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和你對弈,輸贏都回不去

(1)


那一年,冬至,廬陽城大雪。去城西須彌寺的路并不好走,一路要踩雪行進(jìn)。換做以前,我寧愿獨(dú)守深閨,攏一盆炭火,雙手扶腮,靜靜地看著窗外那棵和我同年歲的香樟樹為雪白頭。這次,我不知為何,禁不住阿娘再三勸說,跟著她和兩個丫頭來這里為我們秋家祈福。或許,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這場大雪注定要為我們的相遇鑲上刻入骨髓的背景。

須彌寺的銅鐘敲響,你擰著眉朝門外看去,臉上透著一絲憂傷和無奈。你站起身來,拍拍繡了好幾個補(bǔ)丁的發(fā)黃但顯得素凈的長衫,走出門外,看著漫天飛雪,嘴唇像是在翕動著,卻聽不到發(fā)出任何一個字音。你長發(fā)盤起,一支木簪緊緊地鎖住冠帽,你微微仰首,側(cè)臉的線條仿佛遠(yuǎn)處那起伏的山巒。那時的我,以為你只是一個陰郁的解簽書生,卻哪知你腹內(nèi)的乾坤莽莽。

三月,廬陽城內(nèi)十里桃花,蝴蝶蹁躚,滿城盡是一片春光。這一日,我又遇見了你。你一手執(zhí)起羊毫,一手撫平箋紙,落下的墨跡如同這三月的桃花,煞是好看。簽文你只抄到了一半,卻懸筆不決,怔了半晌,微微蹙眉朝我說道,“小姐,我看這簽文不要也罷。”

“何以見得?”這支簽是我自求的姻緣簽,如我這般年紀(jì)之人,大多已身居后院,過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而我,依舊待字閨中,苦等那一個知我憐我的有緣人。

“姻緣這東西,事在人為,還是不要聽天由命的好。”

你淡然的眼神不知為何讓我有些許的慍怒,立馬回道,“事在人為?你正值年輕有為,不思建功立業(yè),反倒在這里以解簽為生,有什么資格跟我說事在人為?”

那一刻,你深吸一口氣,臉上露出些許我永遠(yuǎn)不能理解的神情,不發(fā)一語,徑直走出門外。看著你遠(yuǎn)去的無奈的背影,我并不同情你,七尺男兒,就應(yīng)當(dāng)有七尺男兒的樣子。

我低頭,正好瞧見那古黃色簽書中你尚未落筆的兩句簽文。

“三月桃花良人賞,可憐五月葬泥中。”

(2)

廬陽的梅雨淅淅瀝瀝,家中的各個角落仿佛都彌漫著潮濕的味道,大門新涂的朱漆被雨浸泡的有些失色。我叫小環(huán)將我那新抄的經(jīng)書一幅幅掛在通風(fēng)的外堂,以免受潮。聽到外邊有人議論我的字時,我正在窗下刺繡,那是從阿娘那里傳下來的技藝,秋家所有的女子都必須融會貫通。

遠(yuǎn)遠(yuǎn)地便能看見你的長衫已濕,應(yīng)是冒雨前來。雖然我不知道你來我家為了什么,但我不喜歡你如此認(rèn)真的評點(diǎn)我的字。我將小環(huán)喚來,隨手取來半張生宣,揮就細(xì)管狼毫,并不客氣地寫下四句詩送與你。

七尺男兒大丈夫,不論功業(yè)論女書。何時平定北方事,何時不負(fù)此身軀。

你接過這張紙,臉上的表情我看不分明,小環(huán)回來跟我說,你只說了“承蒙小姐教誨”六個字便揚(yáng)長而去。

(3)

你來我家藥房抓藥的時候,我正在內(nèi)堂與阿伯學(xué)認(rèn)各種草藥。那是第一次看見你淡然而又隱隱哀傷的臉上出現(xiàn)那么焦急的神情。你的長衫和鞋子上全都是泥,應(yīng)是一路疾走而來。

你走后,我見阿伯看著你的背影不住的嘆息,我不知為何,冒問了一句,“阿伯,為何嘆氣?”

