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猛獸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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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的所有山脈及其山區之中,大別山區的動植物多樣性無疑是第一位的。凡是稍懂中國地理的人都知道,大別山處在鄂豫皖三省邊區,阻礙著南北交通。所幸大別山并不太高,中間尚有無數通途,但是在這些南北要道上分布著十幾道關隘,最著名的就是信陽市境內的“義陽三關”。京廣鐵路通過的武勝關,其名聲遠勝于信應公路通過的平靖關,但是在南北朝以前,武勝關不如平靖關有名,那時的平靖關名叫冥阨,是“天下九塞”之一。
大別山在信陽境內以四望山與桐柏山相連。桐柏山是淮河的源頭,整個淮河的上游都在信陽境內,從大別山上流出數條河流注入淮河,僅信陽境內就有六條淮河的一級支流。桐柏山又名大復山,與大別山對應,一別一復。
大別山自古就是南北的分界線。雖然,南北地理分界線公認的是秦嶺-淮河,但在淮河上游實質上是以大別山作為分界線的。因為大別山的長度只有370公里,而淮河則有一千公里,且淮河與秦嶺東西一線,故地理上不以大別山為南北分界線——否則這條線就彎曲了。在行政區劃上,江淮分水嶺以北屬河南,以南屬湖北。
民國二十二年在大別山區設立了三個縣,這就是現在的河南省新縣、湖北省大悟縣和安徽省金寨縣。解放后,這三個縣都是將軍縣,而在全國十大將軍縣之中,有六個縣屬大別山區。新設立的三縣有個共同特點,都是同時跨越南北,沿江淮分水嶺水分南北流。
因為大別山脈群山不高,且動植物多樣性位居全國第一,故大別山區特別適合人類居住、生存、繁衍。又因為動植物多樣性位居全國第一,故明代醫學家李時珍和清代植物學家吳其濬都是大別山區人。
在大別山流向淮河的支流中,有一條河流經三個縣的縣城,這條河名叫潢河,古稱黃水。潢河發源于新縣,上游在新縣,俗稱小潢河;中游在光山縣,又稱官渡河;下游在潢川縣,又名潢川。潢川縣是在民國二年由光州州治改稱而來,是信陽境內最早建立古國的一個地區,《竹書紀年》稱夏朝有黃尹之國。商朝甲骨文中將黃夷、淮夷并稱,黃夷雖屬淮夷,但因其是獨立之國,故區別于淮夷。
春秋時期,信陽境內有八九個封建方國。南北朝時,信陽境內始設申州(信陽州前身)、光州,延至清末。今信陽八縣兩區俱屬大別山區,而最南的兩縣為新縣與商城縣。商城縣曾名殷城縣,極有可能是殷商遺民聚居而成。大別山區因為動植物多樣性且氣候適宜,在戰亂年代通常是流民避難之所。如明朝末年李自成、張獻忠九屠光州,致使光州(如今包括信陽市七縣)在冊戶丁僅余1816口,那些不在冊的戶丁即流民,有相當一部分都逃進了山里。革命年代,大別山區聚集著紅四方面軍這支強大的隊伍,飄揚著紅四方面軍的八面紅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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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別山十幾座關隘中,新縣境內就有八座雄關,分布在曾經的五條“光黃古道”上。最早的一條光黃古道,其關曰穆陵關,見于酈道元《水經注》,又屢見于唐詩。“中國第一將軍鄉”——新縣泗店鄉有分水嶺村,分水嶺即為長江、淮河的界嶺,有大界嶺和小界嶺。小界嶺又稱春風嶺,蘇軾貶黃州時走春風嶺,有詩。
