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與歌名無關的故事。
繼華出生在農村,成長在農村,別人都在城市尋夢時,他的夢也剛剛萌芽,在農村里幼小而弱不禁風。
繼華從小就沒什么理想,最大的愿望是少干農活多睡覺。這跟好逸惡勞無關,充其量是好吃難做。他最羨慕的是村里那幫無所事事的人,想吃就吃,吃完就四處溜達,餓了才想家,走哪都異常瀟灑,無家人和瑣事羈絆。
曾幾何時他也嘗試過這種唯我獨尊的活法,白天呼呼而睡,晚上一人仿佛孤魂野鬼東游西蕩,回來意猶未盡,打開電視看到半夜才上床就寢。可惜天還沒亮就被家人催醒割草喂魚。邊催邊罵:“就學人吊兒郎當,什么活都不干,白天睡覺,晚上瞎逛,你說你過得什么日子!”于是繼華好夢被破。
幾年后繼華除了頭發,見識并未見長。他能接觸外面花花世界的唯一載體就是那臺老得掉牙的畫王電視機。電視上播放的廣告節目跟現實相差甚遠。同樣是一塊手表,這里不小心摔地上就得花幾十元修理,里面的廣告效果可不,無論錘砸車碾就是完好如初。繼華一度迷戀那塊東西,發誓有錢買一塊。后來經人提醒,那是騙人的把戲,專找像他那樣的二愣子上鉤。繼華傷心半天,對于雙方說辭還拿不定注意,只好半信半疑。
繼華看的連續劇也是那種濫用癡情、無中生有、矯揉造作的所謂愛情故事,聽著語調就該作嘔,他卻欣賞得有滋有味。最要命的還把那套愛情觀戀愛式審美度運用到生活中,說話做事慢條斯理,高貴而舉措有致,將劇情無條件延伸出來,好比自己劇中主角。
鄉下生活,晚上唯一的消遣方式就是在電視節目上找樂。每逢這時繼華就大馬金刀居中而坐,就劇中情節在腦海里梳理得有板有眼,看女主角出場興奮半天,對企圖染指者咬牙切齒。此時正是繼華懷春時候。
繼華家在山的襁褓里。坐北朝南,東西北三個方位有大山把守,東西兩座狀如巴掌,五指箕張。屋后那座山脈連綿,橫跨幾百公里,海拔一千多米。小時候繼華聽村里老前輩說這些山每到夜里經常有不明物出現,白影閃動,叫聲凄絕。
“怎么我就沒見過。”繼華對老前輩說法表示懷疑。
“那是因為你還沒碰上。這些年算安靜了,要是以前,根本沒法入睡。”
“電視上我看過這樣的東西,這大山里,我不信。”
老前輩露出兩顆熏黃而猙獰的虎牙,嘿嘿而笑。
繼華早就明白老前輩意何所指。在繼華還沒上小學時這里山經常有外面吃飽撐的閑散人士光臨。這些人不貪群眾的一針一線,他們以高價買出這里的五谷六畜回家享用。吃得多了又折回城市,吃瘦弱精和添加劑,重新打回原形。下次再來,只是登山觀光,采集藥物標本,三三兩兩,男女相偕。有一次四個上山,回來只剩三個,失蹤一女。同伴以為沒打招呼先回去也就沒在意。可一連幾天都沒她蹤影,大伙急了,重新找上山來,在原來逗留的地方找尋,也是杳無蹤跡。最后報案,警察出動好幾十個,警犬也一起上,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這事最后怎么處理繼華不得而知。左鄰右舍卻謠言四起:“可能被山魈叼走,成精了。”
“山腰住著刮松脂的鰥夫,被他抓洞里糟蹋了。”
“此女看破紅塵,躲這做白毛女了。”
“我懷疑失足掉山峭摔死了。”
繼華沒有延續對于她怎么死的想法。這些無關痛癢不觸及生活根本的傳說事不關己。他每晚按部就班,電視相伴,到點上床,蒙頭大睡,幾時有過不可思議的東西出現?
