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二)

阿林

(一)

我和老白兩個跑到天臺上的時候正是中午,太陽掛在穹頂上,四下毫無遮攔,光著一個火紅的屁股向著地面傾泄著熱量。

老白把狙擊用的毯子鋪到地上,叫我趴了上去,我手里端著柄從死人堆里淘出來的Tac-50,瞇著眼睛開始調(diào)整瞄具的視野。這不知道是我第幾次執(zhí)行這種清理航道的任務了,清潔區(qū)里的那些大佬要奔赴另外一個地方的時候總不能像我們這些當兵的一樣坐直升飛機,他們更習慣寬敞的頭等艙,溫度適宜的空調(diào),還有扭著屁股送飲料的空姐,當然疫病爆發(fā)之后最后那一項是保證不了的了,可是怎么也得讓別人坐飛機吧?于是他們要坐飛機的時候,我和老白兩個就要屁顛屁顛地到這個天臺上來,清理掉那些跑到飛機跑道上晃著屁股曬太陽的尸體。

這算不上什么苦差事,狙擊的地方和尸群起碼隔著一公里,連尸臭都不怎么聞得到,和那些大晚上打著手電筒在感染區(qū)附近巡邏的家伙比起來,這活兒完全就是爽到天上去了。

唯一不爽的一點是,雖然你和那些家伙隔了那么遠,但是在瞄具里面你還是可以那么清新那么完整地看見,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教給我狙擊的家伙告訴過我,因為你是狙擊手,所以你每殺一個人,你都會看清楚他的臉,然后這張臉,會就這樣,隨著你的一聲槍響,陪你過上一輩子。

(二)

阿林是我高中就認識的哥們兒,算是我們那個圈子里和我關系最好的幾個之一,那時候他、我還有瘋子,都是好到了可以穿一條褲子的關系,雖然我們一直都嫌棄瘋子的褲子太過肥大,從認識開始就打心眼兒里沒去惦記過。

和瘋子和我都不一樣,阿林是個好人,某種意義上的好人,我現(xiàn)在都還能記得當初和阿林的第一次見面。那時候我和瘋子剛剛進了高中的教室,坐在最后一排天南地北地胡侃,周遭剛剛進入高中學習的男生女生吵吵嚷嚷地自爆家門,在我和瘋子看來就像是一群沒長醒的幼兒園學生。

這時候打后門走進來一個干干凈凈瘦瘦高高的男生,穿著一身純白色的襯衫加上水洗藍的牛仔褲,脖子上支著一個我認不出牌子的耳機,我瞄了他一眼才準備對瘋子說:“看,來了個小白臉。”不料這個小白臉就自己沖了上來,伸出一只白凈修長的手說:“你們好啊,我叫阿林。”

九月正是秋夏交替的時候,Z市的陽光爛漫地像是一地的流金,阿林干凈的表情襯著陽光,看著讓人心里沒來由地親切,于是我也只好收下心中的碎碎念,伸出一支手去,和他握在了一起。

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阿林這家伙,絕壁是個好人。

(三)

老白一臉焦急地拍著我的肩膀,把我從回憶里驚醒,說:“你丫傻了?怎么搞的?趕緊完事兒了走人啊,上面給的時間不多了。”

我知道時間不多了,我已經(jīng)點殺了大多數(shù)的行尸,剛才還略顯擁擠的飛機跑道上噼噼啪啪倒了一地的死人,在那中間孤單單地站著一個消瘦的影子,我透過瞄具死死地盯著他的臉,手指扣在扳機上,卻絲毫沒有任何的動作。

就在老白快要沉不住氣的時候,我突然一把推開了Tac-50,瘋狂地叫了起來:“老白,我下不了手!我他媽的下不了手!我求求你,你也別下手!讓我去和上面說,讓我去和上面說……”我說這話的時候腦袋已經(jīng)完全是蒙的了,像是有人拿著一根鐵棍照著我的后腦勺來了一記狠的,打得我天旋地轉(zhuǎn),不分南北,甚至于淚眼模糊。

因為,那個孤零零站在跑道中央的,那個一身白襯衫加水洗藍牛仔褲的,那個就算已經(jīng)開始腐爛但是看上去還是那么干凈的身影,是阿林!!

