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貴如她 竟愛上了一個紙人兒

【楔子】

夕陽沉在遠山尖上,染得浮云皆成金。

江若星雙手一捏一壓,頓時折出個活靈活現的紙人兒。那紙人兒約莫巴掌大小,著一件素白色紙袍子,一只手還握著柄逼真的紙劍。她捏著紙人出神了許久,半晌才立起身來,將紙人擱在身后的多寶閣上。

與紙人一起立著的,還有紙扎的屋宇樓閣水池花謝,良田果林走獸飛禽。乍一望去,倒真仿佛一座紙做的城。

江若星自抽屜中取出把剪子來,繞過自己垂下的發絲剪下一根。而后又從懷中摸出個繡包來,自里頭取出一根烏黑的發絲,與自己先前剪下的青絲并在一起,一同擱入了燃著火苗的燭臺。

青絲一遇火苗即刻枯萎,空氣中滿是焦灼的味道,連帶著多寶閣上紙扎的城樓亦晃蕩模糊起來。江若星癡癡望著,一雙漆黑的眸子仿若星辰漸漸亮起。

“段雪臣,紙樓里除了你我再無他人,沒有人能再打擾我們。”江若星的眼皮緩緩合上,面上的笑意卻越發濃郁。“你再也無法離開我了。”

【紙上樓】

天幕低垂,江若星孤身躺在酒樓前,被一記炸裂的雷聲震醒。幾乎是睜開眼的同時,豆大的雨點也噼啪打在了她的臉上身上。雨勢漸大,她不得不立馬起身躲避,好在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里。

這里的一磚一瓦,一田一舍,皆是由她親手折出。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里,怕他會孤單,因此她折下酒樓戲院,怕他還是不習慣,連樓宇街道都是按著他從前的居處疊放。她還折下數百個紙人兒給他作伴,他們雖是紙人,卻皆與尋常人無異。

這里的一切都仿照著外頭的世界,唯一不同的,便是紙人雖似真人,卻到底不是真人。他們能哭能笑,能吃能喝,卻唯獨沒有真心學不會愛恨。江若星倚著酒樓窗臺,看四野夏雨陣陣,暗暗想道。

她低下頭,尋見了飛奔著避雨的王麻子,也尋見了屋檐下蹙著眉的李大娘,一時卻還尋不見那個最熟悉的人。好在她一點兒也不著急,她為他一個人,折下一座城,他們有的是余生慢慢熬。

“姑娘,窗邊雨大,何不里屋坐?”一個清朗的聲音突然響在身后,江若星給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來,正對上一雙幽深的眼。跟前這人一襲白玉蘭色衣衫,腰配長劍,五官深邃而精致,瞧著卻是面生得緊。她記得,段雪臣也有這樣一件白玉蘭色的袍子。

那人見江若星愣愣不吭聲,勾唇笑道,“你有心事?”他的目光柔和卻直刺人心,充滿了試探性。江若星一時給這目光逼得窘迫不已,仿佛唯一的那點心事都將被其看穿,只覺惱怒非常。隨即卻轉念想到,與她說話的不過是個紙人罷了,她又何必放在心上?

一念至此,江若星立時反唇譏道,“我有沒有心事,又與你何干?”她眼見著對方一怔,心下一陣快意,這里的人皆空有紙扎的皮囊,沒有心肝,粗暴無禮又何妨。她冷眼望著跟前人,下一瞬已兇神惡煞般脫口而出道,“我警告你!若再敢靠近我十步內,信不信姑奶奶放火燒了你!”

