這一日,恰是露月之初。百草畢落,天妒芳辰。彼時天綢泛青,冬靄瞑瞑,山中漫起一疊花青霧綃,于十丈天地間攏出脈脈欲吐卻休的雨意。陸長君立于一冠竹翠之下,看思過崖畔那一抹如驚鴻照影的人持三尺青鋒,倚著一丈飛梨如雪,在愁云慘淡間把自己舞做一道朱槿色的夕陽血。

行步若電,身輕若鴻,起則劈山開路,落則橫掃秋風。陸長君望著馭劍輕靈的謝婪,窈目中落滿了欣慰。昔日少年總算長成,秀眉豐目,姿態疏閑,揮劍灑然模樣真乃天外飛仙一般,他的劍術再也不是當初那般權且流于皮表,而今他已全襲她衣缽,一劍青鋒可嘯的冰崖轉石,萬壑驚雷。一代絕世無雙的風流劍客就此蔓蔓茁成。

“好了,好了。”

陸長君微微頷首,心說:是時候了。

“婪,你過來。”

一身腥紅的女子款款招手,去喚那少年。

謝婪歡歡喜喜地回頭,立時釋卻劍上煞氣,一個箭步便躍至了人眼前。

女子款牽一笑,旋即自闊袖內摸出一鞘寶劍。少年的目光隨之望了去,竟覺那劍實在眼生得很。許是期歲未用了,紅豆杉木的劍鞘上已蒙薄塵,光澤有減,卻猶然難掩鞘上那一道道精雕細鏤、蟒繞纏覆的行紋。

陸長君單手撫上劍柄,目光雜漾,旋即拔劍而出——

卻只見、原本青灰一色的山澗中登時炸出一道腥紅色的血霓爛爛漫開來,謝婪只覺眼前欻然一晃,旋即萬丈霞光都為掬于眼前,又于一瞬全數如煙花華爆夭現。

竟是一柄通身血紅的寶劍。

赤霄劍!

手中青決通靈,再見這與自己同爐剖出的雌劍便立時流曳出青光數道與之相吟相和。煙波萬頃,一刀殘月,陸長君曼曼立于銀月華澤織起的羅幃下,開口對眼前人說:

“婪,你需記得。劍本無情,可劍者有情。如此縱便世上劍者可修得人劍相合,也不過是皮上相合,卻鮮有劍魂人魂相鏨相契者。故而,習劍者當焚心滅欲,斬念斷情,當殺敗全部矯柔脾性,直把自己也煉做表里鋼寒,才得與手上那無愛無心殺生之物同根共生,才使的出一手絕世披靡的無雙劍術。”

“世間雖有劍訣千篇,可能破赤霄煞氣的,獨這一章無量空色劍。”

“婪,這是我要教你的最后一劍。”

于是,在雨絲纏綿薄霧如綃的思過崖畔,陸長君蓮足輕旋,婉挪身段,在堪堪長成的紅衣少年面前舞起了她至今未曾示人的一闕劍訣。

那天下獨一份的孤訣,足以助他來日破除她一手絕世披靡的劍術。

——

時日久了,謝婪便漸漸勘知,自己師父的心中有一處隱傷久久不得自痊。那處隱傷,是以情字鐫就,深刻膚理,淀之以悲愁,絳之以血淚,筆筆觸目,筆筆驚心。

陸長君的心里藏著另外一個人。謝婪不知他為何如是想,只是這樣想的時候,心底總會隱生出幾分沒來由的悵悵,讓他很是愁困。

暮春又至,思過崖畔的梨白次第展瓣吐蕊,蘋風柔柔拂過,嬌細柔白的花葉便散如飛雪,灑落人間各處,紛揚漫野,直把思過崖髹披成了一個白發蕭蕭的遲暮老人。

謝婪側身懶臥在崖畔,口中叼著一葉柳翠,他靜靜地看著身邊撫弦之人。看她、聽她。聽她指下一曲玄音宛動,看她精致姣好的雪色素容。

……

“婪,你需記得,持劍者即持己命,起落皆關累劍者生死。是故持劍之人若不愿為弒為屠,必先向自伐誅。你若不愿他日淪為別人刃下野鬼,必先自提劍起斬絕全部俗世情愫。”

“情、為劍之死敵。持劍者旦若生情,劍心將不復沉潛剛克,玄鐵現隙,劍也將為纏為糾,百轉優柔,不復舊時快冽。是故自古以來,天下劍客皆歿因一情字,情生之日,便是劍者斃命之時。”

