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不歸

“紀然,你自由了。”

靜謐的午后,陽光被厚實的窗簾遮擋得嚴嚴實實。手機震動,紀然一動不動地癱坐在椅子上,聽著內心呼嘯的風聲。

手機的另一頭也沉默了,相隔千里,紀然看不到她的臉,也想不到她此刻的心情,但腦海中模模糊糊地,都是記憶里童瑤淚痕滿面的樣子。

思忖良久,他才緩慢、簡單地回了一句:后天,我到了再說吧。隨后飛行模式,起身,朝衛生間走去。花灑里的水一如既往的軟綿綿,紀然覺得心跳飛快,臉上濕漉漉的。沒來由的,他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心里的那根弦終于繃不住了,霎時大廈傾塌,土崩瓦解,意識瞬間離他而去,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坐在浴室里,氤氳的霧氣幾近將他掩埋,他以最快速度沖進房間,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撥打了那個號碼。

“童瑤,我不想走!我想留下來……”屋子里是歇斯底里的叫聲。

“紀然,別這樣……”對面是長久的啜泣,絕望的氣息從電話那一頭蔓延而來,“我們都知道結局了……放手吧……”

窗外依舊陽光燦爛,但所有人都知道,現在是冬天。

喧囂的地鐵站口,童瑤望見了風塵仆仆的紀然。

一言不發地,她緊緊地抱住他。“先出去吧。”紀然用力地摟住面前的童瑤,又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拉著她往公交車站走去。“你們好,是對這周邊的房子有意向對嗎?”從地鐵站到公交車站間短短的一百米,密密麻麻地分布著十幾家房產中介,殷勤的銷售雙手遞上名片,對著身旁的宣傳展板自顧自地介紹起來。紀然瞥了一眼上面讓人咂舌的數字,拉著愣愣的童瑤走了。“有需要可以打我電話啊,這周邊的地鐵房交通便捷、生活方便……”

紀然看著從眼前飛馳而過的建筑,從稀疏的高樓過渡到荒涼的低矮房屋,童瑤靠著他的肩膀一動不動,紀然看不到她的臉,但他覺得她也正盯著窗外,車廂在冬日里沉沉睡去。

“你也回宿舍嗎?”紀然隨口問道,從校門口一路走來,他又慢慢開始熟悉起這里的生活了。童瑤搖了搖頭,“我回家去。”臉上的惆悵稍縱即逝:“紀然,我們馬上就要畢業了,那種在圖書館自習室的日子以后不會再有了……”她撩了一下頭發,“明天我就開始實習了,一直住在學校里……我媽要起疑心的。”紀然沉默了。

收拾安頓好已是深夜,躺在床上,紀然覺得昏昏沉沉的,各色畫面亂糟糟地擠滿了腦袋,想起春節時電視里一驚一乍的新聞:上海房價當日最高漲幅超70萬!已連續上漲一周!還在觀望的人群請盡快!想起那個冬天自己傻傻又堅定地拉著童瑤的手對她說:我們在一起吧,一起好好過日子,好嗎……想起自己在浴室里失聲痛哭的場景,還有童瑤邊哭邊在電話里苦苦哀求:從小我就知道,我不配有好的結果,漂亮的裙子,好看的發夾,無論我怎么央求,我媽都不會買給我,我想要什么,什么就不會是我的……但這次我后悔了!還有一個學期,還有最后這100天,你來了我們好好過,好嗎?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他只覺得時間如狂風般刮過他的大腦,在他還未做好準備前就將它洗劫一空。困意襲來,夜幕合上了他的雙眼。

“好吃嗎?”

“好吃。”童瑤滿意地靠在椅背上,朝四下里看了看,周圍坐滿了眉歡眼笑的食客,而她的臉上是遮不住的疲憊。

“很忙嗎?”

