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生

故事的一開始還沒有他,不過已經注定會有他了。那時謝紅被父親趕出家門,獨自一人走了三十里地,來到陽水鎮盡是單身漢的磚窯廠,那種事無論如何是要發生的,只不過是早晚問題,只不過他的另一半血緣暫時還未確定。而她推開磚窯廠辦公室大門的那一刻,從坐在沙發上的那個男人的眼神就看得出來,他的父親也定下來了。將滿十八歲的謝紅身材高大,嘴唇豐厚,眉心長著一顆豌豆大的黑痣,兩片緊俏結實的臀撐起肥大的土灰色褲子。她站在辦公室門前,忘記了關門,任塵土夾著磚末旋進來;男人瞇縫起眼睛,也忘了提醒她關門。她愣怔怔地看著男人,帶著那副不懂世事的愚鈍表情,手摩挲著淡藍色上衣的衣角,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反而是男人先晃過神來,問:“找活兒嗎?”她頓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就出生在那間辦公室里。來了沒幾天,這間屋子成了謝紅的住所,兩年多以后嫁人時才搬走。盡管房間周圍飄揚的塵土整日不落,屋后排水溝的惡臭滲過墻縫縈繞不散,謝紅還是不得不在那里生下了他。屋里提前預備好了毛巾、熱水和褥子,就連接生婆也早早趕到。窯上的人推著排滿磚的獨輪車,邊走邊望著辦公室大門。

“看來是要生了。”有人說。

“肏他媽,這都第幾次了。也不給我們留一個。”另一個人說。

“如果坐在辦公室里給我們發工錢的是你,你也不會給我們留一個的。”第三個人說。

“去你媽的。我要是有了媳婦,壓根兒就不會干這種下三濫的事。”第二個人說。

“這可說不準。”第一個人說。

“這種事誰也說不準。”第三個人說。

隨后其他人插起話來,從會不會干這種事聊到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的。窯上的單身漢們就這樣說著,在炙熱的陽光下淌著臭汗,直到嬰兒的啼哭聲把他們嚇了一跳。“嚯,這聲兒可夠大的,以后肯定是個孬種。”有人說。這時的他剛出生,還聽不懂人話,還不能握起拳頭,不然按他的脾氣,他會立馬跳出小褥子,照那人臉上來上幾拳的。此刻他待在謝紅的臂彎上,蜷縮著手腳,哇哇哭叫。謝紅倚在被子上,頭發濕漉漉披散著,滿臉疲憊。她看看他,又看看站在床邊皺著眉頭抽煙的男人。“男的。”她說。男人沒搭話,眼睛一直在眨,像在盤算什么。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給他起個名兒吧。”“不急。”男人咕噥了一句,望向窗外,不停眨著眼睛。她靜靜地望著男人,良久,臉上突然綻出一個笑容:“你姓度,就度生吧。”

度生在母親的那間屋子里只待了四個月,在陽水鎮總共也只待了六個月。他四個月大的時候,隆冬的一個黃昏,男人的媳婦趕去磚窯廠,用提籃拎來六個菜,全是男人愛吃的。路雖不遠,她還是在提籃外用繩子綁了件舊棉服。窯上的人見她遠遠從拐角出現,沒停下手里的活兒,朝辦公室的方向瞟了瞟,嘴角不禁往上翹。他們想,這女人,終于來了。這次可比上次強多了,給了四個月的時間,上次一個月不到就來了。女人穿著大紅色的新式呢子大衣,襯得臉更黑了;腳上那雙高跟靴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東倒西歪。她帶著露出牙齒的笑容朝他們點點頭,不緊不慢、從容自在地走向辦公室。她知道等她敲響那扇門時,謝紅早就躲到房子外面的某個地方去了,懷里還抱著一個男孩兒。類似的情形她再熟悉不過。她整日無所事事待在家里已經十九年,要說有什么能讓她記住的就是隔上幾年便會發生一次的這種事。偶爾男人回家,在兩人短暫的對視中,男人知道事情又敗漏了,她遲早會到磚窯廠再唱那出戲的——精心打扮一番,從飯店弄幾個菜帶到辦公室,一待就是大半天,中間還會說起自己父親對磚窯廠經營的擔心,另外還會主動要求做上一次愛。女人也在男人的目光中了解到,他已經知道事情敗漏了。至此,兩人會知趣地避開對方的注視,各忙各的。這是第四次了。因此,現在這一幕在謝紅來到磚窯廠的第二天起她就已經開始想象了。只不過是一閃而過的想象,無非還是老一套,唯一需要花點心思的就是穿什么衣服。

門打開后,她猝不及防,提籃悶聲掉在地上,響起一陣盤子磕碰破碎的聲音,接著流出一灘菜湯。謝紅和孩子躺在靠墻的那張床上,床邊爐子上的水壺嘶嘶騰著水汽。隔著水汽謝紅望望她,并不顯得吃驚或害怕,也沒有羞愧,就像幾天以后她姐姐來看望時的表情一樣鎮定自若。男人用腳把歪倒在地的提籃用腳往里挪了挪,關上了門。窯上的人把目光從門那兒收回來,開始議論紛紛。

“我還以為她挺精的呢。”其中一個人說。

“可不是。看來人不能光看臉相。瞧她那雙小眼兒還有刀子一樣薄的嘴,我也以為她挺精的呢。”另一個人說。

“總來這一套,也不看一下當下的情況。”第三個說。

“什么情況?”第四個人還抱著一摞磚,頭也不抬地問。

“這一次生的可是男孩。”第一個人說。

“他們不是有個兒子嗎?挺大了都。”第四個人說。

“你覺得自己生的和要來的能一樣嗎?”第二個人說。他歪過身子,遠遠往窗戶里面張望,緊接著壓低聲音說,“小點聲兒,要出來了。”

片刻,門再次打開。她沒喊沒叫,摔門都沒怎么用力。她出了門,臉色看上去倒很平靜,腳上的高跟靴依舊不平穩。她搖晃著身子穿過小路,像只崴了腳的貓消失在拐角。在窯上干活的大部分人以為,這下她和那個要來的兒子可要慘了,而資歷最老的那幾個才明白,這下那男孩可要慘了。磚窯廠的一半多是她爹的,至于謝紅,一個女人,或許還可以留下來再待一段時間。

