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風把云吹得飄起來,陽光所以在地上顯得飄渺。
可傍晚,下起了小雨,爸爸說要來接我吃飯。怕他找不到地方,就提前用兩通電話聯系了。沒讓他把車停在門口,對正在煮飯的大伯編了個謊話,說晚飯不回來吃了,就迎著小雨走了出去。
刮風下雨,寒冷刺激的我渾身發抖。走出家門口的泥地來到小路上。兩只狗站在路邊朝站在遠一點的另外一條狗叫。我稍微遲疑了一下,慢了腳步。對面走來一個戴眼鏡穿厚睡衣的女人,手里捧一籃菜。她先穿過兩條狗中間,低頭看了一眼,就接著往我方向走,于是我重新快步向前。
我抬頭看,車后門打開一條縫,看來奶奶和妹妹也跟著來了。還已經看到了我。我向來怕狗的。我現在不敢看狗,仰起脖子緊盯著車門縫往前走,車子剛才因為調轉車頭而發亮的紅色尾燈現在熄滅了。我可以看見奶奶探出來的頭。我的眼鏡因為雨水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了。頭發也有點濕了。我想加快腳步小跑過去。可是那兩條狗還在身邊叫喚。跳動著的緊張的心把我的腳步拖住,只好耐著性子慢慢走過去。
拉開車門,奶奶往旁邊挪,妹妹跪在副駕駛座上叫我哥哥。我應一聲,叫聲爸爸阿婆,冷的發抖上了車。車里還是冷的不行。我抖得厲害。我怕他們發現我冷成這樣又要羅嗦。就往手上哈兩口氣,使勁搓兩下。強壓住抖動的身體。他們沒注意了。
爸爸責怪我下雨天出來不帶傘,我笑笑說麻煩。低頭看見阿婆和我座位中間放著兩把新的雨傘,應該是看下雨了,從爸爸的雜貨店里拿出來的。我在下雨天也很少撐傘。
沉默了不到半秒,話題轉到妹妹身上。奶奶說妹妹不舒服,我問暈車么?爸爸安慰妹妹沒事的一會兒就到了。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都是我坐在副駕駛座的,接著又隱約記起上次出來吃飯她是不是已經坐副駕駛了?年紀很小的孩子是不能坐在副駕駛室的,很危險,而且她現在也沒有系安全帶,這個安全意識實在太薄弱了。上次吃飯是四個月以前了,那時說妹妹上幼兒園了,我總是看不出小孩子有沒有長大,她大概5.6歲了么?我不確定。
因為下雨,車子開得很慢,很柔軟。我有時看窗外,和阿婆說話就看看阿婆。有時看看前面的車。因為剛剛學開車,總想看看別人怎么開車,也看看路況。一撇看到車前的反光鏡,擔心爸爸以為我在看他,就把頭縮回來。可還是有幾次忘記了,又看過去。后來一想我坐在右后方,反光鏡應該看不到我。
車子里慢慢暖和起來了,終于不用費力氣控制我的顫抖了,這讓我感到輕松。
車子開到四個月前我住著的地方。是個很繁華的地方,有噴泉有霓虹燈。自搬家以后我就沒怎么來過這地方了。我隔著全是水珠的玻璃窗盯著看能看清楚的一切。我只回來過兩三次,每次都是像這樣坐在車上呼嘯而過。每次我都是緊緊盯著。
這里一直在裝修,果然這次又有幾塊牌子換過了,開起了別的店。不過只有這次,我想起那些街坊起來。租給我們房子停電瓶車的老阿婆。鄰居那個和我同齡卻一直沒怎么看清長相的女兒,我總是光顧店里的剪頭發的哥們兒。因為他們在我腦海里的一閃而過。車里難免的陷入沉默。還好我現在不因為別人尷尬而尷尬。沉默是正常的難以避免的。而街坊們以后都很難再想起他們了。終于開過了我熟悉的地方。我想起我一直在遠離,我越走越遠。
貝兒奶聲奶氣的問爸爸到了么?大家都笑了。從爸爸的回答里,我收到提示,終于想起來妹妹的名字,這幾天因為一些事情頭昏腦脹的。我也配合的咧嘴笑,不過沒有發出聲音。
