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在那次手術中被截去了雙腿,臉上還留下了一道傷疤,從額頭一直延伸到下巴.女友也和他分手了,母親整日以淚洗面.他覺得車禍毀掉的不只是他的容貌和身體,還有他全部未完的人生.

他坐上了輪椅,每天只是呆呆地在窗前看飛鳥,看落日,看蔚藍的天色漸漸變成灰暗的夜空……

他常常想起住在醫院里的那段日子,視野所及永遠是一成不變的白色,臉上和腿上纏著一層層厚厚的紗布.他感覺像在做夢一樣.只有在出院的那一天,他見到熟悉的太陽和天空,他才終于相信,一切都殘酷而真實的發生過.

經人介紹,他認識了她,并且很快就結婚了.她是很溫柔的那種女人,長相也十分出眾,還寫的一手好文章。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她是個啞巴。即便如此，他仍舊認為虧欠于她，因為相比他殘廢的軀體和丑陋的面容，她的啞疾實在算不上什么嚴重的缺陷。

那她為什么愿意嫁給他呢，他已經不再英俊了，他也已經不再富有了，他甚至不再對生活充滿信心了。而她居然情愿和他生活在一起，這讓他非常不解，然而他沒有問她，對于他來說，可能是自暴自棄的想法在作祟，現在的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他的生活因為她的存在而于平淡瑣碎中不乏溫馨和浪漫的色彩.她做的飯菜幾乎從不重復,她也不像其他女人一樣喜歡打扮逛街.除了每天照顧他的日常生活,大部分時間她都會坐在電腦前不停的寫東西.默默的看著她孤單的背影,他常常不自禁地涌出一陣陣的心酸和愧疚.

他看得出來,她是愛他的,從她看他時的眼神,從她為他所做的一切,她是從心底里愛他,不帶一點雜質.可他從來沒有任何回應,沒有說過我愛你,也沒有牽過她的手,當然更沒有吻過她,哪怕是額頭或面頰.面對她的愛,他顯得那樣淡漠.

他覺得自己不配擁有如此美麗賢良的妻子.不配擁有她的愛.更多時候,他還是習慣坐在窗戶前看外面的世界,看落日,看飛鳥,看蔚藍的天色漸漸變成黑暗的夜空,然后一遍一遍的落淚……

他想,他曾經美好的過去就像那些飛鳥一樣一去不復返了.而他的人生也將由蔚藍轉為黑暗.

而她,只是暗暗為他拭去眼角邊殘留的淚水.在他的手心里一筆一劃的寫"你還有我……”

2.

他仍舊喜歡回憶以前的人和事.他懷念校園時代的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懷念年少時的風華正茂,激揚文字;懷念月光星輝下的喁喁細語,綿綿情話;懷念綠茵球場上的揮汗如雨,雄姿勃發,懷念辯論賽會上的縱橫捭闔,徜徉恣肆.他想念那些燦爛的日子,那些輝煌的歲月,想念那些絢麗的時光,那些璀璨的年華……

可是,它們像待放的花蕾.還沒來得及盡情綻放,卻被一場風雨摧毀成滿地落紅,最終如一縷微煙消散在單薄的空氣里.變成了遺失的美好和彌留的芳香.

?寒冬并沒有持續太久,春天很快到來了.看著窗外抽綠的樹芽,她開心的提議出去散散步.他答應了.

?她推著他走在平坦的公園小徑上,或許蒙蒙的春意感染了他,一路上他都饒有興致的欣賞著無處不在的春色.大概春天總是能給人希望的,他的臉上開始漾起一圈圈的微笑.她輕輕停下腳步.走到他面前,蹲下來.拿起他的一只手,將自己的臉龐貼在里面.無限溫柔的反復摩挲.然后抬起頭.靜靜的看著他.在他的手掌中寫: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重新開始,你還有我.

