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多歲的時候，窩在家里看古龍，一看，一天。

十多年過去了，二十多歲看古龍，一看，還是一天。

在這漫長的，誰也追不回來的十年時光里，無數(shù)人匆匆遠(yuǎn)去，只有人到中年的他，從關(guān)外，再次回來了。

手里拿著酒瓶，他的臉泛白，仰頭一口，接著便是，不停地咳嗽。他喝酒不快，但可以一直喝，飲酒，咳嗽，始終保持著一定的頻率。

皺紋已經(jīng)有了，鬢邊，也多多少少添了幾縷華發(fā)，倚在車窗邊的他，懶散而瀟灑，像詩人，也似游俠。

十年前，他家住李園，那里宅地連云，門上書“一門七進(jìn)士，父子三探花”。

十年前，他威震江湖，兵器譜名列第三，“小李神刀，冠絕天下，出手一刀，例不虛發(fā)”。

也就在十年之前，他還在陪著詩音，飲酒賞月，天冷時，取一件裘衣為她披上。

但十年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對于他來講，什么都可以忘記，只是那些美好的回憶，漸漸變成了他的枷鎖，掙不開，也脫不了。

他原本以為可以忘記一切，但忘記的忘記，卻是永遠(yuǎn)也不能忘記。

再回首，曾經(jīng)的情人，已經(jīng)變成了大嫂。

叫一聲“大嫂”，多么辛酸，多么痛苦。

02

他被罵了很多年，因為他把摯愛林詩音，讓給了結(jié)拜大哥龍嘯云。

龍救過他的命，遇林詩音，迷戀至茶飯不思形銷骨立，眼看著就要為情喪命。在重兄弟情義而輕兒女情長的江湖設(shè)定中，李尋歡，他該怎么做？

他選擇了救人，這是一個多么高尚又多么愚蠢，一個多么無奈又多么痛苦的選擇。每一個選擇，都轉(zhuǎn)瞬，即逝，而他，在當(dāng)時，就這樣，做了這個愚蠢的決定。

但人生就是這樣，總會做蠢事，總是充滿了無可奈何，世上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之事，無論誰，都無能為力。

當(dāng)時，只道無情。他放下了情，也放縱了自己。

夢醒才覺，太多情。于是，他選擇了逃避，放棄一切，在關(guān)外待了十年。

情到濃時情轉(zhuǎn)薄。對一個人相思的次數(shù)少了，原來并不代表忘記，而是相思，已經(jīng)入骨。

終于明白，無論滄海桑田，他也無法不想她。他經(jīng)常用小刀雕木塊，但無論怎么雕琢，完成時，總是像她；他一直醉生夢死，但在夢中，每每都有，她的身影。

真的，有些事，很難憶起，但有些事，從未忘記。

相見時難。十年之后再見，早已物是人非，我不再有見你的身份，你也，不再有見我的理由。

別亦難。當(dāng)我再次轉(zhuǎn)身，卻不知，此生，何時才能再相見。

原來誰也勘不破情，縱然瀟灑智慧如李尋歡，這一生，也要背著這個情字。

刀劍無情，人卻多情。

03

他并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但這么多年，他的淚，流得比誰都多。也許你沒有看見，因為他的淚，在心里流，既咸，又苦。

他也流血，也在心里，心碎了，血比淚更苦。

他是一個太聰明的人，他懂別人，懂自己，懂人情，也懂得放下，但也就是因為他太懂，所以才有那么多痛苦。

古龍說：“一個人若要了解自己，必定要先經(jīng)過很多折磨，嘗過很多痛苦。”而李尋歡，就是這樣一個，嘗過人世間最痛苦之事的人，到如今，他的身子里有酒，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別人只看到他的風(fēng)流倜儻，冠絕天下，但他在關(guān)外吹過的風(fēng)，只有自己知道。

他有著極強(qiáng)的人格魅力，對男人，也對女人。林仙兒說他是個妙人，因為他說的話妙，做的事妙，喝酒的樣子也妙，他總是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做的每件事情，恰恰都是她們最喜歡的。

阿飛，郭嵩陽他們，敬重李尋歡這樣的朋友，因為他總是心太軟，很少令人流淚流血，血和汗，他情愿自己一個人流。

上官金虹和李尋歡，既是對手，其實也是朋友。他們很像，能等，能忍，能看把握機(jī)會，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上官欣賞李尋歡，因為李尋歡，是這個世界上最像他的人，也是唯一可以和他一戰(zhàn)的人。

李尋歡也有著相同的無奈：“上官金虹若不是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會是我的好朋友？”

還記得在上官金虹和龍嘯云的結(jié)拜大會上，李尋歡只身救阿飛。在那里，也是上官和李尋歡的第一次對峙。

上官金虹凝注李尋歡，突然長長嘆了口氣，道：“李尋歡果然是李尋歡。”

李尋歡道：“上官金虹又何嘗不是上官金虹？”

……

上官金虹又沉默了很久，突然道：“你要喝酒，這里有酒。”

李尋歡：“這里的酒我配喝么？”

上官金虹凝注著他，一字字道：“你若不配，就沒有第二個人配了。”他忽然轉(zhuǎn)身倒了兩大杯酒，道：“我敬你一杯。”

李尋歡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仰面大笑道：“好酒，好痛快的酒。”

英雄和梟雄，其實也在，一念之間。

04

古龍去世時，他的好友喬奇送了一副挽聯(lián)“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

后來世上就再也沒有古龍了，那個用生命書寫江湖，那個一邊咳嗽一邊大口喝酒的古龍，丟棄了這個世界，獨自走掉了。

就像他筆下的李尋歡，手里拿著酒杯，飄然遠(yuǎn)去了。

曾經(jīng)難為水的滄海，曾經(jīng)的多情與無情，都隨著浪子，飄然遠(yuǎn)去。

唯有紀(jì)念，唯有懷念。

天高路遠(yuǎn)，望君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