看車子前進的方向,我想可能又要到上次那家飯店去吃了。上次在那里吃飯碰到了熟人,讓人陷入一些尷尬的境地,我是有些不愉快的。不過這次應該不會了。
經過以前叔叔住的小區。奶奶叫我把上次給我的荔枝干帶到學校去每天晚上吃一點。我說包里塞不下了。只把臘肉帶點去給同學吃。接著一直到飯店門口奶奶一直在想帶什么特產到學校。我怕她太忙,一直回絕說不用。這可不是客氣,這是一種關懷,就是不知道她感受到沒有。
到了飯店,雨又下了大點,外面格外冷。我渾身抖個不停倒吸涼氣。我把著車門注意不碰到路邊的樹。一邊等阿婆下車扶她一把。爸爸從車后繞到我前面。給妹妹開門,牽她出來。奶奶動作利索,不用我扶,自己關了車門。貝兒也冷,嗚嗚的叫,一跳一跳進了店門。我的臉可能都凍扭曲了,也趕緊進門。
我一心想快點進包廂暖和一點。奶奶一直叫我點菜,走到包廂門口還是不忍心不理會她徑直進房間。還是下樓。我確實不喜歡點菜,因為我寧可遷就別人,又天氣寒冷。于是我走到一邊,一會兒左腳一會兒右腳來回跳動。
爸爸問我要不要老鴨煲,我說太多了吃不了。店員也說是,推薦小一號的羊肉或者狗肉。我喜歡狗肉,怕其他人排斥就說吃羊肉。想著羊肉強身健體的神奇功效和吃羊肉帶來的火熱的溫暖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有人從門外進來。帶進一陣冷風,冷的我說話都哆嗦了。突然懷念廈門的溫暖。
奶奶拉著我,繼續和我說拿什么給同學。她老想著要送些東西才能搞好關系。可我的朋友不是因為我給的好處才喜歡我的。但奶奶費盡心機,似乎一定要我同意那點什么好東西給同學才行,我只好答應。貝兒上躥下跳,扯著嗓子尖叫。爸爸一邊關照她一邊關照我還要點菜。店員又問我要不要蔥油泥螺,這是我很喜歡的菜,可我說了我寧可遷就別人,畢竟我又不掏錢。我推脫我隨便吃什么都行,隨你們點好了。爸爸笑笑,點了。
貝兒對著缸里的蝦蛄大叫“小蝦蛄小蝦蛄”,爸爸最后點了個生牡蠣,點菜總算結束。我冷的背脊發疼,顫抖著上樓。阿婆還在樓下,指著海蠣,看看我,生的啊?我說沒關系,我會吃的。
坐下來吃飯。沒看見裝醋和醬油的碟子。可能等等上海螺的時候再上。我沒作聲。
奶奶還是問些我在廈門的事情。爸爸偶爾插嘴替我回答怕我嫌奶奶煩。他可能知道我喜歡蔥油泥螺但不知道我作為一個孫子,是不敢嫌奶奶煩的。
空氣總算是暖和了。剛才的硬冷讓我的食欲不振,有些想吐了。現在舒服多了。
上了第一道菜。涼拌蘿卜,浮著幾只辣椒。我本是無心去吃。干坐著的緣故,我開始拆包在筷子上的塑料。
貝兒可能嘟了下嘴還是做了個什么表情。爸爸笑一下,問她,你想吃么?我抬頭看,嘴角翹一翹。她不出聲,皺一皺眉,手指指辣椒,嘟嘟嘴,又伸回來搖一搖。大家都笑。爸爸說不辣的,你試試么。她吃一口笑了。我也笑笑,本來提著筷子想夾,又放下去。
衣服有點緊,也暖和多了。我脫掉衣服掛在旁邊椅子上。剛才冷的發抖的時候,身體都勾在一起了,肚子上的肉疊在一起,有點喘不上氣的感覺,我挺直身體,舒服了很多。因為回家吃了不少好東西,天天大魚大肉的舌頭上像裹了一層蠟。吃了幾塊蘿卜,好多了,味道不錯。又上了菜。我開始拆開號稱消過毒的碗碟。拆下塑封,沒看見垃圾桶,眼一瞟爸爸,扔地上算了。
又上了海螺,我開始認真吃飯。還是沒有上碟子。懶得提了。不過這海螺蘸著醬油會更好吃點。
