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瓜和辣椒,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
西瓜和辣椒都是我認識他們之后給他們起的名字。后來我還在想,水果與蔬菜明明有很多更合適的組合,為什么他們偏偏是西瓜和辣椒呢?
只有周末的時候,他們才有機會見面。辣椒去找西瓜,要坐二十五站地鐵,再在小胡同里七轉八拐,走到腳累的時候,就到西瓜的小院了。去的時候,太陽還好好的掛在天上,到的時候,就換成了月亮。
辣椒總覺得雖然跟西瓜在一個城市,但還是不能時常見到他,這讓她有些苦悶。那二十五站地鐵,仿佛就是幾個小時的時差。辣椒總是在加了一個星期的班之后,心情也就隨著疲乏的身體低沉下去。見到西瓜,西瓜笑著抱抱她,她的心就瞬間被撫慰了。
辣椒在報社的實習期剛過。辣椒作為新來的,要學的東西多了去了。有前輩的時候進步很快,她很快像一個老員工在報社的生態里生長。沒多長時間,前輩生病,要休假幾個月。這樣之后,不僅沒有人幫助她,原來前輩的工作她也不得不照顧一些。她的生活相當緊湊。時常加班寫稿至深夜,凌晨被電話鈴聲叫醒。有時外出采訪碰到大風大雨,就會像落湯雞。但她想,自己總歸是報社的新人,做多點也是應該的。
她的臥室里,貼了一張字畫?;ㄓ兄亻_日,人無再少年。
好在西瓜會提醒她早睡,會在她被深夜電話吵醒時陪她聊天,有時也會幫她寫稿。下大雨的時候,西瓜總是會煮些姜湯,冒著雨送來。西瓜可以做這些,他的生活作息很不規律,只會在辣椒睡之后才會去睡。辣椒騙他去睡覺的時候,他也總會察覺出來。
二
西瓜在他的房子后面修了一個小小的籃球場。 籃球架運來的時候,小院的門進不去。西瓜叫來幾個哥們,叮叮當當就把后院的墻給拆了。后來,墻也一直沒有補上,鄰居去他家就很少走正門了。在后來,他干脆把正門整天關著,只在后院的墻里穿來穿去。
幾乎每晚都會有好多人來這里打球,西瓜每次都會跟他們一起打。從太陽剛剛向西歪下頭,到月亮從東邊露下頭。只有周六晚上,他是不打球的,辣椒要來,他要做飯。
西瓜算是這個城市小有名氣的作家。從大學畢業,他就沒有搬過家。生活在這里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至少沒有車來車往打擾他。有時候通宵寫稿,西瓜就一覺睡到第二天下午。
三
辣椒帶著實習生去街頭采訪。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飄來了幾片云,呼啦嘩啦地向下潑起水來,瞬間整個城市就從頭濕到腳。采訪還沒進行幾個人,這樣的效果交上去肯定要被罵,實習生望著雨淋淋的外面,一臉無奈,愁得一籌莫展,惹得辣椒去安慰他。他們躲進便利店里,便利店的冷氣開得冷極了,辣椒縮著身子躲在桌子后面,攝影大哥給了件衣服給她。
那么大雨之中,有個人在對面的人行道走得很艱難,風把他的傘吹得變形了。雨水毫不留情的全落在他的身上。
真是傻的人,有什么事那么著急嗎?
