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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自己寫作無人問津,好過為他人寫作失去自我?!?/p>
這是阿華對我和他自己說的話。
阿華比我多做了兩年的作家夢,所以他的覺悟比我高。阿華和我一樣,在寫作之初往往有感想一大堆,誓要出身于基層而不染絲毫屌氣。那時阿華日子過得挺知足,沒事愛在文章中批判人性或者罵罵政府,境界高得像是超越了年齡的局限直接進(jìn)入了人生的第三境界。
那是阿華年輕的時候。倘若是現(xiàn)在,你在他面前感嘆一聲:“生活不是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yuǎn)方?!彼隙摽诙觯骸芭蓿盒?!還有錢和名利?!倍业搅税⑷A那個年紀(jì),也會脫口而出:“呸!惡心!還有酒和姑娘?!卑⑷A告訴我,一個偉大作家的成長總是先出世再入世的。這話挺耐人尋味,比如說阿華,起先淡泊名利,罵得世俗的人彷佛跟他有殺父之仇一樣,后來他自己也融入了殺父的隊伍中,急功近利到名利雙收;比如說我,起先不食人間煙火,后來不甘寂寞閱盡了人間春色,當(dāng)然大多時候是以“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的方式。不管怎樣,我們都在努力朝著自己的夢想前進(jìn),那就是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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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華告訴我,寫文章就像生孩子一樣,需要一個漫長的孕育過程。這個比喻無比恰當(dāng)。打腹稿就是胚胎的發(fā)育期,至于生孩子,那就是把腹稿搬到紙上或者硬盤上的過程了。我對我的作家夢充滿希望,原因很簡單,“娘不嫌自己的孩子丑?!?/p>
每次拿到稿費的時候阿華都囔著叫我一塊兒出去感受青春的放蕩不羈。而我堅決不愿意,因為這是我孩子的奶粉錢,我要購買書籍來哺育我的孩子健康成長。阿華畢竟比我在文字王國里多走了兩年,他拿到的稿費比我多。我?guī)缀跄貌坏礁遒M,因為我對各大青春校園雜志不屑一顧,覺得把我的文章跟那些整天愛來愛去的文字放在一塊會拉低一個未來偉大作家的檔次。
我們沒事愛調(diào)侃人生,見什么都想罵一聲真俗氣,并且同行相輕的心理尤為嚴(yán)重,看到和自己一樣仍處于奮斗期的人寫的文章,總會在心里罵一聲,“臥槽這也叫文章?”然后在嘴上贊嘆同道中人思想覺悟高望同行同勉早日出書。活脫脫兩個無為憤青樣。
《天道》里有首詞:
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經(jīng)閣萬卷書,坐井說天闊。
大志戲功名,海斗量福禍。論到囊腫羞澀時,怒指乾坤錯。
我想如果這首詞的作者有幸見到我和阿華,一定會指著我們的鼻子叫我們對號入座?!?/p>
3
我患了一種很奇怪的病,白天的時候很正常,可以調(diào)侃吐嘈,談笑風(fēng)生,跟阿華沒什么兩樣??墒且坏搅撕谝梗苌詈苌畹暮谝?,思緒洶涌萬千,我的病就犯了。我覺得自己被抽空了,沒有一絲血肉,像一副空架子,周圍籠罩著沉沉的壓抑,不停地往下壓,再往下壓,想呼喊卻無聲,想嘆息卻無力,尋不得任何光亮,越是夜深越是洶涌得厲害。
所以深夜里的我大多時候處于絕對的冥思之中。我需要思考很多東西,想不通就睡不著,想通的就爬起來寫到稿紙上,所以依然睡不著。
經(jīng)過大半年睡眠不足之后,阿華丟給我一堆亂七八糟的藥,其中不乏“六味地黃丸”、“美元春腎寶”之類。阿華說,你萎靡不振,這是精氣不足的表現(xiàn),該補(bǔ)點這個。我誠摯慰問了阿華他媽,隨即把藥甩他臉上。
我覺得,無論多猛的藥,都比不上一支尼古丁來得爽快。
阿華體驗不到我的痛苦,就像我體驗不到他的幸福一樣?! ?/p>
4
阿華談了個女朋友,是個生人前高冷、熟人前逗比的漂亮姑娘。由生人到熟人的過程其實不難,需要點火候,炒兩炒就熟了。熟了自然就該吃了。
火候被點燃在春天,到夏天進(jìn)入旺期??芍^天時地利。能否人合,那還得看人家姑娘愿不愿意。姑娘名叫小云。阿華看了《海角七號》之后,被電影里那些信件的內(nèi)容所打動,最終發(fā)揮了一個偉大作家的特質(zhì),半抄襲半修改,在禮物中給小云附上了一封信件:
“小時候,當(dāng)我仰望天空,
云霧之中有若隱若現(xiàn)的星光劃過,
我就會想,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星光是自幾億光年遠(yuǎn)的星球上發(fā)射過來的。
愛情就像它一樣永恒嗎?