……

耳邊回響起她教那最后一章劍訣時說予他的話音,謝婪心里如翻五味,不知是哪里不對,卻又覺哪里都不對。

“師父,非是無情之人,便使不出一手無雙劍術嗎?”他偏著頭,驟然發問。

“情生輒劍慢,于我而言,便是如此。”

她螓首未抬,指下冰弦猶然款動,清音靈越,空谷婉徊。

他一時無言,偏首掩去兩泓清澈中的復雜情愫。桑蔭不徙,日滿天長,轉眼間他已在她身邊數年之久,便是她不說,他也早猜到她心底藏著一個人。那個人,一朝助她劍法快冽卻又于旦夕間奪盡了她一身風骨。那個人,讓她在這冷情江湖里漫目無依卻又平白心有所念。不然,一個身嬌體寒的女子怎的那么嗜酒?又怎會釀出這滿目絕然?

可讓這樣風華逼人的她傷卸去一身頑艷、鍛得雪脊錚錚、骨里蕭然、便是華袍在身亦如僧裟在肩的那個人,究竟是什么樣的呢?

大抵,也是與她一樣的當世無雙之人罷!

心中一片愴然瑟瑟,說解不清的郁悵難抒。謝婪只覺胸口像是壓了一塊碩大的頑石,壓的他喘息也痛,呼吸也難。

默然良久后,他再度相問:“那你至今不愿相忘,是真真愿意為他而死么?”

驟然箏誤,紅衣如血的女子眼底似隱隱有粼光撲離,明明暗暗幾閃幾爍,叫人揣不起其中意味。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也是我的命數。”

“師父,若是來日殺你之人是我,你會不會恨我?”

畢竟,如今除你之外,世上只我一人知曉那譜可敗你的無量劍訣。

“天下第一只應有一個,若你來日功成,也無需手軟。”

“可是你說,持劍者非若情動輒不會斃于他人之手。”

“婪,我早已動過情了。”

少年的凈瞳中驟然刻上了兩盞深切切的傷楚,蜿蜒出幾縷血色來。望著眼前之人,他突然很想由衷的問她一句,他突然、很想知道她的心,到底對他袒留了幾分。

于是少年再度開口:

“……師父,你到底為什么愿意收我?”

到底為什么那一年,你愿意為我出劍?

“因為,你和他很像。婪。”



一語妙音輕柔,承風馭塵,乍聽似飛鴻之羽,悠悠飄遞而來,實則卻暗隱切金斷玉之力,在少年的心上,鏗然攪出了一創血肉猙獰的血痕。

唇齒開合之際只覺內里已是肌理翻張,血色橫飛。一語呃在了喉頭,謝婪定定地望了陸長君許久,望著那女子柔柔挽起明媚一笑,望著她那雙雪凈的水眸里煥映出的他艷袍奪人的朗秀形容。恍然之間,他驀然知覺,或許她眼中的那個他,從來就不是他。

那這些年一同體歷過的風刀霜劍又算什么呢?!她收了他做了帳下唯一的徒弟,賜劍給他,又傳劍訣。他和她一起看過了那么多季的風雨江湖,一起面對了那么多次來自所謂正義之士們的洶洶殺意。整整七年光景,連終年蒼翠的重華山都為其摯愛的雪女白了七回頭,可她,居然對他道出了這樣的心音。

因為,你和他很像。婪。

一霎時把前塵俱已昧盡,少年幡然醒悟,一顆赤心灼灼登時便落滿了風塵,結出附骨霜寒。于是三日之后,謝婪便徹徹離開了那個生性涼薄的女子。他披著滿身冰冷的月色,一路沿碧水之汀,踏著一匹墮星鋪就的銀橋絕然而離。他不記得自己越過了幾重山,渡過了幾條河。他只記得那一晚的水月冷的砭骨,夜風吹的心碎,而他自始至終,也再未像從前那般回過頭去。

陸長君醒來的時候,看到的只有一窟空曠幽深的崖穴,并枕側一封寥寥數語的雪箋:

“一朝情動,我心無劍。”

千言萬語,終成一別,而任憑他情腸百轉,能付予紙上的,卻不過只這一行薄字。

師父,或許,我永遠也學不會劍。

——

可謝婪至死也未曾想到,他與她再度重逢,竟會是這樣一副天崩地裂的景象。

尸海浮沉,血流飄杵。在慘絕人寰的尸山血海之中,有赤紅一劍招搖著血光如霓,嘯出沖天的煞氣,如神明降下的一帖滅世罰旨,雷霆盛怒,破霄穿云,一時間天塌地坼、山崩海傾,而他與她的那脈天地間,再也不復昔年初見時那番清冷明凈的景象。