(四)

阿林是那種大戶人家出來的孩子,不是富二代,他爹和李剛也絲毫沒有關系,但是他就是有那種氣質(zhì),那種,站在風花雪月里搖著折扇張口便是字字璣珠的文人的氣質(zhì),我和瘋子往他身邊一站,直接就變成了一個才來到大城市的打工仔和一個披著頭發(fā)浪跡街頭的流浪歌手。

也許正因為如此,阿林這家伙的人緣極好。

那時我們班在教室走廊的最盡頭,挨著廁所的位置,每次打掃衛(wèi)生的大媽找不著趁手的兵器,就悄悄地跑到我們教室來借寶,而且是有借無還,連欠條都從來沒打過。于是一來二去,班上大掃除的時候不是沒有了掃把就是少了抹布,這個時候那個長著滿臉青春痘還特別喜歡照鏡子的勞動委員就會大吼一聲:“阿林啊,咱們班的XXX又沒有了,你給想想辦法?”于是身材高瘦的文人從教室后排長身而起,再飄然而出,等著他回來的時候,教室里面那些滿身力氣沒地方使的家伙總會得到屬于自己的補給,阿林又安安靜靜地坐回自己的位置,腦袋上就差一個鮮紅的橫幅——深藏功與名。

后來有一次,阿林過生日,宴請了整個高一接近一半的人,這也從側(cè)面證明了他大戶人家孩子的身份和他人緣好這些個不爭的事實,那次阿林找了Z市最好的一家自助餐廳,提前包了場,接著呼呼啦啦一幫人殺進去,吆五喝六地吃了個開心,阿林沒有高估自己的人氣和錢包,唯獨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一人一杯下去,他人就不見了影子。

我和瘋子是在廁所里找到他的,他一改之前風流倜儻的形象,抱著一個馬桶邊吐邊哭,我趕緊上去拉人,手伸到一半,就聽見他嗓子里嚎出來一句:“你們?yōu)槭裁匆@樣?你們?yōu)槭裁匆珠_?我想要一個完整的家庭為什么就那么難?”我后來才知道,原來在這次熱鬧的生日宴會之前,阿林的爸媽離婚了,只是阿林不想掃大家的性,才強打著精神招呼著大家吃喝。

當時我實在是手足無措,我實在是不知道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處理,好在旁邊還有個瘋子,這丫上去兩耳光啪啪甩在公子哥臉上,然后說:“好點沒?”阿林完全被打蒙了,機械地點了點頭,那樣子看上去活像是一直受盡創(chuàng)傷的小敗狗。瘋子點了點頭,伸手去扶阿林,小敗狗似乎一下子找到了靠山的樣子,抱著瘋子巨大的身軀一整嚎啕。

瘋子從包里拿出二百塊錢,丟給我說:“你去外面買幾包煙,給大家散了,就說阿林家里有點事,提前走了,大家要是吃好了,就各回各家吧。”我看瘋子臉色平靜,看來這事兒他能夠處理,于是點了點頭,撒了蹄子快速地離開了廁所,替阿林料理“后事”去了。

臨走的時候阿林還在嚎啕,接著廁所里傳出瘋子的一陣震耳欲聾的咆哮:“給老子站起來!既然自己選擇了裝,就像個男人一樣地給老子裝到底!”

