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舊歷十一月,寒氣愈發擾人,馬鎮的夜晚便顯得冷清起來。
不足九點鐘,除開做生意的家里還敞門亮著燈,大半人家已經關上門,閉了燈。長長的一條街,只剩著聊聊幾個人。街道兩旁不規則地立著幾根路燈,有的好,有的壞,偶爾有人經過,依稀可見燈光在他們身后拉出幾條影子,借著腳步晃動為馬鎮添些生氣。
老六的麻將館開在東邊的街尾。與別家賣煙酒,賣瓜果,賣零用的不同,這里的大門緊緊閉著,門上也沒有招牌。但要是知情的人,轉過側門進去,沿左手邊樓梯直上二樓,就能見識到馬鎮為數不多地消遣的地方。
這二樓廳內擺著兩張臺球桌,邊上兩個房間內各放著四張麻將桌。
毒和嫖,自古以來就是禁之而不能絕的東西。馬鎮沒有嫖的地方,自然而然,賭就成了重要的娛樂活動。
恰好此時此刻,馬文正坐在其中一張麻將桌上。
馬文吃得有些胖,老六這里的椅子便顯得小。坐的時間久了,身子上的肉就不停地要從椅子上溢出來,他就得從椅子上站起來活動活動。
剛剛站起來,坐他上家的老候就說話了:“馬文,你搞什么啊?‘三條’要不要,不要就摸牌,磨磨蹭蹭,站起來想看誰牌啊!”
馬文坐的累了,身子有些木,嘴巴可沒問題。
“我他媽腳麻了,你急個卵子,摸牌還要你教我?”他摸了張牌,放在老候的面前“‘九萬’!要不要?”
“九萬,九萬我糊了。”對家的阿澤突然把牌推下,拿過‘九萬’放了進去。
馬文看了看他的牌,坐回椅子上。“催催催,又他媽要不了,害得老子放炮。”
“馬文,你自己不好好打,盡放炮,嘴還這么快啊。”
馬文瞄了一眼,“老候,今天對我意見很大?”
老候笑了笑,“哈哈,馬文,我說句實話都不行?你有本事今天把我身上錢贏光。”
對面傳來一陣煙味,馬文看見阿澤邊吸著煙邊說道:“別廢話了,快洗牌,你們兩個現在都是輸,爭個頭啊!”
馬文舔了舔嘴唇,“阿澤,煙來一根,我這邊抽完了。”
右邊遞過來一根煙,馬文看過去,阿來說道:“你抽這么快,我剛才見你手里還有兩包。”
馬文接過煙來,咽了口水。“呼……”煙霧散成一片。
“現在都幾點了,我那兩包剛來時候買的,早該沒了。”
“現在才九點,你抽的太快了。”
“哪都有你,老候,你抽煙不比我慢多少吧?”
阿澤有些不耐煩了,他拿著麻將在桌上敲了兩下。
“快洗,快洗,再玩兩把,回家去了。”
“我這根煙抽完下,你喝口水休息休息。”馬文開口接道。
他現在把兩條腿叉得很開,背靠著椅子,一副癱在椅子上的樣子。煙霧從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呼出,不斷在他的胸前沉浮。
阿澤又敲了兩下,這回的聲音輕了些,“那你快點。”
前后用不到一分鐘,煙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燃燒減少,馬文漸漸地直回起身子,重新坐好。他看著阿澤,又左右掃了老候、阿來一眼,“開始吧。”
阿澤、老候、阿來對視一眼,又打起精神。
麻將的撞擊聲接著在他們手里匯成一片。
2
等到馬文從老六的麻將館里走出來時已是夜里十一點。
長街上空無一人,整座馬鎮陷入了深深的夢里。馬文一邊朝著摩托車走去一邊將手伸入口袋里,左摸右摸只拿出了個車鑰匙,這才想起來自己的煙早就抽沒了。踹了眼前的摩托車一腳,車子便發出刺耳的警報聲。馬文也不管它,只待著警報結實響了一陣,才騎上車子,轟了兩下油門,一溜煙加速往長街西邊去了。
老六收拾完屋子,準備出來倒垃圾。出門見著馬文還未離開便轉身回到門內,等到馬文走了,才又從門內出來。他把垃圾倒在不遠處的一個大桶內,看著馬文離開的方向搖搖頭,罵道:“賴皮潑子敗家子,神經病,早晚要死。”罵完之后,還往垃圾上啐了一口痰,然后慢慢地走回屋子去。
馬鎮建在一個群山懷抱下的盆地里,馬河自西往東打中間穿過,兩條水泥路聯通內外。其中一條印著長街打老六門前成東西方向是去往縣城的,另一條連著河上的梁橋由南向北去往市里。