繼華小學畢業被迫輟學。他也窩囊,家里不給讀也不尋死覓活,倒尊重家人決定,退下陣來,有活干活,沒活也不找活。
麗娜的命運和繼華同出一轍,早年輟學,賦閑在家。繼華很早就認識麗娜,兩小無猜,混得廝熟。麗娜時常跑來繼華家玩耍,大人都出去干活了,他們就躺在地下相擁而睡。繼華大腿老往麗娜身上壓,麗娜反抗,但繼華鍥而不舍,也就隨了他。這時繼華總會問:“你見過穿白衣服的女鬼嗎?”
麗娜細長的眼睛一瞇,小手打向繼華:“你嚇唬我啊!”
繼華將她抱得更緊,“不是,聽村里人說我們這里老鬧鬼,我不信,你信嗎?”
麗娜低頭沉思,“我也不知道,你說有就有。”
“我才不信呢,這世上哪有鬼?有也是人裝出來的。”
“是啊,這世上有的人本來就是鬼,有些鬼反而就是人呢。”
“為什么這么說?”繼華側頭問。
麗娜睜大雙眼:“鬼不是人死后變的嗎?我媽說的,稱呼死人就叫鬼。死鬼死鬼,說明那人死了我們才這么叫,不然可是罵人的話。”
繼華將嘴湊前:“那我以后就叫你死鬼。”
麗娜頭扭向一邊:“去去,我要睡覺了,不理你。”
村里孩子上學時間拖拉,耽誤了不少青春,等他們畢業后不久又逢青春發育期,兩人都在長身體,尤其麗娜,日漸成熟。
繼華的夢想開始茁然成長。他想起電視劇的男女主角,郎才女貌。在幻想的世界里他的女朋友應該比女主角美麗百倍。但在現實中,面對麗娜時他不得不低頭。現實和幻想中的最佳人選相互纏繞,潛移默化,自然而然把一腔真全愛灑在麗娜身上。
但現在繼華連表達也是個問題,見著麗娜說氣話來小心翼翼,答非所問。只是暗戀,不敢明來。
繼華一大早就見麗娜趕著鴨子往外,經過家門口,他站起來跟她招呼:“坐會不?”
麗娜放下腳步,一群鴨子左搖右擺,東張西望。“能坐嗎,要伺候這些老爺們。”
“不都呆在那嗎?”繼華盡可能將語氣放輕放慢,不慌不忙,儼然劇中主角復現。
麗娜嫣然一笑,眼波流動,略黑的臉蛋嫵媚可人。繼華這時春心滿溢,故意咧嘴淺笑,偽裝得優雅而不放蕩。
“還得回去做飯,這個時候忙。”
“看下電視再走吧?”