你看,幾億光年發(fā)射出來的光,我們現(xiàn)在才看到。
幾億光年的海洋和陸地, 又是什么樣子呢?
山還是山,海還是海, 卻不見了人。
我想再多看幾眼星空,
在這什么都善變的人世間里, 我想看一下永恒?!薄 ?/p>
事實證明,姑娘可以拒絕羅曼蒂克,但很難拒絕一個文藝的羅曼蒂克。我問過阿華,你知道什么是永恒嗎?阿華搖頭。但他字正腔圓的說:“我相信永恒?!痹谛≡贫呎f的。多年以后,當(dāng)我再次問起阿華這個問題,阿華說:“我終于知道了什么是永恒,但我不會相信了?!薄 ?/p>
5
我坐在出租屋里發(fā)呆半天了。
耳邊在放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滄桑的嗓音里訴說著“我只能給你一間小小的閣樓,一扇朝北的窗,讓你望見星斗?!蔽彝谎鄞巴?,沒有星斗,只有望不到盡頭卻到處都是盡頭的高樓大廈。
我也有一個流浪夢,飛馳于巍峨的山峰或茫茫原野,任人世的繁華同耳邊的風(fēng)吹過,不再回頭。我想要開始一場遠(yuǎn)行,我會背著行囊上路,我會認(rèn)識很多人,我會知道我現(xiàn)在在哪,不用每晚驚醒的時候都要想一陣子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自己身處何方。我也會知道我的下一個方向,那里會有什么人在等我。我想我會在路上遇見她,和她分享我的故事,看著它們在今天發(fā)生了變成過去,成為彼此的回憶。如果是這樣,我就能告訴我自己,我是在路上,不是在漂泊。
我切了歌。
這歌不敢聽,回憶太多。
在我感概的時候,阿華回來了。右手拉著笑容可掬的小云。
我不介意阿華帶女朋友回來,多個人也好多分擔(dān)一點房租,也避免了他人對我的性取向之嫌。我介意的是他們在我面前秀恩愛。我的靈感都是來自于深夜,我無法容忍我爬下床寫東西的時候看到他們的睡姿,那種場面更襯托了我內(nèi)心寂寞的濃烈。
阿華說:“你就是太寂寞了,改天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p>
阿華說的改天逐漸變成了改月,再到改年,至今都沒有給我介紹過女朋友。
其實我也不太贊同介紹女朋友這回事。該遇見的那個人,遲早會遇見。所以我在人生中那么多年的長途跋涉,并不是為了尋找她,而是為了遇見她。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金沙江邊聽滔滔水聲,回想往事,其實我遇見過很多人,我只是都錯過了。
阿華對小云的愛到了瘋狂的地步。因為小云,阿華寫的文章充滿了荷爾蒙的味道,字里行間都流露著阿華春心蕩漾的面孔。并且每一個故事的女主角都以“小云”為名。我說阿華你這樣下去就成不了作家了,一樣的故事一樣的橋段一樣的女主角,你這些孩子都是孿生的啊,你這分明就是克隆啊,你這分明就是拐著彎給小云寫情書啊。
阿華很不服氣,說這叫格調(diào),這叫文成不變而盡顯萬種風(fēng)情,你有種你也整點情書試試。
6
在百無聊賴的日子里,我就和阿華比賽寫文章。因為我們會互相貶低對方來襯托自己的才華,所以我們不以文筆分伯仲,誰先寫完就算誰贏。
我開始試著寫一封不一樣的情書:
“你好,陌生人。
我在南寧,108°E、22.8°N的地方,向你問好。
很高興你能將忙碌的步伐停留在這,走進(jìn)我的文字世界里。
午后的微風(fēng)緩而有聲,從耳際滑過,我踩著山地車上路,在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上穿行,在每一條悠長向晚的小巷里留下印記。人們微笑著向我打招呼,我示以同樣的微笑。城市的喧囂在這里沉下去了。
夜色很美,可以透過北窗散落在身上,我敲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時不時抬起頭看看窗外,喧囂誠然已經(jīng)沉下去了,偶爾有星星悄悄探出腦袋。聽說每顆星星,都藏著一個古老的故事。在璀璨的銀河里,發(fā)散著億萬個古老的故事,對我講述著無數(shù)光年前的傳言。此刻的你,是否安然入睡?明天的你,又會在怎樣的時間地點,上演怎樣的喜怒哀樂呢?
