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疑

她三十五歲,有時看上去像三十歲,有時又有四十。年齡竟像溫度計,只不過心情,代替了晴雨天氣。

鄰居趙阿姨眼中的她,是位不茍言笑的單身女子。神出鬼沒仿佛是她的專利,她從哪里搬來,出門去向哪里,一切都凝固在她緊抿的嘴角。沒人能撬開那嘴角。

她常常盛裝出行,恰好碰上門縫里趙阿姨打掃家務時的一瞥。極少數情況,她素面朝天,頭發任其毛糙披散,但無論如何,總能令趙阿姨略受驚艷。是因前者一絲不茍的裝扮,還是后者中年色衰的憔悴,這就不得而知。反正那嘴角,任憑趙阿姨的百般探視,總來不及張動一下,便被背影阻攔開了。

為數不多的情形,那嘴角遲疑了一會。

第一次,是在一個愜意的周末下午。趙阿姨哼著小曲,倒完垃圾回門,陡然電梯豁開,單身女子手攥幾大包鼓脹得嚇人的購物袋,咬牙切齒地埋頭將它們往外拖。那堆包裹很顯然不夠配合,原封不動地賴在地上。細高跟鞋蹭得地面“吱吱”直響,眼看電梯門就要關上。

趙阿姨趕忙丟了垃圾,沖上去扶起一頭亂發的她,抵開將要闔上的門,一邊假裝埋怨:“傻丫頭怎么不找人幫忙呢!”一邊搶去最重的兩包。其實兩人的身形,并無多大分別,都是瘦骨嶙峋。

女子甩開凌雜的大波浪,露出粘了假睫毛的深邃眼眶,還有紅彤似血的薄唇,使勁與趙阿姨對視一眼?!吧笛绢^”看上去像三十歲,但同為女人,魚尾紋和法令紋的深淺,已使年齡不講自明。這么一來,趙阿姨大不了幾歲。沒準還能與其一較高下。

而事實上,箍著圍裙的趙阿姨,已成了兩個中學生的媽,這女子卻還是個——“傻丫頭”。那三個字,使她嘴角遲疑了第一次。

第二次,始于一陣拘謹的敲門聲。她睜開惺忪的眸子,眼瞼淤青。朝貓眼看了又看,趙阿姨扭曲的手,正捧著一塊裹得緊緊的石頭。扭開雙重保險,迎面撲來趙阿姨笑盈盈的臉,和那塊神秘的石頭——趙阿姨捏起抹布,揭開蓋子——是一鍋魚湯。騰騰抖著魚肚,鮮白的肉滾著濃香。

“吶,剛燉的,你一碗,我家清清和白白一碗!”

清清和白白,就是趙阿姨的兩個寶貝了。但那何止一碗。趙阿姨忙得說錯了話,不知是鍋底的棉布太燙手,還是眼前女子的面容太反常,枯槁得駭人。其實這女子哭了半夜,又灌了半夜的酒,混沌睡去,晝夜不分,傍晚才被敲門聲驚醒。房間又太亂,她不能請趙阿姨進門,甚至忘了客套。那嘴角懸搖了好一陣,才最終揚了上去。

趙阿姨也不拘,穩穩丟下了鍋,心滿意足地走啦。仿佛辦成了什么大事,掩門時眸子都亮晶晶的。她佇在那,愣了些時候。

后來還鍋,兩位女子都有些不好意思。門外的是不好意思大聲叩敲,但敲重點仿佛更能表示謝意。門內的是反應太迅捷,叫嚷著:“來啦!來啦——”開門見了她不好意思,自己反倒也紅了臉。趙阿姨這一紅臉,平平無奇的臉上,還真有了點風韻。

此時門外,女子已換了身婀娜長裙,淡妝,高跟鞋不見了,頭發梳得柔柔的,斜攏在右肩。把趙阿姨襯得更為“家庭主婦”。但趙阿姨臉上的喜悅,怎么也止不住。“請進,快——”地說個不停,雙手搶來鍋,在自己家中像個小孩似得亂躥。她顰顰頭,循著趙阿姨的步子落座。兩個女子,多少個月后,這才進了同一間屋子,坐同一張桌,遞起同一種眼神來。

單身女子原來姓容,三十五,剛好小趙一歲。這段談話持續不長,趙阿姨雖然熱情,卻沒有止不住地問。冥冥之中,有什么扣子悄悄搭上了。這一扣,下面的褡褳便勢不可擋。像那含羞草的葉瓣,稍稍一碰,即從頭至尾絲絲交含。區別在于,含羞草早晚恢復原態;她們合上了,仿佛再分不開。

第三次,要數她們喝完下午茶,兩株弱柳扶風,一路鶯聲笑語回家之后。

趙阿姨在容姑娘的煽動下,已褪去了一年四季顏色都不換的圍裙兜,拆開了冷落已久的口紅蓋,踩起了近似于高跟鞋的后平跟,撩著裙子跑去叫出租,細聲細氣喃一聲:“北??Х葟d?!眱扇嗽谘b扮與言行上,終于成了姐妹。但上了車,趙阿姨究竟憋不住,朝容姑娘交換了個媚眼,爽哈哈地笑起來。

笑什么?恐怕是:做女人難。做個青春嫵麗的女人,賊難!