“當然啊,每天和上門做業務的客戶打交道,嘴皮都磨破了,上廁所都是跑著去的,要是碰到個耳朵和脾氣一樣差的倔老太,指不定還投訴你。”紀然看著她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童瑤,我也想去找份實習。”

“為什么?你不是在老家找到工作了?”童瑤坐正了身子,不解地看著他。“我想去外面看看,在學校里每天無所事事,有點悶得慌。”

“就你那小身板,算了吧,”童瑤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就搞不懂了,明明是個苦差事,你還湊著往前擠,我是指著這份實習,才不得不摧眉折腰,你都有工作了,還瞎折騰什么,安心把你的畢業論文弄好就得了。”

紀然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說:“雖然我在上海也算待了四年,但都是以學生,或者說游客的眼光來看待這座城市的——生活費都是父母給的,在這樣的境況下,我不需要面對這個城市的生存壓力和現實,我眼中的上海,可能比真實情況要好得多,我想找一份實習,想換一個身份來看看,如果要依靠自己來養活自己,這座城市是不是還是那么迷人。”

“得了吧,大少爺,我還不知道你啊,”童瑤笑得嗆到了,好不容易緩過來,看他一臉正色的樣子,又撲哧一聲笑出來,說:“看在你這么有上進心的份上,下周帶你去個招聘會,讓你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童瑤依偎著紀然從商場里慢慢走出來。夕陽灑在大地上,馬路被鍍成金色,大樓的落地窗玻璃明亮又耀眼,高架橋上車流行色匆匆。紀然望著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感嘆:“嘖嘖,我大一來學校報到的時候,還以為走錯了,哎喲,不是上海么,怎么比我老家還荒涼。結果現在旁邊也有商場了、地鐵也修過來了。雖然不如市區里,但也算可以了。”

“你要求還挺高,”童瑤輕輕打了他一下,望著紀然指著的方向喃喃地說:“剛在一起的時候,你還看不起這邊的樓盤,說什么——偏僻又荒涼,誰來買啊,我當時都不忍心打擊你,上海也不是從里到外都是十里洋場,從無到有需要個過程的嘛,好了,現在發展起來了,我們也買不起了。”

紀然默默地跟著童瑤往回走。梁園雖好,人人向往,卻又不是人人都能留得下。當他年少輕狂、豪情萬丈的時候,他想的是未來,是自己昂首闊步走在氣派的大樓里揮斥方遒,實施抱負,從未想過房價、收入,這些俗世之物,會是將他拒之門外的攔路虎。他又想到身旁的童瑤,不禁搖搖頭: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不再盯著遠方,不是琢磨著出人頭地,而是只想停下來,和身旁的人過平凡的小日子呢?

“你知道嗎,喬野留下來了。”

“嗯?你們班那一對?”

“是,他和顧蕓都考上了公務員,雙方父母出錢給了首付。”說的是別人的事,紀然卻覺得臉上有些難堪。

“哦——”童瑤的聲音聽起來空蕩蕩,情緒明顯地低沉下去,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紀然在心底怪自己沒心沒肺,剛得知這個消息時,自己確實唏噓感慨了一番,隨后就拋之腦后,如今不咸不淡地把它當做一則普通消息告訴給童瑤,卻忘記這是何時何地。他剛想把話題引開,卻聽對面童瑤慢吞吞地說:“紀然,我跟你說個事……”

“什么?”紀然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真的……一開始我也沒往那兒想,但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堂堂的部門經理會天天晚上十一二點和我說起這些。”童瑤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激動,“他剛剛還約我周末去來福士廣場,還問我住哪兒,要來接我。”

“你沒和他說你有男朋友了嗎?”

“我說了啊,我還把你描繪得高大威武,在你的真實身高上再加了10厘米呢。”“那也只有182啊,”紀然又好氣又好笑,“我覺得你還是別在那兒呆了,每天疑神疑鬼的,也干不好。”

“不行啊,我又不像你,我要好好珍惜這份實習,能不能留下就看它了。”童瑤的語調又降下來了,紀然默不作聲,電話里的聲音忽然變得急迫起來,“又開始忙起來了,我有空再打給你啊——”