“蒲千他啊,命不好啊。”

蒲千,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沒有過多的驚訝。

“為什么這么說?”

“他也算是個滿腹經(jīng)綸之人,前些年正欲赴京趕考之際,卻遇上父親辭世,他當(dāng)守孝三年。期滿之后便又北方戰(zhàn)事不斷,科考一事便耽擱了下來,好不容易朝廷重新開考,他娘又臥病在床,半點(diǎn)都離不開身啊。”

回望你遠(yuǎn)去的背影,突然覺得你每一步都走得那么的沉重。

(4)

八月的廬陽顯得異常的蕭條,青石板鋪筑的長街少有人行,隨處可見的桂子,只能默默地散發(fā)著無人能賞的香味。

每逢中秋前日,我們秋家必去城外的靜慈庵祭拜,據(jù)說,當(dāng)年我便是在那個庵內(nèi)誕生于人世間的。秋草是我的名字,本不入大雅之堂,奈何拜庵內(nèi)住持所賜,便也隨了我雙十年華。

這一次,阿娘不隨我去,只喚了小環(huán)同我一起,備好馬車和車夫便徐徐行走在廬陽城內(nèi)的青石路上。你依舊那么落魄,蹲坐在別家的屋檐之下,扯一塊破布,用竹枝支起,上面用蒼勁的字寫著“代寫書信”。

不知為何,我會讓車夫?qū)ⅠR車停住,讓小環(huán)下車與你一錠銀子,求一封寫給你自己的信。你并未接過銀兩,只是微微抬頭,用惶惑的眼神盯著馬車,你肯定在想,怎會有人如此無聊。

不知從何處,竄出一只碩大的老鼠,溜至馬前。一剎那間,馬受驚躍起,車夫來不及任何準(zhǔn)備便跌落了下去。我身子不穩(wěn),前額磕在窗梁之上,不待我平下心來,受驚的馬帶著車廂朝前飛奔而去。不知過了多久,我已被搖晃得七葷八素,馬車終于停了下來。我從破損的門簾處,看到你并不高大的背影,此時正手掣韁繩,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背之上。

你淡淡回頭,凜然說道,“此馬乖戾,讓小姐受驚了。在下并非貪圖小利,但一錠紋銀確能解我一時窘境,恕不與還。作為報答,在下今日愿為小姐執(zhí)轡。”

那一刻,整個廬陽城都被清香的桂子縈繞。

那一刻,我想,我已淪亡。

(5)

那一夜,我被阿爹從宅子中趕了出來,我回眸,阿娘正倚著門框,那是多么的無可奈何,而我又是多么的絕情,只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那一夜,你在柳樹下等我,牽起我的手,以空中的皎月為誓,這一輩子也不會辜負(fù)我。

那一夜,我第一次看到你家中的模樣,一貧如洗。你羞愧地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我扶起你的臉頰,“千郎,這兒以后便不再是你的家,而是我們的家。”

月余之后,北疆的戰(zhàn)事吃緊,連遠(yuǎn)在廬陽的百姓都終日不得安寧。我見你劈柴之時,愁眉緊蹙,知是你有志難伸,愁腸郁結(jié)。

“你還記得我那天寫給你的那首詩嗎?”我接過臉盆,盯著他說道。

我見你雙眉橫開,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神情。可不至須臾,便又暗淡了下去。

“你放心,我并不身嬌體弱,娘我一個人照看的來。”

那個晚上,我替你收拾行囊,眼見你就要離去,要說忍心,那是騙你。可大丈夫就應(yīng)該有大丈夫的樣子,國家有難,豈容袖手旁觀。

那天,你從柳樹下帶我回家,許我一生一世的盼望。

今日,我從柳樹下將你送走,編我一世一生的牽掛。

(6)