從老六的麻將館往東兩公里,接近馬河的下游有一處水電站。早幾年,馬河的水量還挺大,便有幾個有錢人湊在一起合伙搞了這么一個私人水電站。那時候馬鎮人眼界還沒那么寬,至少沒有馬河的河面寬。所以這幾個有錢人都指望著這水電站能給他們再來幾桶金,都是舍錢去弄好它。的確,開始的時候利潤挺不錯,但是到后來,馬河的水量不知為何漸漸小了,水電站便不似從前那般景氣。這幾個合伙人里,有一個名叫馬有福。這馬有福年輕時候當過馬鎮底下村子的村長,著實為村子辦過不少好事,不干村長之后,又憑著自己的本事發了財,所以現在雖然人老了,名氣在馬鎮還是挺大,大家都尊他一聲“馬公”。
這馬公的家在西邊,亮堂堂一座大宅子,雖然年頭久了,氣勢卻更壓過附近四五層樓高的新房子。而馬公此刻躺在床上,眼睛似閉未閉,想來是年紀大了,睡眠差了。他睡得淺,忽然聽到門外似乎有聲音,輾轉幾下身子還是起床打開了燈。從邊上拿過件大衣裹上,開門一瞧,廳下有一人正在抽煙,開口就道:“馬文,你不去上班,在這里湊什么煙?。”
廳里站的人正是馬文,他背對著馬公,嘴里吸得勤快,手上把玩著手機,不知搞些什么名堂。這時聽到有人叫他,才轉過身來。
馬文見到馬公站在二樓房間外,雙手扶著欄桿。他回答道:“我煙沒了,回來拿包煙。”
馬公又說道:“你是不是又去賭博了,能不能有點出息。”
空氣突然起了波瀾,馬文很激動地丟了手里的煙,聲音也大了幾分。
“誰和你說我賭博了,我他媽哪里有賭博!”
“看看你現在樣子。”馬公拿手戳了戳,似乎想透過空氣,戳到廳下的馬文。“你還敢說自己沒賭。”
馬文變得更加激動了,眼睛脹了老大,雙手揮舞罵了起來:“他媽的老六,欠他點錢,狀告得這么快。老子他媽剁了他。”
劇烈的分貝吵著二樓另一個房間的燈光也亮了起來。門打開,一婦人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孩走了出來。她先是看了看馬文,又偏過頭來對馬公說道:“爸,算了啊,大晚上別吵了。阿文今天藥沒吃,是回來吃藥的。您早點睡別和他一般見識。”
馬公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盯著廳下的馬文,接著又恢復原樣。右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欄桿,丟了一句:“藥吃完了就給我去上班。天天鬧個沒玩。”然后轉身回了房間。
“老子不上了,誰愛上誰上,什么破班。”馬文把手一甩,也不看馬公,從右邊上了樓,往那婦人走去。
馬公聽了這話,也不應答,依舊進了房內。坐到床邊,他拿起手機撥出電話,又塞了一根煙到嘴里。
手機里傳來一個聲音,“喂,馬公,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馬公吐了一口煙,“王元啊,馬文吃了藥,睡死過去了,今天晚上去不了了。你自己克服下。”“哦,好。”王元就回了兩個字。又隨意說了幾句兩人各自掛了電話,馬公掐滅煙頭,關上燈。那婦人和馬文也都沒了聲音,房間外,只剩下一絲輕微地關門聲。
宅子便又暗下來。
3
幾天時間眨眼便過去,順著馬河的水,流向遠方。
馬文依著說出去的話,已經4天沒去上班。他每日不是與阿澤他們賭,便是與另外的人賭,只是地方從老六那兒挪到別處。這天他又輸光了身上的錢,面色陰沉的在長街上游蕩。
迎面走來了一個年輕女子,他還沒看清長相,對面的人便開口叫到:“舅舅。”等那人走近,他反應過來,原來是自己的外甥女,大姐的女兒。
馬文有三個姐姐,二姐和三姐嫁到了縣城,大姐就嫁在馬鎮,給王元做了老婆。他大姐在馬鎮做些酒水批發買賣,而王元除了做買賣,還在水電站上班,總而言之,日子過得不錯。馬文忽然遇到這外甥女,心里就起了心思。嘴上說道:“哈!是啊越啊,放假回家了是吧,什么時候回來的。”
“哦,我還沒有放假呢,我是趁著周末回來的。學校放假還有一段時間呢。”
“你哥哥回來了嗎?”馬文問。
“還沒有啊,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馬文心里笑了下,點了點頭,“我有事先走了,先這樣了阿越。” 馬文說完話直接走了。
阿越呆在原地,想了一會,很后悔和自己的這個舅舅打招呼,她總覺得有什么事發生,卻又想不到究竟是什么事,只好放棄不去想。
阿越抓破腦袋也不會知道馬文要做什么。
馬文邊走邊打了個電話給老六。
“喂,老六,最近買賣怎么樣。”
“馬文,你有臉給我打電話?欠我的錢是不是該算算了。”
“哈哈,老六,我今天就是來給你說錢的事,你聽我說……”
“這么辦,不是太好吧?”