發源于新縣的淮河一級支流除潢河外,另有白露河。光黃古道,基本都是依白露河或潢河走向。可以推測,隋唐以后,隨著光黃古道的開通,新縣境內的山區已有許多居民。現今的新縣縣城,就是因為依傍明清光黃古道上的長潭驛而形成的,最先稱為新店,后名新集,漸發展為新集鎮、縣城。
明清兩代,許多人向深山區移民,不斷拓荒,一些小山都被開墾為坡地,山沖被辟為梯田稱為田沖,而坡度較小的梯田、梯地則被稱為田畈。我的故鄉新縣八里畈鎮,在明代已有其名,得名于集市周圍八個以畈為名的村莊,方圓八里。
流經八里畈鎮的河流叫長洲河,上游是長洲河水庫,下游是光山縣潑陂河水庫,兩座水庫都修成于1972年,那一年,我出生。我出生那年,山河已改,更多的小山被改成坡地,轟轟烈烈的“農業學大寨”運動。
“農業學大寨”恰恰是廢除了許多山寨。明清以來形成的許多自然村莊,有相當一部分是筑有山寨的。人民公社時期生產隊紛紛搬離山寨,并將小山辟為梯地。自我懂事起,我就困惑于“光山縣”這個名字,誤以為光山縣的山都是光的——故稱光山,卻不知光山縣是一個古老的名字,初名光城縣,光州城最初設在光城縣。
明末時雖有八里畈集,但八里畈還不是行政區劃上的里、保,民國二十二年從光山縣劃入經扶縣(新縣前身)的五里十七保中沒有八里畈里或八里畈保。當時也沒有新集鎮,只有長潭里和長潭保,新集只是一個山寨,內有集市,距離長潭保只有兩三里遠。
集市形成街,經濟中心就會演變為行政中心,八里畈鎮如此,商城縣的余集鎮也是如此。我的祖先是明朝初期從商城縣余(家)集遷到光山縣神留橋保的,神留橋保有神留橋集。先祖余普清余思銘父子,元末自江西遷商城縣金剛臺深山區墾荒,舉義旗,后歸附朱元璋,余思銘死后被追封太子少保,葬隆門里。商城縣隆門里后因余氏之故改名余家集,再建為鎮。
大別山區平均海拔七百多米,分深山區、淺山區與丘陵。淺山區是指域內相對高差在五百米以下,而相對高差在二百米以下則稱丘陵地帶。商城縣余集鎮與新縣八里畈鎮都屬淺山丘陵地帶。淺山丘陵地帶有更多的山地可以墾荒,可以養活更多的人口,是故我祖余思銘死后不葬深山區金剛臺而葬淺山區隆門里(余家集)。余思銘的后人陸續北遷,也都是遷往淺山丘陵地帶,包括遷往光山縣神留橋保。
1972年潑陂河水庫建成,神留橋大隊在潑陂河水庫上游。大隊有八個自然村莊,其中一個村莊叫丁李灣,是河南省第一批入選中國傳統村落的,村莊留存的古建筑已七百多年。神留橋得名于一座古老石橋,該橋乃“元大德十一年建”。
在新縣十六個鄉鎮街道中,有三個鄉鎮屬淺山丘陵地帶,其中就包括八里畈鎮。新縣境內,三分之二屬深山區,三分之一屬淺山區,基本上以南信葉公路為界,公路以南是深山區,公路以北是淺山區。八里畈鄉大部分都在淺山區,只有王里河村、七龍山村、楊山村幾個村屬深山區。新縣五鎮中,除新集鎮外,其他四鎮都以淺山區居多,因為淺山區被開墾的山地更多,人口更多,經濟也更發達。八里畈鄉丘陵山地適合種茶,被譽為“中原茶葉第一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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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出生的村莊東余家灣那棵二個合抱的古柏樹來看,這個村莊至少已存在千年。神留橋村屬丘陵地帶,許多小山都被開墾了,八個自然村中有四個已經無山。若非這種地形,也不會產生東余家這樣古老的村莊,和丁李灣這樣的中國傳統村落。丁李灣人口最多時有七百多人,現仍有五百余人。
