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幼兒園大班,她被選中參加慶祝六一的文藝表演。
排練的時候,她扭捏著不肯做動作,只默默地站在一邊,看著別的小朋友翩翩起舞。小小的身影被夕陽拉成長長的寂寞的一條。
老師以為她不愿意參加文藝表演,就將她退出了舞蹈隊,由別的小朋友替補。
一聽說自己被退了出來,她“哇”地一聲哭了,傷心地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老師過來哄她,說如果她不想退出的話,也可以繼續參加。
她卻哭得更厲害了,又搖頭又跺腳。
老師不知道怎么辦了。
媽媽過來了,問:“你想參加跳舞嗎?”
她低著頭不作聲,眼睛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雙穿著白色舞蹈鞋的小腳顯得孤零零的。
“想參加就去吧,跟小朋友一起。”老師鼓勵著。
她依然不動。其實她好想大方地告訴老師,我想去。
然而她的喉嚨好似干澀得發不出一點回應的聲音,兩條腿也像灌了鉛一樣挪不開一步。
媽媽看出她的心思,悄悄跟老師約好,不讓你退出。
再排練的時候,老師多次熱情地喚她上來一起練習,而她終于扭捏著上臺,和小朋友們融在了一起。
從小,她就是這樣,從來不會主動。很多事情想去做,又不敢做,怕丟臉。
其實她可以很好地做一件事,但只有迫于無奈才會去做,好似要給自己一個不得不做的理由。
媽媽會對外說,這孩子自尊心太強了。
(2)
小學和中學的課堂上。
數學老師的問題一出來,就已經有無數只小手舉得高高地等著回答。
很多次,她是知道答案的,卻堅決不舉手。
在她的概念里,只有百分百確認答案是對的,才有舉手的必要。哪怕只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也是不能貿然舉手的,萬一錯了呢?
可是她身邊的同學們卻似乎并不這樣想。
她經常看到方言味兒很濃的大姣在語文課上搶著舉手朗讀課文,粗心的俊俊經常還沒想好答案就已經舉起手來,往往對老師的問題答非所問。
每到此時,她就更不愿輕易舉手了,她想,要是自己也像他們這般丟臉,那可就糟了。
可是有時她又隱約覺得自己的答案就是對的,很想作答。她在心里喊著,“老師,老師,叫我,叫我”,右手卻依然沉重地舉不起來一絲一毫。
她坐在那里,內心有如無數的江河在翻滾,表面卻鎮靜地有如一座冰山,一點都不會讓人看出躍躍欲試的感覺。
她太怕回答錯誤了,作為所謂的“好學生”,她太怕因自己一時的失誤而毀了老師同學對自己的印象。
她必須是完美的,容不得一點瑕疵的,如果有了,那將是多么令人悲慟欲絕的事情。
她明白,就像眾人所認為的那樣,她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
(3)
大學時,班級里民主選舉班長。
她在候選人之列。
唱票人在黑板上畫“正”字。她和一名男生的票數不相上下,你追我趕。
她坐在臺下,手心里都能擠出汗來。
漸漸地,男生的票數領先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每唱一票,她都感覺有一記錘,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她果然落選了。
課間,她強忍住散了一地的失望與無地自容,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繼續與同學說笑。
晚上在宿舍的床上,無聲的淚水浸濕了她的薄被。
整整一個學期,她都在腦子里反復思索,為什么同學們不選自己。
她自認學業一流,待人謙虛友好,就是不太會與人打交道,不知道如何與人聊天。
因為不知道怎么與人走近,所以經常獨來獨往。
而入選的男生幽默風趣,和全班誰都能聊得來,有他在的地方,氣氛永遠活潑而熱烈。
她想,這就是為什么自己落選的原因了,人人都喜歡輕松幽默的人,誰喜歡總是一本正經的自己呢。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沉浸在自覺自己不受歡迎的陰影里。每每想起,都覺得像一根刺,深深扎在自己的心上。
(4)
她畢業參加工作的那一年,進了一家大型的國企。
她所在的部門有一個長她幾歲的女同事Y,從去的第一天起,她就總覺得Y對她很不友好。
很多業務上的問題她不太懂,就向周圍的同事請教,問到Y時,Y總是淡淡地懶懶地回應,用“嗯”或“哦”的回答來敷衍她。
在別的同事桌邊學習,她覺得很輕松,問問題受的拘束很少,每到Y的桌邊,她都得刻意地調整自己的情緒,希望自己的問話不至于引起Y的反感。
每天上班路過Y的桌邊,她都忍不住去看一下Y在不在,好讓自己準備好最友好的笑容去面對Y。
有一次,她在Y的電腦邊學習如何發送訂單,正看著,旁邊的另一位同事與她說話,她便隨口接了幾句話。
只聽Y大叫一聲:“哎呀,弄錯了。”便急急忙忙跑到復核人員那邊申請訂單退回。
接著Y一邊忙著撤回修改訂單,一邊抱怨,皺著眉頭說自己最怕工作的時候有人站在旁邊說話了。
她聽見了,心沉到了谷底,站在Y的桌邊不知如何自處。
這之后,她對Y的顧忌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終日小心翼翼,就連下班回家,腦子里也一直在回旋今天又有什么事情得罪了Y。
這極大地影響了她的日常工作,使她變得畏畏縮縮,不能大展拳腳地發揮出自己的真實水平。
(5)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她自己也無法忍受這樣的一個自己。
那段時間,現實的痛苦讓她不愿與人接觸,不喜交際的她更加孤僻了。
但也正是因為這樣,她找到了閱讀這樣一方解除心靈痛苦的良藥,她開始大量地閱讀史學和心理學方面的書籍。
隨著閱歷與閱讀量的增加,她看問題的視角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寬廣起來。
她越來越覺得,過去的自己,從記事時開始,都活得太窩囊了。
心之向往卻礙于面子不敢爭取,拼盡全力也要在別人面前維護一個貌似完美的自己,害怕失敗,永遠活在別人的評價與期待里,以至于自己的情緒完全與他人捆綁在一起。
到最后,別人不悅,就以為是自己沒做好,便開始自責,自己的人生完全交給了不相干的人去支配。
以前她覺得這是自尊心強的表現,多年之后,她才明白,真正意義上的自尊,與之正好相反。
(6)
我們心目中的自尊,其實指的是面子觀。怕丟臉,怕出丑,怕失敗,怕別人的不友好,永遠活在別人的期待里。
而心理學意義上的自尊,恰恰相反,指的是不受他人影響的自我認可。
在明朝,眾人參加科舉考試,以一舉中第、榜上有名為讀書的最終目的。而王陽明卻并不這樣認為,他認為,
“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
一舉中第恐怕不是最重要的,讀書是為了學做圣賢。
在參加科舉考試落榜的當口,同考的人都為落第而感到羞恥。王陽明卻說,
“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
世人都以落榜為羞恥,而我卻以落榜后感到羞恥而羞恥。
可見王陽明是一個面子觀特別弱的人,其實質也是一個自我認可度很高的人。
外界的標準和評價絲毫不會影響我對自己的看法,我接受這樣的自己,認可這樣的我,如果我因為外界的反應而輕視了自己,才是真正令人羞恥的事情。
這才是真正的自尊。
無論我是誰,富有還是貧窮,美麗還是丑陋,聰明還是愚笨,受人歡迎還是不受待見,光芒萬丈還是碌碌無為,我都會坦然接受這樣的自己,不會妄自菲薄,不會自怨自艾,不用太關注別人的看法,不用去迎合他人的期待,不會在他人的目光下坐立難安,難以自處。
大膽做自己就是真正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