當天夜里,度生被接生婆送到她剛成親不久的外甥家。兩個月后,幾個男人用鐵棍砸爛了那家所有的窗玻璃,沒到中午他就被送到了隔壁鎮上;幾天后的晚上又被送到幾十里地外的余上鎮。到此,他終于結束了東躲西藏。雖然只是躺在別人懷里,幾乎還沒有意識,可看他后來為了在余上鎮站穩腳跟不惜一切代價的那股勁兒,就跟他對自己嬰兒時期的這些事有著鮮明的記憶似的。

那晚風很大,吹散了云,于是月光澄亮,馬路像一條夜間的河。房舍靜靜蹲踞在月光下,泥抹的墻面凹凸不平,漆快掉光的木門向右歪斜。那是一座兩間大小的土坯房,立在小鎮邊緣已近二十年。被煤油燈熏黑的窗戶正透出光亮,映出一個人影。抱著度生的那個人用腳尖點住自行車,將車輕輕放倒在地,急跨幾步,上前敲了敲窗戶。人影顫了一下,很快消失,過上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那人早等在門前,門剛打開就把孩子塞過去,一聲沒吭騎車走了。

許惠蘭接過孩子的那一刻想起十幾年前跟趙萍的一段對話。兩人是老相識,四十一年前先后嫁到余上鎮,一起做了多年活兒。許惠蘭那會兒年過四十仍不生育,找算命先生卜卦,卻說她是兒孫皆有的命。回來后她當玩笑跟趙萍說了,趙萍說,四十幾不是沒可能。她記得幾年后夏兆國得肺病死了,葬禮過后兩人又談起這事,她打趣說,我這快五十了,本來還能生個小子,他這一死可算完了。趙萍卻說,人吶,都有命數,算命的都那樣說了,說不定哪天就得一個小子呢。進屋后她把孩子湊在煤油燈下,瞅著那張小臉,覺得怎么瞧也瞧不真著。安頓好孩子,她一夜未睡,彎腰盤腿坐在床頭,幾綹灰白的頭發遮了半邊臉。沒準這次那算命的能蒙準呢,她想。

許惠蘭尋思,至少要過幾天鎮上的人才會曉得自己這兒多了個孩子,她還有時間編個謊,讓孩子跟自己沾上一點親,而不是誰也不要的孩子被隨隨便便扔給了一個寡婦。然而事實上,孩子被送來的前一天,人們已經知道她將有個兒子,就連這兒子的出生來歷都清清楚楚的了。當許惠蘭第二天抱著孩子上街,說這是她堂妹家的,只是寄養在這里一段時間時,大家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一進家門就竊竊私語開了。

“還一個堂妹家的孩子,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嘖嘖,一個寡婦,一個野種,這日子,嘖嘖。”

“夏兆國死得早,夏家那群人早盼著許惠蘭趕緊死,分了那點兒宅基地,這可好,又來了個孩子。”

頭幾年,許惠蘭的腿還靈便,還干得動地里的活兒,盡管總求夏家人幫忙,總算有進項。她也不必再掩飾孩子的來歷,嘴上雖沒明說,已公開將度生當兒子養,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默認了這一關系,這樣一來她倒感到輕松了。至于背地里那些話,她只能裝作沒聽見。可度生做不到她那樣。打六歲那年起,他像在箱子里找東西似的在別人的話里仔細翻檢,一旦遇到不中聽的,便像只迫不及待的狗崽子,還未露出獠牙就已撲了過去,又快又準又狠。等他臉上胳膊上掛著抓痕回家,許惠蘭什么都不說,也不給他擦傷口,只坐在近旁沉默地看著他,想著什么,不知不覺間眼眶泛紅。夜里他躺在床上,感覺不到疼,依然咬牙切齒,緊捏著的拳頭沒有絲毫松懈,腦海里回顧著剛才那一仗。這時他總感到后悔,不是不應該這樣做,而是覺得自己力氣太輕了,揍得不夠狠。

他經常想起六歲那年第一次打架的情景。那天中午,他蹲在街邊彈玻璃球,一個孩子走過來張口就罵,罵的無非是人們背地里已經說了六年,而且還將要再說上十七年的那個詞。縱然比那孩子矮了半頭,他沒任何猶豫,朝胸口連推帶打,將那孩子打倒在地,沒等對方爬起來就掉頭跑回了家。他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口氣喝完,覺得肚子里的水中有什么東西在竄騰。他把瓢扔進水缸,抓起灶臺上的火柴出了門。很快他就回來了,再一次一口氣喝下一瓢水。然后他扒在窗前,眼睛機警地睜著,半張著嘴,像在等著什么。要是大上幾歲,他會感到害怕,他會想象火苗映天、燒紅院墻的場景,況且差一點燒了那家的廚房,搞不好會出人命。那會兒他只有六歲,只是本能地心跳加快,在等待的寂靜中,他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劇烈,像有什么東西在體內使勁搖晃,快把自己晃倒了。他知道將會聽到刺耳的叫聲,可沒料到這么快。幾乎剛扒上窗戶,窗外就傳來女人的尖叫與咒罵聲。“哪個狗屄日的干的。”稍后他聽到人群急亂的腳步聲滑過窗前。這時他感到背后有人在盯著他。他沒聽到她進屋的響動,也沒看到人影,僅僅是感覺到了。他沒回身,踮腳站在窗前,任她盯著,不僅僅感覺到了她正站在那里,還幾乎看見了她那雙漸漸變紅、皺縮、流淚的眼睛。你就會哭,他想。叫罵持續了整整一下午,從鎮上的每條街道傳來,但他早就沒在聽了,或許還時不時能聽到,那也只是一個人在罵,跟自己毫無關系。就算這樣,回想起來他還是后悔:只點了他家的麥秸垛便宜他了,應該揍他一頓的。狠狠揍他一頓。