風變得更大了,那個人的的帽子都被吹掉了。他回過頭去追,帽子早就乘著旋轉的風飛遠了。他回過頭的時候,辣椒看見他緊緊的按著自己的外套,像是不讓它像帽子一樣離他而去。他表情猙獰,很快就變成痛苦了。風掰開他的手,鉆進他身體里。他有點煩躁,甩手把傘扔進雨里,直面風雨了。
帽子轉了一會,就被風抵著貼在辣椒面前的玻璃上,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走出去了。
她拿起帽子。喂,回來,你的帽子。可惜風太大了,他聽不到。
她看了幾眼帽子,突然覺得眼熟。等認出來的時候,就趕緊沖到馬路上。
可是風雨很快就讓那人消失得看不見。
四
手機振動了好大一會,西瓜才從睡夢中醒來。昨天寫稿子寫到東方露出魚肚白。他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他看到辣椒的幾個未接來電,正想打回去。手機又振動了,是辣椒發來的消息
“我要去廣州了,可能要待很長時間”。
西瓜一直習慣揣摩辣椒的心思,素來也很準。他知道這次機會辣椒等了好久,她心里一定高興極了。他正要回信息,手機有振動。
“可能好久不能見面了?!?/p>
“沒關系,我會去看你?!薄澳悴灰獡?,我也會去送你。”
對話就這樣停下來。午后的陽光灑進來,給家具鍍上了金黃色??諝饫锖孟癖话枇讼?,西瓜不得不費力地很大口的呼吸。今天怪怪的,他想。他看到垃圾桶滿了,但也沒有去倒。他去廚房里煮面吃,產生的垃圾被他塞進要溢出來的垃圾桶里。
很快就有人來招呼出去打球了,他一邊大口吃著最后一口面,一邊隨口應答著。手機又響了一下。
“我們分手吧。”
西瓜打開衣柜隨便拿了一件球衣,蹦跶著去穿鞋。嘴里還有一大面。
他在球場打得生龍活虎,很用力地把對手隊友都撞倒好幾個。
可能是用力太久。他看見球場邊的百合花,一下子就沒力氣了。他擺擺手說不打了不打了。
坐在那幾盆花旁邊,想哭極了。剛才還像瘋子一樣有活力,現在突然要流金豆子了。他覺得自己很不像個男人,但是淚腺哪能是自己控制的呢?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當面問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他拿著手機寫了又刪掉,寫了又刪掉,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去。長久以來,辣椒一直像一個器官一樣重要。不,比器官還要重要的多。這樣想的話,一個器官要離他而去,生命就要受到威脅,他不得不謹小慎微。
那天晚上,他坐了很久也沒有等到辣椒回家。
五
這個小城市雖然小,但有個很大的優點,必然是那些大城市都不具有的。天氣好的時候,晚上的天空就特別的黑,就讓星星顯得很小。
那是星星發的光被黑色吸收了,辣椒告訴西瓜說。
這是辣椒搬來之后的第一晚,躺在籃球場中間的時候說的。微風拂過她的秀發,西瓜聞到百合花的香味,心滿意足沉沉睡去。
辣椒搬箱子累的滿身大汗,就臥在一堆箱子里看西瓜忙碌。西瓜在廚房里走來走去,又在臥室里走來走去。把她帶來的百合花擺在外面。撞翻了垃圾桶,垃圾落得一地,就又手忙腳亂的收拾垃圾。辣椒看到西瓜的衣服背后幾乎濕了全部。她招呼他坐到自己身邊,他說別急別急。
又走進廚房,不一會他端出了一杯西瓜沙冰給辣椒。
辣椒那杯冰爽貼在臉上,好奇的打量這座自己將來生活的房子。事實上,這里她再熟悉不過,但是她還是很希望好好看幾遍。
收拾妥當之后,西瓜的房子顯得滿滿當當。好像被注入了什么東西,房子內的氣息都變了。西瓜覺得,自己一直討厭的白色日光燈也變得柔和多了。
西瓜突然有一個愿望,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就好了,就隨便停在一個地方。
六