容姑娘一出門,別看身子骨不大,瘋玩的念頭比誰都野。市中心逛了一圈又一圈,一天進了幾家咖啡廳,才撇撇伶俐的嘴角,抿了最后一口咖啡,挽起趙阿姨的肘,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生得那副好面孔,男人也都留意她,卻不知怎的,誰也不搭訕。最起碼,她看上去多年輕呀。趙阿姨凝視夕陽中的她,暗嘆著。

總算把胯扭進了家,趙阿姨立馬投靠沙發墊。容姑娘還沒盡興似得,這兒撥撥盆里的草,那邊嗅嗅偷綻的花,完全一副孩子家模樣,哪里像大公司高管應擺的架勢。倒是趙阿姨這個整日忙活的主婦,這時散了架般癱倒沙發上,眼隨著容姑娘的影子轉。轉著轉著,就閉上了。

不一會,門開了,一前一后進來兩個孩子,乖乖喊著:“媽媽,回家了?!眰€頭都不大,眼神卻機靈得直閃光,一下便盯住了陽臺旁修枝的窈窕女子。容姑娘一個回眸,僵住了。那男孩女孩,可愛得不像話。

剛打盹不久的趙阿姨一個激靈,起身散著頭發應道:“回來啦,飯在……”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朝窗欞一瞟,天色早暗了,“哎呀——飯還沒煮!怎么就給忘了呢——忘了忘了……”慌慌張張向廚房奔去。

然而,剛放學的兩位孩子,互望一眼,什么都明白了。媽媽紅著嘴唇,陽臺,還有一位客人——不知是姐姐,還是阿姨??傊?,很美就是。

媽媽今天也美了許多,盛菜時盡笑著。像喜事悄然臨門。爸爸今晚加班,回不來。擺滿了菜的方桌,剛好一人一邊,媽媽和客人對坐,姐姐和弟弟對坐。平常他們都坐一起的。

“這是清清,”趙阿姨指著容姑娘左邊的丫頭,“白白。”又摸了摸右邊男孩的頭?!薄叭萁憬愫谩!苯愕軅z不約而同地笑,這位姐姐,媽媽提過的。

容姑娘一臉的受寵若驚,像個更事未深的少女。

清清很乖巧,白白也十分開朗,趙阿姨對他們格外溫柔。吃著吃著,白白夾起一塊排骨,溜進了容姐姐碗里。容姑娘那句“謝謝”還未脫口,便被男孩一個問題堵在喉頭。他問:

“姐姐這么漂亮,怎么還不找對象呢?”

白白澄澈的眼,霎時冒出了無數光刺,令容姑娘不敢再瞧。小孩子無意的逗趣,毫無預兆地,將容姑娘逼向心底最暗的夾巷。她的嘴角,遲疑了第三次。

趙阿姨張大了嘴,瞪向寶貝兒子。

漂亮嗎?容姑娘質問自己,也許是的。不過從前,她更漂亮。從前,那段相夫教子的青春,才是最飽滿圓潤。如今這般放浪,是作最后的瘋狂,快把精力掏空了。

良久,她答:“姐姐老了……”沒人要。第二句話,怎么也說不出。但是飯菜,無論如何再吃不進。

容姑娘有人要,還是搶著要,結果幾番折騰,一只沉甸甸的大手贏了。十多年前,郎才女貌的一對,又生了個肉嘟嘟的娃娃,處處令人拍手叫好。本以為塵埃落定,可男人破產,一去不回了。男孩長到四年級,疏于管教,隨著混混們翻墻緣壁,跌斷了脊椎,搶救無效,入了殮。事業上,容姑娘倒是平步青云,隨著職位漂泊來去,派到哪兒,就暫住哪。自在倒是真的,缺了什么而已。

缺了點什么呢?別人要說:可不就婚姻和孩子!她聽不進,也答不出,因此抿緊嘴角。愛情,她不知自己信不信了。至于孩子……要是聽話點,想來也應有白白這般個頭。她再端詳這位神色懵懂的男孩,不覺眼眶擠滿了淚花。

“姐姐,白白長大,娶你好不好?”

一句話,趙阿姨嚇得筷子掉了。容姑娘卻破涕為笑,捂著鼻子,長長的睫毛做了答。趙阿姨早已繞到她身側,沒等替她拭完淚,一把便緊緊擁住。

清清只看見,姐姐美麗的臉,哭花了半張。卻更美了。

后來,容姑娘成了???,做了清清白白的干媽,但白白仍喊姐姐。她戒了酒,撫摸白白臉頰時眼里的溫柔,和趙阿姨比,不相上下。清清耐不住,急著跟容姐姐學編發。容姑娘的嘴角,再不知遲疑何物。

趙阿姨也時常出了門,偶爾做做都市女性,不單單守著丈夫和兩個孩子。她清醒了太多年,是該好好醉一場。

兩位女子在青春將逝的時候,猝不及防地互換了角色。那份世人愁嘆的青春,只因一幕意外的相逢,又重燃在了暮色沉沉的天空。

(完)

番外:

后來的后來,白白長大,娶了位裙裾翩翩的卷發女子。乍一看,竟有些似曾相識。那唇角微微一勾,滿屏春色都有了。誰看的呢?

依偎在一起的,趙阿姨和容姑娘。

至于青不青春,她們只知道:一旦相逢,就都美不勝收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她患上了嚴重的手機依賴癥。 無論是離開手機3分鐘,還是進電梯時信號暫時中斷,都是天崩地裂的滅頂之災。 微信提示有新...
    Miss柳閱讀 6,141評論 0 14
  • 陳老漢替翔佐還了十幾萬的賭債,翔佐落魄如喪家犬,也想改邪歸正,從此與賭博絕緣。 翔佐若要下海經商,那是不可...
    獨酌相親閱讀 1,143評論 17 11
  • Laravel 的路由中間件 簡介 創建中間件 注冊中間件全局中間件為路由指定中間件中間件組 中間件參數 Term...
    半夏_mint閱讀 568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