類似的事情在他七歲那年像一窩蓄意的馬蜂飛過來。他第一次走進教室,同學們當即降下聲來。他們出門前爹媽囑咐過:“別惹那個沒爹的玩意兒,聽到了嗎。”課間幾個男孩湊在一塊,像逗弄一只猴子,笑嘻嘻地說:“唉,你爸呢?你從哪兒來的?你不是我們鎮上的吧?”不等他們說完,他就撲了過去。挨了打的孩子回家給大人們告了狀。第二天一早他路過街口,一個男人早等在那里。這只是一個開頭,在接下來他在校的那七年里,將會有很多男人在那里等他。他們往往先在他頭上扇上一巴掌,接著用手鉗住他的胳膊,晃動著他的身體說:“誰叫你跟XX打架的,啊?啊?”他仰頭瞪著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男人,使勁咬著牙,眼神執拗,直到被一把推開,有的男人還會再補上一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學校的,他根本沒有看路,一道上在心里惡狠狠地說,你等著,等我長大了,你等著。第一個下課鈴響完沒一會兒,他被男人截在半道的事就傳遍了全班。這下,關于他,同學們又有了新談資。

上學的第三天,他在教室門口停下,試圖在亂糟糟的聲音里找出些什么。他皺著眉,縮緊嘴唇,又黃又賴的頭發蓬松直立,小眼睛不時轉動著,隨后猛地轉動脖子,望向某個聲音的來源。這也是后來很多年他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基本表情。盡管半年以后,他跨進的不是坐滿等待嘲笑他的學生的教室,而是副校長的家門,依舊是這副表情。

他跟在副校長身后進了門,一個女人滿臉堆笑立在門內,身體削瘦,看上去挺年輕,臉病態的白。結婚第二年她無緣無故流了產,臥床幾個月才能下地,之后不僅無法生育,連桶水都提不了。副校長一直往里走,他卻站在原地沒動。女人笑著瞅他,手扶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拽著。他沒看女人一眼,瞧著這若大的屋子,家具一塵不染,排列整齊,陽光從臨街的大玻璃窗照射進來,晃得他睜不開眼。他眼前一陣暈眩。等副校長回身牽上他的手走進臥室時,他還沒看見立在墻邊那副新買的衣柜便聞到一種氣味,一種他從未聞到過的新漆家具的氣味,不是原來那種混雜了霉味和煤煙味的氣味。他覺得自己就要吐出來。他掙脫開手,撒腿往外跑去。他憋著呼吸,一口氣飛奔了兩里地,進屋后才扶著門框大口大口呼吸起來。這才是原本的味,這才是應該有的味,他想。

許惠蘭見他跑進屋,并沒生氣,與此同時她暗暗發覺,原來自己一天沒出門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等他回來,而不是因為腿累,不愿挪動。雖然昨晚她反復跟他強調,不許再回來,她也以為自己確實不想他再回來,可現在她明白過來,她說的這些連她自己都沒能真正接受,只不過在他跑進屋之前她以為自己接受了。她沒說一句話,走向灶臺。他的目光跟著她走向灶臺,接著從灶臺移向中間那張破舊的八仙桌以及桌邊的兩張凳子。桌上積滿油污,正對著黑油油的窗戶,光線暗淡,再往里是那張床,床頭放著一口木箱。床邊墻角立著鐵鍬、鋤頭和一些雜物。這就是所有。“我不想上他家去。”他說。許惠蘭往鍋里添了三瓢水,抓過一把玉米皮,劃燃火柴。“沒錢念書我就不念了。”他說。許惠蘭歪頭瞧著鍋底的火。“我說,我不去。”他說。許惠蘭坐在板凳上,坐在灶臺前,鉛灰色衣服包裹的單薄身軀像一片扭曲折疊的鋼板,僵硬呆滯。她在騰飛的細小煙塵中半低著頭,嘆了口氣說:“不去。哪兒也不去了。”

出乎鎮上人意料的事情不是很多,度生到十四歲才輟學是一件。從一年級開始,他們就看著許惠蘭東拼西湊借錢,多少年不來往的姑親表親全找遍了,眼看要沒轍,又不知從哪家求來了。吃完午飯,人們有的組局打牌,有的摸麻將,大部分在嘮家常,總要像是替許惠蘭犯愁似的來上一句:“不知道那孩子下次的學費落在哪個好人身上呢。”說著說著,一些女人,當然也有少數男人又憐憫起來。

“說是書讀得挺好。”

“聽說是挺好。”

“要是有錢供,沒準有戲呢。”

“得了吧,飯都快吃不上了。”

“就是。你算算,兩口子悶頭干都不敢說供得起,她自己怎么供?”

“哎,可不是。這一說,咱以后也有的愁呢。”

到最后,其中幾個心腸軟的女人會隔三差五地把鍋里的剩菜倒進碗里,在菜上蓋倆饅頭,匆匆敲響許惠蘭的家門。許惠蘭連忙起身,把女人讓進屋。兩人說著閑話,度生側偏著頭。“趁熱吃吧。”女人對他說。度生沒回聲,動也沒動。“你先吃。我們說會兒話。”許惠蘭說。還是應都不應一聲。女人走后,許惠蘭拿過筷子遞給他,他還是那副架勢。兩人對峙著,他突然抬手將碗撥翻在桌。許惠蘭顧不上罵一句,趕忙捉住滾動的饅頭,再用手把菜掃進碗里。自始至終,她從沒罵他一句。事實上,在漫長的二十一年里,她都沒罵過他一句,說過的話都少之又少。

到了晚上,她把重新熱過的菜端到床邊。他面朝墻側躺著,蜷縮著腿,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兩眼盯著墻壁。他沒聽到她走過來,而是看到了她映在墻上的影子。煤油燈不時跳動,影子跟著跳。“任誰也不能不吃飯,不吃飯誰都餓。起來吃點吧。”他沒動彈,盯著她的影子,直至影子像一塊布滑下墻壁。到了半夜,他還閉不上眼睛。他感到極其平靜,虛弱的、有氣無力的平靜,在這厚厚的平靜底下,有什么東西隱隱就要刺出來。他翻了個身,又克制著躺了一會兒,突然躥下床,撲到碗跟前,把嘴伸進碗里就吃,像條在垃圾堆里覓到骨頭的狗。