轉(zhuǎn)眼已過三月,你說你已至西涼,大地回春之際,你那卻漫天飛雪,滿眼冰山。我在妖嬈的桃樹之下,想不出那銀裝素裹的層巒疊嶂。

娘的咳嗽好了一些,我不喜歡她每次都會滿含歉意地對我說,“苦了我了。”這樣的話。畢竟,既然我來到了這個家,無論甘苦都休戚相關(guān)。

五月初,下了一場雨。我去挖野菜的時候,摔了一跤,腳崴了,三天沒有下床,我沒有告訴你,因?yàn)檫@對我來說不是壞事,而是喜事。你知道嗎?當(dāng)村里的老郎中告訴我已懷孕五月之時,我有多么驚訝和多么高興嗎?娘給我熬了碗米粥,可我根本來不及喝下,便拿出紙筆,那么急切地想要告訴這一切。

老郎中說懷的很可能是女孩,我有些擔(dān)心,怕你不高興。可你的來信打消了我一切的顧慮,你落筆那么溫柔,我仿佛能看見你滿面灰塵憨厚的笑容。你說如果是個女孩,就取名芊芊,以我之名,合你之名,來銘刻我們愛的結(jié)晶。

(7)

廬陽兵變的那個夜晚,我正在昏暗的燭火下縫納鞋底,娘的鞋子已有些破爛。

當(dāng)那群兇神惡煞沖進(jìn)我們的家門之時,娘一下子便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我不想說那個晚上發(fā)生的事,我只知道,當(dāng)別人將我救起的時候,我渾身是血的躺在一條臭水溝里。娘沒了,芊芊也沒了,我也應(yīng)該死的,可我沒有,我也不去尋死,畢竟我死了,又有誰能告訴你我們的仇人是誰了?

我隨著一群被毀家園的人們流浪,從廬陽向南,再向南。我多少次,想朝你所在的北方行進(jìn),可戰(zhàn)事未果的當(dāng)下,我獨(dú)身一人向北,注定死亡。

那些日子里,我像個瘋子,蓬頭垢面,渾身散發(fā)著臭味。不過在那一群流離失所的人里,我不是唯一,也只有這樣,才能避開所有不必要的麻煩。

整整三年,我沒有你的消息,你也不會有我的消息。我多少次夢到,你騎著高大的戰(zhàn)馬飛馳著,追尋著我的足跡,苦苦地找我。相逢之時,你用憐愛的眼神看著我,將我狠狠地?fù)砣霊牙铮瑒x那間,我便會淚如雨下。

我恨那池春水的明凈,像銅鏡一般,將我臉上的一切一絲不茍地刻了出來。我瑟抖著身子,不住地向后爬。三年,僅僅三年,我怎會如此衰老。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擦掉臉上的泥垢,將干枯的頭發(fā)挽成當(dāng)年的模樣,可一切都是徒勞。那一夜,我心碎在那棵大槐樹下。

(8)

廬陽城像死了一般沉寂,即便是戰(zhàn)事已定,這里也沒有多少生息。當(dāng)年,和我一起離開廬陽的人,現(xiàn)在只剩下不到十個。十人里面,阿婆對我最好,可我沒想到一向硬朗的她,竟然死在了廬陽的城門口,還好,臉上盡是安詳。

我將阿婆安葬的時候,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墳上的木牌上竟然刻著我秋家所有人的名字,他們都被亂葬在了一起,我抱著木牌哭的天昏地暗。

你一定要原諒我,千郎,我想盡了一切辦法,可是終究沒有找到娘的遺魄。我把那年我進(jìn)你家之時,娘送我的鐵鐲埋進(jìn)土里,權(quán)當(dāng)做一個依托。

