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文系列》

一、男人和狗

他總是掉東西。

若是沒有那些夢,他會真的以為就只是現實生活中的東西不見了,意外無處不在,而他只不過是多了些。

他的妻子在廚柜面前,對著電磁爐小聲地抱怨,嘀咕的間歇把廚具弄得叮當砰砰地不停。“你干脆把你自己丟掉算了,我謝謝你。”口氣一如既往地暴戾。他趕緊后退一步,還是沒能躲開那飛向腦袋的餐巾,上面的水濺開,他把手里的餐巾展開,取下一根頭發,黃色的,發尾分叉開來,妻子的頭發,他小心翼翼地放進垃圾桶里。

和昨晚一樣,十一點整洗漱完畢,就爬上了床,但是今晚卻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趕快入眠,惹來妻子的猛掐,嘶嘶抽了會兒氣,輕聲輕腳地走出房間。在這個時候,他看見約翰遜站立在院里的一塊暗黃燈光下等他。看見他來,約翰遜臉上涂滿焦急的等待掉落一地,飛奔過來在他身下打轉,尾巴搖起來打到他的手,剛被掐的地方又生生疼了起來,他這才想起來,今晚沒有喂約翰遜吃飯。這是他每天的工作,今晚卻忘了。這是妻子去買的一條金毛犬,妻子覺得應該讓家里充滿洋味,顯得特別文化,查了好幾天的英文字典,最后在他看報紙的時候,對他說:“這狗叫約翰遜了,好聽吧,每天你記得喂他飯,我先帶他出去看看老吳的巧巧。”他從報紙里轉過頭去,妻子衣服的紅色像滿月般的鏡子,他透過那面鏡子不放心地盯著狗看。回過神來,報紙四四方方的,像一個中規中矩的老男人,他趕緊丟下報紙,因為,剛才他看見了昨晚夢里的那條金毛犬。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做這些夢的呢?去廚房拿了剩菜剩飯過來倒給約翰遜,他躺在旁邊的草地上,開始了思考。

又來了,好像也是在自家院子里,自己手里握著一條狗鏈子,很大的金毛犬,毛的色澤非常雪亮,對自己很親熱的樣子,但是他絕不相信這只看起來像是發光的金毛犬他會認識。就連鏈子上鑲的全是發光的寶石,他不敢置信地摸了摸,第一次敢把院子里的勛章菊扯下來,別在狗的頭上,其他的因參差交疊無法辨識是什么花,就沒有摘。那些菊花都是妻子的寶貝,滿滿半院子,他這個時候沒有多想,牽著這只富貴的狗走上大街。

像是急著在趕路,去趕火車或輪船,仿佛要到遙遠地方。狗卻走得及慢,他著急地提著鏈子打算從人群中逆向穿過,由于只有他往反方向走,狗側過身子來擋住了別人,狗鏈上的寶石被某名陌生女人碰掉了兩個,他刨開人群,數了下,居然是三個。他彎腰撿,赫然發現路上鋪滿各式各樣的寶石,不知誰的。但是他記得自己的,他精確地撿起三個,雖然混雜其中,亦能辨認自己的寶石異于其他。他得意起來,正要走,忽然躥出一名女人攔著她,責備他是小偷。此時,剛才把他狗鏈寶石蹭掉的陌生女人也堵了過來,細細地笑著。他立馬明白一件事:他要倒大霉了。

他仔細看著腳下大大小小的寶石,一下子就都沒了光澤,全是些粗糙的石頭。他向她們解釋:“我的寶石跟這里的不一樣。”她們二人反問:“如何證明那是你的?”

于是,毫無疑問,他被問倒,怎么去證明原本不需證明的東西?雖然明知道女人天生是他的敵人,并且這兩名女人惡意刁難,可是,雖然無法以強有力的證據道破它們的妄想,但是女人總是這樣,惡意地詰問他的無辜。

夢中,他高高舉起狗鏈向地上摔去,像潑水一樣,寶石悉數掉到地上。他笑起來:“那!都是你的了!都是你們的!”