?他望著那雙含情脈脈的眸子,里面有一些晶瑩的東西在起伏閃動.他的心中第一次有刺痛的感覺.一直以來,他都只把她當作恩人看待,對她,所有的只是感激之情.甚至于如果以后有能力和機會,他還要償還這份恩情,他從來沒有想過應該嘗試去愛她.而此時此刻,望著她的眼睛.他的內心有一絲強烈的顫動.他想,一個不能自由表達思想和感情的人,一個不能盡情宣泄憤怒和喜悅的人,一個不能對自己傾心相愛的人說一聲"我愛你"的人,無論怎樣成功和出色.她的痛苦都一定比其他人更加深沉厚重吧.有口難言.她經歷了多少掙扎,忍受了多少無奈,她承擔背負了多少傷悲和苦澀!

?3.

她開始沒命的在電腦前敲鍵盤，不分晝夜。似乎她已經時日無多，必須盡快將身后事安排妥當。

?一次他搖著輪椅到她面前，輕輕握起她的手說，不要太累了，注意休息。她回頭，望著他，無神的目光看上去像個垂死之人。她蒼白的嘴唇吃力的擠出一個微笑，然后搖搖頭，告訴他沒關系，不用擔心。

?然而不幸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當他再次進入那個房間的時候，她早已倒在了電腦前面，屏幕還在那兒閃個不停。可是她雙眼緊閉，仿佛預備長眠不醒一樣……

救護車把她送進了醫院，在那個白色的世界里，她漸漸蘇醒。看到病床前的他，她笑了，笑得那么凄涼、落寞。她開口叫他，天。他一陣驚訝，眼睛里滿是疑惑。她說，對不起，騙了你這么久，其實我不是啞巴，我會說話，一直都會。不過今天以后，我可能再也沒有機會和你說話了。我真的很想對你說，我——愛——。她緩緩闔上眼簾，將那個未言的字散失在空氣里。她累了，愛得太累了，她需要休息了。

?回到家，他走到依舊在電腦屏幕里跳躍不息的那些文字前，它們像一把把鋒銳的匕首，毫不留情的刺痛著他的眼睛和心房。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愛一個人是如此隱忍而艱難。

?4.

她是從高中時開始喜歡他的，那時的他簡直是一個傳奇，文化課出類拔萃，體育場上身手矯健，而且長著一張人人過目難忘的英俊面孔。她也像那些天真愛幻想的小女孩一樣，經常偷偷的站在窗戶前面，望著他的背影出神。而讓她更加欣喜的是。他們同是習慣沉默的人。可是女子特有的矜持迫使她不能過于主動。在漫長枯燥的三載學業生涯中，她唯一的精神依靠便是默默的喜歡他，她所有的心理寄托便是一次次的在白紙上將自己的思念作最淋漓盡致的宣泄和表達。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沖動，讓她萌生了非他不嫁的念頭，總之，為了他，她是義無反顧，在所不惜了。

大學畢業后，她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湊巧的是，他的公司和她的公司比鄰而建。因此她也就有了得知他的消息的機會。

?在聽到他即將結婚的消息時，她的表情卻是出奇的平靜，仿佛她所有的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片刻過后，一陣猛烈的暈眩感忽然席卷全身，她重重的倒了下去。

診斷結果出來了，她患的是腦腫瘤，需要動手術，但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走出醫院的一瞬間，她看到他滿身血跡的被人抬著朝急救室匆匆而去。她靜靜的呆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她毅然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她依然記得在得知病情之后，曾夢囈般的問朋友，生命和愛情哪個更重要，朋友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不是有那么一首詩嗎，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聽完，她凄然一笑，轉身離開。

?她做了他的妻子，也做了一個啞巴。她想讓他明白，他們是同一類人。在漫長的時光中，她將一腔深情訴諸文字。似乎她全部的生命就是用來愛他的，愛他，愛他，愛他……

?有限的生命如同沙漏中可憐的沙礫一點一點耗費殆竭，她始終安靜的愛著他，直至油盡燈枯的那一天。

? 心子里有劇烈的絞痛感。他泣不成聲。

? 書稿的結尾是她未完的那句話，天，我……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