你知道嗎?我們的家已經(jīng)不在了,我甚至難以辨明當(dāng)年我們到底住在了哪里,我已流不出淚水,就那樣直直地站在那里,目光空洞地打量著這周遭的一切。

你知道嗎?當(dāng)我跪在當(dāng)年你代寫書信的地方乞討之時,我有多么的難過嗎?我從沒怨過你,我只是恨老天爺為何要如此作賤我們。前面兩個酒漢醉醺醺地從我面前路過,可他們的話語卻讓我如同五雷轟頂一般。

“沒想到蒲千那小子還當(dāng)上了將軍。”

“那可不是,只是可惜了秋家的那小妞,福沒有享到,倒是被一群漢子給玩死了。”

我從沒有一刻如此地希望你從來沒有回來找過我。

(9)

晚秋,風(fēng)聲漸緊,晨曦時分,沿河的水草上會結(jié)一層厚厚的白霜。我來河邊取水的時候,總會閉著眼睛,我不想見一切可以反射我面容的物事。我走了兩個月,從廬陽到京城。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過來的,只知道我一定要來見你。不為惹你憐惜,只盼此時手握大權(quán)的你,回到廬陽,殺了那群仍在廬陽府中尋歡作樂的畜生們。北疆的戰(zhàn)事讓我們暫時分別,可他們的獸心才真正讓我們決離。我從沒想過以我如此之境能再得你的垂憐,但娘和芊芊的仇卻不可不報。

來到京城的第一天,便聽聞,公主大婚,城西慈恩寺大施齋飯,那一頓對我來說,確是珍饈。比廬陽城里的大道寬上八倍的道路兩旁圍著太多的人,我愣是費(fèi)力擠到最前一排,還挨了衙役一棍。

遠(yuǎn)處迎親的隊(duì)伍宛如天邊的紅云,鋪天蓋地。我好生羨慕,卻不期待。那時的我只盼你早日歸來,許我一身嫁衣裳。車隊(duì)經(jīng)過之時,我壓低著頭顱,我多想在那一瞬間喊出聲來,狠狠地沖到你的馬前,哪怕只能夠到你的腿。

我終究還是沉默了,衙役死死地按著我昂起的頭顱,我看到你朝我看了一眼,可僅僅一眼,便又轉(zhuǎn)過頭去,你的眼神里沒有波瀾,我的心越來越繾綣。

原諒我還是來了,我多少次跟自己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可真正當(dāng)我見到你,卻無法履行我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承諾。

守門的仆人沒能讓我進(jìn)去,我低三下四請求,“我是蒲將軍在廬陽時的故人。”

“駙馬爺說他在廬陽沒有故人。”

“不會的,您跟蒲將軍說我姓秋,真的是……”

我承認(rèn)我第一次見到如公主一般的美人,即便是我二八芳年之際,也是寒星之于皓月,麻雀比之鳳凰。她拉起我粗糙骯臟的手,溫潤如玉的說道,“你是秋家的姐姐嗎?”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

“夫君曾說,當(dāng)年他在廬陽之時,曾受秋家小姐一銀之贈,才致今朝輝煌騰達(dá)。只是當(dāng)年他尋回廬陽之時,曾聽說秋家一門皆死,故為秋家修與了一座墳,算是報恩。從此以后,他不想舊故上門求事,故而不見廬陽來人。只是姐姐是夫君恩人,應(yīng)當(dāng)例外。”說完,便拉起我的手,欲往蒲府里走去。

我定了定身,怔了須臾,才輕輕問道,“蒲將軍只記得一銀之贈?”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淚花。

公主臉上有些失色,“或許夫君健忘,但絕非忘恩負(fù)義之人,若是忘了恩報,妾身在此賠罪。夫君自幼父母雙亡,一路長大,定是受了舊人不少恩惠,只是此刻也無處報答。今日姐姐來此,一定得留下來。”

我用力甩開拉著我的手時,我已忘了她是公主殿下,將軍夫人,我一路跑,使勁跑,我沒有方向的跑,沒有目的的跑。忽然下起大雨,沖刷著我的污穢與淚水,我依舊跑著。

(10)