他撿起狗鏈,狗卻突然消失在他的夢里。

二、女人和茶

“從街葉的敗葉里/清道夫掃出去了/一張少女的小影”翻過這張泛黃的卡片,背面有一抹還未干透的血跡,才印上去沒一會兒,手指的血早已經止了,剛才在書房里的小災難仿佛又倒了回去。女人幻想著死亡的甜蜜,從旁邊拿過茶具,想要泡上一杯茶,醒醒神。

夏蟲聲漸長,把寂靜拉得天寬地闊,女人倏然暈眩,腦袋里面像是盛滿沸騰不止的水,片片茶葉抽筋似地無限張力,綠意崩裂開來。她拿起文稿,翻到文末,“未完待續”,文稿的最后一頁標示著。

閱讀著這摞舊稿,真像死了幾十年了,時間太久,心境也不復存在,然而在翻相冊回憶的時候想起了它們,又不能假裝自己沒有干過這些蠢事兒,女人抬抬鏡框,盯著“未完待續”,半天都沒能移開視線,她清楚地知道,這幾個字的出現,意味著無論好壞,也得給它一個結論,或者,給自己一個交代。

“… …我只身走進夜里,夜今晚36碼。”女人想起老家院子里的梔子花,每到夜里,她睡不著,母親就帶她去院子摘那純白的梔子,緊握著她的手,母親說,梔子來自泥土。它們懂心的,會陪著你。一股似有似無的熟悉感漸漸聚攏起來,在夜晚和梔子、舊日與現在之間,邊界逐漸消融,意象相互滲透。女人吃了一驚,怎么記得這么清楚。

她把鞋子放好,靜臥在草地上,如佛。一九九二。一九九二。她連著念了兩遍,到底發生了什么。

這樣的疑問像極悶在鼻孔里面發癢但怎么也打不出來的噴嚏,她逼迫自己回憶以前的事。啜了口茶,她知道,如果想要剖開故事的真相,就必須把自己弄痛、弄麻了,才有氣力,往下走。

那時年輕,長得清秀,是沒有經過什么大風浪的尋常人家女兒,有人也說是小家碧玉。青春在她身上閃爍著,所以總是睜著水靈靈的眼睛鉆進愛情的神圣國度里宣讀自己一字一句銘記于心的海誓,低嘆著不為人知的山盟。也談過一兩次失敗的戀愛,像她這樣嬌小美麗的女子,從校園時代便開始在月夜下秘密地編織無猜的世界,無限寬廣,無限甜蜜。她這么做,也就這么向前尋覓,但她沒有想到自己會剛出校就一腳踩進了另一個家園。

男人倒也大方,送了很多東西,千瘡百孔的生活里,情債也越積越多。而青春也被時光沒收,女人只剩下做夢的欲望,夢里,浮的時候以為終于熬出頭了,沉的時候如在千層煉獄… …回憶直插入眼,痛得女人眼睛緊閉,死死地。

家里的座機再也沒有響起來后,她就開始使勁地記認。在這棟房子里,女人記得很仔細,連哪里最后容易起塵灰都知道,并且每天看看房間檢查實況,就連茶幾上的那只玫瑰今天還剩幾片花瓣都記在心里。

但是她突然記不起那手稿里那首關于少女的詩是多少年前記下來的,那么美的東西啊。過了一會兒,女人把文稿全部抱起來,丟進黃昏的池塘。復而彎下腰去,穿上鞋子,女人對自己說,是的,上樓左轉第一道門就是臥室。臥室門口墻上,掛著一幅和他一起在云南的油畫,他坐在水邊,我畫的他,旁邊圓形的古典燈罩總是流出黃黃的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女人站起來,人走,茶涼。