謝婪怎么也無法置信,他喚了整七年師父的人,最后竟會一把長劍血洗江府——那原本與他結訂過姻親的宗室貴族。

八年之前,姑蘇江府與瀟湘謝氏結定兒女姻緣,當家二老擊掌三聲為誓,稱無論今后貴賤貧富,謝子與江女必定要結為百年之好,締就永世良緣。

曾經,他是一個那么矜傲貴氣的玉公子,曾經,他從未想過他會一朝投入血魔麾下,隱居重華。

可后來,謝氏一族橫遭歹人構陷,全族為屠殆盡,徒遺落了一個血債滿身紅衣烈烈的少年在這江湖中輾轉流徙。放眼漫目這世間,他甚至不知他的讎寇是誰,只一人晝夜惶惶奔走,為保下謝氏最后一粒火種,來日冶做燎原之勢,去焚盡世上一干不公。

但他卻至今未曾忘記那一抹讓他初次勘知心動滋味的盈盈倩影。江碧羅,那個與他一同長大、常著一襲水碧色輕布羅裙的女子,永遠是那么溫柔、嫻靜、端肅。若說血魔是浴火紅蓮,那她便是池上清荷,顧盼之間,亭亭玉凈。舉手投足,娉姿楚楚。

他癡愛著這樣的江氏女,愛了整個青蔥年華。江碧羅像是他少年時光做過的一場杳霧迷濛的好夢,水月鏡花,幻渺空無。后來,縱便是他業仇纏身,縱便是他注定要凄寡一生,那江氏的女兒毀婚斷情、鳳尊別嫁也是尋常事,他雖恨過她棄信負義,但舊情猶在,青梅竹馬又如何?世上之事,總歸也敵不過一句,人各為己。

可為何。為何。

為何,她竟要殺了她?

足下汩汩洇流著猶然溫熱的鮮血,謝婪雙目腥紅,定定地望著眼前之人,而那紅袍血染的女子卻冷眸一派波澄瀾凈,她幽幽地望著曾經的愛徒,目光空冷竟是不帶分毫的情愫。手中赤霄一劍絢綻著血光,正低低沉吟,她驟然施施然地一提劍柄,旋即只見那血色利刃便如蝶翅劃水一般,輕輕松松地吻破了她手中那碧衣少女的雪頸。

“啊————!!!!”

便是旱天驚雷亦掩不過這驚天動地的一聲,親睹舊情為弒,少年立時墮入魔境,長風呼嘯而來,扯破了他束發的一帶紅綢,他雙目腥紅,黑發在風中恣意狂舞,原本百轉柔情的一顆心上登時撕開了血淋淋的一瘡,所有溫和、美好、頑賴與童真心性,也于一霎時盡數斃于了這斷情一劍。

陸長君瞳中一黯,她深知,自此,世間將再沒有一個笑若春風般和暖雍柔的少年。

“今日我劍斷你情,自此,你也該修得一手無情劍。”

“我等著你,謝婪。”



多年后,當陸長君枯坐思過崖上向壁捫心時方才悟醒,或許,在初次望定劍法瑕翳的他的那一霎時,她便已萌生了截劍封塋的想法。

朔風凄咽,孤雁徊鳴。昔日劍影紛飛的思過崖畔少了一袍頑艷奪人的腥紅,也少了一張明朗純粹的笑臉。

只多了一個終年枯澹靜坐、自苦自省的獨身之人。

崖畔斜斜而生的那株探入重淵的白梨又落過幾季,雪片似的花瓣簇簇漩墜入萬丈崖底,像是相思客涸不盡的水淚一般,任是泫然再多,也填不平這道綿延無止深似瀚海的情淵。

思過崖,思過崖,面壁思過,望穿天涯。星斗粲煥,幾度月鐮,不覺間,那個紅衣烈烈的女子已在崖畔獨自捱忍了整整一年,可始終不見有一個烈袍逼張的身影持劍上山,來取她的性命。

可她知道,他一定會來。

紅塵十丈,浩渺云煙,她抬首遠眺,將整座重華山的盛景盡數攬入眼底。翠巒綿疊起伏,如女兒玲瓏有致的腰身,藹藹薄霧輕籠,似輕薄如綃的幃簾。水闊天長,青山無恙。一縷煙愁纏綿在女子如繡的眉眼間,而她早已無心去看眼前之景,髓海之中,滿滿映現的皆是一人明朗俊逸的笑臉。