紙是最不禁燒的,她當然不會真的燒死這些弱不禁風的紙人兒,只不過嚇唬嚇唬罷了。往日里她連說話也不敢大聲,生怕得罪了誰,如今實在快活。果然,那人聞聽此言,一臉錯愕復雜的表情,不可思議地瞪了她幾眼,隨即不做聲離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江若星忍不住吃吃發笑。

這是她一手創下的地方,半年里她折下大街小巷,亭臺樓閣,牛羊雞狗,以及數百個紙人。雖皆是照著外頭的世界仿制,可具體會仿出哪些人來,卻是連她自己也說不真切。畢竟是偷學的巫法,怎顧全得了方方面面。而她只要保證段雪臣會隨她來到這里,從此只能與她共此生,其他的又理它作甚?

江若星從袖內掏出張薄薄的紙來,一拉一提,便捏出個元寶的樣子。待她將之遞給酒樓的店小二時,紙元寶已變作閃閃生光的銀元寶。

【鏡中花】

江若星睡在她給自己捏的高大府邸里,一夜到天明。她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皆只用折一方紙,一按一扯,得來全不費功夫。

她給自己折了最華貴襯人的衣裙,雇來四個車夫抬著新折的軟轎,搖搖晃晃出了街。遠遠的便望見了段雪臣的背影,他青色的衣角迎風鼓蕩,遙望真如仙人一般。她一顆心早已飛入了段府,總算是見著他了,卻反倒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不知該怎樣開口告知,是她從他枕畔上偷走了他的頭發,將他強行帶至了這個紙折的世界。這里哪怕一切與外頭并無二致,卻再也不會有人像她一樣對他動真心了。她是自私企圖獨占,可喜歡一個人難道錯了嗎?

江若星深深凝望著跟前這個青衣執劍的人,沉思許久,最后說出口的卻只是一句輕輕的,“你都好嗎?”

段雪臣轉過身,看清來人,一臉的不置可否。待目光一挪,瞥見她身后氣派的軟轎時,突然冷笑著整個人欺身壓來。江若星給他溫熱的鼻息逼得連退了兩步,一顆心剎那間震天撼地。

“看來你的日子是過得越發好了。”段雪臣目光冰冷,口中不盡揶揄。江若星聽得別扭,卻絲毫不敢表現出不滿來,只低頭默不作聲。

他還是一點也沒變,半年未見了,對她的厭惡卻始終一如從前。

“雪臣,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帶你來到……”江若星的話還未說完,段雪臣已不耐煩地打斷道,“以后我過我的,你過你的,我不想再看到你。”他看也未看她,說完這話便背過身去。

江若星一怔,許久才苦笑著反應過來。看來他還并未察覺到不妥,他還并未發現自己的周遭已與從前不同了。也對,她苦心孤詣了大半年,一時半刻間他又怎會發現有什么不同?她可以等,等他終有一日發現沒有人比她更真心,發現只有她才與他是同類。

這樣想著,江若星心下釋然,總算抬起頭來。段雪臣已經走遠,而段府門口正立著一人,卻恰是昨日酒樓里被她呵走的男子。他與段雪臣看似異常相熟,二人并肩朝府里走去,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男子走前還側身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有好奇,有錯愕,更多的卻是復雜莫名。

那一晚,江若星在新折的楠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亮也無法入眠。她合上眼,一點一點想起與段雪臣的故事從頭,仿佛皆還如昨日鄰近,可睜眼的瞬間,一切又都化作夢幻泡影。

她打小擅折紙,十四歲那年爹爹病重,而她在此時求來份活兒。是富賈段老爺大壽,她只用折上一百個壽字,便可領到豐厚賞錢。只要有了錢,爹爹的病便還有希望。

她日夜趕工,花了一個月,總算是折出了大大小小一百個壽字,紅紙將她的手指都染上了顏色。可誰知,也正在此時段府傳來消息,段老爺已訂下一批江南繡女,為他繡上一百張壽圖。折紙太過寒酸,他想了想到底還是上不得臺面。