貝兒坐在位子上就沒怎么消停,我沒覺得受了影響,壞了心情。出于一種因為沒見過幾面的生分和一種對出類拔萃的大哥哥的敬重的感情,她不敢來騷擾我。只看著我不好意思的笑。再說我也毫不介意小孩子出于歡喜的煩擾。她怕我,我也喜歡小孩子。她做出些出格的事情引起大家注意的時候,我就抬頭看看她,笑一下。爸爸和奶奶就覺得沒有因為小孩子的胡鬧影響了我。覺得兩兄妹的感情會因為這樣一次一次制造出來的親近的機會而加深。奶奶會插上些話說些貝兒的事,好讓我覺得她的可愛來。我就轉過頭對奶奶也笑笑。不過我是決定了要對她僅僅保持禮貌而不是親近。雖然小孩子都很因為我的和顏悅色而對我感到喜歡,但我想貝兒應該能感覺到我刻意發出的眼神里的漠然。禮貌在我們兄妹之間是最好最合適的。我想。
貝兒好像被什么東西惡心到了,緊抿著嘴,哼哼唧唧。我想是這飯店上了什么壞掉的東西,被貝兒吃到了。加上至今沒上的碟子,我對這飯店產生了厭煩的感情。臉上還是笑笑。表示一下很喜歡貝兒。
貝兒要把嘴里的東西吐出來,爸爸讓她吐在地上,她遲疑了兩下,像做了個假動作似的,還是吐在了碗里。大家都驚慌起來,爸爸有點責備的意思。奶奶趕緊去樓下拿新的盤子。我還是沖著他們笑笑,這沒什么么?小孩子難道不是都這樣子么,肯定還要吐幾次的,而且下次會吐在地上了。
菜慢慢的上。我吃的挺好,盡是些我喜歡吃的菜。放在衣服口袋的手機想起了提示信息的聲音。肯定是媽媽發來的,這會兒應該下班了。我沒打算理會。奶奶看我手機響了。我說垃圾短信而已。
看著我吃飯,一定是很舒服的。我認為食物是很神圣的。我吃飯講究葷素搭配,講究健康營養,講究吃相漂亮。我習慣于讓生活中的小事變得和諧幸福。
貝兒又吃到什么壞東西了,我總是低著頭吃飯,沒什么功夫看她吃了什么,這飯店真是不太厚道啊。果不其然,這次很果決的吐在地上。奶奶又責怪,你要吐就不要吃下去啊,又要吃螺又要吐。原來是螺,那難怪了,有一些螺是臭的,不能怪她。貝兒抬頭,我喜歡吃螺的上面不喜歡吃螺的下面。大家笑。我也笑,我原來也是這樣,嫌螺的下面惡心,又喜歡螺上面的新鮮彈牙。貝兒喝一口爸爸遞過來的水,一口吐在地上,水可能濺到爸爸褲子上了。爸爸皺起眉頭,我怕他生氣了,想起小時候他生氣打我的情景。心里一緊。還是沒有,宮雪漫,你再這樣我待會兒不帶你去買東西了。
也許這樣的管教有用吧,貝兒總算比剛才消停了點。
手機又響了一次,還是短信,擔心老媽有什么指示,我不敢怠慢了,站起來,旁邊放著的衣服里拿出手機。一條是老媽的天冷早回,一條只是垃圾短信。老媽還是放不下。我回了個嗯就塞回手機,不看他們回了座位繼續吃。大家心知肚明,所以不問。
菜色精彩,但貝兒又開始鬧,爸爸要幫她吃飯了。我撿一個螺,回形針被放在一只螃蟹的空殼下面,我拿開螃蟹,用手指甲扣回形針。聽見爸爸叫我。一抬頭看他拿個回形針在掰找不到換一個吧。我剛好扣住拿起來說不用了。一個人照顧兩個人,照顧的過來么?還是省省心吧。又低下頭,四個月就見一面啊。眼睛有點酸。
貝兒可能吃的差不多了,跑到門口開門跳舞。門外很吵別人在勸酒劃拳。爸爸也吃好,把貝兒叫過去,你別出去,我去上個廁所。
沒一會兒樓下服務員叫老板娘說我們包廂結賬。過幾年,要輪到我做這事了,要學著點。
我吃好靠在椅子上不動彈,爸爸也回來了坐好。奶奶說要把剩下的全消滅干凈,還好我并沒給她剩下多少,貝兒在門口等的不耐煩了。
奶奶還吃著,桌子轉來轉去。爸爸手伸進內袋,我也知道他要給我錢了,吃飯最后一項總是這樣。我躲閃著眼神,他把錢遞過來。這算三月份的生活費。我不推脫恭敬的拿過來。孔子說色難。真有智慧。