那時他十歲。五年后他外出干活,至少能吃飽了,可夜里躺在城邊那間窄小的出租屋里,這件事還時常以回憶的形式侵襲他,夢中被對饑餓的恐懼嚇醒。開始掙錢后,每次吃飯他總像吃不夠似的一直吃,吃得很飽,往往太飽,干活彎腰時肚子發疼;就算再沒食欲,他也會把碗里的東西吃光。這時他明白,饑餓不只是人體一種暫時的感覺,更不只是肚子的咕咕叫聲,而是構成你本身的一種事實。而為了躲避這一事實,人們愿意做一切。想到這些他終于釋懷,不再認為三年前自己做的那樁事是無法饒恕的了。

那年冬天,許惠蘭在屋外摔了一腳,致使左腿無法走動,拄上了拐杖,也干不得地里的活兒了。放學后他先回家,埋頭坐在板凳上等天黑。為了讓左腿稍微舒服一點,她歪坐在床沿邊,扭著上身,右腿正常彎曲著,左腿像一根老樹干直愣愣斜杵在地上,既笨拙又古怪。她偶爾瞧瞧他,眼神凄楚,想要說話卻不知說什么。直到天黑得連人影都看不清,他走出門,一路上步子很快,拐進巷子后腿上用力以放輕腳步,同時并沒降低速度,閃進趙萍家門時額頭上滲出細汗。趙萍正炒菜,見他出現在廚房門口,露出笑容,滿臉褶皺:“來啦。先進屋吧,就做好了。”他轉身進屋。趙萍的男人已擺好三副碗筷。他徑自坐在凳子上。趙萍端來一碗豆角、五個雜面饅頭,又去了廚房。他撐在凳子上的手沒有動。“咱、咱先吃。”趙萍的男人輕微結巴地說,“不用等、等她。”他還是沒動。男人不再說話,以為畢竟是個孩子,吃別人家的飯心里過意不去。趙萍端著疙瘩湯進屋后又勸了幾句,他才吃起來。跟自己的男人一樣,趙萍也以為,雖斷斷續續在這里吃了快倆月了,終歸不是自己的家,還是生分。其實他在想,要是人們聽說這件事,又要在背后說難聽的話了。因而這些天來,他總是等到天黑以后才出門,免得被人瞧見。他幾乎有些憎惡兩個老人的好意對待,更憎惡自己不得不接受這種對待。可盡管感到羞恥與憎惡,還不至于無法饒恕。隔年春天家里實在沒了存項,許惠蘭也再無人可求,想不到出路,讓度生去找趙萍商量。他還是等到天黑才去。趙萍聽后,想了半晌說:“實在沒別的辦法,只能去找你爹了。他怎么也不會不管你。”

三天后的那個星期天,天很早他就出了門。同樣是三十里地,同樣是走向那個男人,只不過謝紅是無意識地走向了那個男人,而他必須準確無誤地走向他。他不想出門卻不得不出了門,他不想找到他卻不得不找到他。事實上并沒費多少力氣他就找到了他。但在路上他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會如此輕松。他餓著肚子,一邊打聽路一邊反復回想趙萍教他的應對各種情況的舉措。趙萍嘮嘮叨叨告知他這些時,他絲毫不在意,以為憑自己橫沖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遇到什么狀況根本無所謂。可當他出了余上鎮,剛一踏上那條他從未走過的道路,心里就開始發緊了。那會兒他畢竟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到陽水鎮已是十點多。四個多小時的步行累壞了他。他在一家飯館門前的臺階邊上歇腳,知道自己應該找人打聽那個名字,身體卻紋絲不動,牢牢坐在那里。中午陸續有人走進飯館,進門前都疑惑地低頭看看他。飯館里傳來一陣陣炒菜的香味。他將兩條胳膊架在腿上,把頭埋在胳膊中間,像是睡著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抬頭望望太陽,起身進了飯館。五張桌子都坐滿了人,說著各自的話。他來到柜臺前,里面站著一個女人,頭發卷著大波浪,在低頭按計算器。

“你知道度正文住哪兒嗎?”

“點什么?”女人按著計算器說。

“你知道度正文住哪兒嗎?”

女人歪過頭沖五張桌子中靠窗的那張斜了一眼,對著三人中間的那個擺了擺頭。“他不就是嘛。”他順著女人的目光看過去。他看到他:頭發蓬松,根根直立,在照進窗戶的陽光下顯得毛絨絨的;眼睛細小,機靈地轉著;鼻子很大,鼻頭有些紅;嘴里正嚼著東西,嘴唇油膩發亮。他穿著一件白色襯衫,正伸出筷子的左手手腕上戴著一塊銀表。度生回頭看一眼女人又看向他,像要踏上浮在河面上的冰一樣,感到腳下在搖晃,他試探著邁出腳步,浮現在腦子里的不是“爸”,不是“吃的”,他想,這就對了,我也是左撇子。

回去的路上他故意走得慢一些,天黑了才到余上鎮。他沒回家,直接去了趙萍那兒。這一幕也是他從來都不愿回想起的。跟趙萍說話時,他的手還在褲兜里死死攥著,手心冒出汗,汗濕了錢。

“見著了嗎?”趙萍問。

“見著了。他還在飯館給我點了好幾個菜。”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高興,甚至有些興奮,“還給了這么多錢。”他把手抽出褲兜,攤開,笑著看趙萍,趙萍也欣喜地看著他。

那晚起夜,他覺出自己不對勁,緩過神來,意識到那個請他下館子給他錢的人正是遺棄他的人。也許是長久饑餓后突然得到的飽足感使他暫時忘了這件事。現在他幡然醒悟似的坐起身,想到男人第一眼看到他時一閃而過的驚慌失措的眼神,塞給他錢時鬼鬼祟祟的動作,以及努力保持的從容笑容下尷尬的神色。他從床褥底下拿出那沓錢,再次用手死死攥住,眼里滲出淚水,直至聽到一絲紙張輕微的撕裂聲,嚇得即刻松了手。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斜眼盯著睡著了的許惠蘭,眼神冷漠,充滿斥責和埋冤。