她哭得喉嚨都啞了,孤身跪在段府門前不住磕頭。富人花錢尋樂,窮人拿錢續命。她的額頭滲出鮮血,哀求聲越來越輕。段府的人放狗嚇她,拿棍棒攆她,她卻倔強得咬緊了牙關。

她漸漸絕望了,原來真的沒有人會同情她,她哪怕死了也無人上心。也正在此時,段府少爺段雪臣自外歸來,見她可憐,喚人遞給她一碗溫熱的白粥。他靜靜聽她上氣不接下氣的哭訴,末了自腰間取下錢袋,數也未數便整個兒給了她。

猶記那日他雖也不茍言笑,目光里卻透出絲絲暖意來,也正是那一星半點的溫暖,支撐了她這許多許多年。如水中月,鏡中花,越是不可靠近越是令人心生牽掛。

【平生恨】

次日天亮,江若星折下幾盞精致糕點,再度前往段府。

段雪臣出門未歸,遠遠望去,院內只立著一抹白玉蘭色。江若星擱下手中食盒,沖那人遙喊道,“待雪臣回來時,替我告知他一聲。”

那人微笑著點了點頭,目光溫和,負手而立在段府的柳樹下。果然是紙人兒,若換了常人曾被她那樣兇過,又怎還笑得出來?江若星眼波一轉,正待轉身離去,卻聽見咣當一聲巨響,自己先前擱下的食盒已被重重打翻在地,里頭的糕點正咕嚕嚕和著塵泥打轉。

段雪臣不知何時歸來,眼光冷冷掃過江若星,許久只吐出一個字,“滾。”

江若星顧不得難過,強作歡顏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她終于不是那個窮丫頭了,如今他想要什么,她都可以折給他。她的自尊已隨著糕點一并被踩入了塵土里,只是羞愧到極致時,心底又偏生出幾許希望來。他也曾對她露出過短暫的笑意,他的心也曾有片刻只住過她一個人。

她知道他心底里恨她,可即使這樣,她還是抑制不住地喜歡他。他有多討厭她,她就有多寶貝他。

“那你把這個吃下去,我就告訴你我想要什么。”段雪臣一指腳邊沾著污物的糕點,笑容邪氣而玩味。江若星一怔,望著他不在乎的神情,胸腔內尖銳地疼起來。“怎么,你自己做的東西,莫非有毒?”段雪臣收起笑意,冷然道。

江若星彎下腰,撿起腳邊的一塊綠豆糕來。綠豆糕粘上了塵土,黃黃綠綠好不污穢。她瞧著遲疑,雙手一時僵住不動。她瞧見段雪臣的輕視,亦聽見遠處那人的出聲阻攔,下一瞬她已將整塊綠豆糕塞入了口中。

泥土腥氣逼人作嘔,江若星忍住惡心,一口咽了下去。由于咽得急,小臉霎時給漲得通紅,發出急促的咳嗽。待緩過氣來,她抬頭望向段雪臣,輕聲道,“我吃了,說吧,你究竟想要什么?”她的模樣凄涼而酸楚,可即便是這樣,段雪臣的目光仍未暖上半分。

“我想要你滾,你也能為我做到嗎?”他半帶揶揄半含笑道。

遠處那人已看不下去,大步走來一把拉開段雪臣,寒聲道,“何必這樣過分。”段雪臣卻是掙開他,滿臉的木然。

江若星只覺眼眶一燙,淚水已滴滴答答淌了出。她也不知自己這般自賤究竟是為了什么,可她還有什么辦法?她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了骨子里,喜歡到弄丟了自己,她還能有什么辦法?