放下電話,紀然心里隱隱地有些不滿,卻多了一絲無力感,在校園里,在安全的象牙塔,他們需要面對的只是考試的壓力和并不拮據的生活,他也曾信心滿滿地覺得,他們悉心呵護的穩定關系縱然遇上狂風暴雨也一樣傲霜斗雪,百折不撓,但是當童瑤踏出校門的那一刻起,跨越好幾個年齡層的經驗碾壓、積累多年的財富優勢和各式各樣盤根錯節的復雜關系,還是讓他有了力不從心的感覺。當問題、差距明明白白地呈現在眼前,四周的敵人手握利器對上赤手空拳的自己時,他開始懷疑了,曾今的意氣風發轉變為如今即將被推入未知的恐懼,遇到困難時他無能為力,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焦慮與慌張在心底相互折磨,而表面上還要裝作信心滿滿,若無其事。

“他還有沒有纏著你啊?”一路上紀然窮追不舍地問道。

“沒有啦,我和他說清楚了,”童瑤挽著他的手,笑瞇瞇地回應著,“而且聽同事說啊,他馬上就要調到其他地區去了,以后也不用再面對他啦。”下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溫暖又明媚,“好不容易有半天休息嘛,不要再說工作的事了。”

她收斂了臉上的笑容,不經意地說:“滿打滿算,還有100天左右,你想好該怎么過了嗎?”“這讓我想想……”,紀然若有所思起來,每日生活在此,身邊的人和事,物與景,讓他像是忽略了時間的流逝,以為能夠長久地駐足于此,殊不知,四年的安逸讓他窺見了魔都的婀娜多姿,也在他想要留下時露出青面獠牙,如今急切切地要抓住些什么,又覺得無從下手了。

收起自己的思緒,紀然不緊不慢地回答:“想去野生動物園,想去田子坊,想去改造完的自然博物館,想去新開張的傳奇廣場……”“哎喲,平時周末宅得都不肯出來,現在又想跑這跑那的。”童瑤取笑他,“這些后面再說,今天我先帶你去個好地方。”

這天不是節假日,卻依舊人流如織,或許對于上海來說,每天都是節假日吧。童瑤拉著紀然,從人民廣場走到鳳陽路,輕車熟路地游走在人潮中。國際飯店的西點房門前排起了長龍,彎彎曲曲地從門洞里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小路上。童瑤有些不高興了,噘起了嘴:“都什么人嘛,周末也要搶著和我們擠。”紀然拉著童瑤站在隊伍的最后,看著緩慢挪動的隊伍,輕聲安慰著童瑤。

“可是這都快5點半了啊,還沒輪到我們,等下都要關門了。”“沒事啦,今天要是買不到,我們可以下次再來啊。”紀然猜測,童瑤情緒不佳的源頭應該不止是當下的問題吧,實習期里繁重的工作任務和沒來由的騷擾,折騰得她身心俱疲。

“可是,我們可能等不到下次了啊,”童瑤突然有了哭腔,惹得周圍側目,“我想在你走之前,再帶你來吃一次蝴蝶酥,這么好吃的蝴蝶酥,你走了就再也吃不到了呀。”童瑤抽泣起來。紀然無言,在心里想好的那些蒼白無力的話語自然無法安慰她,只能將她輕輕抱進懷里。

直到夕陽落山,童瑤也沒能如愿。在回程的地鐵上,她卻困得連連打哈欠。

“我先送你回家吧。”“沒事,把你送到車站了我自己再回去。”童瑤不在意地搖搖頭。紀然想起過去每個外出的日子,在夕陽落山、繁星滿天的時候,他們便手挽著手一同返校,看著萬家燈火照亮他們的歸途,他們在寒風呼嘯的冬日里湊著耳朵說悄悄話;熱氣消散的夏夜,他們抱著圓滾滾的西瓜,計劃著分幾次吃完,寒來暑往,他們卻到了分別的季節。

紀然突然覺得特別難過,不是因為沒有吃到那個不知道日后還能不能遇上的蝴蝶酥,而是身旁這個哈欠連天、一臉倦意的女孩,她常常嫌棄他、取笑他,但是這掩蓋不了她在乎他的事實。是這份心意,是這個無時無刻不在意自己,為自己著想的女孩,讓他忽然悲從中來,紀然覺得自己有些混蛋,又開始后悔自己沒能為留下來好好拼搏一番,就轉身選擇了回家,丟下這個一旦失去,就可能再也找不到的女孩。