(五)

我給瘋子打通電話的時候,這貨估計才從被窩里爬出來,低沉著聲音說:“咋了?你嫂子還在旁邊呢,我說話不敢太大聲。”

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狠罵,我把阿林從跑道上抓回來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心思,現(xiàn)在全部的希望都在瘋子身上,要是過了時間上面就會有人來親自“處理”阿林了,這丫居然還在提他的僵尸新娘,我知道您老的愛情忠貞無上,我知道您老的思維偉大不朽,可是當下不是說那些的時候。

瘋子聽完我的嘮叨,意外地冷靜,像是這事兒完全和他沒什么關系一樣,接著他才開口說話,他這一開口,聲音就顫抖得厲害,直接就暴露了他心里的真實感情:“你把他帶到我這里來吧,我……”

我沒等瘋子說完,就“嗯”了一聲,把電話掛掉了,轉(zhuǎn)身看了一眼被綁在拘束衣里的阿林,他很安靜,不像其它的行尸,聞到點人肉的味道就變成了野獸。

我嘆了口氣,我明白瘋子的意思,這是我和他欠阿林的,必須要還上。

(六)

阿林讀大學的時候談了人生的第一個女朋友,那是一個看上去很單純很干凈的女孩子,可是等你湊近了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那是一個修煉了千年的女妖精,很輕易地就可以把那些涉世未深的小朋友連皮帶骨頭的吃的一點兒也不剩下。

阿林就這樣陷了進去。

女孩兒在和阿林保持著名義上的男女朋友的關系的時候,還和其它不同的幾個男孩子保持著曖昧,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那個女孩兒過生日,阿林告訴我夜里十二點的時候要去給她留言,還叫我提醒他,結(jié)果十二點一到,阿林點下留言的按鈕,電腦屏幕直接就卡了一下,然后留言板里噼里啪啦出來一堆各種肉麻的句子,全是和那個女生有曖昧的人給留的言,阿林那句單調(diào)的“生日快樂”就像是一條可憐的小敗狗,被擠到了最卑微的角落。

我和瘋子都不看好阿林的愛情,雖然瘋子的初戀也比阿林好不到哪里去,但是瘋子好歹能夠走得灑脫,完全不回頭,可是阿林做不到,他是個好人,某種意義上的好人。

當然,在感情這種事情上,好人是不一定就有好報的。

阿林當時一個月的生活費有三四千,算是我們中間比較富裕的了,可是阿林卻天天縮在食堂里吃素菜,有時候他甚至連素菜都吃不起,就打幾毛錢的飯,然后就著食堂免費的湯應付了事,他節(jié)省下來的錢全部給了那個女孩子,他的學校和我的學校就隔了兩站路,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阿林就會跑到我這里來打牙祭,我說他傻,他就笑,笑得干干凈凈,笑得讓你明明有滿腔的怒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大三那年,平安夜,阿林興沖沖買了一堆玫瑰花,定了一家西餐廳,然后打電話給女孩,我在旁邊看了,笑著調(diào)侃:“你丫這是晚上要去開房的節(jié)奏啊。”阿林一支手抱著花,一支手舉著電話,沒好氣地看著我說:“我倒是想,可是她不是那種人好吧。”我撇撇嘴,打心底里冷笑了一下。

阿林這邊萬事俱備,那頭女孩子卻說來了大姨媽,不舒服,實在是不想出門,阿林一張小臉瞬間就變了,噓寒問暖地樣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個孫子,等他掛了電話,我笑著給了他一下,說:“行了,你開房的計劃失敗了,不過你那西餐廳的位置都定好了,總不能浪費吧?小爺我正好在惆悵晚飯的問題,不如咱倆去?”阿林左思右想,無奈地點了點頭,打電話找了他女友寢室里的一個人叫幫忙把花帶回去,就招呼了一輛的士,帶著我奔赴戰(zhàn)場。

阿林定的餐館在我們那一帶著名的“酒店一條街”,那條街上幾乎全部是開房的地方,而且檔次還都不低,屬于高富帥才消費得起的水準,離我們學校倒是比較近,離阿林他們學校就比較遠了,所以他一般都沒怎么來這邊消費過。

阿林和我才剛一下車,就看見了非常俗套的一幕,非常俗套,幾乎就是那種三流小說或者是電視劇里面的情節(jié)。阿林的女朋友把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手臂,三步一搖地從一間酒店里走了出來,腰扭得猶如水蛇,臉上還帶著一抹曖昧的酡紅,她妖嬈嫵媚的目光掃過阿林和我,然后又若無其事地掃了開去,那感覺就像是在看兩個矗立在街邊的路燈一樣。

