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他面前哭。
林南說，我給你講個笑話，你別哭了，我說好，要是不好笑，我就把你的糗事告訴你女神。
“據史書記載，盛唐時期，老婆一般到了29歲都會對老公說，官人你我年齡也不小了，你也該娶個小的了，要不左鄰右舍肯定說我不懂事。老公看書，頭也不抬地說：沒見我天天忙么，哪有空想這事。老婆說：要不我幫你相一個，你看中就點個頭，剩下的我去操辦行不？老公扔不抬頭，說：你看著辦吧……
“然后呢？”
“哎呀，可惜了，這么優秀的傳統文化，居然丟了，哎……”
我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不好笑么？那我換一個……”
我搖搖頭又點頭。
“你們男的都這樣么，都想多找幾個老婆？”我一邊說一邊抹眼淚。
“別人不知道，至少我不是。”他顯然覺得我給他蓋帽子了，吊兒郎當地看了一眼漂亮的女服務員。
2
初來乍到北京，我很快敲定了住的地方，為此，我特意請小泊吃了頓咪蒙推薦的麻辣小龍蝦。
房東是小泊的師姐的朋友，也和我是同一個大學的學長，林南。
價格、地段、精裝修，簡直完美。只一條讓我猶豫了下：性別，男。
可這條件實在太誘人，我摸了摸口袋，想想很久都沒吃肉了。這么便宜的家屬院房子，太難得。
其實最打動我的是這一條：“招租，本人特長是做黯然銷魂飯。”會做飯的男生簡直是廚藝界的一股清流，可黯然銷魂飯是什么鬼。
我用手機把地址截圖下來，敲開了胭脂路73號的門。
“您好，我是剛剛和你通過電話的宋宋。”
“林南。”
他看了我一眼，估計覺得我不是壞人。那晚天色很暗，我其實沒有多注意他長什么樣。
林南說，你跟我來吧。
我走進了那張掛在網上的圖片里，三室一廳，我的房間是其中一間小小的隔斷。環顧四周，精裝修，廚衛干凈，可曬衣，試了下馬桶，抽水性良好。臥室里有張單人床、衣柜、和一張書桌。
我很滿意。對他說，行，我定了，押二付一對嗎？我獻給你一個月的定金，明天取了錢再簽合同和付剩下的錢。
他說好。
搬家那天，我提著個行李箱就到了林南的樓下。
他扶了扶眼鏡，掃了我一眼，“你行李不多啊。”
“對，我喜歡扔東西。”他點了點頭，表示那就可以理解。
收拾完東西，餓。突然想起什么來，我拉了下林南的衣角。
“聽說你會做黯然銷魂飯，真有這東西？”我表示很懷疑。
他想了想，沒說什么，余下的話我咽了回去，他打開冰箱，掃視下保鮮柜中的食材，露出愁思的表情。
“可我想吃肉，已經能夠半個月沒沾油沫腥子了，外賣的食物總有一種隔夜菜和孤獨的味道，我想念媽媽做的家常味，很暖，暖到心底的那種，所以，在嘗到你的黯然銷魂飯之前，可以先點一道黯然銷魂的糖醋排骨嗎？
他有些勉強，但沒有拒絕。
迅速的套上外套，收好出門必備的三樣：錢包、鑰匙、手機，就這樣，我和林南很快就買回了差的幾味材料。
新鮮的五花肉，三分瘦兩分肥，新鮮度比成色重要。五花肉的精髓在于八角和恰到好處的焦糖和醋，姜切片，大蒜拍成三瓣，澆上噴香噴香的魯花花生油，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花生的香味，小伙燒開油，扔進五花肉，煸炒至金黃色，Q彈的肥肉在油鍋中滋滋溜溜地呻吟著，時不時爆發出驚人的彈跳力，躍出炒鍋，越過我白皙的雙臂，嚇得我躲在林南的身后。
于是我就這樣被轟出廚房。
肚子里已經叫了三個回合的空城計，口水也快流到了地板上，我左手拿刀，右手拿叉，像一只等待被喂養的小狗。
林南拿著炒鍋，冷冷地看了眼很沒出息的我，我白了他一眼，“怎么，沒見過胸大的人啊？”
林南假裝咳嗽了兩聲，沒有想到我這么不要臉。
3
我給林南講了個故事。
我和他是在朋友的一場婚禮上認識的，他是我上司，87年，屬兔，這么年輕就當上總監，總是有其過人之處。所以一開始，他在我眼里，就是帶著光芒的，因為年紀接近，工作上又遭遇到困境，全靠他幫忙，我才會那么快地將問題引刃而解。
讀書的時候我就是那種沒有什么主見的人，遇到突發狀況總是習慣性地慌張。那時候和師父管理一個班，那些突發狀況，就像棉絮，塞滿我容量有限的大腦中，我是那種特別軸的人，想不出答案就睡不著那種。頭就很疼，真的疼，不是形容詞。我常常會打電話給師父求助，而師父總能三言兩語撥開我的謎團。
所以我其實是很容易就依賴別人的性格，可是卻把自己偽裝得好像無堅不摧，十個怪物都打不倒。
那句話說的多好啊，愿有人看穿你的勉強，愿有人替你換下杯中的酒，年少的時候如果聽到這句話，我一定會崩潰大哭的。