我的村莊有許多高度二百米以下的小山,且有兩個山沖,分別稱為長沖、后沖。長沖長約七里,東側之山歸屬林場,即神留橋村的燕窩林場,右側之山歸屬其他村莊。后沖之山屬我們村莊所有,后沖又被兩座小山長嶺、黃土山分隔成兩個小山沖,山谷分別稱燕子窩、野豬窩。在后沖兩個小山沖的匯合處,修有一座小水庫,就叫后沖水庫。兩個小山沖的山谷下各有一個野塘,能生長菱角,長茂盛的水草。所謂野塘,就是不放魚秧(魚苗)的池塘,也是天然形成的池塘。
據父親說,燕子窩的山谷中在解放前曾有人居住,解放后兩戶人家被東余家村莊接納。我想,這就是古時山谷中為什么總有流民的原因。但是,居住在山谷中是危險的,解放前有許多野獸。
我曾在燕子窩遭遇蟒蛇,是一種渾身綠色、背部為方塊形條紋的蟒蛇,近兩丈長,爬行得很快,我們都追趕不上。
山區的孩子是不怕蛇的,我平生打死過很多蛇,見蛇就打。弟弟和幾個小伙伴曾在燕子窩拽斷過一條鉆進洞里的大蛇的尾巴;我也曾在大隊部拽過一條大蛇的尾巴,炊事員拿火鉗來燙,把蛇尾巴燙斷了。家里時常有綿蛇,姐姐的床下曾發現有蛇,弟弟也曾在屋檐下門洞拽過一條綿蛇,但沒拽出。小時候養過兩頭蛇,是鄰居送的,養在酒瓶中,悶死了。四五歲時在水田中被水蛇咬過一口,口中念著“水蛇咬個包,一邊走一邊消”,兩小時后包就消了。上小學時有個同學專好捉蛇,經常把蛇帶到教室中,只有極少數女孩子感到害怕。村供銷神收購活蛇,不僅有人以捕蛇為生,即使村里人捉到活蛇也會拿到供銷社去賣錢。
長嶺和黃土山上有許多碗口粗的洞,大人不說,年長的孩子說那是蟒蛇洞。但我沒見過碗口粗的蟒蛇,所見過的那條近兩丈長的綠蟒蛇也只有小孩胳膊精細。平生也沒見過眼鏡蛇或“過山風”,叔叔曾在燕子窩見過一條大蛇追兔子,速度太快,看不清是蟒蛇還是“過山風”。蛇越大速度越快,我曾親見一條碗口粗的松黃蛇,簡直就像飛一樣,一下子從一丈高的竹園坎外鉆入竹園中。據看護竹園的老人講,他幾次見過這條碗口粗的松黃蛇,盤起來曬太陽時有簸箕那么大,會吃到竹園里的雞。
與林場相鄰的高灣是個危險的村莊,父親每天去鎮上做工都要經過高灣。據父親講:有一天夜里有人摸黑從高灣村口經過,被什么東西絆了一跤,差點跌倒,漆黑中看似一段樹干,但又聽見水響,后來整段“樹干”都鉆入池塘中,才知道是被蟒蛇絆了一跤。蛇入水是有響聲的,我遭遇的那條綠蟒蛇從山坡入水田時就發出“CUO CUO”的水聲,響了很久。父親又說有人在高灣遇見一條眼鏡蛇盤在一個樹墩上,想要打蛇,卻被蛇噴出的毒液弄瞎了眼瞎。我平生打死的毒蛇有“三杠子”(金環蛇)、“土地蛇”(腹蛇)、竹葉青、青蛇、黑蛇,卻從未遇見過眼鏡蛇或“過山風”。鄰居曾被“土地蛇”咬過一口,請赤腳醫生看過后,仍痛了兩三個月,后來被咬的手指變形了不能伸直。
村里老人迷信,認為白蛇不能打,兩頭蛇也不能打,白蛇更被稱為“白蛇娘娘”。傳說白蛇喜歡與人比高,若蛇頭高過人頭,人就會死。又傳說兩頭蛇也不能打,打了兩頭蛇人就會死。奶奶不知是小時候打死過兩頭蛇還是遇見過兩頭蛇,一生都在念叨并擔心受怕,不過我和鄰居都養死過兩頭蛇,卻沒災沒。也曾遇到白蛇與我比高,嚇得我魂飛魄散,但終究沒事。村里人又將白蛇稱為“白臉瘋爺條子”,但“白臉瘋爺條子”可能不是書上所說的白蛇,各地的叫法不同。白蛇喜追人,與人比高,被劃成右派分子回鄉務農的八曾叔祖曾打死過追趕他的白蛇,剝下蛇皮并砍了梧桐樹制琴,我想那條白蛇一定很大。