西瓜站在報社門口猶豫了好久,最終還是沒進去。
上一次這樣猶豫在門口,是在剛認識辣椒的時候。那時候,他每天從大門口進去,又從大門口出來,被拒絕遠比被接納多得多。但他還是一遍一遍往里闖,畢竟那是他的夢想。
兢兢業業的老編輯再也不勝其煩,不愿端坐在那里聽他絮絮叨叨延遲自己下班的時間,就找一個人打發他。彼時辣椒連實習生都不是,她趁著暑假來心念念的報社待幾天,無非是給前輩端茶遞水胡亂侃大山之類。
忽然就被領導拍下這么個任務,辣椒興奮極了。當即跑出辦公室,轉了半天也沒看見一個像是作家的人。一個轉身,她看見頂著滿頭大汗的西瓜。她狐疑了有一會。
“不會是你吧?!?/p>
“就是我啊?!蔽鞴闲χ卮鸬臅r候,露出了四顆虎牙。整齊潔白的牙齒倒是給了辣椒不少好印象。風吹進來的時候,西瓜閉著眼睛用腦袋去貼著風。
“倒是個有點奇怪的人?!蔽鞴闲睦锵搿?/p>
七
其實西瓜去報社找辣椒的時候,她已經不在報社了。如果他進去問她的同事,她們會詫異的告訴他:“西瓜,她在廣州了,你沒有去送她嗎?”這些話肯定會讓西瓜心痛不已,幸好他最終沒有進去。
他知道辣椒已經不在那里了。在門衛大叔與他攀談之前,他小心地向報社了探了探,又仔細的嗅了嗅,沒有聞到熟悉的百合花的香味。他就知道辣椒離開了。就在跟他提分手的第二天,他有點怪罪自己,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他蹲在地上,難過的要命?!袄苯冯x開了”這幾個字在他腦袋里像是烙鐵,燙得他生疼。
與其說是離開,倒不如說是一場逃亡。她走得時候,她留在這個城市的一切都還待在原地。西瓜想她可能在第二天清晨走的,但事實上,她是乘著最近的一班的航班離開。她西瓜一度懷疑這次逃亡就是她精心策劃的。事先毫無痕跡,最后一刻狠狠撕裂他的心。
可是只在前一天,他們還在一起做晚飯,還會彼此爭洗手間。清晨辣椒起床侍弄百合花的場景也仿佛近在眼前。他怎么也不曾想到,早飯后,告別吻后,那個眼里心里那么愛自己的人,就突然在這座城市逝去了。
他想,我至少還知道她在哪里,我一定回去找她。
八
辣椒很喜歡這家咖啡店黃色的燈光。她總是會疑惑,為什么橘黃色的燈光在這里不會顯得昏暗?她照常坐在原來的座位,看著外面慢慢變暗的這座城市。鐘意這家店的原因,還在于,坐在那個位置,恰好可以看到擺在窗外的幾盆百合花。
明明家里的幾盆花開放的很是燦爛,但她還是更中意這幾盆。出門之前,家里的花,已經被她搬進屋安排妥當了。
在西瓜到來之前,一場雨竟然先來了。剛開始只是淅淅瀝瀝的下,誰知,后來竟然忽地下起了瓢潑大雨。她看見百合的花瓣被雨打碎成了好幾瓣,趕忙招呼店里的伙計把花搬進來。她看著百合花的碎片,有點擔心西瓜會不會被淋濕。她想象這西瓜在雨里奔跑的樣子,說不定自己送給他的帽子也許都會被吹走。她又想起,自己幸虧已經把自己的花搬進了屋。
辣椒等了很久,也許西瓜只是堵車了,她想。終于,西瓜把自己的外套披在頭上在雨中狂奔進辣椒的眼睛里。他果然沒帶帽子。西瓜全身都濕透了,她一邊責怪他為什么不帶傘,一邊又督促他趕快把濕衣服脫掉。她看著西瓜開心的咧嘴漏出自己潔白的牙齒,而后溫聲細語的解釋,看著他的嘴唇一開一合??Х瑞^的冷氣開得很足,她覺得有點冷。
“風太大了,帶的傘被刮去了?!?/p>
倒真的跟我想的一樣,辣椒想。她幫他把濕的外套搭好,跟西瓜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剛過去的一星期。
不知道西瓜講了多久,她把自己放進他懷里,還能感覺他的襯衫濕濕的。西瓜愣了一下,不再說話了。辣椒感覺著旁邊的溫暖,很快就想睡了,便合上眼睛。
“我最近想買車,錢也攢的差不多了。以后我找你就不會讓你等那么久了。”
辣椒沒有說話,西瓜真的以為她要睡著了,就把手放在她頭上,眼睛轉向窗外,長長的呼了口氣。
“不用了,我們住在一起吧,明天就搬?!?/p>