“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童瑤拉著他的手,眼里滿是不舍,卻說著言不由衷的話。紀然一把把她抱住,許久不見她出聲,卻發覺童瑤把臉埋住的胸口早已濕了一片。他鼻頭一酸,剛要開口,卻聽到童瑤小聲嗚咽:“……為什么喬野可以留下來,你不可以,太不公平了……原來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吵架,每天都不開心,可是現在我們好好的,不吵架了,你卻要走了……我以后要一個人留在這個城市里,可是這里的每一條街,每一個路口,都有我們在一起的影子,你讓我以后怎么辦呀……”童瑤說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和臉色一樣凄涼。

“紀然,你就要離開我了啊……”她實在忍不住了,終于哭出聲來。巨大的地鐵站里,追趕時間的旅客從他們身旁匆匆而過,沒有在意這對抱頭哭泣的情侶,習以為常的人們知道,時間和距離終會拆散那些殊途陌路的感情,讓他們在闃其無人的深夜里,學著獨自舔舐傷口。

“這——”望著眼前摩肩接踵、爭先恐后的人群,紀然有些遲疑了。

“怎么樣,我沒有騙你吧。”童瑤站在一邊,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帶著些幸災樂禍地捅了捅他,“快去試試呀。”

巨大的嘈雜聲中,紀然有些頭皮發麻,混在參差不齊的隊伍中東張西望,五花八門的招聘廣告讓他目不暇接,最終排在一條最短的隊伍后面,回頭看到童瑤一臉憋不住的笑,站在角落里看著他。

“這怎么看不起人呢?”半晌,從人群中擠出來,紀然止不住地朝童瑤抱怨著,“憑什么那些名氣大的院校要優先考慮,我們這些學校難道就不是學校了?”“別急別急,先喝口水。”童瑤好聲安撫他,臉上還是那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紀然咕嘟咕嘟地仰頭喝掉半瓶水,一抹嘴,繼續不滿地朝童瑤嘟囔:“當初高考報志愿的時候,我這還是熱門專業呢,分數線還更高:好歹讀了四年出來——嚯,倒變成冷門的了,”他暗搓搓地指著前方不遠處的一個招聘席位低聲說道:“那家公司最壞!我說我來應聘管理崗——我學的是這個嘛,她掃了一眼我的簡歷,就讓我做銷售客服,我說我不是來應聘客服的,她說不管來應聘什么,進他們公司的,一律先做兩年客服!”

童瑤輕輕地嘆了口氣,拉著紀然走出了招聘大廳,遠離了喧囂,她才慢慢地對紀然說:“看到了吧,現實就是這么殘酷,你沒有好的學位,不是熱門的專業,沒有強大的背景支持,留給你的,就是最苦最累的崗位和最多的白眼。”頓了頓,她又接著說:“想留在上海,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除了強大的自身實力,你還得吃得了苦,忍得住性子,這些你都不具備,所以聽到你在老家找到工作了,我也就不再勸你拼命留下來,不值得。”紀然回頭看了一眼依舊熱鬧非凡的招聘會現場,嘆了口氣,跟著童瑤往外走。

“我再帶你去這一帶轉轉,讓你看看不止是房價,就是租房子,也是讓你無法忍受的。”童瑤領著紀然,沿著招聘會現場出來,這四周都是些寫字樓,也正是這附近的公司,聯合舉辦了這場招聘會。

“你看——”童瑤指了指馬路對面的那棟樓,房屋低矮,窗戶仍舊是老式的鐵框架,在四周高樓大廈的懷抱里暗無天日,墻壁上裸露出的是滄桑的痕跡。“你先猜猜這里的房租。”“這個?應該1000左右吧,畢竟這除了離上班地點近以外,沒其他優點了。”童瑤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一臉懵懂無知的紀然:“去問問吧。”