他又沒頭沒腦的說這生活費么,你拿著省的我匯了。你也別管什么二月份三月份。平常要是不夠用了,就打電話給我,我會給你拿來的。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空空的盤子,也不看我,說完摘了眼鏡,用力摸摸臉,我是知道這戲碼的,才不至于被他煽動的紅了眼眶。我只嘆口氣。想起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句話來,對他說也是對我自己說。
奶奶吃完,就剩了半盆生牡蠣。
回家的路上,我昏昏沉沉。無意識的盯著街燈。貝兒忘了爸爸的承諾在車里睡著了。到了剛才接我的地方,雨下的很大了。爸爸減慢車速,我就不開進去了。讓我把傘拿上。我下車,把頭伸進車里,那我走了。天黑下來。大雨中這條回家的小路上沒什么人了。我往家里走,想忍住不回頭,當個拿了錢就變無情無義的不孝子。可是沒有忍住,還是回頭張望了兩次。我狠不下心,對他們不好。
第二天早上,老媽上班走了。我無端地想起些小時候的事情來。說是無端。其實只是我希望是無端想起的罷了。
小時候爸爸教我畫畫。我討厭畫畫,因為我畫的爛,爸爸畫的好。差距太大了。我只有被他用手把著才能完成一幅畫,不然畫不到一半,那畫紙就會被我撕爛。
小時候來了客人,我高興的近乎發瘋,爸爸生氣,給了我一巴掌。這是我迄今為止得到的唯一一個巴掌。
小時候爸媽吵架,窗戶被鵝卵石砸碎,奶奶把我帶上樓,我本以為我早已習慣了。可聽著樓下因為扭打而發出的沉悶的聲響,我還是哭了。我知道這戰爭我阻止不了,因為我試過了,沒有用。我知道他們希望我退出這戰爭。我試過了,沒有用。
小時候爸媽終于離婚了,我跟了媽媽,他那時窮困潦倒,斷了活路,天天在親戚身邊周旋。過年了,他住在老房子里,一個人冷清的很,就叫我陪他,他用滾燙的熱水在天井里給我洗頭,用滾燙的熱水在廚房里洗澡,他怕我冷。我現在用滾燙的熱水洗澡時。都會有種想哭的感覺。
小時候他和破壞我們家庭的在村莊里聲名狼藉的第三者結婚。那時我已經好久沒見他了,我搶過電話嘶吼著說要和他斷絕父子關系。憤怒掛下電話時還砸傷了手。
小時候他三四年沒見我了,我到了省城讀書,他跑來找我,給我錢,在我面前痛哭,但是沒有道歉,他拉我的手,我想躲,可終究還是沒動。我做不到指著鼻子罵他質問他。我最多也只有陰沉著臉沒叫他爸。
回憶太多了,畢竟是父親。
這么多年,我遇到一些無能為力的時總是會想起埋怨他。要是我們家還好好的,情況就會好多了,都怪他在外面找小三。我這樣想。
媽媽有時會譴責他,說他不負責任。說他小時候很少抱我,現在抱這個女兒卻殷勤的很。還總擔心我被父母離婚這樣的事煩惱。我表面上像是早已撫平創傷。心里明白,父母離婚了很多事情完全改變了,受到的影響比大人還多。只不過不想再提罷了。
不過我確是已經寬恕他了。從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原諒了。
他不過是個平平凡凡的人罷了。誰不犯錯誤呢。
他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也許可以這么概括我父母的分開。
他十幾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奶奶帶叔叔去鎮上讀書,他一個人在待他很好的親戚家輪流吃住。
沒有責任感,竟然拿不出理由怪他了。
小時候我把他敬若神明,信任他,愛他,期待他。只不過他讓我的期待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