萬水千山之中我奔騰不息。
在那些不知名的路口和轉(zhuǎn)角,在人山海海的狂流中,我有沒有見過你?如果沒有,下次我們相遇,請跟我道聲好,互相分享彼此的故事。如果你未曾有故事,讓我?guī)е闵下罚ナ斋@一份久違的感動,你只需簡簡單單的跟我說一句——
‘你好,陌生人?!?/p>
算是萍水相逢。
……”
內(nèi)容大致如此。寫到這里,我的思維被阿華的女朋友擾亂了。我打算抽支煙激活一下靈感,發(fā)現(xiàn)小云正站在我身后看著我一字一字的生育過程。
“你寫文章的風(fēng)格真獨特。”
我不喜歡我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有人觀看。如果是幫忙接生還好,袖手旁觀真的很令人難堪。
見我沒搭理,小云站到窗前吹風(fēng)。昏黃的路燈折射過來,在她的白睡衣周圍散發(fā)著光芒。如果是月光該多好,處于皎潔的月光中的她一定是溫柔如水,一顰一笑都會泛起柔波。這樣我一定會寫下幾千字的散文來鐫刻這種美??墒乾F(xiàn)實就是這么荒誕。我只能選擇逃避,躲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去塑造那些不曾有過的美好。就像我今夜寫下的文字。
“覺得寫得怎樣?”我抽著煙走過去,吞云吐霧確實能令人頹廢得有風(fēng)度。
“很棒??!”
“以后出名了一定給你簽名。”
“一言為定?!?/p>
在出租屋寫作的日子里,我充滿了向往。
阿華在構(gòu)思一個人的風(fēng)雨歷程,寫著寫著突然忘了主次矛盾,把這個人寫不見了,這令他很痛苦。他想好了結(jié)尾,主人公會在一座不知名的城市和“小云”過完平凡的一生,可是阿華找不到通往那座城市的路,他設(shè)想了十幾個相遇的橋段,最后卻只剩下“小云”獨自一人“翹首等待”,兩千個字就這么寫廢了。
這次我們沒分出輸贏?! ?/p>
7
夜越來越深,我躺在床上無心入睡,繼續(xù)回味被小云打斷了思緒的那篇文章,腦中閃過很多靈感,卻沒有一個能剛好接上那斷開的思緒。就像點了支煙沒抽幾口就滅了,再點上的時候已經(jīng)不是它原本的味道了。
我感到害怕,我的病要犯了。
黑夜是一種死寂的沉默和無言的壓抑感。
所以我需要光,借以驅(qū)逐黑暗。但是光和影相互依偎,有光的地方就有影。你逃它追,你追它逃。最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所以我只能一支接一支的抽煙,那火光才不會斷去。望著這世界的燈火闌珊,卻只有這微弱的火光才是我的希望。
尼古丁的火光是吸進(jìn)肺里的嘆息,我藉此火得渡一生的茫茫黑夜。
患這種病的文人很多,王國維,老舍,海子,三毛,孫仲旭,我只是比較不幸,成為了他們之中的一個。
張國榮得知自己的病情時,他很絕望,“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他歇斯底里。我還好,勉強(qiáng)能接受自己的遭遇。在中國,患這種病的概率約為6%,我只是比較不幸,成為了他們之中的一個。
可我還是感到孤獨,像是和這個世界抽離了,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到。如果黑夜里的我和白天的我是分離的,那此刻的我一定是站在與世界格格不入的邊緣。我這人,滄海一粟而已,湮沒了就湮沒了??v身跳下去,我的鮮血至多浸濕了關(guān)心我的人的眼眶,此外的深沉的意義,自然是沒有的,沒有人會知道我。
冥冥中已有晨曦劃破黑夜,我躲進(jìn)罅隙中。
另一個我即將蘇醒,繼續(xù)和未來做著游戲。
8