“不了,實在沒空,你看吧,有機會告訴我劇情也一樣。”
繼華想重拾往日溫馨也不行了。他恨時間這樣無情,日子一長,將他們改變得這樣局促拘謹。以前跟麗娜過得多快樂,現在倒好,見面說話都得隔道分開。
冬去春來,兩人很難碰上幾次面,碰上也只寥寥幾句,麗娜問一句答一句,完全處于被動狀態;繼華則含羞答答,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最后都以各顧各忙而黯然離去。
晚上繼華躺在硬木沙發上,看著電視里一群外出在森林露營的男男女女,昏昏欲睡。后來被一陣慘叫聲嚇醒,看到畫面上的人腦袋被大狗熊掰斷,鮮血直流,下身還在蠢蠢欲動。
繼華強打精神看下去。原來森林管理員飼養的狗熊忠心主人,只要一聲令下,立馬叫你死無全尸。但外界媒體報道這只是森林惡物噬人事件,具體何物,不得而知,呼吁游玩人士結伴同行,以防不測。這是一場殺人不見血的游戲,而操縱游戲者非森林管理員莫屬。故事到最后兩個女子被狗熊逼于一隅,嚇得哭爹喊娘。其中一個將另一女子推向熊口,自己僥幸脫命。她聽到身后絕望的慘呼和狗熊的嗷嗷聲叫,最后變成零星破碎的咀嚼聲,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幸存女子跟管理員談及驚心動魄的經過,炫耀自己臨危不懼,一臉得色,并就此嘲笑他一番,激怒管理員。故事結尾,女子走下木搭的樓梯,心情歡暢。大狗熊突然殺出,巨臂一揮,女子兩乳房濺血飛落,嚇得狂呼轟叫,躺在地下,滿腔鮮血流出,腸子兼內臟也隨著蠕嚅而動。女子叫聲越來越小,呼吸越來越弱,直至生命消亡。
繼華摸黑走回房間,腦里起伏不定,對于剛才的兇險刺激,他一下揮之不去。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忽然刮起狂風,窗戶被打得來回擺動,哐哐大叫。繼華想可能要下雨了,但又懶得不想起來,豎起耳朵,等雨水殺到再起來關窗不遲。
也不知睡了多久,光刮風不下雨。繼華本來不想理會,風破窗而入,正好睡個舒適覺,但窗戶被打得太不像話,嚴重擾人清夢,一咕嚕爬起,連走帶跳地沖了出去,正要關窗,只見白影閃過,一女子落下窗邊。
繼華揉揉眼睛,以為看錯。女子說:“不認識我了?開門。”
繼華正要開燈,女子又說:“別開,我坐會就走。”
“你是誰?我認識你嗎?”
繼華渾渾噩噩,開門讓女子進來。女子烏黑的頭發下掩映著慘白的臉,雙目空洞無神,徑直走上床沿,行不動裙。
“你坐。”
女子拍拍床板,手臂晃動間,一身白衣鬼魅般颼颼而抖。
繼華額頭正在冒汗,忘了此身所處何地。
“應該在做夢。”繼華安慰自己,想咬咬手指,但這時疲乏得四肢無力。他將舌頭放在兩齒之間,用力一鍘,發覺不是做夢。霎那間關于后山女子無故失蹤的各種說法和猜忖洶涌而至。
“難道這就是那個女鬼?”
“我不相信這個事實,今晚回來索我命嗎?”
“但冤有頭債有主,她為什么不去找害她的仇人?”
繼華思維活躍,苦于嘴笨口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汗水涔涔而下。
女子開始發笑,但笑聲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繼華低頭斜視著她,女子形容枯槁,眉毛眼睛耷拉。繼華這時覺得腳底也在冒汗。
窗外狂風消停,不一會又吹來一股細小而韌長的陰風。繼華全身發顫,風聲好像桀桀而笑,仿佛出自九幽之城,惡狠狠地撕裂著他的耳朵。
女子笑聲剛落,天地間好像一下平靜下來。風吹草動,蛙鳴鼠竄。
繼華回神過來,感覺自己還在,顫抖著舉起疲軟的手臂,咔嚓一響,扯亮了燈泡,房間瞬間雪亮通透。他顫巍巍回過頭來往床上打量,女子已經倒下而睡。一身白衣裙拖曳在地,烏黑而有點凌亂的頭發頑皮得斜蓋著長長的睫毛。
繼華覺得哪里見過這女子。壯著膽問:“喂,我認識你嗎?”
女子一個側身,拿手漫無目的地捋了捋頭發,顯得累不可擋,不理會繼華。
燈光下的女子皮膚略黑,闔蓋的眼皮細而長,眉毛宛如月鉤,清麗可人。
“麗娜,你怎么睡我床上?”
繼華懼意全無,上前拍拍她的身子。女子睜開眼睛,緊鎖眉頭,果然是麗娜。
“我怎么會在這?”麗娜一頭霧水,坐了起來,看看繼華,一臉迷惘。
“找我有事嗎?”