傳言最可怕的最神秘的是雞冠蛇,頭部長有冠瘤,叫聲似雞。丁李灣的表叔說他家院子里發現有雞冠蛇,不敢住了,所以就搬家另建了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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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很常見,且多是小蛇,故無所懼。真正令我們害怕的是豹子和狼。因為村莊背后的山都是小山,平時是沒有豹子和狼的,但冬天會有。每到冬天,下雪后,我們會到通往山脊的道路上去尋豹子的足跡。但那時還小,根本不知道他們所說的豹子的足跡是否就是真的,只知道到了春天,村子里的狗都丟完了,大人說被豹子背走了——那時還沒有人偷狗。
灣里有位大爺,比父親略長幾歲,年輕時被豹子抓過一把,好在當時穿著棉襖,只被抓了幾道血印。大爺去砍柴,豹子就躺在茅草叢中,跳起來抓了他一把就跑掉了。按大爺的年紀來計算,那應該是發生在六十年代的事。與父親同年的另一位大爺也說他年輕時遇見過豹子,應該也是六十年代。
大姑所在的王里河村,一半是深山區一半是淺山區。大姑說:有年冬天,有戶人家早起要牽牛飲水,發現牛欄中有只金錢豹被水牛頂在墻上,豹子死了,牛也累死了,牛眼睛還睜著,向前傾的身子成了雕塑,一動不動。
新縣人將豹子稱金錢豹,與金雕、穿山甲同為新縣一級保護動物。金錢豹沒見過,見過的老鷹不知是不是金雕。也是在王里河村,去大姑家的路上,一只老鷹就蹲在劉河灣村口最大的樹上,估計是想要抓雞。我們村莊最高的山頂上,在一個三叉路口,曾有一座古廟,廟已不存,但仍有幾棵被水牛蹭破皮的古柏。趕集過路的人說那柏樹上常有老鷹,但我很少經過那里,沒有見到。鷂子很多,放牛時時常看到空中鷂子翻身,又有大雁排成人字。
1984年上初一時,班主任涂老師說他走夜路遇見過狼。涂老師與我鄰村但不屬一個
大隊,那三棵古柏所在有位置,就是他的村莊與我的村莊及另一個村莊的交匯處。因涂莊人多,有五六百人,涂莊的山基本都被開墾成梯地了;我們村人少,只有一百五十多人,所以仍有許多山林。涂老師喜歡抽煙,講課時煙不離嘴。他說,正是因為抽煙救了他,狼怕火。那只狼跟蹤他幾里遠,他一直不停地抽煙,不停地劃火柴,狼終于沒敢攻擊他。
父親說,以前——估計是六十年代——還是有很多狼的,后來發了“狼瘟”,狼就少了。
我想,狼瘟應該就是類似瘋狗病一類的傳染病。那時農村衛生條件差,每隔幾年就會發一次
雞瘟,有時也發狂犬病。每次發狂犬病時,大隊的民兵營長就帶領民兵,到各村打狗。那可
用的是步槍,荷槍實彈的。我灣有位村干部,過年曾用放槍當放炮仗。小時候最怕的人,竟
然是民兵營長,雖然他長得算不上滿臉橫肉,雖然他女兒與我同班。那時不知道一個長得如
此兇相的人為什么竟有那么漂亮的一個女兒。后來我初中還未畢業時,他的女兒就嫁給了我
另一位同學,雙方都是十八歲,而男同學的父親是建筑公司的老總。
周圍人很少提到老虎,但有次大姑竟說有人曾在山洞中撿到虎皮虎骨。因為覺得老虎實
