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ge 81~86
——您記不清呢?
村上:嗯。那是二十多年前寫的東西,我也沒有再閱讀過。用棒球棍擊打了什么呢,我想不起來了。不過在這部作品中,有一段“動物園襲擊”的故事,一個關于虐殺的故事。日本兵殺了動物園里的動物,還殺了逃兵。噢,確實用棒球棍毆打過。這種行為本身當然是一種“惡”。將個人的“惡”抽取出來的是軍隊這種體制。國家體制創造了軍隊這種下層體制,還將個人的“惡”牽引了出來。這種體制,可以說最終是由我們自己建構起來的。在這個相互聯系的體制中,究竟誰是加害者誰是被害者,很難判定清楚。我經常感受到這種近似于二重性、三重性的東西。
之前我曾在某處說過,作家馮內古特去看望他將要去世的父親時,他父親說:“你的小說里沒有一個惡人。”聽到這些話后,馮內古特陷入沉思:“說起來確實是這樣的,我的小說里沒有出現過一個惡人”。那時我也想到:“說起來,我的小說里也幾乎沒有出現過惡人”。這是發生在創作《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時的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后,我覺得我必須按照自己的風格,詳盡地描寫“惡”或“惡人”,于是一段時間里,“惡”就成了我作品中的一個命題。
——讀了您與地鐵沙林事件被害者、以及與奧姆真理教信徒的采訪錄后,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與那個事件相關連的人們,似乎是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裹挾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中。當然,一方是被害者,一方是加害者,這是非常明確的。村上先生曾說,您并不想描寫現實世界中的宗教團體——雖然《1Q84》中出現了很多宗教團體——一直銘刻在您心中的是,超越某種底線后帶來的恐怖感。
“現在對你執行死刑”得到這種宣告的奧姆真理教信徒們,并不覺得這是真實的。對他們而言,真真切切的現實不如說是一種假想的現實,他們或許無法正確理解事情的真相。我很想描寫這種事態的恐怖性——您曾這么說過。
村上:是啊。完成《地下》這本書確實花費了很多工夫。我覺得正是寫了這本書,之后我的寫作風格才發生了很多變化。比如,我與那些被害者的家屬交談過,對于他們而言,那些奧姆真理教的暴徒,毋庸置疑是“惡”。因為某一天,他們的無辜家人被那些暴徒們毫無理由地殺害了。他們希望對那些暴徒執行死刑。面對這些被害者的家屬們,我無法將“原則上我是反對死刑制度的”這句話說出口。因為,他們內心的悲痛、憤怒的程度之深,我是非常理解的。
不過,作為客觀的觀察者看到這些暴徒后,我覺得他們也是陷入圈套中的人。雖然可以說他們陷入圈套中是他們自己的責任,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的。圈套這種東西,一旦被套住就會立即被套緊。這一點,我自己深有體會,看看我周圍的人也能明白。我覺得人生中布滿了危險的圈套,另外,也存在著眾多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可是,即便這些做出說明想要說服世人,也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說“圈套這種東西,一旦被套住就會立即被套緊”,許多人也難以有實實在在的感覺。我在寫那本書的時候,真切地感受到:如果不能將那句話移植到“故事”這個維度的話,是不能將它的本質傳達出來的。
所以,您剛才說《奇鳥行狀錄》是一個轉折點,我倒覺得《地下》和它算是一個組合,不過《奇鳥行狀錄》寫得更早些。其實在寫《地下》的時候,生活在現實中的人們的憤懣、憎惡、困惑、迷茫、失望、后悔,以及親眼目睹那場災難,為此失去生命的人們,都強烈地打動著我的心。我覺得在之后的小說中應該反映這些事實,或者說,我希望能反映這些事實。
【潛入地下的危險】
——接下來讓我們談談您具體是怎么構思故事的吧。我覺得一個重要點是異化作用。
村上:嗯。您這個問題,提得很大啊(笑)。