繼華也坐下來,打量著麗娜,跟白天一摸一樣。心里納悶,怎么剛才那么恐怖的樣子轉眼間又打回原形了?難道我連續劇看多了?卻又不便說出口。
“跟家人吵架了?”繼華繼續問她。
麗娜一下子眼睛濕潤起來,以手附額,“家人要逼我結婚。”
“跟誰?”繼華嚇了一跳,脖子青筋隱現,不亞于開燈前的緊張。
“鎮上的,我也不知道是誰。”
麗娜抽抽噎噎,楚楚可憐。繼華英雄氣概頓升,拉氣她的手,“我找你爸去。”
“別去,你欠揍么!”
“麗娜,你手怎么那么冷?”
繼華握著麗娜的手,感覺抓起塊冰。
“沒事,這幾晚沒睡好,過兩天就好了。”
“我背你去看醫生。”
“不,那么晚了哪里找醫生。你先睡吧,我要回去了。”
麗娜掙脫繼華的手,就要起來。繼華又摸摸她的額頭,炙熱燙手。他覺得自己心疼得如萬箭穿過,一時不能自己:
“麗娜,你別傷心,我明天找你爸,就說你不能嫁給你不愛的人,我要他答應你嫁給我。”
“真的么?華哥,你會娶我么?”
麗娜全身發抖,也不知是冷是熱。
“一定,我明天就找她。”
繼華扶她起來,將她送出門外,“你早點休息,我明天看你。”
第二天繼華熬了姜湯小心翼翼地來到麗娜家門口,看到她爸蹲在門口刨樹皮,左右擺滿拳頭粗的桉樹,她媽則坐著矮凳在一邊收拾柴枝。他顧眄,一下繼華,裝作看不見。繼華捧著湯越走越近,他不能再無動于衷了,充滿敵意地問:“你干嘛!”
“麗娜病了,我來看看她。”繼華討好地問:“刨樹皮做飯嗎?”
麗娜媽啊一聲叫,麗娜爸回頭瞪她一眼,陰下臉來,“瞎嚷什么!”倏地站起來,朝繼華吼:“你是誰啊,誰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繼華態度堅決:“我想見見麗娜。”
“你他媽滾蛋!”麗娜爸推得繼華踉踉蹌蹌,姜湯潑滿一身。
“我女兒是死是活用的著你管嗎?”麗娜爸掄起拳頭,“再不滾別怪我不客氣!”
“我知道麗娜發高燒了,你們怎么裝作沒事一樣?麗娜,麗娜!”繼華走進門口扯開喉嚨大叫。
麗娜爸三角眼里冒著兇光,“小兔崽子我今天打折你腿!”
麗娜媽將他抱得緊緊,搶去地上抓起來的桉樹,眼里噙著淚花:“孩子你快走吧,麗娜沒事了,我們會照顧她。”
“不,我不信。她昨晚就跟我說了,你們要逼他嫁鎮里去,她不去,日愁夜思,把身體病跨了,你們好狠心!”繼華瘦削的臉龐激動地簌簌而抖。
麗娜爸媽面面相覷,臉色刷一下就變白了。
“她昨晚找你了?”麗娜爸眼神逼視著繼華,神色夾雜著古怪。
“是,你們別再逼她了好不好,我今天來跟你們說白了,麗娜這輩子除了上我家,哪都不去。”繼華說得理直氣壯,感覺自己長大了。
“畜生,你說什么。”
“我說得很明白了,你們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跟麗娜說了,現在不是征求你們什么意見,我只想看看她病情怎么樣。”
麗娜爸楞在當地沒再發話。麗娜媽猶豫半刻,說:“麗娜她住院了。”
“住哪個醫院?”繼華窮追不舍。
“不在鎮上,在縣里。”
“幾號房,我去看她。”
“你別去了,有人在照顧她。過兩天出縣城我再叫你吧,你現在急也沒用。”
繼華喃喃自語:“她怎么沒跟我說?縣城那么遠,誰去照顧她?”