我們的出租屋堆滿了稿紙,手寫的,打印的,丟得到處都是。像一朵朵潔白的花兒悄悄綻放,充滿了夢想的味道。
而我埋怨世道的心理卻越來越嚴(yán)重。
我他媽一身本事,怎么連口飯都沒有。
我通過關(guān)系弄了一張附近一所大學(xué)的校園卡,頻繁去那里的圖書館看書,邂逅了很多文藝女青年。我在那里收獲了我人生中的第三次戀愛。
姑娘名叫貝貝?,F(xiàn)在有一種說法,在大學(xué)女孩的戀愛觀里,要么是喜歡成熟的男生,要么是喜歡有錢的男生。至于有錢,我是不可能的。我雖然臉上長了稀稀落落的胡須,但心智依然天真。我不知道貝貝到底喜歡我什么。
無論如何,這意味著我將更奢求于賺取稿費來維持這份感情。
貝貝是個藝術(shù)生,學(xué)播音專業(yè),資質(zhì)和成績都不錯,所以有很多主持活動或者商演的機(jī)會。不管主持什么活動,總少不了事先寫好串詞,這個任務(wù)自然落到了我身上。我替貝貝感到榮幸,她請到了一個未來偉大的作家當(dāng)她的秘書。
我把稿費都花在了貝貝身上,給她買各種各樣的化妝品。我不該對貝貝這么掏心掏肺的,因為我之前的感情受過創(chuàng)傷,已經(jīng)算是個沒心沒肺的人,掏不出什么東西了,能掏出來的都是假的。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我可以無所顧慮的去頹廢,可是當(dāng)我得到了什么的時候我會想盡力去維護(hù),我害怕失去。
每次商演完總會有被冠以各種名頭的宴席,貝貝經(jīng)常喝得滿臉通紅的時候發(fā)自拍給我,叫我放心,絕不會出現(xiàn)傳說中的那種三陪。我說,貝貝,我相信你。但是看著照片中她風(fēng)情萬種的樣子,我心里的另一個聲音卻說,你穿得那么性感,他們要是沒對你想入非非我就該懷疑我的眼光了。
貝貝不會為了出名而出賣自己的肉體。她不會。她是被迫的。
這是我人生中最失敗的一次戀愛。但我卻沒有太大的傷心。我問過貝貝到底喜歡我什么。貝貝說她喜歡我那股頹廢的氣質(zhì),喜歡我眉宇間的憂郁?;蛟S是因為這樣真實的我能給她安全感。實際上不是。至少貝貝知道她喜歡我什么,而我根本不知道我喜歡她什么。
貝貝不是那個會對我說“你好”的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不知道我還要前行多遠(yuǎn),我終要遇見她,無論塵囂與否,我都要帶著她上路。
我想起了我的前女友。
她是個很好的女孩,一點兒也不物質(zhì)。給她買一個冰激凌,她都能高興得馬尾蹦跶一整天。她不喜歡穿校服,她喜歡穿帆布鞋和T恤。青澀不及當(dāng)初,聚散不由你我。她對我說:“寫文章會害了你的,你太憂郁了?!彼钦娴膶ξ液?,如今已是路人。
9
我們越來越想離開這座城市。
一天晚上,我和阿華坐在大排檔拼酒。阿華喝得很多,小云經(jīng)常拉住他,叫他少喝點。我喝得更多,卻沒人拉我。喝多了又能怎樣呢?我分不清哪里是現(xiàn)實哪里是夢境,醉意笑人生,這世間有多少人是清醒的。
阿華說他找到經(jīng)紀(jì)人了,并且已經(jīng)和出版社簽訂了協(xié)議,以后的日子會輕松一些?;蛟S吧,至少阿華已不再“怒指乾坤錯”了,只需將新華字典上的文字搬到稿紙上就能靠稿費養(yǎng)活自己。
“你看這城市那么多盞燈,印得人眼花繚亂,可有一盞燈是為你留的嗎?我們都是可有可無的人。”阿華雙眼泛熏,語氣里帶著疲倦。
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看著蓬頭亂發(fā)的阿華,就像是看著自己。
他似乎要離開了。
那天阿華吐得很難受,小云一遍遍為他擦嘴、倒開水,哭了。心疼他。
阿華走了。