他明白自己犯了大錯,為此在夜里扇過自己兩個耳光,同時他冷冷地看著除了默不作聲什么都做不了的許惠蘭。他開始對她大吼大叫,不是經常,只是偶爾,大部分時間他們互不言語,需要說時他往往壓低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幾句語氣惡狠的話。他從不掩飾這一點。幾個女人送來飯菜閑聊時,他照樣這樣,就跟她們不在一樣。起初,鎮上的人替許惠蘭感到不值,一個寡婦白白把一個野種養到十好幾,到這歲數還得受他這種口舌,后來見許惠蘭沒事人一般,人們又開始猜測度生什么時候離家出走。“瞧著吧,早晚的事。也不小了,該懂事了。但凡懂點事兒,誰愿意跟一個瘸腿的老寡婦過日子呀。”于是,第二年度生輟學時他們想,這下到走的時候了。可他沒走。雖然要隔很多天才能在街上見到他一次,但他確實沒走。第三年開春,他提著一直用來當書包的小布包走出余上鎮時人們想,這孩子也真能忍,現在才走。四年后他們見他竟又回來了,頗為意外,以為他哪根筋不對,或在外面犯了事。其實這四年里他回來過無數次,只是他們不可能見到。

他沒坐車,也沒事先問那些進過城的人該怎么走。跟之前去陽水鎮一樣,他一邊打聽一邊走。這一次他沒一點慌張,就算第一次看到高樓讓他一時有些頭暈,他也只是眨了眨眼,隨著移開眼睛,一往直前。像早來過這里、熟悉這里的每條道路似的,他從容地避開汽車,從一條街拐進另一條,即使從沒見過那些店鋪的樣式和名字,也沒任何疑惑或好奇,只管一家一家地詢問還要不要人。自那個日暮時分起,安頓在那間狹小潮濕、一半在地下的出租屋之前,他曾睡在三月寒冷夜晚的馬路邊,滿是魚腥味的廚房地板,緊挨著垃圾站的四平米小屋里。他干過許多工作,全是雜役,工資微薄。錢一到手他就盤算,除去吃飯能剩下多少。他將錢仔細展平,將一張疊在另一張上面,像摞磚那樣不斷重復。他做著這一動作,逐漸出了神,仿佛看到一座房子從地基到屋頂徐徐成形,堅不可摧,穩穩扎在余上鎮的土地上。同時他相信,這座將來才有、也必須有的房子不僅會容納他的未來,也會遮蔽他的過去。有了它,他就能讓自己裝出剛一出生就住在了那里的樣子,至于別人信不信并不重要,因為是他一手將它扎根在那片土地上的,誰也無法動搖,他們即便不信也只能接受了。當然,要做到讓他們完全接受,除了房子還需要一個女人,女人還需要生個兒子。不過那時他還沒能想到這些。

輾轉幾個工作,他來到貨運站,結識了王巖。王巖比他大幾個月,個頭差不多,搬貨時煙不離嘴,干著干著便狂笑起來,用牙咬住煙,大笑一陣后指著別人就罵,別人都搞不清他笑罵的是什么。有時會因此挨上一頓揍,被揍時他還在笑。晚上十二點干完活,兩人回到出租屋,他的嘴角掛著干了的黑褐色血漬,仍在笑,好像從清早到半夜沒停過一樣。兩人熟起來以后,一天下了工,他斜靠在桌邊,嘴里叼著煙,仰頭望著頭頂上正散開的煙圈問:“你也是后爹吧?”沒等度生回答又干笑起來。

“什么?”度生躺在單人床上,頭枕著胳膊,沒有看他。

“你肯定也是后爹。”

“什么意思?”

“哪個親爹會把孩子扔到這種地方。”他說著腰部往后用力,輕巧地直起身,將煙頭彈到門邊,朝側面倒下去,正落在自己那張單人床的被子上。“我也是。”他說。

度生“嗯”了一聲。他扔過一根煙,又扔過打火機。

“我不會。”

“抽了就會了。”

度生伸手去拿煙,剛點上就聽到他的呼嚕聲。他睡得很死,第二天六點鐘會計擂門時才會讓他翻上幾個身。照這樣,他根本不會發現有的晚上度生不在,只是他到貨運站看到度生已經扛著麻袋時順口罵上幾句。度生了解他這脾性,不作理會。一天半夜他半睡半醒,覺得自己底下一片冰涼,一種新奇的快感正在消失,但還沒完全消失。他沒睜眼,伸手摸進內褲,觸到一堆濕滑溫熱的東西。沒人跟他講過這類事,但他隱約猜到了這是怎么回事。他脫掉內褲,用它把底下擦干凈,想倒身繼續睡時發現度生不見了。清早到貨運站,度生在干活。他斜著眼、嘴角上翹地看著度生,度生見他沒說臟話倒有些納悶。晚上回去后,他依舊詭異地笑著看他。

“唉,怎么認識的?”

“認識誰?”

