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列子
侄子走了。
正是周中,實習在外。周五到家吃過飯已太晚,下著雨,爸媽又勸阻,一個人怕走夜路,沒能去堂哥家探望。第二天晚上沒雨,說是要去看看,老媽還頗有微詞,老爸只是沉默。
到得堂哥家,還是白熾燈,光不遠,昏黃,不大的客廳還有許多昏暗的角落。伯母一身黑衣,低頭靠里坐著,看不清面容。堂哥靠門坐,望著遠處出神。侄女在門外站著,老遠看見有人走來,卻也認不得我是誰,只默默看著。還有她的丈夫,坐在門外的摩托車上。門外比屋里更暗,看不清表情,也看不清長啥樣,只依稀的輪廓,是個人。
到得近前,堂哥才看見我,和我打招呼。聽到聲音,伯母抬起頭來,說,原來是你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這樣的場合,我可不敢故作輕松,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回了一句,是我。
侄女往前走了幾步,打開放在門外邊的一個塑料袋,招呼我吃里面的龍眼。我走進來的時候,都沒注意到這還有一袋東西。
堂哥給我介紹他的女婿,黑暗中只看到黑影動了動,好像是點了個頭,沒有說話。聽到動靜,堂嫂才從正對大門口的廚房里出來,也招呼我吃龍眼。既然不知道說什么,也不能干坐著,我就拿起龍眼剝起來,入口很甜。
我是家里讀書比較多的,而且這個年紀還在讀書,也算一事無成。堂哥問我,是不是以后畢業年薪幾十萬。我只能含含糊糊的應付過去。我想和他說,外面其實沒那么好,可是我還是沒有和他解釋,因為我知道我解釋不清楚。我說我買不起房,但是他會說,你都讀了這么多年,以后出來工資肯定很高。這時和他說,工資的增速跑不過房價的增速,無法說服他。因為很多經濟學家還有我們的政府也不知道為什么房價就這么高了。就像家鄉的龍眼很甜,然而能在這個小山村靜靜地生活,雖然有困難的時刻,但是也可以是幸福的。但是這些我都沒有和他說,包括現在我經常想家。
坐了好大一會,只有另一家的一個侄女來,還是因為在那里可以蹭到別人家的wifi。該說的話也說完了,我怕我自己一不留神,就說漏了嘴,以至難以解釋,或者造成什么傷害。然而什么都不說,我又承受不了空氣的壓迫,只能找個借口逃回家了。
我怕堂嫂也會像祥林嫂那樣抓著我問,你相信有來世嗎?每次想到堂嫂我都汗顏。來世,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畢竟我也沒有看見過。今天我倒是看到她在苦里。
堂哥因為酒精中毒,漸漸失去勞動能力。一家五口,吃穿用度都是靠她一個人掙來。侄女和侄子不怎么干活,還學著她丈夫欺負她。聽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聊家常,都替她可憐。然而她總是早出晚歸,一起干活說起堂哥和她一雙兒女,總是頗多維護。逢年過節,總想著給她兒子買新衣服,也算有個指望。如能平平安安過日子,貓貓狗狗都有自己的活法,過得去就算了,也沒有什么辦法。
堂哥因為酒精中毒,親戚送醫院幾次后,放出話來,再不戒酒,見死也不救了。嚴重的一次,大家都以為過不來了。還有人夢見掉牙齒,都猜測是堂哥要走。沒曾想到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悲哀更甚,無以形容。
堂哥早已靠撿垃圾度日,然而那點錢都不夠他買酒。堂嫂日漸憔悴,不時想起魯迅的話,有一天她會不會站在我眼前,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然而她是沒有那樣的命了,上面還有婆婆,下還有女兒。女兒長大嫁人了,一家三口也還得等著她吃飯。她要干活,干活就要吃飯,能吃身體就還好。
我很想她來問我有沒有來世,我現在一定會肯定的告訴她,有。因為來世她就可以算算,到底她前生欠了多少債。但是我又怕她來問我——我想告訴她結局早已如此,但是我又解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