我捏著拳頭就想沖上去,雖然對于我來說這一點兒也不意外,但是意外不意外和憤不憤怒是完全沒有關系的,不料旁邊卻伸出來一支消瘦修長的手,死死地拉住了我,阿林臉色慘白,但是嘴唇里卻平平淡淡地說到:“算了,讓他們?nèi)グ伞!?/p>

我轉(zhuǎn)身盯著阿林,看著他小敗狗似的表情,嘆了口氣,掏出電話,打給了瘋子,就說了一句話:“瘋子,我和阿林在酒店街,滾出來喝酒。”

(七)

瘋子叼著根煙坐在自家房前的臺階上,腳邊放著一瓶度數(shù)不明的白酒,他就著煙喝著酒,一副潦倒的樣子,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說:“沒救了?”

瘋子點頭,說:“阿林和我媳婦不一樣,我媳婦是被傳染的,不是被咬的,阿林死的時候全身血都沒剩下多少了,一身的器官也被啃了大半,別說我現(xiàn)在沒有疫病的抗體,就是有了抗體給他注射了他也只有死路一條,他之所以和其它的行尸不一樣,安安靜靜的,只是因為他的身體里沒有血,沒有血就沒有活動的力量,這家伙……當個行尸都尼瑪是不合格的,嘿嘿嘿……”瘋子低沉地笑著,像是被什么東西掐住了脖子,我心里也堵得難受,半天說不出話來。

最后還是瘋子開的口:“你說當個好人有什么好的?佛家因果報應那一套完全就是他娘的放屁,阿林做了一輩子好人,不論他是裝的也好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也好,最后還不是落了個這樣的下場。”

瘋子把煙頭狠狠地丟了出去,完全沒有這里是污染區(qū)到處遍布著行尸的自覺性,然后他站了起來說:“還是給他個痛快吧,我知道你下不去手……所以,我來……”瘋子拿起門邊的一把園丁鏟,一步一挪地走了進去。

我望著瘋子的背影,想要叫住他,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我知道,對于阿林來說,這或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可是我不甘心。

(八)

疫病爆發(fā)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在Z市參加瘋子的婚禮,我當時的提議是讓大家離開Z市,去我工作的地方,畢竟那里是軍區(qū)附近,怎么也要安全一點。瘋子和阿林當時就同意了,瘋子雖然喝的有點高,但是立馬就叫媳婦收拾家當準備和我走,阿林那個時候還是個單身漢,家里也沒有什么牽掛,也是說走就走的類型,其它幾個人還保持著觀望的態(tài)度,畢竟這只是我收到的信息,官方還沒有任何的消息,我勸說了幾句也就作罷,扶著走道還不穩(wěn)當?shù)寞傋尤ナ帐叭チ耍贿^等我們第二天收拾停當準備出發(fā)的時候,Z市已經(jīng)變了。

我還記得那天早晨,瘋子開著自己的二手悍馬往機場趕,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我部隊上的一個鐵哥們,叫他搞了一架直九過來接我們,瘋子的車越往前開我就越感覺不對勁,那天是周三,Z市本來應該如同往常一樣,迎來一個普通而又忙碌的清晨,可是街道上卻詭異地空無一人,瘋子的二手悍馬在空曠的街道上咆哮著前行,像是一頭在巡視著自己領土的猛獸。

接著,這頭猛獸就變成了夾著尾巴逃竄的敗狗。

無數(shù)的人從我們看得見看不見的地方噴涌了出來,向著二手悍馬毫無畏懼地撲了過來,我們幾個完全被嚇傻了,當時我們的腦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還好我是當兵的,還是個狙擊手,難得地保留了一點清醒,然后我就發(fā)現(xiàn)……這些人,已經(jīng)不是人了,跑在最前面的那個家伙腦袋都掉了一半,剩下的皮肉撐死聯(lián)系著他的軀干,隨著他矯健的步伐,隨時都有斷裂的趨勢。