世上恩仇疊生,緣起緣落,似溯不清初始的圈環。在遇到謝婪之前,陸長君從未見過有一個人得以化作春風之暖,去慰醒她久久枯糜的心田。

他那般美好,美好的她竟畏于近前,仿若旦若指碰,便會玷穢了他眼里的好河山。

可是她還是隱忍不住,隱忍不住以此陰郁罪孽之身,去親近他的無邊風月。他的笑容、他體貼入妙的關懷、他頑賴憨傻的幼兒脾性,絲絲縷縷、滴滴點點,他每一寸微的風流,都如靜水流深,叫她旦若觸及,便再也難以割舍。

是有多久沒遇見遇過能暖醒她的人了呢?她早就記不得了。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是瀟湘謝氏,是彼時,那也曾盞分她陸氏滿門鮮血的謝氏之后。

起初他自報姓謝,她并未起疑。直到經年某時,他持劍風流模樣,竟隱隱讓她窺出了謝氏劍法的形影。

昔年宿仇壓身,她撿起父親水劍血洗江湖,一個走遍天下追討血債的孤女卻得來了一個血魔之名。謝氏一族雖非當年讎寇之首,但也曾為那主謀之人效推波助瀾之功。后來,謝氏一族又為其盟主所戮殺殆盡,到底,也不過是詭譎江湖,不過是權欲紛爭。

再后來,她親手手持血刃赤霄,輕靈地劃開了宿敵之女的脖子,卻也徹徹逼瘋了一個無雙俊秀的少年。

劍本無情,可人心有情。這世界上又哪有什么無情劍?

而今她已為他情動,他卻已滅情重生。

謝婪究極有沒有插手當年淮陰陸氏的慘案?她不愿去想。

她只知,從此,情淵兩隔,參商不見,她注定要殞于他手,而這孤坐絕峰無邊無盡的寂寞也將全數留予他,如此,在她筋疲力竭之際便可償清這最后一仇,業已是足夠。

只是若能重來,她再也不愿收下那個笑意如春的紅衣少年。



再見到那個風流矜貴的少年的時候,竟已又過三年。昔日血魔眼底的凜冽殺意已盡如寒梅枯死——分明還是那年雪落冰封、百花尸陳的懨冷時節,可殷殷天道,諸行無常,人事早已不復從前。

那一年,一江溶溶冰河銀華流曳,彌惹起遮目的冷霧輕煙。水色汀瀅之畔,她慵懶地倚棲在一節鳳凰木的虬枝上,周遭丹鳳紛揚、緩吐幽香,赤紅色的花瓣絢爛零落如雨,捧擁著一抹風華無雙的艷影。

那一年,她玩味地睇著遠處浴血拼殺的他,腥紅軟嫩的唇瓣猶然婉轉著瓊液光澤,而手中的一壺桂花釀卻早已涼透。

那一年,他憑仗一身出神入化的輕功旋飛于十數個殺意滔然的讎寇之間,幾番頑掙硬撐,苦苦地接下了來去幾輪的凜冽索命之劍。

始終未及相告,那時,其實當他在銀電交織之中步法顛躓之際,他早已在某一剎神佛靈點的指詔下,自一絲遺漏的眸光里窺到了遠處那抹閑閑瞧看的身影。

那一刻,他便篤定,她定然會為他出劍。

一切不過是孽緣頤使,他確確然是賭對了。昔時那厲厲毒名叱咤江湖、自污濘血澤之中冶魅走出的血魔,究極還是在看到他幾欲命絕時,生生情急了起來。

一江飛水鏗然現世,玉帶流光,濺起珠碎漫天,果利地劈開那張壓死他周身命門的劍網,也劈開了這場孽緣的姻緣線,劈開了他本該朗闊清明的那脈云天。

情蔻萌于無緣之土,縱便是他披日華而至,意欲春風相送,她猶然決然如往、孤身之影地走上偏鋒斷崖。有些人事、情咒,若緣分未至,縱便咫尺,也是天涯。

可她,竟狠心至此,兀兀抽劍飛血,在這傷創斑駁的情碑一面上,再濺上了一筆赤色的天淵。

頭頂是一綢月影白的離恨天,高闊杳渺,漫漫無垠。百花殺盡的歲節里,徒凜凜寒梅猶勉力撐持著枯瘦之枝,在一脈天凝地閉之中血祭著一場情絕。

鉛云愁卷,屏山環圍,霰雪紛紛。案頭一爐沉香屑已把畢生芳馨熬吐而盡。陸長君橫箏面前,坐的四平八穩,指下一闕婉動清泠的玄音滾瀉冰珠,如愁雨凄訴,搖風曳雪。

“你來了。”她緩緩抬起頭,兩池暖意迷濛的明波視向眼前人。

謝婪長身而立于她面前,眸底恨意狂浪,咄咄著滔天的殺意。昔時那個如春風般和暖美好的裘馬少年,究極還是缽承了她的蕭然模樣。

斷念情絕,無情為道!