轉身低著頭冥思默索,跌跌撞撞往家里走。
繼華亮著燈躺在床上,兩眼骨碌碌盯著椽子和瓦片,不知麗娜病情如何,自己干心急但無計可施。
不知過了多久,繼華想起來撒尿,打開房門,但見蒼穹幽藍,月淡星疏。下半夜的涼風吹來,繼華激靈靈打個冷顫。再回到屋時,看見麗娜坐在床上,一身連衣白裙,格外刺目。
繼華喜出望外,上前一把攥住麗娜雙手,感覺冰冷異常,不禁問:“你還沒好嗎,你回來了嗎?”
“我根本就沒走,我一直都在這里。”
“你爸媽騙我說你出縣城了,他們不愿我見到你。”繼華掠著麗娜的頭發,“你一直在家里嗎?我叫你也聽不到?”
麗娜站起來,“我就要離開你了,你多保重。”
“你要去哪?”繼華急了,“你回家嗎,你爸媽那么狠心,都病成這樣了還不給我看你,你別回去,我去醫院抓藥給你。”
麗娜搖搖頭,“別浪費時間了,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麗娜飄然出門,繼華來不及詢問,只好跟著出去。
天色黑暗如墨,寂靜如死。繼華跟著麗娜亦步亦趨地走在泥疙瘩四疊的鄉間小路,路邊荒草泛黃,敗蒿猶如鬼手撓人。繼華越走越怕,縮著脖子回頭觀望。麗娜在前面走得無聲無息,一言不發。
“你要帶我去哪?”繼華在空曠的山路里小聲地問麗娜。他感覺聲音雖小,但四面八方都有他的聲音。除非他裝啞巴,不熱一個輕微的嘆息都能把他嚇一跳。
“去祠堂。”
麗娜聲音從前面飄來,不緩不急,仿佛蘊含著太多幽怨和不甘。
“那么晚去祠堂干嘛?那地方臟,村里也沒錢修葺,破破爛爛。回去好不好?”
麗娜回過頭來,臉色木然,眼無表情,站在原地注視著繼華。
麗娜咧嘴而笑:“大白天說不上幾句話,晚上我們聊聊不行嗎。”
“麗娜,你是麗娜嗎?你聲音怎么變了?”
繼華腳一軟,差點跪在地下。他覺得麗娜的聲音變得尖利而陰森起來,他頭皮發炸,嚇得臉龐變形,連大聲喊叫的氣力也沒有。
麗娜揮著手,轉身又走。繼華竟然鬼使神差,傻傻地跟了上去。
到了祠堂,麗娜一溜煙進了大門,里面像個黑窟窿,伸手不見五指,好像黑色一下就把麗娜吞噬了。
過了一會,里面響起凳子拖在地下方塊磚的聲響。好像砍刀在石磨上來回磨礪,聲音響亮而凄慘。繼華側耳再聽,那聲音很快消失了,繼而一片死寂。
繼華想大呼麗娜的名字,但牙齒不停地上下打架,咯咯響個不停。嘴唇變得黑紫黑紫,整顆膽囊抑壓不止地往嗓子眼直竄,呼吸維艱,比死還難受。
又過一會,祠堂里響起了歌聲,凄切哀艷,悲涼欲絕。
“我身邊的哥啊,我知道你很愛我,
但我不允許跟著我在原地走過。
我在遙遠的地方看著你,直到遺忘。
請你相信,最長的希望,
不在睡不醒的甜夢里,
而在不知不覺中天亮。”
繼華在門口仿佛看見一個白衣女子邊唱邊走到凳子邊,佇立許久,蹬了上去,手里的牛繩往橫梁上來回一甩,打上死結,將頭套上,腳使勁一摔凳子,還來不及發出最后的絕叫,整個身子隨著牛繩一搖一晃。舌頭伸得尖而長,眼睛瞪得幾乎將眼眶撐裂。
繼華帶著驚恐的哭腔低嚎著,好像中彈一樣頹然倒地。
繼華感覺自己睡在床上,又好像睡在張姓祠堂邊。他看見麗娜那雙秋水橫波的眼睛,他呼喚著麗娜的名字,用手一抓,卻抓了個空。他定了定神,麗娜轉眼間卻變得詭秘陰森,面目猙獰。
繼華失聲痛哭,不敢愛,不敢恨,頓足捶胸。
天可憐見,麗娜上半身仿佛云山霧罩,只見那雙溫暖的手緩緩地撫摸繼華的臉。繼華如獲至寶,抓著她不放,叫得歇斯底里:“不要走,不要走!”