她走近一步,強忍住哭腔顫聲道,“除了這個,我什么都可以為你做到。”說完這話,她再無勇氣看他的眼睛,轉過身快步逃離,只覺再多停留一刻,心便在煉獄里多煎熬一分。

也不知跑出多遠,她造的紙城并不大,稍遠一些便又繞了回來。從前段雪臣即便再厭惡她,卻也不會這般鐵石心腸,江若星越想越是壓抑,扶著街角放聲哭了出來。旁人給她遞來方素帕,她淚眼朦朧地抬起頭,這個旁人原來是那人。

“雪臣今日實在過分,你又何必太過執著。”他一襲白玉蘭色,整個人都如紙片般蒼白飄逸。江若星瞥他一眼,心底雖悶得難受,口中卻仍是道,“不關你的事。”

她已丟人丟得夠嗆,又何必還在乎這顏面的片刻好看?好在對方不過是個紙人兒,在他跟前丟人出丑又何妨。江若星想通此點,于是掛著半邊鼻涕兒仰起頭來,抽抽噎噎道,“對了,你還有帕子么?”

那人一怔,隨即哭笑不得道,“那你還放火燒我么?”

江若星聞言破涕為笑,心頭的陰霾總算是淡去一些。

那人全名樓擲玉,與段雪臣是故交,只是這些年隨著父親輾轉他鄉做生意,碰巧幾日前剛回來。

“我聽雪臣提到過你。”樓擲玉望了她一眼,許久方柔聲道。

江若星卻未聞言開懷,而是目光暗淡,低低道,“他討厭極了我,恨不得永遠擺脫我對嗎?”

樓擲玉料不到她如此直白,一時反倒不知說些什么,只是沉默不言。

江若星以背抵墻,癡癡說起過往匆匆。此時此刻,她已完全視樓擲玉為交心知己,恨不能訴盡平生恨意。因為他是紙人兒,偏巧又熟悉段雪臣,因此她絮絮叨叨沒完沒了。

她不會忘記那碗熱粥,更無法忘記的是那一刻他若冰雪消融的目光,只一眼,便足夠換她這一生不回頭。五年來,青山也變,碧海也變,偏她一顆心萬般作踐依舊死不了。

她的心那樣小,小到連他看別的女子一眼,她都寢食難安患得患失。她日日跟著他,仿若一個最磨人的吊死鬼,可越是這樣,他便好像越是討厭她。她徹夜為他折紙人,折的皆是他的模樣,他卻直接丟進了火盆。而當她聞知段老爺為他說下一門親事,娶的是賈員外的女兒時,便裝著大肚便便的樣子,大白日里哭暈在賈府門口。

她哭得那樣撕心裂肺,圍觀的人也紛紛當了真。而當她裝作無意暈倒而壓破腹間的羊血袋,鮮血染紅裙擺時,這出戲便真正動了人。

她原本只想攪黃他的親事,卻不想府內窺見一切的賈千金當真以為段雪臣奸淫無道,竟剛烈到懸梁自盡!自那之后,段雪臣瞧她的目光便如要生吞活剝一般。她不惜自毀名節,豁出自尊擲地,換來的只有他無窮的恨意了。

“我知道,我自私,我占有欲強,我就是見不得他同別的女子說半句話,哪怕看一眼也不行。”江若星目光復雜,“可是喜歡一個人,難道錯了嗎?”

樓擲玉始終靜靜聽著,許久許久,方出聲道,“喜歡一個人沒有錯,所以段雪臣與賈府千金雖只見過一面,卻是真心相愛。”

他的聲音溫和而平靜,江若星卻是聽得渾身一哆嗦。原來……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賈千金輕易要尋死,怪不得從此段雪臣恨毒了她。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淚水也曾一次一次盈了眶。他也曾滿心歡喜盼成親,盼來的卻是斯人懷恨去,滿街人戳著他脊梁骨罵他負心。他那樣恨,恨她撒謊恨她逼人太甚,他簡直恨不得她死。

“喜歡一個人本無錯,錯只錯在,你逼著他也去同樣喜歡你,甚至逼死了他喜歡的人。”樓擲玉嘆一口氣,緩緩說道。他的心里也是復雜難言,望著已然泣不成聲的江若星,他的心又何嘗不是萬般煎熬?