如今,大功已成。

“拔劍。”

他冷冷睇著她,雙目陰郁如死。

“好。”

陸長君款款起身,卸下腰間那柄如銀龍盤纏的飛水,劍刃已損,不復舊時明冽,她亦并未將其執握在手,不過卷起那水刃擱置一邊,旋即款抖闊袖——

一柄赤光明烈的圣劍,霎時現于眼前。

青決,情絕。

赤霄,嗤笑。

好一把青決妄斷念,渾落得嗤笑淚漣漣。

圣劍霞光爛綻,宛若霓虹丹火,絳血而生。一火同出的雌雄雙劍再度相逢,劍光大盛,各自吟出綿長輕悠的清音,可彼此效忠之劍主卻早已恩絕義斷。望著她曼曼秀雅的妙姿,他眸底冷若冰凝。

“縱便千錯萬錯,你也不該殺碧羅。”他驟然長嘆,旋即有一抹痛色刻上兩盞玄潭。

“殺也殺了,多說無用。”她芳唇微啟,吐出的字眼依然如斯狠利。

“師父,你說,我殺不殺得了你?”

他忽然無聲而笑,笑意銜帶著萬古的愴悲,仿若世間所有明麗顏色于一夜之間齊齊凋零。

“你試試呢。”

望著他痛不堪忍的臉,她心如劍穿,可雪容上卻還是那抹涼薄又寡淡的笑意。

“好。”

眸色忽變,謝婪沉郁如潭的眼底驟然結起戾煞九霄的煞氣,只見他足下輕盈一點,青決劍驀如狂龍怒嘯一聲,襲裹滾滾渦流與勁風三丈,呈霹靂雷霆之勢,直向紅衣女子逼刺而去——!

望著眼前那個切切逼來的赤紅色身影,和那掀天揭地的劍氣,陸長君握緊了手中劍。

那年那時,她看到了生命中最盛美的一場大雪。

……


尾聲

后來,江湖之中再無一個眉飛色舞的少年以謝貪婪,卻多了一個雪衣銀發的孤獨劍客,踽踽流徙在蒼茫遼曠的天地間。

謝婪褪卻了一身艷袍,改著素白,從前望她時,縱便是烈烈襲身猶有悟散鉛華之感,而今她了卻飛升,他卻再不忍多睹一眼這紅塵滾滾顏色。

他至死也不愿相信,那年那時,他竟然真的殺了陸長君。

青山易色,日月張帆。如今,他已經不記得那場打斗的細節,這許多年過去了,任是如何地崩山傾焚天滅宇的披靡煞氣也盡做煙塵散去了,唯一留于腦海之中的,只剩那穿她心臟而過的最后一劍。

那一年,血魔一手赤霓爛泄的劍法已直達化境。他還記得她那時氣蕩千川的劍氣,裂石穿云、斬月劈山,一刃熾烈如火的血劍幾幾攪涌起炸徹九皋的煞氣,爛紅狂舞,氣浪怒喝,一脈青灰色的肅殺天地里,卻屢有赤紅的電光爆亮如虹,血霞翻騰。

風狂雪怒,梅雨蕭蕭。幾柱沉香謝盡之后,謝婪的青決劍因百遭力挫,敗勢垂顯。他手下章法漸亂,內力大起大伏,體力也是青黃不接了,原本可走踏虛影的腳步跟著就凌亂了起來。

冷汗如瀑。

情急之刻,他忽然想起了那一章她教過的劍法。被她內力震得滾雷隆隆的耳邊也陡然響起了昔日習劍之時佳人字字嚴訓的妙音:

“你需記得,世間雖有劍訣千篇,可能破赤霄煞氣的,獨這一章無量空色劍。”