我腦海里閃過疫病這兩個字,接著立馬大聲咆哮起來:“瘋子!不要停車!不要停車!把油門踩死!”瘋子緩過勁兒來,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一腳油門踩到底,二手悍馬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轟鳴,直接從人海中碾壓出一條血路來。

我們有驚無險地趕到了機場,這也就還好瘋子的車是一輛二手悍馬,雖然年紀大了些,可身板還算硬朗,這要是換成其他的車,估計早就得跪了。四周一如既往的安靜,除了我們聒噪的悍馬,沒有一點點旁的聲音。

可是還沒等我們松下一口氣,瘋子卻直接一拳砸在了悍馬的方向盤上,張口就是一句狠狠的:“操!”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透過厚厚的鋼化玻璃看見機場的候機室里擠著密密麻麻數(shù)不清的人影,影影綽綽的,像是一片詭秘的森林。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里面的情況已經(jīng)不對了,不知道是誰把機場的出口給封死了,這導致里面的“人”一個也沒有辦法出來,于是,落地的玻璃窗上,鋼化的玻璃門上,入口處那一片空曠的地面上,全部都是已經(jīng)半凝固了的,開始慢慢發(fā)黑的,血跡。

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壞了,按照我那個朋友的說法,直九應該是今天早上到這邊,可是按照目前機場這個狀況,他們肯定是不會冒險降落的,或者更糟的是,他們已經(jīng)降落了,可是……于是我就掏出手機,這手機是上面配發(fā)的型號,在我們進行某些城市任務的時候可以接通到軍用的對講頻道,我接到頻道里嚎叫了半分鐘,可是除了嘈雜的電子音根本就沒有其它的回音,旁邊幾個人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瘋子一直緊緊抓著他媳婦兒的手,怎么看怎么一種訣別的味道。

等到我們都要絕望的時候,手機里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這里是‘禿鷲11’,這里是‘禿鷲11’,收到請回答。”

我激動得差點沒把手機丟出去,趕緊確認了直升機的位置,聽那邊飛行員的說法,雖然候機室里現(xiàn)在是很嚴重了,但是停機坪上卻還沒有任何疫病的跡象,他們也是確定了很久才敢降落。看來在疫病爆發(fā)的最后關頭,有人把候機室直接與外界隔離了起來,雖然這斷絕了里面的人逃生的道路,但是也確保了疫病不會從這里蔓延出去。

我最后決定讓瘋子驅(qū)車繞過候機室的位置,然后直接從機場跑道的側(cè)面位置進入停機坪,與直升機匯合,可是這就要面對另外的一個問題,飛機跑道的側(cè)面為了防止發(fā)生起飛側(cè)滑的事故,一般都裝有特殊材料制成的緩沖帶,飛機都撞不動的東西,瘋子的二手悍馬當然也無能為力,我們最后的時候必須要放棄汽車,也就是說,從停機坪到達直升機的最后一段距離,我們幾個人需要步行。

生死關頭也沒有太多的考慮,我們坐著勞苦功高的二手悍馬行駛過了最后一段距離,就帶著家當朝著直升飛機的位置狂奔而去。瘋子一支手里捏著一把園丁鏟,一支手緊緊拉著他媳婦,阿林提著一把從瘋子家里翻出來的叢林王砍刀,我拿了一把軍弩,和一把同樣的砍刀,這些東西是一開始我堅持讓他們帶上的,現(xiàn)在看來我們幾個就算是遇到三兩個行尸也是絲毫不懼的。直升機的位置和我們相距不過五百多米,我甚至已經(jīng)讓飛行員提前準備好起飛了,只要幾分鐘,我們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