在離我太遙遠了,我想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并沒細問。小時候聽得最多的一
種動物卻是“老貓”,農村人嚇唬啼哭的嬰兒,常說“老貓來了”。但我一直不知“老貓”是
何物,肯定不是豹子,有可能是指老虎,也有可能指驢頭貓。
王里河的深山里有驢頭貓,這是確定無疑的。大約八十年代初期,有那么幾年,時常能
聽到驢頭貓的叫聲,是從十幾里遠的王里河深山里傳過來的。驢頭貓的叫聲音調很長,但與
驢的叫聲完全不一樣,所有人都能很肯定地判斷出是野獸的叫聲,那么——就一定是驢頭貓
的了。也是在八十年代初期,一個雪天夜晚,一只驢頭貓翻進灣里一戶人家的院墻,想要偷
走他家的母豬,他一家人都被驚動了,拿起鐵锨、鋤頭,把驢頭貓給趕走了。他家的院墻只
有一米多高,是那種土坯做的院墻。
如此我想,那些冬天失蹤的狗子,到底是被豹子偷走了,還是被驢頭貓偷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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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80年到1990年,大約用了十年的時間,或者還不到十年,猛獸就基本絕跡了,絕跡的原因是毀山毀林。1979年到1980年,分田到戶,山林雖仍屬集體,但基本上沒人管了,也根本管不住。我們把灣子里的護林員稱“瞧山的”,大隊也有林管隊員,但無濟于事。
1980年開始,掀起一股蓋房熱潮,農民徹底想要擺脫土坯房子,翻蓋或新蓋磚房。起先是土坯燒黑磚,有小黑磚或大黑磚。1984年通電后,村里建了磚瓦廠,燒小紅磚,紅磚瓦房快速流行,想娶媳婦則蓋新房為必不可少。通電后又有了電鋸,木匠的活也多了,各種家具,床、八仙桌、小桌(當茶幾用)、供(香)桌、條凳、獨凳、太師椅、矮椅、矮凳、衣柜、衣箱、抽屜桌、碗架柜、案板、案板桌、洗臉盆架、炭火盆架、沙發、水桶、木梯······此外還有壽木(棺材)。
村莊的山林以松樹、麻櫟樹和楓樹居多,不幾年,麻櫟樹、楓樹都沒有了,較粗的松樹也沒有了,只剩下較細小的松樹,略粗的松樹都是長得歪歪斜斜的,連椽子也做不成。楓香樹因為長得較直,最先滅絕,以致每年分山砍柴時農人都懶得將楓香樹苗留存下來,留存下來的只有油茶樹苗和板栗樹苗。麻櫟樹都被賣給燒炭的了,火塘被炭盆取代,麻櫟樹炭最耐燒,且無煙。包括少年的我在內,也常到山上偷樹,可以說是無人不偷,有些偷樹賊甚至要走二三十里遠,甚至不分白天黑夜。期間,有光山縣人成群結隊到新縣境內偷樹,有一個光山縣人還被抓住打死了,引起村民械斗。最后,連我們村口的五棵千年古松也被人偷走了。那五棵古松雖然只有大海碗粗,但因為長在石崗上,根部基本沒土,我相信其壽命也有千年。
至九十年代末,即使新縣境內的深山區,也很難找到碗口粗的松樹了,只有許世友將軍墓的“五鳳松”沒人敢動。不過,上高中時,新聞中聽說許世友的家鄉田鋪鄉竟然有護林員被打死。而在1980年,田鋪鄉是有一尺多粗的大松樹的——后來多做了棺材板。山林頹敗,民風不古,只需十年。
樹沒了,山稀了,食草動物少了,猛獸也少了。新縣深山區,有許多野生黃羊,又有野豬、野兔、野雞,還有梅花鹿等,這些都是猛獸的食物。黃羊喜歡吃彌猴桃,故新縣人將彌猴桃稱為“羊桃”。我五六歲時,曾跟隨爺爺、父親走山路去縣城,在深山區看到過梅花鹿,上高中時多次再走那條山路,再難看到。有一只梅花鹿竟跑到虞畈灣一戶農民家中,不知是受了什么樣的驚嚇,那可能是八里畈鄉最后一只梅花鹿,不吃草,餓死了。
