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喬治·奧威爾致敬

一

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不可思議的人——或豬——出生，比如我們可愛可敬的主人公，當它從母親笨重的屁股下鉆出來時，它可憐的小腦子便清楚的明白，它注定與眾不同。

實際上，在它出生后的兩年里，它的確展現出了遠超同類的能力，無論是從它長著絨毛的、漂亮的粉紅色皮膚，比起同齡豬更加健碩的體格，還是從它那張年輕的臉上浮現出的傲慢的神色——一頭豬能活靈活現的在臉上擺出這種神色著實不易——我們都能輕易看出這一點。它面對那些愚蠢可憐的同類時，總是神氣地自稱為文豪。他認為自己完全稱得起這一偉大的稱號，因為它——一頭漂亮的、年輕的、聰明的豬，一位前所未有的文豪——在它的第二個生日（也就是今天）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書。當然，憑它偉大的智慧，它本可以提前幾個月完成這本書的，但它仍然謹慎而虔誠的延遲到了生日這天。

這是一個偉大的日子，它這樣想著。這本書的完成會使這一天更具意義。它時刻謹記著自己的夢想：成為一個獨一無二的，史無前例的文豪。今天，會是它踏出的第一步。

它鄙夷的看著一旁在食槽里搶食的同類，用人類的話，流暢而小聲的嘀咕著：

“從今天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

它立起身子，僅用后腿支撐——就像人類那樣——它的左蹄上夾著它在過去兩年里從農場主家里偷來的紙，上面當然是它的大作。右蹄伸出柵欄，靈活的打開了那個只能關住沒有智慧的畜牲的鎖。它就這樣一搖一擺的走了出來，熟稔而威風凜凜，看著活像一位成名已久的大文豪。

它昂首挺胸的穿過農場，在一群雞鴨鵝的注視下緩緩走向農場主的屋子。趴在農場主門前的那條狗，那條兇惡的、仗著農場主而耍盡威風的狗在看到文豪碩大的身體時，嗚咽著退回了狗窩。文豪甚至沒有看狗一眼， 它站在門前，右蹄堅定的敲響了那扇門，它的睿智的小眼睛里射出一種奇怪的光芒，它小聲說：

“是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二

有時候成功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尤其是當追求成功的是一只豬的時候。

精明的農場主在經歷了剛開始的震驚過后，很好的發揮了他身為資本家的能力，他殷勤的為文豪訂做了一套高檔西裝，并且邀請它在自己家里住下。他用極其悔恨的語氣談起他在過去的兩年中居然沒有發現他養的豬里居然有這樣一位令人類折服的天才，隨后又用一種讓文豪措手不及的速度轉變成欣慰的語氣說“您能出生在我的農場實在是上帝保佑”或者“我們合作一定能讓您名垂千古”。文豪幾乎沉醉于農場主所描述的光明未來中，它前所未有的覺得自己離夢想是如此的近，以至于它只要抬抬手就能摸到。實際上也正是這樣，當它問起出書的事宜時，農場主拍拍它的肩膀，說：

“明天你就等著記者上門采訪吧。”

正如農場主所說，在天剛剛泛白的時候，一大群饑渴的記者便堵在了農場主的家門口。我們偉大的文豪頭一次遇到這種場面，它站在樓上透過窗戶看著擁擠在門口的記者們，它感覺到它的胸中有一股奇妙的激情在燃燒，以至于它整個身子都因為這股激情而顫抖起來，它走到鏡子邊，模擬著等會接見記者的情形。“要矜持，但是也不能太冷漠，應該表現出優雅而穩重的態度”它這樣想著，站直身子，雙蹄背在背后，臉上想擺出一副肅穆而沉著的神色，可惜它堆滿贅肉的雙頰和直伸出來的鼻子卻總是讓它不如意，它有些懊惱的皺著眉頭，緊接著又發現它皺著眉頭的樣子很有幾分文豪的風范。于是，它決定從此就以這幅樣子示人。

它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清了清自己的嗓子，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

“好一個文豪！”

它邁著八字步，緩緩的走下樓。焦急的記者在看到文豪健碩的身體和那張年輕的豬的臉時，發出了一陣陣吸氣聲，哪怕是見多識廣的記者們，也是第一次見到會用雙腳走路的豬，而且這只豬還穿著高檔西裝！

記者們漲紅了臉，這是一條絕妙的新聞！他們擠到文豪身邊，卻又說不出話來——他們還從未采訪過一頭豬！

文豪穩重的后退兩步，皺著眉頭示意大家安靜，它的目光飄過了每一個激動的記者的臉，輕輕抬著蹄子，用緩慢穩重的語氣說：

“親愛的朋友們，我們有大把的時間…”