圍著屋子轉了一圈,紀然發現了一個又矮又小的木門,敲了半天,里邊才慢悠悠地將門打開一個小縫,二人說明來意,房東這才拉開半扇門,讓出個身位。紀然彎著腰,側著身,勉強擠進門去,門口正對著的是通往二層的樓梯,右手邊是一個聊勝于無的廚房,紀然覺得只要四周的墻壁再厚實一些,這個廚房就名存實亡了。房東是一個弓著背的老太太,紀然和她站在入門的位置,就將此處填得滿滿當當,身后的童瑤只得站在門外。來到二樓,左右兩邊是兩扇緊閉的窄門,正對著樓梯口的是一個沒有門的衛生間,衛生間里沒有窗戶,抽水馬桶上沒有坐墊,墨綠色的植被在暗無天日的角落里肆意生長,撲面而來的都是歲月的氣息。老太太指著西頭的房間驕傲地告訴他們:樓上兩間房都滿了,這層的前一個租客剛搬走,只剩這一個房間了。

紀然強忍著自己的耐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問道:“這個價錢怎么算呢?”“2500一個月”,老太太像是炫耀似的搖了搖手中的鑰匙串,叮叮咚咚的碰撞聲在小屋子里回蕩著,“一次性租三年算你2000一個月。”

彎腰出了門,紀然大口地呼吸著,像是要把肺里的空氣全部置換一遍似的。“看到了吧,現在就是這么個行情。”童瑤抱著手臂,定定地站在紀然身旁,看著他慢慢消化剛才的所見。“還要去其他地方看看嗎?”“不用了不用了。”紀然連連擺手,看了看不遠處沐浴在陽光下的寫字樓群,又回頭打量了身后躲在陰影里的小平房,好一會,才重重呼出一口氣,“走吧。”

“你論文寫好了嗎?”“差不多了吧,老師都讓我們把技術路線圖畫出來了。”紀然邊走邊說,四處打量著新開的傳奇廣場。

“這件衣服好看嗎?”三個小時后,童瑤仍舊站在試衣鏡前,擺弄著衣服上的褶子,沉吟不決又不容置疑地向癱坐在椅子上的紀然問道。“不錯,好看。”“你都沒認真看呢。”童瑤嗔怪,一邊翻著衣服的吊牌。“你說,在一起三年,你都沒給我買一件像樣的禮物,現在你快走了,就把這條裙子送給我吧。”

站在收銀臺前,拿到小票的紀然倒吸一口冷氣,呆了半晌,還是咬咬牙刷了卡。默默地拎著新衣服走出來。“怎么了,心疼了?”童瑤挽著他,明知故問地打趣他,“是有點貴了”,紀然砸吧著嘴,慢慢說道,“算了,我沒法留下來陪你,就讓這條裙子陪你吧,它不占位子,不用買房。”

日頭漸漸偏西,童瑤拉著紀然一家一家餐廳細細研究,“差不多啦,找一家坐下來就好了,我快餓死了。”紀然抱怨道,說是來看看新開的廣場,結果結結實實陪著逛了半天,他實在有些走不動了。“好吧好吧,那就這家吧,港式茶餐廳。”童瑤認真的對比被打斷了,有點拗氣地跟著紀然走了進來。“想吃什么?”紀然問道。“你先點吧,我不餓。”童瑤有些氣鼓鼓。紀然顧不得那么多,拿起菜單看了半天,疲憊的身體卻對上面垂涎欲滴的圖片沒有了食欲,他心里也有氣,賭氣地說:“我不要吃這個。”童瑤的脾氣有些蓋不住了:“說要吃這個的是你,現在說不吃的也是你,我剛才就想好好看一下,找一家好吃的,你又不愿意,就要坐下來,現在你說怎么辦。”紀然又累又餓,他不想再和童瑤爭辯了,他覺得三年來,兩人的爭吵多得他再也不愿意在余下的日子里再多說一句刺耳的話,他一聲不吭地站起來,徑直走出餐廳。童瑤追了出來,不依不饒地在他耳邊繼續說:“你就是這樣,一有什么問題就想逃避,碰到困難就想放棄,你要是早早做打算,也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紀然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像是陌生人一樣的童瑤,冷冷地問道:“什么樣子?你覺得我是什么樣子?一定要這樣你才滿意吧?開心嗎?”他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再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正坐在公交站臺的椅子上,童瑤蹲在他的身旁,淚流滿面,她緊張地抱著紀然,不住地問他:“紀然,你說過,不管我賭氣跑到哪里去,你都會回來找我的呀,你說過,不管什么時候,你都不會不管我的,你怎么自己先跑了呀。”童瑤伏在他的腿上,嗚嗚地哭著,身后是車來車往的公路。紀然慢慢回過神來,看著周圍陌生的環境,再看看童瑤,他像是失去了一段四處奔走的記憶,直到熟悉的哭聲將他出竅的靈魂扯回這具軀體。