第一次見她,她那般沉靜那般美,美得他的心竟仿若墜入云間,飄飄蕩蕩。哪怕她瞬間變臉,刁蠻潑辣。

第二次見她,遠遠可見她溫順模樣,她原來也會那樣溫柔地說話,目光那樣干凈綿軟。

今日見她,她卑微到了塵埃里,段雪臣那樣相逼,而她那樣隱忍。看著她的淚水,他的心也漸生迷茫。喜歡沒有誰對誰錯,他能夠理解段雪臣,卻同樣憐惜她的執著。只怪月老搭錯了線,只怪老天捉弄了人!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江若星扶著街角低聲抽泣,樓擲玉表情復雜地立于一旁。只是這二人太過專于心事,都未注意到不遠處的街心,幾個路人突然噗地化為紙人,瞬間被風絞為紙片飛滿了天。

【向來癡】

連著過了好些日子,江若星皆未去尋段雪臣,而是將自己悶在府邸里。也不知為何,府里的東西竟會無緣無故失蹤。最先消失的是她的象牙梳,如何也尋不見,無奈她只好再折上一把。可是緊接著,她洗浴用的木盆,進餐用的玉筷,甚至衣柜里的衣裳都無故消失了。她的心突突的跳,直覺告訴她恐怕巫術出問題了。

一年前,她偶得江湖奇書,自學了折紙成真的巫術。書上說,若折下一個全新的世界,那進入的方法,便是焚燒一根自己的頭發。因此,她偷偷潛入段府,自段雪臣枕邊偷取了他一根落發,混著自己的置入燭臺。書上還說,紙上富貴得來淺,鏡花水月如煙散。書上說的并不細致,提到關于離開的,只有“由哪里來,回哪里去”八個字。不過從前的她鐵了心,發誓一旦入內便永不回頭,因此也并未在意書中的含糊不清。

幾日里樓擲玉皆會前來探視,他性子溫和,說話解悶倒也不錯。有時候江若星會忍不住想,可惜他是個紙人兒,一遇火便焦的紙片人兒,否則二人真的能成為平生知己。他看她的目光那樣溫暖,像一捧融人的日光,他總是聽她無窮無盡的絮叨,像永不會厭煩。

他是沒有心的,你可切莫當真。江若星對自己說道。

“樓大哥,你能將這封信轉遞給雪臣么?他肯定不愿看,求你逼著他看。”江若星低低哀求道。樓擲玉接過信,雖心底別扭,卻并未表現出來。

“從前我并不知……不知他愛慕賈千金,如今只要他愿意,要我以死賠罪都可以。我只求他莫再困著自己了,這幾年里他過得一點也不開心,我都知道……”江若星說著說著,眼底便泛上淚光。樓擲玉慌了神,連忙將信藏入懷間,不忍見她再次崩潰。

其實這幾日里說也奇怪,段雪臣不再像之前那樣與他親密無間,而是客氣禮貌,卻總覺得像隔著些什么。樓擲玉未說出口的是,他曾親眼看見桌上的飯菜剎那紙化,下一瞬粉碎無蹤。他懷疑是自己瞧花了眼,可那副情景實在太過逼真,如何也作假不了。只是江若星的情緒起起伏伏,而段雪臣又與自己漸漸疏離,他也只好將疑惑咽進了肚里。

“算了,即使你逼著他看,他也未必會看。”江若星神情一黯道。她心里不是不清楚,段雪臣怎么可能原諒她呢?他或許早后悔得要死,后悔當初為何多管閑事,拉她出苦海?如果時光能倒退,他恐怕寧愿眼睜睜見她跪死在跟前也不愿出手。