他幫我付下半年的房租后去了另一座城市。他說他想走出生活的圈子,去看一種不一樣的人生。
后來我有在書店買過阿華的書,寫得挺好,但總感覺少了什么。我看不到滿是“小云”的文章的身影了。聽說阿華和小云分手了,沒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許只是因為累了,不想愛了?! ?/p>
10
我想起了我小時候。
那會兒我是個幻想家,我經(jīng)常躺在天臺上望向澄澈的天空,我會想我是一只桀驁的猴子,我什么時候會身披金甲成為蓋世英雄,誰會是給我三顆痣的女人。后來胡歌的電視劇熱播,我的靈兒會不會在鎖妖塔等我,她是希望我去救她還是希望我?guī)莻€叫林月如的姑娘走,我該做什么選擇。那時候我身體里好像有一股一直向前的勁兒,它推著我去我該去的任何一個地方,非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不得釋然。
當(dāng)這些幻想被歲月吹得七零八落之后,我才知道,推著我前進(jìn)的不是我身體里的那股勁兒,而是生活本身。
那時的我哪懂得什么人情冷暖。那時的我又何曾想過我后來的遭遇。
可是我那股勁兒還沒得到釋放,我把它轉(zhuǎn)到筆尖和鍵盤上,從此走上了寫作的不歸路。
朋友問我,你整夜整夜的寫文章,累嗎?萬一到死都混不出頭呢?
我隨意笑笑。其實我想說,我好累好累,誰知道我在字里行間哭了幾回,有多少次想過放棄。
如果那股勁兒得到了釋放,或許我會開始出書,未來初見端倪,可是沒有。我敢寫,敢說真話,不怕得罪人,為自己的一切言論負(fù)責(zé),也因此付出過代價。可是我依然遺憾。如果在寫作之外我能活得再用力一點,如果我當(dāng)初的選擇能再理智一點,哪怕只是在幻想中,我應(yīng)該帶林月如走,而不是固執(zhí)的前往鎖妖塔,或許就沒有那么遺憾了。
我很難受。
我寫下《這個世界會好嗎》的時候,把所有的痛苦化為深沉的文字,將自己一絲不掛的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任其窺摹評說。我像是在奢求,把自己剖析的無比透徹,或許是為了一個同樣的靈魂,或許什么也不是。
或許,這就是孤獨嗎?
我整天渾渾噩噩的過日子,一日三餐只吃一餐,半夜要么睡不著,要么從夢中驚醒。我把自己埋在一堆廢棄的稿紙當(dāng)中,呆呆的看著眼前白色的世界,似乎視線可以超越時間,再看到青春的我的樣子。曾經(jīng)那張憤世嫉俗的面孔,他獨自站在世界的一個角落,呼喊聲中充滿了不羈和無畏,好像擁有了一切似的。我報以兩聲苦笑,覺得他好傻。
我一天抽掉兩包煙。只有煙能讓我沉靜,沒有煙我就寫不出東西。
但阿華走后我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了。我怕我就要寫不下去了,我受不了這份渺小,卑微得低到塵埃里。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待太久,離真實的生活就遠(yuǎn)了。當(dāng)我想跳出來爭取一些什么,才發(fā)現(xiàn)生活是多么冷漠,它讓我患得患失,甚至充滿幻象,我一路得到的也不過是幻象,風(fēng)一吹就散了。冷漠的把原本一直屬于我的,也一同吹散了。我只能停在原地痛哭一場。
直到有一天,我獨自夜行,一路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覺得路燈昏暗得可怕,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在想,我是不是已經(jīng)走得太遠(yuǎn)了,離我的夢想越來越遠(yuǎn)了?