須彌寺已經(jīng)破敗,寺里佛祖的金身塑像已在兵變之時破壞殆盡。院里的野草幾近及腰,根本找不到一條所謂的路走進(jìn)去。我不知道為何要來這里,或許,從這里開始,就從這里結(jié)束吧。

我在集市上用僅有的幾文錢,買了幾尺蠟黃色的糙布,并非我不愿用白綾,只是我儼然窘迫至此。我難以理解我當(dāng)時的心境,比悲傷更悲傷,比絕望更絕望。站在那張你曾經(jīng)坐過,現(xiàn)在已長出菌子的長凳上,我頭顱面對的方向便是當(dāng)年你仰望長天的方向。

我漸漸難以呼吸,胸口處像要快炸裂了一般,我仿佛看到天邊有七彩的云霞,你架著馬車踏著云霓而來。剎那之間,那華麗的戰(zhàn)馬消散得無影無蹤,娘和芊芊衣衫襤褸在地上爬啊爬。我拼盡全力地想抬起雙手,卻無奈,卻茫然。

“你為何尋死?”睜開眼,便有一張如同天仙一般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眼神空洞地望著她,“你是地下的神仙?”

“地下?我一直活在人間,你也一樣。”

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沒有死,卻不知為何,淚如雨下。

她是我十歲那年救下的狐仙。

有些事,在人世之間,我還沒有做完。所以我以余下的生命向她換來一年的天仙容顏。

(11)

天子腳下,宏泰坊里,熏香裊裊,酒聲漣漣。

多少人只為求得我一支驚鴻而豪擲萬錢,多少人又只為得我一眸之顧而與正室反目成冤。我那么拼命地賣笑,在醉生夢死里和那些散發(fā)著惡臭的男人纏綿繾綣。整整過了九個月,就只為等這一天,兵部尚書終于走進(jìn)了這間度他惡魄的小院。或許,他曾有一個讓我那么憎恨的名字,廬陽太守。只可恨其他三人早已尸骨埋荒,不能手刃。

京城里有一陣不小的騷動,兵部尚書已失蹤多日。雖然他們曾懷疑到我的頭上,但是有著一群達(dá)官貴人保著,我自是不用擔(dān)心。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知道,在他們和我魚水之歡的床下有一個曾經(jīng)的惡人正在活活餓死,繼而慢慢腐爛。

你來的那一天,我正收拾好細(xì)軟,緩步下樓,想要回廬陽,尋一間草庵,渡我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年華。大門處的珠簾撩動,隨著一陣清脆的響聲,你和另一個翩翩公子正踏進(jìn)門來。

鴇母見我不走,雖然有些疑惑,但不至須臾,便被一種欣喜若狂所替。

“公子怎么稱呼?”我拿起九轉(zhuǎn)白玉鳳壺,邊斟滿你眼前的酒杯,邊膩聲問道。常客他們才會知道,如果我用上鳳壺,那便是對他們最高的褒賞。

“在下蒲千,承蒙小姐賜酒。”你只消看我一眼,便低下頭去,用往日那溫潤的話語答道。

“小女子芊芊……”

你的劍眉微微一動,卻立刻平復(fù)下去,不作任何言語。

只是當(dāng)我的手勾在你脖頸處時,你才猛然一動,驀地站起身來,“在下有家有室,還請小姐自重。”

“來我宏泰坊,還要我自重,公子可真會說笑。”話音甫落,我假意一跌,一雙酥胸便輕輕靠在你結(jié)實(shí)的胸膛之上。

你的手臂依舊那么有力,邊扶起我,邊道,“小姐無恙?”說完,便一臉愁眉地朝旁邊的那位公子說道,“殿……”你旋即閉口,又接著說道,“趙兄,還是走吧。我夫人還在家等我了。”