“行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昨天晚上——”他挑了一下眉毛,接著說,“唉,說說,什么感覺?肯定很爽吧。”

“不知道。”

度生隨便應付了一句,側過身睡覺。他又說了兩句,見沒回應也住了嘴。隔天晚上,他假裝打起呼嚕,沒一會兒聽到度生起了身。門關后他悄悄打開,遠遠跟在后面,激動不已,心想就要見到度生和女人干那種事了。可他一直跟出城很遠,也沒見半個人影。在微弱的天光下可以看到,再遠處也沒人。他停下腳步,望著度生提著布包的身影越走越遠,消失在黑夜。

度生快步疾走,差不多在小跑。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他熟練地從左拐向右,再從右拐向左,最后斜穿過一大片麥地,將近三小時后進入余上鎮。他推開沒上閂的門,把布包放在桌上,取出方便袋,里面裝著四個包子。然后他從褲兜掏出一張十塊的錢,壓在方便袋底下。許惠蘭躺在那里,頭發亂散在枕頭上,蓬頭垢面,身上蓋著那床久未拆洗的破爛被子,鼓鼓囊囊,看上去像一團灰乎乎的臟物,行將腐爛。像之前很多次,她沒有醒,他也從沒打算叫醒她。他朝床那邊看都沒看一下,抓起空布包,轉身出了門。等他再次近乎小跑著回到貨運站時天已蒙蒙亮,裝貨的卡車也已等在那里。

王巖不再笑著看度生,而是疑惑了。他走過度生身邊,掃了一眼他的眼睛,上面布滿血絲,快要睜不開。他猜不出除了跟女人干那事還能有什么值得一整夜不睡覺的。當晚他又問了一次,同樣笑著,不過這次是裝出來的,但見度生的眼神變得冷峻就打住了。這一問僅僅出自殘存的好奇心,而非像之前那樣有興趣。畢竟,整樁事他唯一在意的是女人,準確地說,是跟女人干的那件事。

于是,沒出一星期,他帶了個姑娘回來。那是下工后不久的事。度生獨自回到出租屋,已經睡著。他牽著個姑娘急忙推門而入。他搖醒度生,帶著一臉壞笑沖他擠著眼睛。度生瞄了一眼那姑娘,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他俯身在度生耳邊嘀咕了幾句,從褲兜掏出兩塊錢塞進被子。度生在被子底下穿上衣服去了門外。他靠墻站著,昏昏欲睡,過了好一陣,屋里姑娘夾雜著大聲喘息的叫聲吵醒他。他大概明白他們在干什么,但不確切。叫聲平息下來,門被打開,他們出來。這時他仔細打量起那姑娘。她個子矮小,還戴著圍裙,上面粘著面粉,一張方形臉,五官勻稱,眼睛下面散著褐色斑點,看上去比他們大幾歲,但也大不了多少。后來次數多了,他在他們的談話中知道,她十七歲,在對面那家餃子館干了三年了,專門負責包餃子。每次完事后王巖在門口沖她揚揚頭,她還沒轉過身,他就跟度生進了屋。

像一根繩子,那晚發生的事潛入度生當夜的睡眠,從本來的沉睡中偷偷拉出一簾幕布:他跳下圍墻,走進一個房間。他知道女人在哪里,于是沒用再走就到了女人身邊,仿佛女人和床主動移到了他眼前。她裸身躺在被子里。他鉆進被子,明知道她沒穿衣服,卻看不清她的身體。大部分看得清,只有他想看的那兩處卻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沒用脫掉衣服就也成了裸身,他用底下往她下面那片模糊不清的地方頂去。剛要頂到,他睜開眼睛。跟不久前王巖所做的一樣,他伸手摸了摸,脫下內褲擦干凈。接著他回想起剛才的夢境,感到驚訝、惶恐,對自己憤懣不已。怎么是她?我怎么會對她做這種事?

她是時常來送飯菜的幾個女人中的一個,三十九歲,幾年前父母相繼去世后,入贅的男人一天夜里帶著女兒逃去了南方,再也沒回來。剛開始,像對別人一樣,他從不跟她說話,在她跟許惠蘭閑聊并勸他先吃時,他會冷冷覷上幾眼,別過頭去。后來有一天中午——那時他剛輟學沒幾天,正打算外出找活——她忘記來取碗,許惠蘭腿不靈便,讓他洗好送去。他直眼瞪了碗一會兒,氣憤憤地揮手抄起來,去了她家。她家就在隔壁。門半開著,他穿過院子,直接走到女人身邊。她低頭踩著縫紉機,一塊花布在她手底一下一下移動,密集的嗒嗒聲有節奏地響著。余光瞟到他后她抬起頭,用手將散下來的頭發擱在耳后,臉上笑著說:“你先坐會兒,馬上就縫完了。”嗒嗒聲接著又響起來。他站在那里,聞著她身上的氣味,愣神似的看著她和她的動作像看一幅畫,感受到這幅畫散發出一種他從未感受到過的溫柔氣息,這股氣息像一陣風,又像一溪水,不聲不響流過他,在他還沒明白為什么時,已將他那股用來對付世人的帶著怒氣與敵意的執拗勁頭一沖而散。她起身見他仍站著,把碗接過來,邊走向廚房邊說:“吃午飯了嗎?”等她放下碗回身,已不見他的人影。過幾天她再送去飯菜,他不再覷她,連看都不敢看。他聽到她對許惠蘭講:“度生這年齡的孩子,正是吃得多的時候。家里如果不夠吃,就到我家來呀。都是鄰里,沒事兒。”接下來的十幾天,他把自己死死按在凳子上,連門都不出,直到他覺得非要見到她不可。等到晚上,他繞到屋后那一小片楊樹林,摸黑穿過樹林來到墻根下,縱身一蹦扒住墻頭,攀上墻后跳進院子。他覺得一刻也等不得,大步跑進房間,沒見她的身影,他在屋里亂沖亂撞,像匹受了驚嚇的騾子,一等她從廚房出來,他馬上靜止不動了。

睡在她家是半年后的事。早先他只是吃飯,吃完便走。后來她跟他講起自己的事,關于孩子和那個入贅男人的事。她只管講,一件接一件地講,不管他聽懂聽不懂,他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坐在那里,看起來在聽,這就夠了。那天講到太晚,他靠在椅背上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他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被子彌漫出的氣息跟他第一次去她家時感受到的一樣。當第二天晚上他再次攀墻而入,吃完飯聊完天,自動躺進被子時,她沒有任何訝異。他躺在她旁邊的那床被子里,很快就睡著了,安穩得像個孩子。

那期間的半年多,除了晚上他沒怎么出門。少有的外出里,每等他帶著那副皺著眉頭、縮緊嘴唇的表情走過,街邊的人就小聲談論起他為什么還沒離家出走。這提醒了他。經過兩個月的掙扎,來年春天的那個清晨,他離開了余上鎮,一走就是四年多。如果不是許惠蘭的另一條腿也壞了,他會在外面再待三年,如他早計算好的,他那會兒二十二歲,該結婚了,存的錢也足夠蓋座房子了。現在,他不得不提前回來。他進入余上鎮時街邊的人以為自己花了眼。

“呦,那是他嗎?”