你一定也看出來了，我是個很愛哭的人。
但我惟一一次為他哭，是發現自己真正愛上他的時候。那時候我太慌了，好像得知自己得了絕癥，治不好的那種。你一定會奇怪愛情為什么可怕，可不是嘛，只有明知道不可能的愛情才可怕。
他是那種可以坦然對人說出所有過往的人，我不行，我寧愿那些過往，被爛在心里，也不會對人講的。你聽說過家人最傷人的說法嗎，你要是知道，就會明白我所有的獨立都是有原因的，我已經習慣獨立了，所以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說出來，也覺得沒有必要。
你懂嗎。
那時候工作上壓力真大啊，因為職位之前空缺了半年，身上壓了大半年的賬，每天一睜眼，就為那些動輒幾百萬的事情操心。那時候他也是剛上任的總監，可我后來才知道，他所承受的壓力一點兒都不比我少。那時候，每天中午開例會的時候，他都語氣冰冷的問我，ABCDE都有哪些進展了，我答著答著臉就黑了。
憑什么到我這兒就質問這么多。
出去辦事，被客戶拒之門外，對方在電話中用盡了惡毒的言語，我一下子懵了。我蹲下來，抱著雙腿，將臉埋在雙腿間。
回去后我就沖到他的辦公室，哭著說，你知不知道我多大的壓力啊？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說了很多很多自己的故事，真傻啊，真是傻啊。那時候我看著他，看著他描述起自己那些心酸的過往時，嘴角不經意間上揚，嘴唇飽滿，眼中閃耀著光采的樣子，我想，如果是為了這個人，我愿意再試一試。
工作上，作為他的助手，我們一起走訪各種難搞的客戶，周末的時候，我們爬山，跑步，研究甜品的做法，專心致志地學雕刻，仿佛只有在這些需要極為專注的事情中，才能獲得真正的輕松。
我們三觀合適，志趣相投，他唯獨不知道的，就是我愛他，深入骨髓，但我說不出口，每當想說我愛你的時候，我的嘴巴就像被綁架了。
那時候我們走得最近，除了沒有挑明，一切都在不言自明中。
可突然有一天，他失蹤了，嚴格來說算不上，只是請了事假，而我一無所知。
在這之前，我就偶爾聽到他用家鄉話關起了辦公室的門，我猜想，或許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
漫長的假期后，他回來了。卻將結婚的請帖遞到了我手里，我一怔，后知后覺。
我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那種可以將家人的幸福凌駕在自己幸福之上，且愿意犧牲到極致的人。我不敢相信啊，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人啊，也許我就是因為這點愛上他的？誰知道呢。
林南嘆氣：“你們女人就是傻。”
是啊，真傻啊。
4
林南是個很好的室友，作息正常，生活方式健康，不抽煙不喝酒。周末喜歡窩在沙發上看新聞，有次還被我逮到看大頭兒子小頭爸爸。
去冰箱拿水果的時候撇了一眼他看的節目，笑得一口鹽汽水沒噴出來，你？咋不看天線寶寶呢？
林南懶得理我，“太累，偶爾看點不帶腦子的，不像某人，大部分時間都不帶腦子。”
“謝謝，我就喜歡你管著我。”我對他無比柔情地眨著眼睛。
一開始我還顧忌著畢竟男女有別，在客廳里還會套件外套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內褲干了第一時間從陽臺收回來（……）。后來熟了后，直接洗完澡就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了。直接單腳靠在沙發一側，林南總是痛心地說不忍直視。
學車的那段時間，每天曬得跟狗一樣累。7月的暴雨臺風不斷，我堵在133上，下車的時候高跟鞋一腳踩進水坑里，又冷又餓。堵車加上暴雨，回到家已經10點，林南為我留了一站玄關的燈，踢掉濕了的鞋，拿毛巾擦干了頭發，才發現桌上擺著一份糖醋排骨，糖放得太早，排骨有點焦有點苦，但能吃上有溫度的飯菜，我已經很感激了。
5
林南在一家律師事務所上班，經常很晚才回來，據他說，是忙著出差和開庭，我才不相信，肯定是在泡妞。
他這個人，說話比較委婉，當他想罵我腦殘的時候，就說“毒舌宋，你是無行為能力還是間接性的限制行為能力人？"
簡單來理解，他就是罵我神經病，弱智，幼齒。
“毒舌宋，你早上是不是接了個電話？”
我點點頭，看著他一改平時淡定從容的氣質，狂奔到我面前，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讓人覺得好笑。