“老六,好不好輪不到你說話,你只管照我說的做,保管你能拿到錢。”
“行,不羅嗦,就照你說的,到時候事成給我錢就行。”
放下電話,馬文咧嘴笑了兩聲,邊上路過幾個小孩側目看了他一眼,馬文兩眼瞪過去
沖了一句:“看什么看!找死啊!”那些小孩便飛也似的跑開。馬文又哈哈笑了兩聲。
大約是下午兩點,馬文叫上老六,兩個人去找馬文的大姐。摩托車從梁橋上飛馳而過,馬文大姐的家就出現在視野的不遠處。停好車子,馬文走在前頭,老六跟在后頭。走的近了,馬文喊道:“大姐,大姐,出來開下門。”
馬嬌在二樓的屋子里算賬,忽聽得底下傳來呼喊的聲音。她撩開窗戶,伸出頭去,看見馬文和老六就在她家門口。“阿越,阿越”馬嬌招呼自己的女兒。“你在等等馬上下來開門。”馬嬌又對馬文說道。
阿越從隔壁的屋子里出來,“媽,什么事?”
馬嬌收拾好賬本,起身走出來,“你舅舅來了,和我一起下去看看。”兩個人便一起下了樓。
開了門,馬嬌見著馬文站著抽煙,邊上還落著兩根燃著的煙頭。她對老六點頭示了意,然后開口說道:“阿文,你有什么事啊?進來說吧。”
馬文看著大姐開了門,便吐了煙,給老六使個眼色,走進門里去了。馬文進門找個椅子自顧自地坐下,阿越遞了杯茶過來,“舅舅,喝茶。”馬文拿起茶應了聲:“恩。”阿越左右看看,尋思沒自己什么事了,又上樓去了。
“說吧,今天有什么事。”馬嬌看著馬文。
馬文又點了根煙。“唉,大姐,你知道的,借我點錢唄。我最近手里有點緊。”語氣出氣的軟。
馬嬌說道:“阿文,你也老大不小了,快四十的人,該長點心。你看看你,家里的事一點不用你管,幾個兒子,爸也給你養的好好的,你就在爸那個水電站里上點班,和你姐夫一起也不辛苦。整點工資,天天就想著玩啊,想著賭。你這么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
馬文斜了兩眼,說道:“大姐,你別老是說這個,你就借我點錢,我自然會還。”
馬嬌又說:“不是我說你,煙也少抽點,煙抽了對你沒好處。”
“大姐,有完沒完啊。”馬文急了。
“好好好,一千夠不夠,前兩天才發工資,家里不用你花一分錢,能省點用,你就省點用。”馬嬌說道。
“這哪夠啊,至少要五千。”馬文聲音提了些。
馬嬌嚇了一跳,“五千,怎么這么多?”