三

“像人類那樣寫字！豬的奇跡！”

“像人一樣出書的豬？動物里的文豪！”

“難以置信！和人一樣的動物作家！”

每一份報紙上都用整整一頁來刊登文豪的照片，照片上的文豪皺著眉頭，小小的眼睛里散發著動人的光彩，連雙頰的贅肉都顯得莊重起來。

文豪感到一陣頭暈目眩的幸福，它從未想到它的夢想會如此快速的實現。它帶著這股幸福感跌跌撞撞的闖進了農場主——也許現在稱之為經紀人更合適——的辦公室。正在清點錢財的經紀人略帶驚訝的看著文豪龐大的身體“砰”的一下坐在椅子上，它雙眼充血，本來就大的鼻孔因為喘氣而更顯粗大。

經紀人隨手拿起桌上一疊厚厚的鈔票，走到文豪身邊，一邊輕撫這它的后背，一邊將鈔票塞進文豪蹄子的夾縫里。

“別急，我親愛的朋友，看看你手上的小可愛”經紀人溫和地說。

“哦，是的，但是…”文豪甚至沒有看鈔票一樣，他的雙眼直直盯著前方的虛空，聲音低沉而激動“我的意思是我們難道不應該趁熱打鐵再出一本書么？一名文豪怎么能只有一本著作？我已經完成構思了，只要給我三個月…”

“文豪閣下！”經紀人打斷了文豪神經質的自言自語“我的朋友，我們最近的時間相當緊張！實際上，我已經給您安排了兩次見面會和四次采訪，為此，我們需要在兩個月內到六個城市去，您瞧，您的計劃恐怕不得不延遲一會兒了。”

“但是…”

“閣下，你忘記了你的名字了么？文豪！請聽我說，一位偉大的人類文豪難道會讓他的一生在寫書中度過么？當然不會！每一位文豪都會把大把的時間用來接受采訪和演講，或者其他什么活動。他需要讓更多的人了解他的生活和思想，而且，”他抓住文豪夾著錢的蹄子，左右晃了晃，那一張張鈔票隨之擺動。

“還有這些可愛的小精靈。您身上的衣服，您坐著的真皮椅子，您喜歡的紅酒，甚至是您用來戰斗的武器——紙和筆，不都是這些小可愛換來的么？一位貧窮的作家寫出來的字都帶著作者的窮酸的臭味。而那些偉大的文豪，他們所寫的每一個字都是被高檔紅酒和牛排所滋潤的，親愛的閣下，難道您沒有發現在您住進這間房子后，您的腦袋更清晰了，思路更敏捷了，寫出來的文字也更加優雅而美麗了嗎？”

實際上，文豪在住進這間房子后一直沒有時間寫些什么，但是它無法反駁經紀人的話，它的可憐的、單純的腦子里還沒有清晰的認識人類的生活，它的屬于豬的靈魂總覺得經紀人的話有問題，也許事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呢？文豪說不出來，它知道這和它想象中的文豪不一樣，但是，也許人類文豪就是這樣呢？文豪已經弄不清楚了，它感覺腦袋里有許許多多的東西在旋轉，它從未如此迷茫過，但是在茫然中，它似乎又抓住了什么東西。

它不由自主的低下頭，一疊輕輕擺動的鈔票，映射在它的小眼睛里。

四

“各位人類朋友，在今天，在我的第四個生日里，我完成了我生命中第兩百次演講，

我相信，這次演講會為我的生日賦予更加崇高的意義…”

文豪坐在臺上，如今，他的身體臃腫得不可思議，奢華的西裝緊緊地繃著，他皺著眉頭，兩頰的肉堆在胸前。他的聲音穩重沉著，顯得真摯而誠懇，在講到高潮的地方，他還會高高的舉起雙手，用力的擺動，以此來帶動情緒。是的，不管從哪個方面來看，他都是一副堂堂的文豪做派。

現在，他的文豪之名已經舉世皆知，哪怕他從頭到尾都只寫過一本書，但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沒有人會懷疑它是否與這一稱號相稱，全人類都承認了他，一頭被稱做文豪的豬！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臺下的人們用著狂熱的眼光看著文豪，當演講結束時，一個年輕人滿懷激動的站了起來，眼睛里散發著崇拜與渴望的光芒，他用顫抖的，結結巴巴的聲音說：

“文豪閣下，成為你這樣偉大的作家是我一生的夢想！請問，我該怎么做呢？”

文豪看著年輕人，露出了與當年的經紀人一模一樣的溫和笑容：

“我的孩子”文豪說，“你得先明白，一位文豪是絕不會把一生的時間花在寫書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