辣椒和西瓜,眼睛都明亮的就想活蹦亂跳的小鹿。
九
西瓜開始睡不著,即使他寫稿寫到凌晨五點,腦袋仿佛千萬只知了在叫。奇怪的是,他一躺下,那聲音就很快消失了。于是他就可以感受片刻的愉悅,因為很快,他又可以聽到仿佛辣椒呼吸的聲音。大概是熟悉了,慢慢就會好的,他這樣想。但失眠還是沒有饒過他。
他剛開始十分介意自己睡不著的事實,后來就再也不在意了。盡管他很是疲憊,但他還是盡力去保持自己原來的生活 。該睡覺的時候,他就躺在床上,太陽偏西的時候,他還是會起床做面條。傍晚的時候,他會替辣椒給百合花澆水,也會跟朋友打球。他看著自己的家還跟原來一樣,覺得很是滿足。就像辣椒還在這座城市,只是回去她原來住的地方,仿佛她很快就會回來。
但是,他還是熬不住了。
很快,他的身體就變得脆弱。有一次打球結束,他剛踏進房間,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朋友只聽到撲通一聲,疑惑地折回來看他,大吃一驚,趕忙打急救電話。抱起他的時候。朋友覺得只是在抱著一條狗。彼時他已經瘦了一大圈了。
西瓜在醫院睡了一天一夜。醒來之后,徑直奔回了家,盯著百合花發呆了大半夜。
第二天找朋友喝了一夜的酒,喝得酩酊大醉,哭得驚天動地。半里外的鄰居報了警,警察來了把他送進醫院去醒酒。再次在醫院醒來的西瓜,又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大哭一次。
那之后,他就不再提關于辣椒的任何事了。
十
辣椒之前從來沒遇見過臺風。那天,回到家后,路上遇到的可怕場景依然讓她感到心驚肉跳。
大自然發起怒來真是可怕啊,她想。
她想起了自己在便利店看到的那個男人。男人被風吹走的帽子還留在自己這里。淡藍色的漁夫帽,額頭有一只灰色小貓的刺繡。當初買這頂帽子的時候,西瓜還表示強烈的抗議。確實啊,一個男生怎么可以頭上頂著一只小貓走來走去呢。但辣椒就是覺得很好看。眼看辣椒就要噘嘴,西瓜也只得投降。
想到這些,辣椒的嘴角不知不覺的揚了起來??墒钦娴挠羞@么巧嗎?
站在新家的窗臺,可以看見一顆很老的樹。很瘦,就像是一個萎縮的老人。辣椒喜歡靜靜地看他,想象他也許來自遙遠的原始森林,歷盡千山萬水來到這里扎根。一呆就是幾十年。
也許幾十年后,我也不得不伏在地上生活。
今天的天氣顯然是老樹也沒有料到的。它竭盡力氣也沒有保住自己的生命。辣椒眼睜睜看見可怕的太風拽著老樹的樹冠狠狠地砸向地面。老樹根十分頑強,樹干卻咔擦斷了。辣椒像是告別了一個新認識的朋友。
她轉身拿起帽子,決心一定要把它還給原來的主人??陀^上,這一點難度都沒有。她只需摁下一串數字,而且這段數字就在她腦袋里,帽子的主人就會出現。
可她想,再等等吧。也許根本不是同一頂帽子,也許只是巧合罷了。
她訂了回小城市的機票,跟領導請了假。那個人一定不會是他,肯定不會是的。帽子被風雨掛去,他一定不會這樣做。
她盡量不去想,但這些東西就一直縈繞在她腦袋里。她有點埋怨,西瓜為什么真的一點都不聯系她??墒聦嵤牵菍ξ鞴显斐闪藰O大的傷害。她實在沒有資格要他這樣做。
飛機上的一丁點晃動,都讓她覺得想吐。她來到廣州之后,就一直覺得很累,無論是工作日和周末。很勞累但很開心的狀態,已經是很久之前了。
她感覺自己有點累,也很害怕。
十一
還是同一家咖啡館,西瓜很快來赴約。天氣很晴朗,西瓜開著車來的。
剛進門,辣椒就對他笑了笑。但西瓜并沒有回應她,他看起來有些害羞,就像最初見到他的時候。
靜默無言許久的西瓜忽然抬起頭,笑著說:“你還好嗎?”
辣椒心中突然涌起一陣感動,很是想哭。但她還是笑著回答:“不錯?!?/p>
車里還放著有灰色刺繡的帽子。西瓜緊緊的把它握在手里,良久,又慢慢放下了。
他用微笑告別辣椒,目送辣椒走出咖啡館。辣椒仿佛一趔趄,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