馬文不急不緩地說道:“騙你干嘛,我之前要和人做生意,爸不信,我只好先從老六拿了兩萬。”
“你說什么,你做生意?我怎么不知道。”馬嬌不太相信。
“你看,我和你說你又不信,你說我怎么告訴你。”馬文掐滅了煙。
馬嬌問道:“那現在生意怎么樣。”
馬文把身子往后躺,他又坐的累了。“現在當然賺了,只是我把錢先還了之前的賭債。老六這邊就不夠了,所以我今天來找你借五千。等我下筆錢到手,馬上還你。”
馬嬌還是不太信,眼睛轉了兩轉。“那你和老六說,讓他再緩緩,等你再賺了,還他也不遲。”
馬文又直起身子,語氣很急,“大姐,我真沒騙你。老六就在門外,你可以去問問。我會騙你,總不能我拉上老六一起騙你。我可是你親弟弟,你這點忙不肯幫?”
馬嬌雙手撐了大腿,站起身子,“行,你等著在這里,我去問問老六。”
馬文看她往門外走去,嘴里的氣也松了些,接著便翹起腿來,抖上了。五分鐘之后,馬嬌回來了。馬文站起來,笑道:“怎么樣,我沒騙你吧大姐。”
馬嬌應道:“我問老六了,他是借了你兩萬,看來你一次沒騙我,總算是學了點乖 。你等著,我上樓給你拿五千。”說完,便上樓。
馬文兩只手搓的很緊,嘴里連忙到:“好好好,都說我沒騙你了。”
馬嬌下來后把錢給到馬文手里,他塞進衣服里,說道:“大姐那我先走了。”
馬嬌也沒留他,“那你騎車小心點。”
馬文含糊又應了幾句,快步出了門。門外,老六等的腿都有些麻了,看見馬文出來,趕緊迎上去,“怎么樣,你姐給你錢了?”
馬文開始是面無表情,后來就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說道:“老六,你太小看我了。”接著又伸手從衣服里掏出錢,數了二十張給老六。
老六沒有接,說道:“不是說好三千,怎么少了。
馬文嘿嘿的笑了,“老六,給你你就拿著,不要這兩千也沒了。”
老六呵了一聲就接過錢,說:“馬文啊,馬文,你他娘可真是個天才!”
馬文哈哈應付下,點上一根煙,轉身騎上摩托車,就這么一個人走了。
4
王元回到家里,面色帶著疲憊。無他,馬文不去水電站,他一個人的工作量自然加大,雖然馬公替著馬文上了幾天,但是馬公畢竟老了,這通宵達旦的事還是不能常做。所以,大半的活,還是落在他頭上。馬嬌從廚房里走出來,看見王元坐在客廳,便說道:“回來啦,休息下,馬上吃飯了。”
王元一看到馬嬌,就又想起馬文。嘴上就說道:“休息個屁,你趕緊打個電話問問你那個狗屁好弟弟上不上班,不上就找個人替。再來幾天,我就要完蛋了。”
馬嬌說道:“爸不是去上了嗎?怎么還不行?”
王元回道:“馬公是去了沒錯,那到了晚上下半夜,那機器調控,開閘放水是不是還都得我一個人來,總不能還叫著馬公來吧。他畢竟七十歲,老了。”
馬嬌坐到他的旁邊,說道:“唉,你就多擔待點,啊文不爭氣我也知道,但是爸就這么一個兒子,你說該怎么辦?”
王元說道:“我就是看在馬公的面子上,不然我去上那個水電站的班做什么?。你看水電站的工作機制——總共6個人,兩人一班,三班制。我不和馬文一班,誰還要和他一起,現在倒好,他天天不是賭就是弄著弄那,我累成馬。你說我又不靠這個吃飯,我憑什么這么做啊。”
馬嬌又說道:“爸原先就是想讓他有點事做,沒想到阿文還會這樣。反正爸的經營期快到了,等到下個股東經營,你不想去,就別去了。再說了,我看阿文最近長進不少,等他幾個兒子再大點,爸也就不用這么操心了。”
王元吃了一驚:“什么,長進不少!你從哪里聽來這個笑話?”
馬嬌白了他一眼,說了下午馬文來家里借錢的事。這一說完,王元就站起來,指著馬嬌說道:“馬嬌,你是三歲小孩嗎?馬文這樣的屁話你也能信!他說做生意就做生意?我告訴你,老六借他兩萬不假,但這兩萬馬文早都折到麻將館里了。他馬文隨便拉上個人,哄你兩句,你就給了他五千,你說我該說你什么?我們家不是開銀行的,這些年你給馬文擦的屁股還不夠多嗎?”