那年動了同情心的他又怎會猜到,自己惹上的是一生一世的孽。她愛他愛到癡狂,甚至不惜折下一個全新的世界去囚禁他,不惜為他陷入萬劫不復。

“你帶我去見他吧。”江若星望著樓擲玉,輕聲道。

一路風塵,段府里的柳樹被風壓彎了腰。

樓擲玉推開門,卻不想正遇上眼前的柳樹噗地化為紙樹,下一瞬消失無蹤!他滿臉錯愕,遲遲反應不及。身后的江若星也同時看見了,卻只作未聞,徑直踏入段府。

段雪臣獨坐院中,靜靜望著他倆一前一后行來。他面容平靜,目光不辨喜怒,只是死死盯著樓擲玉。

“我拿你當兄弟,你大老遠回來盤纏不夠。我便讓你穿我的衣裳睡我的床,吃住都在府上,到頭來你卻自甘墮落,與這賤人為伍。”他目光平和,說出的卻是最扎人的話。

樓擲玉神情一僵,一時并未接話。在他的記憶里,段雪臣是絕不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的,他即便對其他人皆冰冷漠然,對他卻從來肝膽相照。這幾年他漂泊在外,回來時已孑然一身,可段雪臣非但未視他若陌路,反倒將他接來段府,吃穿用度皆與自己一般。

這樣的兄弟情誼,原來就這般輕淺嗎?

“你恨我一人便夠了,又何必再牽扯他人。”江若星上前一步,心痛如割。“你不是要我滾嗎?我以后再不糾纏你,你可會好過些?”她真的想不出辦法了,她低聲下氣過,苦苦哀求過,還有什么可打消段雪臣的恨意呢?

她五年的心事,全都給了一個人。她喜歡到了骨子里,連夢境亦不得自由。只是這一切到頭來,卻原來只帶給他無盡的苦痛。他痛一分,她便疼上十分,最后所有的針紛紛扎回了她心上。

“可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段雪臣猛然立了起來,大步朝江若星走來。江若星的心驀地一震,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剎那間竟恍若隔世。他說他改變主意了?那么長相互折磨的光陰里,他是否也曾動過半分的真心,為著這半分真心,也會心疼她的去留?

夢境末端,她眼見著段雪臣走至跟前,眼見著他狠狠捏住她的下顎,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可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不要你滾,我只要你死。”

江若星的心漸漸下沉,咚地一聲,仿若掉入三九天成冰的水潭里。與此同時,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成片屋宇樓閣坍塌,剎那化為紙片灰飛煙滅。

【孰為真】

金色的火苗仿若夕陽,正撲簌顫抖著。

段雪臣自里屋取了燭臺來,端著燭臺走至跟前,面色瘋狂猙獰。

江若星心底疑惑,不明白他拿著燭臺是要做什么。還未等她想明白,段雪臣已先一步給出了答案。他大笑著將燭臺狠狠向她擲來,那跳動的火苗眼見著便要碰著了她。也幾乎是在同時,江若星給人大力推開,一個踉蹌跌了出去。

樓擲玉擋下了那燃燒著的燭臺。

江若星腦子瞬間空白,下意識尖叫出聲。她不敢去想,樓擲玉這樣一個紙人兒,遇見了火會有怎樣的下場。她甚至不敢去看,眼前會是怎樣的畫面。他會不會也像那消失的梳子,那紙化的柳樹一樣,睜開眼便消失無蹤?她突然那樣害怕,害怕即將面對的一切。

何人將哆嗦的她扯入懷抱,輕拍她背脊,胸懷那樣溫暖。

江若星緩緩睜開眼,最先看到的是不遠處一臉詫異的段雪臣,其次是懷抱著自己的樓擲玉。樓擲玉的衣衫上有少許焦黃,混雜著刺鼻的焦味兒,好在人卻無礙。他一邊抱著她,一邊沉聲安慰,“不礙事,一個燭臺而已,都過去了。”

他并沒有變回紙人,也沒有一點就著,而是安安穩穩地在安慰她。江若星周身一顫,心下剎那想明白了一切。

樓擲玉不是紙人,他是同她一樣,有血有肉的人!