“我媽說要見你！你是不是說了什么？”
“噢，有天你在洗澡，電話老響，我就替你接了，說你在洗澡，可以晚點打過來。”我用食指杵著下巴，十分努力地回想著。
林南以手扶額，絕望地飄進了房間。
6
8月份的時候，林南的外婆去世，他請假回去了幾天，來去匆匆。
回來后，他支支吾吾地和我提起父母給他在老家買了一套房，催他回去相親。于是，在向合伙人提出調回的申請后，那邊的轉接手續也差不多辦好。
下班見他在房間里打包行李，才知道這件事。
他將鑰匙交到我手里，又給了我大房東的電話和一本分類清晰的名片本，跟交代后事般囑咐了許多。
生日的那天，他想請我吃頓飯，我問林南，要去嗎？
林南說，去。胸不要露得太低，男人喜歡若隱若現的。我差點順手把書柜上的刑法教科書砸過去，“我什么時候穿過低胸的了！”
那頓飯我吃得十分心不在焉。
我翻到那條標記2015年9月的朋友圈，打開那條我想看但是終究沒敢看的狀態，倒數第二張照片，是一雙手替他系好胸前的領結，看不出來是誰的手。最后一張照片，是他和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可任我掩飾的再好，手上的叉子還是毫無理由地滑落下來，我發誓，那一刻我沒有慌，手還是能好好地握住刀叉，可究竟是哪一個毫厘失去了力氣，我察覺不到，正努力地將那起承轉合銜接得幾近自然圓滑。
告訴自己，也許他并沒有聽到突兀的一聲掉落聲響，對，是這樣的。
他母親一向身體不好，他幾乎拼盡全力才將她挽救回來。說這話的時候，他整個人籠罩在朦朧的燈光下，有種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悲壯美感，他握緊手中的護身符，說：“我現在什么事都會依她，因為我已經失去了一個親人，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就像那時她一直催我結婚，我說，沒問題，你去安排。抱歉沒有早點告訴你。”
我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因為他不說，我也能猜到，是的，她能幫他贍養雙親，她能給他母親安詳的晚年，那么，拿自己的一生守護去換，值得。
那時，為了研究一道菜，我們總會嘗試很多此，一次次總結失敗教訓，尋找用簡單的方法，做出最好吃的美味。
只有我知道，怎樣才能作出最好吃的糖醋排骨，需要的不是多高超的廚藝，而是一顆八角和一顆玲瓏八竅的心。
那時候我看著林南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瞬間想起了他，才知道自己依然忘不了他。
回去的路上，我撥通了林南的電話，哭著說，我想吃糖醋排骨。
好，我給你做，林南的聲音聽起來難得的溫柔和平靜。
不經意間，林南的糖醋排骨已經比第一次做的時候好了太多，可為什么糖醋排骨這么好吃，我卻越吃越想哭呢。
7
話說，當年楊過楊大俠曾自創一套掌法，以《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定名。
《神雕俠侶》中有記載如下：楊過自和小龍女在絕情谷斷腸崖前分手，不久便由神雕帶著在海潮之中練功，數年之后，除內功循序漸進外，別的再無可練，心中整日價思念小龍女，漸漸的形銷骨立，了無生趣。一日在海濱悄立良久，百無聊賴之中隨意拳打腳踢，其時他內功火候已到，一出手竟具極大威力，輕輕一掌，將海灘上一塊巖石打得粉碎。他由此深思，創出了一套完整的掌法，出手與尋常武功大異，厲害之處，全在內力，共有一十七招：
心驚肉跳、杞人憂天、無中生有、拖泥帶水、徘徊空谷、力不從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擾、倒行逆施、廢寢忘食、孤形只影、飲恨吞聲、六神不安、窮途末路、面無人色、想入非非、呆若木雞。
吃完了，沒有了，黯然銷魂。就像那陣愛情，錯過了，失去了，嘗盡世間百味，方之珍惜眼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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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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