我沿著河堤一路奔跑,越跑越偏遠(yuǎn),直到眼前再看不到任何光亮。我好想大喊,我想知道有沒有一個人回應(yīng)我?! ?/p>
11
半年的時間很快過去,,我不再交房租,我覺得我必須要離開了。
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看著那些散落得到處都是的稿紙,落滿了厚厚的灰塵。我已經(jīng)想不起它們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能帶走的東西不多,這里已經(jīng)沒有值得我留戀的東西。我從角落里找到了廢棄的吉他,重新?lián)Q上一弦和二弦,邊彈邊唱蔣明的《蘇州河》,房東姐姐驚訝的站在門口傾聽。我背上吉他和一些雜物,坐上了開往西部的火車。
一路上看著窗外倒退的風(fēng)景,似乎可以聽到它們在跟我說再見。
我又想起了那個女孩,她對我說:“寫文章會害了你的,你太憂郁了?!?/p>
幾天的顛簸之后,我來到了麗江。白天以賣唱為生,夜間寫東西。我遇見了一個姑娘,她喜歡看我寫的東西,她說,看的時間久了,好像看到了一切。
其實說的就是《蘇州河》。
姑娘問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dá)那樣找我嗎?”
我會像馬達(dá)那樣找你?;蛟S到死我就會放棄了呢,或許找著找著我要找的人就不是你了呢。我不想再找了。
麗江的姑娘太多,我只能一個人上路。后知后覺的我,其實帶不走任何人。
我不知道我要去尋找什么,至少我終于可以決定我的方向了。
一路上我遇見了很多人,萍水相逢的是過客,我再也遇不到和她們一樣的女孩。
我終于來到了金沙江。夜里睡覺的時候,江水聲就在耳邊。
我睡得很沉,終于不再犯病,不再害怕黑夜。
12
我經(jīng)常想起阿華。
聽說他已經(jīng)走下坡路,寫得越來越糾結(jié)。我安慰他說可能是遇到瓶頸了,多休息,有靈感的時候會好的。他說不,怕是要江郎才盡了。
在金沙江駐足的日子里,阿華給我寄了本書,從北京寄過來的。在扉頁上,阿華親筆給我留下了一段話:
“這幾年來,確然是受了很多冷眼旁觀,沒人知道我的努力,為自己想要的生活付出過多大的代價,別人看得到的只是我連個大學(xué)都考不上,看得到的只是我明明窮困潦倒還不思進(jìn)取,但我又不能喊苦喊累,一旦這樣,別人又會說,“看,這小子就是個懦夫!”當(dāng)我行走在路上,又被各種各樣的思想所束縛,它們說我這樣太俗氣了,這樣才顯得高雅,又說我這樣太功利了,這樣才顯得淡泊。于是我成了一個木偶,胳膊不是自己的,腿也不是自己的,我就這樣一塊一塊的被剝離,終于沒有了自己。操你媽的!
白丁,你知道嗎,我來過這世上,我受不了自己的渺小了。”
我跟阿華會有斷斷續(xù)續(xù)的聯(lián)系,沒事還是愛調(diào)侃人生,唏噓往事。偶爾談到觸及愛情的話題,我問阿華還記得那誰誰誰嗎,阿華說早都忘了。我也忘了,這世間沒有什么是能夠永恒的。我問阿華,你知道什么是永恒嗎?阿華說:“我知道,但我不會相信了?!?/p>
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阿華,是一個新書簽售會的視頻。
主持人用洪亮的嗓音問阿華:“讀者都說,你的書充滿了青春的味道,你能告訴我,什么是青春嗎?”
“青春?”阿華頓了頓,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他笑得聲嘶力竭,以至于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在笑還是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