原來……段雪臣才是紙片人。不然,他不會揮舞著燭臺拋來,因為對于紙人而言,火便是死。不然,他不會這般羞辱作踐于她。只因他是沒有心的,所以任她如何卑下,他只用模仿著真實世界自己的原型,從一而終地討厭她即可。紙扎世界里的每個紙人,都是外界的復制品,只用像外界一樣,不用問對錯因果。

而她費勁周章自段雪臣枕邊偷來的落發,竟是其他人的!她盤算了那么久,卻沒有算到那一日樓擲玉他鄉歸來,段雪臣為證明彼此始終兄弟,會自己去睡客房,將房間留給樓擲玉。陰差陽錯間,她帶著另一個人共同奔赴這個紙扎的世界。

怪不得,怪不得樓擲玉望著她的目光會是那樣復雜難言,怪不得他對她有太多次的欲言又止。因為他不是紙人啊,他也有自己的愛恨自己的愁腸。

江若星不禁想笑,笑自己這幾日里神魂顛倒不瘋魔不成活的,竟是為一個自己折的紙片人。笑著笑著她又想哭,這一切是否冥冥中早有注定,她與段雪臣原本便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直以來都是她自作多情,自釀苦果。

她目光游離,整個人仿若被抽去了魂魄,無論樓擲玉怎樣呼喊依舊回不過神來,直到整座段府開始微微搖顫。

段雪臣的臉色最先變了,只愣上片刻,便立馬丟下他二人飛步逃遠。樓擲玉意識到不對,見江若星還是面色癡迷,想也不想便彎腰一把背起她,亦朝著大門飛奔而去。江若星起先還渾渾噩噩,待出了段府,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原本熱鬧的街道上此刻已空無一人,街旁的戲院茶樓賭坊通通消失不見,目之所及一片荒涼。樓擲玉抬起頭,頭頂低飛的麻雀瞬間成了紙雀,而身后恢宏的段府,剎那間竟化作紙樓!

他轉頭望向江若星,江若星同樣的一臉不可思議。她怔怔的望著眼前的驚天巨變,突然著了魔般,慌亂地伸手入懷掏出幾張紙來,忙不迭地折著什么。她的模樣是從未有過的驚惶,雙手顫抖不止。不知是否太過心急,折到一半紙便被扯出一個口子來,她不甘心掏紙再折,卻依舊如此。

“紙上富貴得來淺,鏡花水月如煙散。”她自言自語道,漸漸停下了折紙的手。

一切都是紙上的富貴,紙上的情深,到頭來終歸要回到紙上去。這一切打從開始便是錯的,她錯在竟以為憑一己之力,便可永生囚禁他人,錯在因愛生憂,因憂生怖。逆天地而行,最后終究要遭報應。

只是樓擲玉卻是無辜的啊,是她偷錯了頭發,誤打誤撞連累了他!他是那樣善良的一個人,怎可陪她遭了報應?江若星猛睜開眼,一把拽住樓擲玉開始沒命的奔跑。樓擲玉一愣,正要問她究竟怎么了,話還未問出口,身后的青石路已紛紛化作了紙。

他心下一沉,只覺這一切都仿若夢中。倘若不是在夢中,又怎會這般荒謬!

江若星拉著他快步奔跑,他們身后的街道、重樓紛紛化作了紙片,下一刻被絞疾風為粉碎。天空昏暗如夜,四野風大若鬼哭。茫茫間,天地中仿佛只剩他二人。

她這一生已然錯了,錯得徹底,既誤了無辜性命,又害了兩顆癡心。荒唐至今,斷不能再牽上他人一條性命。她知道,再不離開這里,自己與樓擲玉的下場必然也是紙化,會與這個紙扎的世界一起消失在人世間,就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可是,她該怎樣帶他離開呢?那本書上只說由哪里來,回哪里去,而他們又是由哪里來的呢?她急得不行,不覺間脫口問道,“我是從哪來的,你是從哪第一次見到我的?”