馬嬌哼到:“那我能怎么辦,錢都給了。何況我是他姐,你是他姐夫,我們能什么不管嗎?。”
王元接著說道:“你自己想想,要是馬文僅僅賭博,我們偶爾借點錢給他擦屁股也就罷了,在馬鎮,你爸也能讓他不給餓死。但是他是精神病,隔一段日子就會發瘋,我們管的了嗎?”
馬嬌又回道:“你說的什么話!你別這么說了,要是讓我爸知道,他又得生氣。外面人瞎傳的,你是他姐夫,你跟著傳是不是丟人?”
王元聲音又大了幾分:“馬嬌!你去外面問問,整個馬鎮誰不知道他有病,他那些破事誰又不知道?我來給你數一數,他前面那個老婆偷漢子,你說他打人家一頓就算了,非要人命,還拿著刀沖到人家家里去,得虧人沒死,馬公又有關系,不然馬文能活到現在?”
馬嬌說道:“這件事怎么能賴到阿文頭上,他當時是氣上心頭,人懵過去了。再說,后來,他吃了些靜心靜氣的藥,不都沒事了。”
“好,好,好。”王元真急了:“那你媽還在的時候,馬文就因為你媽在他兒子面前說了幾句‘別學馬文之類的話’,打的你媽住院了,這事你沒忘吧?”
馬嬌又反駁道:“這件事不也早就清楚了,阿文那天是沒吃藥。”
“行行行”王元打斷了馬嬌:“你別老是說藥,真是藥的事嗎?這馬文吃了藥是‘吃喝玩賭’,不吃藥是‘鬧事發瘋’,他根本就是有病,你們就死不承認,不讓他去治,還把他當菩薩一樣的供著。再說,這藥真有用嗎?去年,他吃了藥還不是砸了老劉的店,那次要不是咱們兒子認識老劉兒子,那事能那么好解決?你要知道,馬鎮也是在變的,不是人人都會給馬公面子,馬公怎么說也是老了!”
馬嬌口氣終于是軟了下來:“我明白有什么用,爸要是不同意,我們能給阿文綁到精神病院去嗎?”
王元又坐回椅子上:“唉,馬公有時候也真是的,你說他這么精明一個人,怎么這事就看不明白。他掙得那些錢,馬文敗了多少?又還剩多少可敗?”
馬嬌說道:“不然等兒子回來問問他怎么說,爸最疼他了,說不定兒子能有個點子。”
王文恩了一聲:“也只能這樣了。”
馬嬌也沒再答話,兩夫妻便同時陷入了沉默。
5
舊歷十二月二十五日,正是馬鎮趕圩的日子。
臨近年關,外出工作、學習的游子陸續歸鄉,使得馬鎮逐漸恢復生氣。長街上的行人一茬挨著一茬,從天上看,好似一根掛滿了葡萄的大藤條。
王元的兒子王山明昨天剛剛結束手里的工程回來,轉頭就加入了家里的酒水買賣,忙活了一天,這會兒回到家準備休息卻發現父母一直看著自己。王山明便開口說道:“爸,媽,有什么事嗎?說吧,和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王元和馬嬌對視一眼:“兒子啊,怎么還不把女朋友帶回來,你已經不小了。”
王山明樂了:“爸媽,昨天一回來你們不就問過這事了嗎?我不是說了我現在才二十七,還不急著結婚,怎么今天又說這事?”
馬嬌說道:“你說的怎么能算數!我和你爸生你的時候才二十一二,你都二十七,還不結婚,爸媽不給鎮上的人笑話死?”