九轉(zhuǎn)白玉鳳壺跌碎的時候,我不知為何,那么的恨你,恨你說你有家有室,恨你說你夫人在家等候。

一年來的曲意逢迎,讓我練就了一身不論遇到何事都能展示一臉笑靨如花的本事。你貴為將軍駙馬,卻對眼前之人極其恭敬,那一刻,我便深知我骯臟的雙手將要扯斷你的宿命。

(11)

當(dāng)街上的告示上寫著“蒲千作亂犯上,明日午時凌遲處死”之時,我沒有哭,沒有笑,平靜得如同一池春水。我不會告訴你我是如何讓當(dāng)朝太子殿下,也就是你口中的趙公子服下迷幻散,又如何讓人假扮你的模樣將他砍至半殘,又如何在御林軍到來之際讓你握住那把帶血的尖刀。我只知道,我的目的都已達(dá)到。

只可惜,我比你先死。

一年的期限,我從來沒有想過過的如此之快,看著銅鏡之中自己的皮膚一寸一寸變老,我竟然沒有絲毫膽怯。我特意披上紅紗,因?yàn)槟鞘羌迠y的顏色。

當(dāng)香爐冒出最后一縷煙塵之際,月亮正斜穿朱戶,安靜地照在我死寂的面龐之上。

(12)

“你在這世上還有遺憾嗎?”狐仙特意過來渡我的魂魄。

我搖了搖頭,眼前的一切仿佛太虛幻境一般。

“換過生命的人,死了就要下十八層地獄受苦。你可記得?”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對我來說,活著比死亡更痛苦。我雖然沒有見過十八層地獄的恐怖,但是我深知人間煉獄的味道。

“那跟我走吧。”狐仙轉(zhuǎn)過身,身上的白紗不知被什么東西吹得舞動了起來,透過來一陣清馨的香味。那是桂花的味道,如果我沒記錯,這是須彌寺中那棵金桂獨(dú)有的香味,思于此,我竟然淚眼婆娑了起來。

霎時間,我喊住狐仙,“我還有一事未了,請給一些時間給我。”

“魂魄不能在陽世間游蕩太久。”

“不會太久的,一個時辰足矣。”

沒有肉身的羈絆,魂魄比我想象中的行進(jìn)得快太多。

天牢四周陰森慘慘,我能看到很多野魄游離在天牢附近,一聲聲,一句句,盡是怨仇。

我找到你的囚牢之時,你正將毛筆蘸上墨水,揮筆欲書。你消瘦了不少,鬢角處竟然有了絲絲白發(fā),你白色的囚衣之上滲出很多鞭打的血漬,我以為我會開心,可我沒有。你看不見我,但我知道我的聲音能透過陰陽兩界穿入你的耳朵。你知道嗎?我回來只想問你一件事,為何你都不愿意承認(rèn)曾經(jīng)我的存在。當(dāng)我正欲開口之時,卻緘默了。

你滴落的淚水催開墨梅,一行行,一句句,將我的心扯得稀爛。

“三月桃花良人賞,可憐五月葬泥中。當(dāng)年若不辭儂去,秋草為花別樣紅。手提賤命馳沙場,蒙冤受難朝堂中。若論人生痛心事,還憶廬陽桂底風(fēng)。”

寫罷,你揭開筆管上端,露出寒光閃閃的細(xì)刃。我那么快地伸出手,剎那間卻穿過你的手,眼見著墨梅開出殷紅的顏色。

那一剎那,我才知道,我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的傻。我一直以為我用生命來和你下一盤很大的棋,可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與自己博弈,無論輸還是贏,過去的都已無法回去。

我在狐仙面前苦苦哀求,可她只是冷冷地說道,“為妖者,可以取命,不可續(xù)命。你提一個其他的要求吧。”

我長嘆一口氣,再三伏拜。

我只求,忘川河畔,奈何橋邊,輪回界里,你我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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