可是當我們從一架737巨大的著地輪旁邊跑過的時候,我卻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東西,那是一輛開著門的擺渡車,從我們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里面已經(jīng)空空如也了,接著一個搖晃著身軀的影子就出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這是一個年輕的空姐,頭上的小帽子已經(jīng)不見了,一身漂亮的職業(yè)裝也被扯了個稀爛,她的脖子上有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口,一個怎么看怎么不像活得下來的創(chuàng)口,跑在最前面的阿林掄著砍刀就劈進了她漂亮的臉里面,然后頭也不回地就準備前進,不料瘋子卻突然拉住了他,然后一臉凝重地看著737身旁的一件事物。

那是登機梯!看來這架飛機在疫病爆發(fā)之前不是剛剛到港,就是在準備登機,我心里暗罵一聲,看剛才那個空姐的樣子,機艙的門應該是打開了,擋在我們面前的難道是一飛機的……我心里話還沒有說完,登機梯上就傳來一陣異常的響動,阿林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突然就大叫了一聲:“跑!”暴躁的尸群從我們面前撲了過來,我們反身就跑,從這架737繞過去雖然不算是最近的距離,但是直升機也是近在咫尺了……可是,就算我們過去了,飛行員也應該會直接起飛吧……畢竟我們后面這么大一群行尸……

接著我就聽見我身后的瘋子慘叫了一聲:“阿林!”我從來沒有聽見瘋子這么叫過,那聲音就像是有誰把他的手足從他身上生生剁了下去般,撕心裂肺。

我轉(zhuǎn)過頭去,就看見那個瘦高干凈文人摸樣的阿林,那個一傷心難過就會變成小敗狗的阿林,那個總是一副好人樣子的阿林,一刀,狠狠地割在了自己的手腕上!鮮血隨著他的動作雀躍著噴涌到瀝青的飛機跑道上。

他抬起頭望著我和瘋子,突然地笑了一下,那時正是九月,秋夏交替的時候,Z市的陽光爛漫地像是一地的流金,阿林干凈的表情襯著陽光,就像變回多年以前的那個站在教室門口的男孩,就像一瞬間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都消失了,就像我們不是在死別,而是在說著簡單的再見。

阿林轉(zhuǎn)過頭,向著一個另外的方向奔跑,鮮血在他身后留下一條暗紅的印記。

暴躁的尸群跟在他的后面,像是草原上瞧見了獵物的鬣狗,像是深海里嗅見了血腥的群鯊。

(九)

我和瘋子一起把阿林埋在了他家的小后院里,至于墓志銘,我們的意見毫無分歧,只是簡單地一句:這里埋著一個好人。

我點了一支煙,靜靜地看著阿林最后的歸宿,然后突然就笑了:“你丫這一輩子都在為了別人做選擇,你丫什么時候都忘記不了別人的感受,嘿嘿嘿嘿……”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心里堵得厲害。

瘋子也在旁邊,那瓶白酒他現(xiàn)在都還沒有喝完,于是就把剩下的都澆在了阿林的墳頭上,然后他拍了拍我說:“好了,別他媽像個娘們一樣,都已經(jīng)這樣了,我們還能怎么樣呢?”

不知道為什么,聽見瘋子這句話,我突然就有點羨慕阿林了,是啊,都已經(jīng)這樣了,我們還能怎么樣呢?作為活著的人我們還要繼續(xù)活下去,未來不來,過去不去,現(xiàn)在不在地活下去,活著的余生里,全部都只剩下了回憶,那些改變不了的,苦痛的美好的不管怎么樣的想到都會讓你心痛的回憶。

我們是如此的懦弱,如此的渺小,一直對著自己說著還好還好,因為我們什么都改變不了。

我看著阿林的簡陋的墳墓,看著新蓋的泥土上收斂著這一天最后的天光,想,也許,你最后的那個選擇,才是真正為你自己考慮了的吧,阿林,當你劃破自己手腕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做了這一輩子最爽的事情呢?

我又想起,好像馬上就是九月了吧,秋夏交替的時節(jié),那個時候,Z市的陽光又會依舊地爛漫,像是一地的,流金。

t:majo}?v???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zhuǎn)載或內(nèi)容合作請聯(lián)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由作者上傳并發(fā)布,文章內(nèi)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fā)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