麗娜雖在眼前,語音卻好像天邊傳來:“繼華別傻了,兩個星期前我就死了。那天我幫我媽挑著大白菜出鎮趕圩去賣,走過你家門口,平時都見你門口站著目光瞇瞇地等著我的出現,你那天怎么就不在了呢?我放下菜簍假裝換肩,想見見你,但我又不敢喊你。我左等啊右等啊都不見你出來,我怕媽媽責怪,就離開了。那天在鎮上多熱鬧啊,人山人海,有吆喝的,有叫賣的,有嘻哈的,有打鬧的。路邊香碰噴的年糕和滾燙的現磨豆漿我最愛吃了。沒等菜賣完我就興沖沖地跑過對面街去。這時我看見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這里望過來,我停下腳步,嘴角帶著笑,我還來不及害怕,我知道我要出事了。果然我被一輛大卡車撞倒。那些本來忘了笑啊跳啊的人們全部失聲大叫起來。繼華,我本來沒死的,我躺在冰冷的地下,躺在自己血泊之中,我意識完全清醒地。我想到你,想到我媽,想到我那年邁的奶奶,她那么疼我,她要知道我死了,她還能活嗎?我忘了疼痛。掙扎著想起來,那個狠心的司機擔心一次碾不死我,飛快地將車倒碾過來,直到我被碾得不似人形。繼華,我雖然死了,但我魂魄未死,我要找那個司機報仇。可憐我的奶奶,幾天沒見我回家,拄著拐杖四處打聽我的下落,說我被人販子拐跑了,邊說邊哭。我爸就騙她,說我趕鴨子去了,今年鴨價高漲,又從市場里買回不少剛破蛋的幼兒,我將鴨子趕去大湖小溪,專捉蟲魚,很晚才回家,明天一大早又要出門,所以見我不著。爸爸打算就這么糊弄著奶奶,一天也好,一年也罷,直到她死去那天,也不知道我已先她而去。繼華,村里人說在我們還小時有鬼影出沒,冤魂不散,我回去問我媽了,她說后山確實有個女游客游玩落單被人拖去山洞奸殺了,連尸首都找不著。繼華,我不要這樣,我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我不要死在無人理睬殘酷冷血的鎮上,我不做孤魂野鬼,我要在自己祠堂里再來了解自己,那樣真正下了地獄也沒鬼敢欺負我。繼華你別怕,晚上有時間我會回來看你。”
繼華扶著麗娜的奶奶,眼睛望著后山,心不在焉不停地勸慰著她。奶奶白發盈頭,弓背彎腰,嘴里念念有詞。繼華將嘴湊到她的耳邊,告訴她麗娜住在鎮上,她未婚夫那里,生活一切安好,請奶奶不要掛念。奶奶笑起來額頭上的皺紋蚯蚓一樣往上推貼,嘴里呵呵叫著,不停地拍打著繼華的手背。
繼華干完農活就默默地躺在床上。電視里播放的愛情連續劇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吸引著他了。他想起那些甜美的愛情故事,所謂的風花雪月,愈覺得矯情飾俗,一言一行,愈覺得無病呻吟。他現在的愛情觀念很簡單,過去種種,比如昨日死,現在種種,比如今日生。夜里十二點,當他再想起麗娜時,希望她能及時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