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每年清明前后多是陰雨天氣,正應了那句“清明時節雨紛紛”,似乎是一種天人感應。
自高中起,因在異地求學工作,幾乎沒有參與過家族的清明懷祭。回到湖南這三年,清明于我而言,才真正具備了其“追思懷遠”的涵義。
他已在此長眠十余載,墓地掩映在青山之間,幽寂清瑟。因周邊山林被開發改造成磚廠,這一片曾經安靜肅穆的私立墓地已無人管理,井然不再,荒草叢生。我們一路披荊斬棘才狼狽抵達。看著墓碑上鐫刻的名姓,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我很難把記憶中那位謙善溫和的老人與一座孤墓聯系起來。想起來的依然是他溫暖祥和的笑容,他親手籌辦烹制的美食,他鼓勵我的句句箴言,以及病重時輕蹙的眉眼。縱睿智如他,世事通明,也終究參不透生死。這世間,又有幾人能真正看破生死,淡定從容?
第一次相見,是在一個清明。彼時,她已年近九十。四月的天空依然陰云密布,寒意料峭。鬢發蒼蒼的她佝僂著肩背,安靜坐在爐火邊取暖。見喜愛的后輩到來,分外歡喜。后來,一個人的時候,我獨自來到她的屋子。她竟認出我來,叫我坐在她身邊,握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說了許久。老人慈祥親切的笑容宛如一道和煦陽光,驅散了我眉底心間的絲絲寂冷,是那一天所獲的唯一溫暖。臨別前,她送給我們積攢已久的雞蛋,還有親自喂養的土雞,拄著拐杖,倚在門旁,戀戀不舍。那也是我們的最后一次相見。不久后,年老體衰的她壽終正寢,成就了人生的最后一個圓滿。她的墳塋,安置在屋后山坡之下,與眾多族中先人為伴,并不孤獨。我立在當下,雙手合十,默念懷想。青煙直上,飄散在又一個緣起緣滅的四月。
最后一次見她,是多年以前的某個冬天。已是骨瘦如柴,病入膏肓。走到生命盡頭的她躺在榻上,氣若游絲,蓋著厚厚的幾層棉被仍忍不住瑟瑟發抖。憔悴病容之下那一抹溫和不舍的笑容,是我對她的最后記憶。我清楚地知道這便是永訣,沒有什么比這樣的認知更讓人傷感無望了。家人把她埋葬在向陽的山坡上,因為她說能見到陽光,便不會覺得寒冷。不知她的孩子是否會在某個冬日想起自己凄苦早逝的母親;是否也曾在某一個清明,來到墓前祭掃叩拜,一訴衷腸。她永遠都不會知曉,她唯一的孩子在她離開后終究一次一次辜負了她的期許。她終究相念成空。
在我幼時,她尚體健,作為族里為數不多的長者,與丈夫一起操持著家族親眷的大小事務。幾乎每年我們都會回鄉探望。每一次,她都會準備滿滿一桌豐盛的飯菜,我們吃得越多,她越開心。勤勞如她,一輩子都在辛勤耕耘,田地里糧豐菜足,院子里種植了各種果樹,雞鴨滿圈。善良如她,一生對子侄們關懷備至,極盡全力維持著家族的榮耀和尊嚴。她是那樣停不下腳步的人,病重時卻寸步難行,幾近癱瘓。如今,她在家族墓地中安然長眠,天堂里再沒有病痛。
還有她,因封建舊制約束,英年早逝后被葬在了遠離祖墳的山坡上。零零孤墳,荒草萋萋,早已尋不著去路,又該何處話凄涼。
我們總以為,離別的日子還很遠,遠到看不清來時的路,遠到時光盡頭。又何曾想過有一日,參商永隔竟會這樣突如其來,甚至毫無征兆,讓人措手不及,哀惋無限。曾經的記憶仍鮮活而溫暖,音容笑貌宛在,我們卻再也不能夠相視而笑,執手同歸。
原來,唯有離別才是真正的永遠。
而在對逝去之人深切的嘆息和懷念中,我們終會明了:生命的意義,不會因為肉體的生滅而改變。“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也許是對生死最美好的詮釋。于是,愁云慘淡中那一絲隱約的傷感和遺憾似乎也漸漸隨風淡去,心下豁然。
------世事無常,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