“是吧。”

“不是走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誰知道呢。他家的事真是,嘖嘖,怪呀。”

詫異還未平緩,又起了震驚。那時,他們像親眼目睹了整個事件的過程似的說得具體詳盡,個個面露懼色。

“這小子,膽真大啊。”

“可說呢。這樣的錢都敢掙。”

“掙這種錢,不是找晦氣么。”

“瞧著吧,早晚倒霉。”

事情發生在度生回來的第四天。那天電線桿上貼了派出所的告示,說河堤上有個凍死的外地人,無人認領,公家出三百塊錢尋人埋葬。下午剛一貼出就圍了一圈一圈的人,嘁嘁喳喳半天便散了。度生在家窩了一天,出屋倒泔水時才看到。他提了鐵鍬,拿上一塊舊塑料布去了派出所;領了錢,趕去河堤。到了河堤天黑下來,月光清亮,四周寂靜。他走在河堤的小路上,小路堅硬光滑,在月光下折出微光。他扛著鐵鍬,塑料布拖在地上,窸窸窣窣。他早看見遠處那團黑影,偎在柳樹下,近旁還立著一輛自行車。這是派出所的人沒說及的。他來到那團黑影處,把塑料布擱在地上,鉆進光禿禿的柳樹林,往前走了幾步,揮起鐵鍬。地面上了凍,他鉚足力氣挖了一個多小時,覺得坑夠大也夠深了,然后把鐵鍬插進坑邊的土堆,回到那外鄉人跟前,先鋪平塑料布,再將那副僵硬的軀體鋪平。他抱起軀體像抱起一段木頭,將它放在塑料布正中間,合上塑料布的兩邊又抱進坑里,平展地放好,封了土。沒作歇息,他氣喘吁吁地呼著白氣,騎上自行車回了家。

“這么晚了,你這是干啥去了?”許惠蘭在床上歪過頭,聲音含混不清地問。

“沒干啥。”他說。

他把自行車和鐵鍬靠在墻邊。他想,這事兒就這樣過去了,最好就這樣過去了。可縮在被子里,本想快些暖和起來,他卻感到更冷。他的身體慢慢縮得更緊,覺得手腳冰涼,好像血都凍住了,先是胳膊和腿猛地抽搐一下,隨后渾身都顫抖起來。許惠蘭用手搖搖晃晃撐起身子,呆滯模糊了好幾年的眼睛瞬間有了生氣,透出焦急的眼神瞧著他,聲音仍舊含混不清:“度生,你這是咋啦,度生?”他沒聽到她的話,用力繃緊全身努力控制著,這下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一整夜,他不斷翻身,身體緊繃著,到大白天亮才舒緩下來。

那一年,許惠蘭七十六歲。她閉門不出已經五年多,除了偶爾送來飯菜的那幾個女人,誰也沒瞧見過她了。人們原以為她早死在那間小屋里,興許尸體都腐爛了,到度生回來,時隔四年再次在白天打開那間小屋的門,他們才發現,她還沒死。雖然只能癱在床上,大部分時間連眼睛都不睜開,但確實還沒死。也幸虧她沒死,來年度生告訴她要蓋房子,她想了半天,指了指東墻角的一塊磚。磚下藏著房產證,上面寫明了宅基地的范圍。度生這才知道屋后那片種了楊樹的地不是夏兆民的。

夏兆民是夏兆國的堂弟,退伍之后干了三十多年的瓦匠,還在街邊租房開了間澡堂。據他說他左耳垂吃過一顆子彈,誰打的沒說,但確實少了一塊,年輕人見了都會叫一聲:兆民叔。度生進了夏兆民的屋,將房產證放在他近旁的桌上,退后幾步說:“兆民叔,樹是你的,我一棵不要。地方是我的,我蓋房子要用,你盡快騰出來。”夏兆民坐在圈椅里,一頭灰白短發整整齊齊,面容潔凈得像個城里人。他像沒聽到一樣自顧喝茶。三個兒子頃刻趕到,個個身體粗壯,近乎臃腫,還沒進屋已嚷嚷開來。“誰啊?怎么了?有事嗎?”度生站在屋中央,稍微低著頭,皺起眉頭,縮緊嘴唇,直直盯著夏兆民,左手不慌不忙伸進棉服,掏出夾在右臂下的菜刀往前走,眼睛依舊盯著夏兆民。他掄起手將刀角楔進桌面。夏兆民早端著茶杯閃在一旁,桌子咚地一響,茶水灑了一地。三個兒子登時沖進屋。度生轉過身,用同樣固執、沒所畏懼的眼神盯住三人中間的那個,聲調平靜地說:“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不該我的,給我我也不要,該我的,就是我的。”說完回身,將刀邊的房產證仔細放進棉服內兜,繞過臉漲得通紅、小聲罵著的三人,回了家。

沒找鎮上的一個人幫忙,二十三天,二層小樓落成了。

這二十三天里,度生忙著照應外地請來的施工隊的吃喝,還要搬磚、和泥、抬木頭,一天睡不足三個小時,最后結完賬終于放心,倒頭便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四年多存下的錢所剩無幾,總算是夠的。他醒過來,躺在那張睡了二十年的舊床上,慢慢擺動頭部,用手觸摸的速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新房,第一次感到心滿意足。要說和他十五歲那年想象的不太一樣,只能是超出了預期。蓋房前一個月,鎮上修了一條柏油路,正穿過他家門前,來往車輛驟增。他想,自己或許也能像大街兩邊那些人一樣開個店,于是五年前想象中的那座寬敞明亮的平房成了二層小樓。

這二十三天里,鎮上的人則忙著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瞧著房屋一點點升高、封頂,感到驚訝不已。驚訝之余,有人就說:“這小子,不簡單吶。沒大人幫襯,自己竟蓋成了房,嘖嘖。”也有人說:“不知道哪兒弄來的錢呢。指不定在外面那幾年干的是什么營生呢。”無論如何,半月之后度生去找媒婆,鎮上的人一點也不會意外了。他們倒滿熱衷于此事,飯后在自己屋里掰著手指頭,把鎮上村里自己認識的姑娘挨個評了個遍,看法不同還彼此爭論半天。但得知相親是度生不愿意的,他們又感到意外了。

“呦呵,他還不同意了?”