以前從未到村莊來的野豬,竟跑到我們灣子里了,不知又是受了怎樣的驚嚇。我想,那一定是因為火銃。八十年代的農村有許多火銃,我灣也有,鄰灣有一個人用銃打野兔野雞打得極好,每天都有收獲。他曾說,他也能打野豬,需將銃子換成鋼絲,還得拌上鹽子。既然野豬都能打,那么打什么動物想必都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其實,野豬不算猛獸,因為只是食草動物。狐貍也算不上,因為對人沒有攻擊性。我曾跟一位老人去掏狐貍洞,掏出兩只沒開眼的白狐幼崽,聽得見老狐貍在黃土山上哭。
八十年代開始,人們什么都吃。以前,農村人是不吃王八和蛇的,后來有了專門以捉王八、黃蟮為業的,水庫里的王八、池塘里的黃蟮常有人捉。什么都吃的風氣一開,螺螄也吃、蚌蚌也吃,刺猬也吃,黃鼠狼也吃,就差沒有吃老鼠了。
八十年代又有高壓氣槍,專門用來打鳥,這一來,連麻雀都遭了殃了。七十年代,四五歲的小孩子都能掏到的斑鳩,越來越少見了,時常能撿到的野雞毛、地雞毛,再很難遇見了。又有許多人家專門訓練狗抓野兔,表弟家的狗有一天晚上竟抓了四只野兔,我曾親見它不到五十米就抓了一只野兔。我也養了一只胖狗,第一次抓野兔就把自己給累死了。
后來,銃被沒收,高壓氣槍禁用,但用漁網粘鳥和用套子下野豬卻很難禁絕。我曾見有個飯莊里囚著一只被剪了羽毛的大雁,真不知他們是如何捉到大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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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離開家鄉,2008年冬回到家鄉,近二十年,家鄉一直在封山育林。回到家鄉的第一個春天,就在雞公山遇見一頭野豬。又聽說,2008年冬天的那場暴雪,商城縣金剛臺凍死不少黃羊。
野豬、黃羊多了,聽說金錢豹也回來了,驢頭貓也回來了,或者是狼也回來了。卡房鄉一戶農民家里的豬,被猛獸拖到田里吃掉了。朋友承包的金蘭山下的水庫,夜釣的人說遇見了驢頭貓,或者是狼。在金蘭山,路邊看見一只被蜱蟲咬死的刺猬;在連康山,看見樹林中不知被什么咬死的一只豬獾;在山間公路,遇見兩只白冠長尾雉悠閑地在路中間漫步;家住信陽市賢山邊上,夏天時常聽到野雞的啼鳴,還有布谷鳥的叫聲。
驢頭貓是個神秘的物種,在湖北被稱為驢頭狼,大別山有,神農架也有,但從沒有人拍到驢頭貓的照片。我只希望,驢頭貓是真的回到了大別山區,或許哪一天,有人能拍到驢頭貓的珍貴照片,解開這一神秘物種的未知之謎。
狼來了,豹子來了,但并不可怕,只要山林有足夠多的食物,這些猛獸是不會攻擊人的。若它們有記憶,他們一定是恐懼人的。人類把華南虎搞滅絕了,可能把驢頭貓也搞滅絕了,把金錢豹、狼、金雕、穿山甲搞成了一類保護動物,想想在整個大別山區,又能遇見幾只狼幾頭豹呢?
我所住處對面的賢山,每到冬天就成為一座空山,假若哪天真能碰到一頭野豬,那將是怎樣的一種驚喜啊。愿一切山林返樸歸真,不再成為自然保護區;愿一切野獸與人同存,存在于下一代的記憶之中。
余長城2021.4.24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