——本來覺得這個問題放在后面提才合適,不過我有時會感到困惑:寫故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村上先生在解釋創作小說的意義時,曾用一戶家庭住宅做比喻(圖例見下)。一樓是大家團聚的地方,在這里可以愉快地使用共同的語言進行社會性質的交談。二樓有自己的書籍,是一個比較私密化的房間。
村上:嗯,二樓是一個私密化的空間。
——此外,您說在這幢房子的地下一層,有一個昏暗的房間。不過,差不多誰都可以下到這里來。您還說,所謂的日本私小說,其所涉及的主題,就是在地下一層或附近發生的事。地下一層的故事講述的就是所謂的“近代的自我”之類的東西。順著樓梯繼續往下,就是地下二層了。這里就是村上先生經常在小說中意欲達到的地方,或者說希望達到的地方。
這個家庭住宅的比喻真是形象生動。關于這一點,我有些問題非常想問您。您曾說,您寫東西是為了了解自己。自己體內還存在著幽暗的東西,還不能看清它的全貌。所以要花費時間了解它。潛入地下二層,我想在這次的《刺殺騎士團長》里,呼應的是主人公在“長臉男”的引導下,進入地下世界的那段經歷吧。在潛入地下二層的過程中,必定會看到地下一層里存在的東西。從父母、兄弟或者外人那里接受到的行為影響或心靈創傷,也存在于這里吧。
村上:嗯,大概是這樣的。
——是吧。與自我意識緊密相關的問題都位于地下一層,這些問題比較容易被人們共同擁有。我們這些作家,通過閱讀和書寫故事,將各自所擁有的、位于地下一層的房間展示給別人,讓他們品讀。如果去品味故事,觀察地下的房間,并將其作為一種為自己服務的工作,那還可以理解。或者說,要去了解自我,要去恢復自我,還可以理解。但是,如果要把這些展示給人們看,讓他們閱讀,那我覺得這就是一種危險的行為。
村上:確實如此。
——另外從這里下到地下二層——包括這些在內的對虛構故事的處理,我想都是非常危險的。首先是因為,怎么說才合適呢……虛構故事本身具有著一種現實的力量。從這個視角上看,我感覺,世界上發生的所有事,都是對于由故事構成的“集體無意識”的爭奪。
比如宗教的教義就是最典型的故事。通過讓許多人認為這種故事是極其重大的、是顛覆不破的真理,從而使得該故事具有了實際的作用。村上先生創作的故事具有這樣的作用。或者說,在這個時代下產生的各種各樣的故事,都具有這樣的作用。人們的日常生活,就處于這樣的“無意識”的爭奪中,不過大家都覺得這沒什么不好。我們都認為自己創造出的故事,會孕育出某種接近于善的東西,但是或許沒有人想著要與之抗爭吧。特別是我,感覺自己在處理一種可以四處流轉、可以被解釋、且非常危險的東西。奧姆真理教里存在著故事。再比如,那些一邊說著“故事、小說之類的,都是騙人的,這些無聊的東西我才不讀了”,卻一邊讀著自我啟發的書籍的人們,其實正在閱讀名為“自我啟發”的故事而已。
(奧姆真理教是日本一個以佛教和瑜伽為主的新興宗教教團,也是日本代表性的邪教團體,由麻原彰晃創立于1985年。麻原心態陰暗,仇視社會,憎恨人類。)
村上:特朗普總統也是這樣的。最終,希拉里?克林頓只講了些在家庭一樓通用的東西,所以失敗了。而特朗普卻滔滔不絕地講著人們在地下室里訴求的東西,所以他收獲了勝利。
——確實是這樣的。
村上:怎么說才好了,也不能說他是煽動性的政客,感覺他有點像古代的祭司。我覺得特朗普這個人,掌握了煽動人們的無意識的訣竅。另外,推特之類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技術,也變成了強有力的武器。從這個意義上看,他雖然在邏輯和語言上是極其反理智的,但他卻能非常戰略地、巧妙地汲取人們在地下所貯存的東西。
邏輯的世界,用家來比喻就是位于一樓的部分,在發揮著強大的作用力的時候,也飽受著壓抑。一旦一樓的邏輯失去了力量,那么地下的部分就會向地面噴涌而出。當然,不能說這些都是“邪惡的故事”,不過,與“美好的故事”、“多層次的故事”相比,“邪惡的故事”、“單純的故事”更能真實地反映人們心靈深處的強烈訴求。麻原彰晃所提供的故事,從結果來看,毋庸置疑是“邪惡的故事”;特朗普所講述的故事,是極其扭曲的。說起來,我感覺他們的身上都潛伏著可以提取出“邪惡的故事”的要素。
(麻原彰晃:邪教團體奧姆真理教的創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