“人家配他不綽綽有余。”

“他還挑揀起來了。那姑娘我認識,長相不錯,父母也都是實在人。多好的姑娘啊,文文靜靜的。”

太文靜了,不是我想要的,度生想。第二次是三個月后。他給了媒婆四百塊錢,總算再次相了親。他還是邊跟姑娘聊天,邊用冷靜客觀的分析態度審視著。愛說愛笑,有股潑辣勁兒,矮不是問題,身體結實就行。就她了。張新巧的父母偷偷往里屋瞧了兩眼,想的卻是,別的不說,瞧那雙賊眼,不行,絕對不行。后來度生問張新巧為什么愿意跟他結婚,張新巧笑眼看著他說,你自己蓋房子的事兒誰不知道。這事兒能讓我看見未來。

喜帖是按夏兆國留下的那份舊禮單派送的,鎮上有禮的二十六戶人家全來了。與禮單有出入的只有兩個名字:謝紅、度正文。婚宴那天,他站在靠近飯店門口的那張桌前,就在許惠蘭旁邊,端著酒杯的手向前身著,挺了挺腰板,望向謝紅和度正文,說話的聲音雄渾洪亮,不高興更不悲傷:“你們都知道我是他倆生的,但是,你們聽好了,今天,我自己成家立戶,從此跟這倆人沒任何關系。聽清楚了嗎?”他頓了頓,掃了一眼人群說,“我要說的就這些,各位,吃好喝好。”謝紅和度正文坐在那里,垂著目光,從頭到尾沒說一句話。

婚禮當夜,張新巧睡不安生,轉了幾次身,臉朝向度生。

“你今天說那些話干什么?你打算開店,不要錢?以后生了孩子,連個疼的老人都沒有,你想過沒有?”

“想過。”

“那你還說那些話。”

“這事你別管。”

用收來的禮錢,勉強在樓下開了小超市,門前牌子上寫著:新巧超市。鎮上的人拗不過孩子的拉扯,時常去超市買些小玩意兒,張新巧嘴甜,再者,畢竟結了婚,有了家業,度生走在街上,人們開始笑著沖他點點頭,度生輕點一下,算作回應。

孩子出生后很多女人去看望。張新巧抱著孩子跟女人們閑聊,笑著看一眼度生,假裝嗔怪地說:“人家多穩,我都從產房出來了還在那兒坐著呢。”他確實在坐著。從她進了鎮醫院的產房,他就一直坐在便椅上,沒想到自己會那樣做但已經在做了,雖然沒有抱拳,更沒有跪下,但心里不斷在默念:保佑我,老天爺,保佑我,保佑我。恍惚聽到誰說了句“兒子”,他才起身。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許惠蘭死掉了。即使中間隔了兩天,可任誰都清楚,她撐到現在就是為了等這個孩子,孩子一來,她就要走了。臨死前,她躺在新床上,蓋著大紅的新被褥,沒一點不舍,模模糊糊再次想起與趙萍的那場對話,她想,那算命的這次還真蒙準了。

葬禮后的日子里,度生和張新巧輪班照看超市和兒子,偶有爭吵,甚至推搡動手,也總算平靜。

那年夏天的一個中午,度生在門前拽著兒子身后的背帶教他學走路。度生抽著煙,透過煙霧看著蹣跚學步的兒子,像兩年前審視他母親時一樣審視著,像三年前審視身后那座房子一樣審視著。他俯看著自己的兒子,像正倚在墻上一樣真真切切感受到房子就立在身后,也似乎真真切切看到了張新巧在兩排貨架間忙碌的身影。他想到“完整”,就像他之前沒有腿和腳因此無法站穩,現在他有了。一年多來,多少次他站在門前,產生了這樣的感受。

正想著,他沒在意漸近的汽車馬達聲。汽車從孩子腳邊壓過,一閃而去,孩子哭起來。他迅即抬起頭,不自覺擺出那副皺著眉頭、縮緊嘴唇的表情,拾起地上的磚塊就砸。車早拐了彎。晚上他問張新巧,鎮上誰有一輛紅色桑塔納,張新巧正給孩子喂奶,說,鎮東頭屠宰場黃東元家的兒子剛買了一輛二手的。把孩子放進被子又說,你說一個十四歲的小孩,開那玩意兒,聽說還是應該報廢的,也不害怕。話沒說完,他在墻角拿上鐵鍬下了樓。他走到鎮東頭,見車停在屠宰場門口,拿鐵鍬把玻璃全敲碎了,車頭和車頂癟了進去。聽到屠宰場里一群人跑來的腳步聲,他又照車燈上砸了幾下。回去后張新巧罵他罵到半夜,抽噎著睡著了。

第二天,也是中午,他從理發店往家走,聽到背后的馬達聲。街邊的人罵著往路邊閃,他故意向路中間移。已不成樣子的車以一種傻愣愣的勁頭拼命飛馳著,像一頭蒙了眼的公牛。嗡嗡的馬達聲越來越近,刺耳的響。他抽出一根煙點上,慢悠悠走在路中央。他要治一下那孩子。可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發脾氣,也還沒來得及擺出他那副對付世人的一貫表情,身體已飛了出去,落地不久就斷了氣。

街邊的人尖聲叫起來,隨后整個余上鎮都喧嚷起來。

他躺在大街上,身下淌著血,在離那一切——房子、妻子、兒子——不算遠的地方。日頭高懸,白晃晃,照在他身上,照在街上,照在余上鎮。幾只麻雀在小鎮上空倏忽掠過,沒留下一點影子。

2016.1.26初稿

2016.2.1修改

張不退

最后編輯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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