樓擲玉一邊跑,一邊喘氣道,“你是說酒樓嗎?”

江若星的眼睛突然一亮,繼而光芒閃閃。對了,她記得,第一次見樓擲玉,是在酒樓里。而電閃雷鳴間,她睜開眼時也是躺在酒樓前。

酒樓便是外界的入口處,亦是這個世界唯一的出口!

【不回頭】

勁風呼嘯,天地一色。

遠遠的,江若星拉著樓擲玉一路奔來,而他們身后的世界已化作一片灰白。放眼望去,方圓百里間竟只剩一座酒樓尚未紙化。

江若星來不及解釋,樓擲玉心底卻多少明白了什么。這周遭一切紛紛化作白紙,再多待一分,只怕自己也將變成個紙人兒。眼下只有那座酒樓完好無損,只要躲進去,一切便還有救。

這一切變故發生得太過快,快到以至于他都未來得及思索,只知緊緊抓住江若星的手。她的手那樣柔軟,他握住了便再不想放開。他已看開了一切,她的孤苦無助,她的委屈忍耐,她的進退兩難,無論她是怎樣糟糕的一個人,在他心里她都猶有珍貴之處。

這性命攸關時刻,他卻只想與她同生共死。

卻不料,就在離酒樓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江若星突然猛地掙開樓擲玉,反手將他狠狠推入樓中!

樓擲玉一怔,回過神來便要回頭拉她,怎知酒樓竟似有無窮吸力,任他如何使力也掙不脫!他費盡全身力道,卻無奈離門越發遙遠,身子一點一點被吸入酒樓深處。

“若星!快進來!快啊!”他喊得聲嘶力竭,江若星卻是一動不動地立在酒樓門口,如何也不進來。他的心幾乎躍出了胸腔,眼睜睜看著江若星漸漸被她身后的灰白吞噬,看著酒樓外的世界轟然崩塌。

最后的目光,是她溫柔綿軟的笑意。

“對不起,我本不該帶你來到這里,再見了,樓大哥。”江若星輕輕道。她的笑容是從未有過的清甜,目光閃亮若星。

對不起,這是我一個人種下的惡,自該由我自己來承擔。我已是回不了頭了,打從來到這里,我便沒想過要出去。

段雪臣恨毒了我,而我卻愛苦了他。回到外頭,我依舊放不下對他的心,可我只要活著,他便永世無法解脫。看到我,他會想起那噩夢般的曾經,而看不到他,我每一日都如在地獄。

唯一的辦法,便是我永遠留在這里。我也化作紙人,陪著紙做的段雪臣,共赴無盡灰白。從此他中有我,我中有他。

我就是這樣自私的一個人,他再也無法離開我了。

江若星帶著歡愉的笑意張開雙臂,噗地化作一個美麗的紙人兒,葬身清風。

【后記】

春去春來,花謝花開。一年復一年,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多少年后,樓擲玉獨倚酒樓,都會記起曾在這里遇見一個女子。她臨窗而立,山雨欲來風滿樓。

多少年前,他獨自在酒樓中醒來,恍若大夢一場。連他自己都無法確信,一切是否皆是酒后幻影。直到他一摸懷間,掉出一紙信箋。

那是江若星曾央求他帶給樓擲玉的信。

他沒忍住好奇,擅自拆了開,卻在看完后痛哭失聲。原來江若星打一開始便決意以死換取段雪臣的原諒,那封信其實是寫給他的。

她以為他是紙扎人,因此寫下前因后果,告誡他永遠不可碰火,水也最好別碰。信的最后,她說真可惜他是紙扎人,真可惜他們相逢錯了時機,否則或可成為一生知己。

寫信時的她并不知道,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傾述,她對著的并非是個紙扎人,而是個實實在在有血有肉的人啊。

她將自己永遠留在了另一個世界,卻將一世的牽掛留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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