她的劍法雖厲極煞極,但到底是自鬼蜮之境瀝血冶出的魔劍,世間諸法空相,天道恒昌,魔又如何能松青萬古?既是魔劍,便注定枯絕湮滅。

頂上蓮臺豁然華綻,一道慧光自天庭豁然神降,徹徹貫穿髓海。昔日精理晦澀的劍訣于一息貫脈周身,他驟然開悟。

于是,在最后一道至邪的殺氣自背后逼來之時,他鶴身牽云一縱,疾趨疾退閃過她的劍,同時手腕抖點寒星,利劍漩出青影無數,指顧從容地殺出了“無量空色劍”的總訣:天罡歸元式,幾乎是閉著雙眼,他本能地向那個飄身而來的血影刺出了最后一劍——

利刃穿心。

握劍的筍指虛虛一松,赤霄紅光驟黯,“叮當”落地。

她清瘦的身子微微晃了晃,人便媚然笑開來。她笑的那般疏朗,仿若釋卻了千鈞重負一般。

而他,直至方時才遲遲開目而看。

一霎時再度現出瘋魔之態,飛發亂揚,他沖上去接下她輕飄零落血涌如瀑的身子,少年雙目血紅,如發狂的獅獸般凄厲怒吼著。所有仇怨須臾便潰得淋漓,他驚恐地看著她胸口處噴灑出的漫天血霧,和那把幾乎沒柄而入的劍。

那把他親手刺入的劍。

她只告訴過他這章劍訣可破她煞氣,卻未告知他這章劍訣也能一式要了她的命去!

“騙子!陸長君!你是騙子!!”他一壁癲狂而吼,一壁忙亂地去堵她汩汩而淌的心頭血。

“其實,你和他一點都不像……”懷中之人艱難喘息著,旋即顫顫抬起血染的瘦掌,撫上了他涕泗橫流的臉。

如何能像呢?一個嬉笑率性,一個冷目如霜。一個溫潤乖馴,一個涼薄心腸。

“婪,你的劍,很疼。”

口中狂涌出腥紅無數,心血迸吐如泉,自胸口一創蔓至四肢百骸的痛楚如撕裂一般,她痛苦地蜷起身子,依依在他的臂窩里。滾燙的熱血恣意奔流,宛若腥潮赤洪,汩汩浸透了他們纏糾在一起的兩袍烈烈紅衣,也滾滾灼傷了他的雙手,他的眼。

“婪,抱緊我……”

那一年,她化作了一瓣輕盈的紅華,乘風而起,隨青云直上,泯笑辭離了這冷清江湖。

而抱著她余溫緩逝的艷骨的他一夜長慟,終累得雪絳白頭。

……

昔日惡名昭著的血衣妖女總算身殞,江湖人心大快,一代劍魔離世,劍圣之位虛空,天下間便又有新一潮血雨腥風悄然掀起。

可,任憑世人如何百般綢繆,卻再無任何奪座之機。

只因,在劍魔身后,江湖中陡有一白發雪衣的冷目劍客神秘現世,佩一水損刃軟劍,修無情之道,劍術狠辣之度遠勝血魔當年。世上凡有穢語斥辱劍魔之名者、歪心邪意欲謀奪劍圣之名者,必除之。

陸長君,你真好一派至死無悔之姿,兀自翩然斷舍,泯笑自任三尺鋼寒穿腔而過,自此你袖拂翠微、裳辭女蘿,留予我的卻是去徑湮絕,十方蕭索。

“劍無情,可劍者有情。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無情劍?”

“不過是最珍重的那份情業已死在心底罷了。”

已是遲暮之年的老人孑然松坐,掌中端著一壺早已涼透的桂花釀。面前,是一座荒草萋萋的芳墳。

“陸長君,你狠心至斯,你說,你是不是恨我?”

他搖首癡笑,笑到身抖如篩,白發雪眉恣意瘋飄,婆娑如霜,直教神佛也不忍顧。

“你是瀟灑離去,卻獨獨留下我這寡身之人兀兀捱忍至今。陸長君,不管你是否恨我,我確信我定是恨你的。”

酒意濃卷,他仰身躺臥而去,一匹浮水滑綢似的青天之上,日華明耀,軟云流飛,光影渙漫之時,八荒之景具陳眼底。恍然之間,眼前似有銀漢一疊鑄起通天的云梯,援引著一個鬢發花白的老人渡往忘川,在那彼岸摩訶沙華妖冶盛開之處,正曼曼立著一個眉目清冷的妙人。

舊情已去,獨留他一人墮入這情淵萬丈,用一生寥落為罰,癡把這孽債苦苦清償。

他闔上了眼。

此后,世間再無一個笑若春風的紅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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