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怕老。

倒不是害怕老來變丑。

怕的，實在是各種機能衰退，想走走不快，想動動不了。

乃至，成為一個人的基本自理能力也失去。

只是一個還活著的生命體，就這么依靠他人的幫助，活著。

愛過什么，恨過什么。曾經如何叱咤風云，站在世界的高峰。曾經如何聰明伶俐，被多少的人喜歡著。

不是說，飛鳥在天空飛過，總會留下痕跡嗎。

當我老了，那些痕跡，去了哪里？

這兩天我在養老院待了些時間，看望我的奶奶。

腦子十分不清醒了。一句話說二十遍。把陌生人當老鄰居。不斷地找工資卡，找剪刀。

房間里的其他人呢？

有的喉嚨肌肉萎縮，失去吞咽功能，吃一口就吐。

有的坐在馬桶上，還嚷嚷著要去廁所。

有的坐在床邊，神情木然，雙手哆嗦。

她們曾經也是年輕活潑的女孩。是侃侃而談的老師。是雷厲風行的廠長。是燒得一手好菜的能干的母親。

時間把她一個一個的角色剝去。最后只剩下自己。

卻還不放手。繼續，剝走她的記憶，剝走思考和語言，剝走所有使她和其他人不同的東西。

于是她終于，像工廠流水線上的玩偶，和其他人都一樣了。

性別？不用分。

情緒？不用管。

跟著鐘點，吃飯，洗澡，散步，睡覺。

不過因為還有著呼吸，所以依然是這個世界的責任。至于她和隔壁床的那人有什么不同，沒有人在意。

我看著奶奶不說話的樣子，常常感到一種悲涼的好奇。

當她像是放空地盯著某個角落，一言不發的時候，我會猜，此刻，她在想什么？

總是會接著再想到自己。80歲的我，將會是什么樣的狀態。會比我的長輩們好些，還是更差？

那個時候，我還會不會記得，34歲的一天，我坐在商場凳子上，眼含熱淚，在手機里寫下這篇文章。

呵呵，為什么會哭呢。

我是有多害怕失去所能。

我是有多留戀這個隨便走，隨便跳，隨便哭笑的，自由的，自己。

這個有著小小驕傲的，野心勃勃的，自己。

我是有多留戀這個世界。它雖然有那么多地方叫我不滿意，可我，還是很想看到，未來它會是什么樣子。

如此渴求。

如此求而不得。

一個人。

一路行走，一路拋棄。

拋掉身外之物，再拋掉本就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

還是說，就連那些東西，譬如智力、記憶、情感，本來也就不屬于我們？

質本空來還空去嗎？

來的時候兩手空空，什么記憶情感都沒有。所以離開的時候，也得渾身褪得干干凈凈，是嗎？

最后的最后，什么都沒有。所有人也都一樣了。

那么大概，也并不能說老無所依了。

人，生來就無所依吧。

原來孤獨，是我們最深最長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