歸途中,兩人都沉默不語,在地鐵站例行公事地相互擁抱后,紀然看著童瑤走入洶涌的人流中,童瑤要回家了。

獨自坐在返校的公交車上,紀然默默沉思,或許他和童瑤并沒有改變,爭吵仍舊一如既往地貫穿著他們,原來他們爭吵的內容是兩人的習慣、生活方式的不同,而現在更多的卻是理念和價值觀的矛盾了,也或許,他和童瑤并沒有眼下這段日子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美好,精心呵護的外表下,都是相互隱忍和咬牙堅持,而他要離開的訊號提前透支了雙方所有的力氣。

他給童瑤發微信:我覺得自己太用力,以至于有些忘我了。

對面很快就回復了:而我又何嘗不是呢。

昏暗的公交車上,刺眼的手機屏幕靜靜地看著他。

最后的那段日子,紀然的腦海里都是一片空白,只覺得時間原本像一條蜿蜒的河流,緩慢寂靜地流淌,到了畢業季這個崖,就像瀑布一樣,唰地一聲掉下去,連同一起失掉的,還有那些兵荒馬亂的記憶。

他只記得,亂哄哄的畢業照拍完之后,深埋心底的那些宣泄和儀式,連同那些定好的100天計劃,和最終沒能如愿的想法,都被那天火辣辣的太陽蒸發地煙消云散,宣告了他學生生涯的終結。寬大不合身的袍子,在眼前晃來晃去的學士帽麥穗,使他心煩意亂又無可奈何。

那天的雞飛狗跳結束后,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食堂里往肚子里塞食物,看著對面低頭不語的童瑤,已經不愿再費力去猜測對方在想些什么。童瑤一口一口,很慢很慢地咀嚼著,有點漫不經心地說:“紀然,這是我們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頓飯了。”紀然突然覺得恍若隔世,眼前這個小姑娘,像是昨天還羞答答地點頭,做他的女朋友,陪著他好好過日子,轉眼就只能留在回憶里了。

他這才后知后覺,一天天這樣過,這樣爭分奪秒,用力過度的生活,也不會增加他們在一起分毫的機會了,明天一早他就將離開這座城市,離開熟悉的大學,和曾說要相伴一生的人。

幾年后紀然回頭再去想,腦子里只有離別的車站,自己和童瑤的哭聲此消彼長,卻在周遭呼嘯的人流和震耳的列車播報聲中顯得微不足道,再往下,就沒有清晰的記憶了。他不知道是潛意識抗拒再回想起這段往事,還是大腦壓根就不想記住那些痛苦的場景,好讓他但行好事,莫問來路。只是如今行走在車站里,機場中,看到或者相擁而泣,或者依依惜別的場面,都會默默地偏過頭,不忍直視。有過多少美好的曾經,就會有多少痛苦在離別時,歡送你離開自己最親密的人,去向最陌生的遠方。

關于童瑤的近況,紀然已經無從得知,偶爾想起,都是電話里最后那句:“別再來找我。”自此打消了尋找的念頭。這些年過去,有關她的聯系方式就像是在戰爭中流離失散的親人,再也找尋不到,即便是曾經那么頻繁互動過的社交網站,如今也如森森野草長滿墓前,毫無生意。他常常一個人問自己:是忘了嗎?但下一刻就搖搖頭,他到現在都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和她第一次擁抱時月光灑滿肩頭,校園旁踏過的青草和多少個為了去留問題而爭執到淚雨滂沱的深夜,在面包店里,他總會下意識地選擇肉松面包,即便這不是他的個人喜好;獨自出門時,他也總會不厭其煩地帶上雨傘以防天有不測。那些相濡以沫的日子,讓童瑤從他的身體里穿行而過,留下一個和一開始,完全不一樣的紀然,他覺得,這就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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