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今天,從三門峽回洛陽。
到石壕村了。每次經(jīng)過這里,不管車快車慢,心都要停一會的,當(dāng)然是因了杜甫。這個村后來是觀音堂煤礦的礦區(qū),處處黑色,石墻和灰瓦連綿錯落,如一大群灰鵲落在了山腰和谷底。南面的蒼山上很多荊條,有火車呼呼從山間切過。
車開始上坡了。彌漫的風(fēng)雪中,我吃了一驚。
和我相對,一個婦人牽著一頭駱駝?wù)谙缕?。駝背上搭著帆布袋,重重的一看就知道是糧食。那駱駝雖然不停地打滑,但畢竟沒有摔倒。婦人拽著長長的牽繩,她身后的駱駝伸著長長的脖子。它臉上的轡繩上拴著一根紅色的布頭,走在紛揚的大雪里。
“這里怎么有駱駝?”我問司機。
周圍幾個人都沒吭聲。
“駝背上馱那是啥?”我又問。
“估計是去磨面了。上去坡觀音堂站那兒,有一個磨坊?!彼緳C說。
“這里竟然有駱駝。”我又是感慨。
一去十年。
今天上午,雪花在窗外飄飛時,我猛然想起這頭駱駝。
是啊,當(dāng)初的問題,現(xiàn)在還沒回答。那里怎會有駱駝?它怎么來,現(xiàn)在何處?
無從尋覓。那駱駝的主人究竟是附近哪個村子的我無從知道,層山間拴駱駝的窯洞我無從確定。
當(dāng)初沒有回頭追問,現(xiàn)在只能推理和驅(qū)遣想象了。這沙漠的居民出現(xiàn)在中原的山野,會是怎樣的際遇呢?
是否買賣駱駝的車隊疏忽,拉掉一頭而不知。駱駝從車上掉下受傷了嗎?發(fā)現(xiàn)它的農(nóng)人是否精心伺候讓它恢復(fù)?后來它自然成了這里的家畜,馱麥磨面代替了大漠長旅?
它的主人會是搞雜技的嗎?駱駝只是他的道具?他是生意不好輾轉(zhuǎn)千里回到故鄉(xiāng),還是臨近年關(guān)奔回父母妻兒的夢境,一家人要在貧寒的山間過一個快樂的年呢?這樣駱駝就是客串了一次負重的角色,替它的牛大哥或驢小弟出一趟差呢!
或者,它是動物園里淘汰的一頭老年的駱駝呢,這里的山民碰上買回了它!它終于不用再在監(jiān)牢似的圈里里接受一雙雙審視的眼睛,相對自由地回到自然,不受市聲了。它食綠草飲泉水,已經(jīng)服了這里的水土吧!它不怕勞累,干活總比被觀賞自在和充實。
又或者,它可是這里在新疆種地的人從西北帶回呢?那個小伙三十年前去新疆種地,風(fēng)沙歲月就是青春成長。他買了拖拉機,他種了很多地,他說了老家的姑娘做媳婦,他們在沙漠上生育兒女。那天早上,他打開屋門,一頭小小的駝兒站在面前,它去拱他的衣袖舐他的手背,麻酥酥的感覺讓他聽懂了它的話語,他收留了它。年歲漸增,玉門關(guān)內(nèi)的家園總是在回望中,他終于下了狠心,舉家歸來。他把駱駝和孩子留給父母,自己又二次創(chuàng)業(yè),每每總回來看望白發(fā)父母,手把駱駝毛撥拉來撥拉去。
思緒稍停。猛然想起那石壕村南邊數(shù)百米就是崤函古道,綿延的歷史串起過無數(shù)湮沒在煙塵里的故事,你趴下靜聽時似乎還有車馬商旅的足音。幾年前這里連帶進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我們幾個去看過,我一直懷疑它的真實性。幾千年下來,誰敢保證這里的滄海桑田就是面前這樣。也就一百多米的石壕,中間有深深的車轍痕跡,兩面的石頭上有很深的圓孔,據(jù)說是拴駱駝或什么的用的。我覺得當(dāng)?shù)厝巳ミh處拉煤,牛車轱轆也可能把石路磨成這樣,那圓孔可能是石匠們方便干活的臨時敲鑿。西頭有存水的小石坑,是自然的形成,卻寫著文縐縐的“汲水亭”,說古時就是這個樣子。我感覺其實寫不寫都一樣的,這里如果真是絲綢之路,阿拉伯或意大利的商人們一定看都不看,取下隨身的瓶子和水桶灌滿,人和駱駝都是一通長飲。
猛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這頭駱駝可是漢唐時商人們留到這里的一頭,后來代代衍生下來至今呢?
一笑。歲月太久了,可能性不大??!但是牛馬能千秋延遞,駱駝怎么就不能呢?山水情重的這塊土地,誰敢說它一定不適合駱駝的生長呢?少見多怪的我們,是否狹隘而短視了呢?
不管如何,我知道,那條道路古今都忙碌,灰塵飛揚而車馬不絕。西京長安的繁華使江南、燕趙的舉子和行商渴慕的眼光總望向八百里關(guān)中,趕考和謀生的他們在這段路上會更加擁擠,不遠的潼關(guān)就要在望了。即便時運轉(zhuǎn)換,長安落幕的大戲還要在洛陽上演,政客和權(quán)貴的匆忙反而超過正常。駱駝是這古道上最長久的行客,它笨笨慢慢的樣子其實很像歷史的真實。
那頭駱駝,十年前觀音堂坡前那頭不知所來而今不知所終的駱駝,竟給我這么多的懷想。我謝謝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