三、男人和姜湯

女兒淋了雨回來,臉燒得通紅。他急得在屋里團團轉,微微一汗,把敷著額頭的帕子取下來放進盆里,看著女兒,兀自低頭揉著抹布,用力一擰,水珠都還回去,瀝瀝。

藥也喂了,燒卻不退,天已黯然了,車燈如流螢穿梭,織出一匹匹冷風,女兒左右動了動身子,手嫌熱從被子下面伸了出來,他順勢掌著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緊緊的,仿佛她已是流螢。

很多年前,妻子就是這樣在他手中離開。妻子是個溫靜如晨的女子,天下素人無量數, 素心者少,妻子可不就是那秀麗如菊的女子。她嫁給他的時候,是真正地把身、語、意都簽署給了他。她白天在學校工作,下班回家燒飯洗衣;他的工作地點稍遠,時常晚歸,偶爾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進家門,就聞得到家的香,電鍋里總溫著飯、菜、或粥品,偶爾一張短短的留字,好象她一直不寐的待著。他吃飽了,兀自收拾清理,才進了房,為了不吵醒她,也不開燈,躡手躡腳地從口袋里掏出街頭買來的小東西,輕輕放在她的床頭。

而他忽然想起那一碗姜湯。他依稀記得姜湯但不肯定那碗姜湯是否存在,也驚愕為什么會想起一碗姜湯,還和自己的妻子相關,他并不確定那碗姜湯是什么味道,因為他懷疑自己到底喝沒有喝,他真真切切地不知。

好像也是一個平凡的冬夜,雨下得稀疏,夜里加班,又錯過了最后一班車,打車到一半的路程,咬咬牙下車走了回家。進門的時候噴嚏響得把妻子吵醒,妻子披著件外套急忙走了出來,他受了風寒。做妻子的她,含著淚去廚房找出幾個老姜。之后躺在溫暖的床上,他睡了過去。

他并不確定一只姜能否發揮神奇的效力,但因為家里只有這個頂梁柱,做父親又做母親的生活,即意味著哪怕只是小偏方也必須在此時成為自己信仰的一部分。他想去找幾塊老姜,煮一碗熱熱的姜湯,讓女兒喝下,也許就好了吧。他陷于自己回憶出來的神奇想像之中,用一貫令人信賴的口吻向女兒灌輸姜湯的奇效。

“你喝過嗎?它真的不苦嗎?”女兒迷糊地問。

他遂遲疑起來,在小廚房里刷洗著帶泥老姜,他不得不再三問自己:這個要去皮嗎?應該切成絲還是拍扁就好?要不要放糖呢?如果要,是放冰糖還是砂糖?水加多少?煮到什么時候才行?

他試著去回憶,但他怎么也想不起那碗姜湯的味道,如果他真的喝過妻子為他煮的那碗茶,第二天早上,他健康地去上班前,為什么沒有去詢問姜的切法、湯的熱度,以及是不是帶著甜味?或者,他都沒有問過妻子,那晚是怎么照顧他。他立馬否認這個想法,他那么關心他的妻子,怎么可能不在乎妻子的照顧呢?那么,他想,那就一定沒喝那碗茶了。但為什么又留著那碗茶的印象?而且,記得是他的妻子為他煮的。這樣一想,他不免有些沮喪,仿佛遺失了美好的一頁,如今卻絲毫不曉得如何去找尋缺頁的記憶。或許又是時光在撰寫那頁時筆力太重,墨痕滲透到后幾頁,無法磨滅了。如今,硬生生地又重疊到他和女兒身上。

他的病第二天就完全好了。想必跟那碗姜母茶無關,卻又有關。想必,那碗茶他也沒喝。無論怎樣,那碗專治風寒的姜湯,現在成為他必須信仰的一部分,在沒有事實依據也無法驗證之下,如今,換他刷洗老姜,想治女兒那點小小的風寒。

他想,就按著自己的想像去煮吧!切成片,加點冰糖,兩瓢水,燒開就好了,雖然不確定姜湯的神奇,但至少,他可以這么對他的女兒哄:

“熱姜湯來咯,爸爸喝過,很好喝,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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