“媽”,王山明把聲音拉的很長,接著又說道:“說了好多次了,你們要變一變思想,馬鎮的人要笑話你就讓他笑,被笑話幾句我們不會死。之前和你們說三十歲前結婚,我肯定能辦到,你們不用每次都催。”
“就是,就是,兒子讀了這么多年書,現在當了工程師,我們馬鎮的姑娘哪里還配的上,當然得讓他在大城市多挑挑,多撿撿,都和你說我們兩個別操這個心了,你看你。”王元打了個圓場。
王山明看向王元說道:“爸,也不是你這么說的,我不是挑挑撿撿,我那個叫選擇。”
王元回道:“好,你說選擇自然是選擇。”
王山明又說道:“爸,媽,你們今天肯定還有別的事,一并說了,省的再問。”
“其實是你舅舅的事。”馬嬌蹦出一句。“我舅舅的事,那你們說吧。”王山明回道。
當下,馬嬌和王元你一言我一語說了起來。等倆人說完,王山明開口說道:“你們說的這些事,其實我都知道。雖然早幾年的事我還小不太清楚具體是什么,但是這幾年的事,你們不和我說,外面的人一直傳也能傳到我耳朵里。”
“那你有什么辦法?”王元說道。
王山明說道:“放心吧,我晚上好好想想怎么辦,明天順便去探探外公的口風,他那么疼我,肯定不會生氣。”
“那你好好想啊!爸媽就不打擾你了”馬嬌說完,拉著王元走開了。
只剩下王山明一人坐在客廳里,他抬頭往上看,眼睛似乎看到迷迷蒙蒙的光,而中間夾著空白。
第二天,王山明來到馬公的家。“山明啊,你外公在樓上,你有事找他就上去。”林眉對王山明說。王山明點點頭,說了句謝謝舅媽,便上樓去了。他來到馬公的房間外,拿起手來“叩叩叩”,說道:“外公,我是山明啊,我來看您了。”屋內傳來一道聲音:“進來吧。”王山明推門進去,便見到馬公戴著眼鏡于桌上看些本子。馬公招呼王山明:“山明,過來給外公瞧瞧這些賬本。”王山明應了一聲“好”,走過去接過手里來看。
看了幾分鐘,王山明合上本子,說道:“外公,這賬本沒問題。”
馬公摘下眼鏡,說道:“沒問題就好。都是些老賬,好幾年了,得早點收回來。”
王山明又說道:“外公,舅舅和表弟他們人呢,怎么都不在?”
馬公咳嗽了一聲:“你表弟他們玩去了,至于你舅舅,那個混賬可能又去賭了。”
王山明給馬公拍了拍背,說道:“外公,你也別想太多,身體養好才是重點。”
馬公把桌上的本子推到一邊,雙手撐著,回道:“山明,要是你舅舅有你一半出息,你外公我做夢都得笑醒。現在啊,唉。”又搖搖頭,說道:“你今天怎么想著來看我?”
王山明坐到邊上的椅子上說道:“外公,不瞞你說,我今天就是為了舅舅的事而來。”
馬公也不看王山明,回答道:“山明,你們那點小心思我都知道。外公我人老了,腦子可沒糊涂,你不用把話說出來了,外公是不會同意你說的事。”
王山明從椅子上彈起,“外公”他叫道,語氣拉的很長。然后又說道:“您這是何必呢,您要相信科學,舅舅這樣的情況是有機會治好的。您別再犟著了,這么多年您為他做的夠多了,給他送到醫院去,您好好養養身子不好嗎?”
馬公站起來,右手敲著桌子,說道:“山明,照你們的話來說,要治好你舅舅,那肯定得去精神病院。那不是等于告訴全馬鎮我兒子是精神病!這像個什么話!再說了,你舅舅現在每天都在吃藥,都是你舅媽親自去醫院拿的,能讓他睡好覺,幫他平心靜氣。他都沒發瘋,也就賭點錢,在馬鎮我還不至于讓他餓死。”
王山明又說道:“外公,您就別逞強了,家里情況怎么樣,我能不知道?前幾年您把錢都投到水電站,再加上舅舅的大事小事,您還能有多少錢?就算您還有些老本,您不能都給舅舅吧?您至少要為您孫子想想,您總不會想著他們變成下一個舅舅?我……”
“別說了。“馬公打斷了王山明,“山明,你舅舅情況不變壞,你不用再提這事。”又指了指門外,說道:“和我下去坐坐,中午就留家里吃飯,我們聊聊你現在的工作。”
王山明看著馬公走出去的背影,舉起手又放下,終究是再沒開口。
6
撓人的寒氣終于在燕子飛來的時候從馬鎮消失。
盡管每日手都癢得厲害,馬文還是破天荒的的有些日子不去堵了。原因就是馬公不知為何要拆了老宅子,重新建一幢房子。這建房子的事,除開施工師傅的工作,在馬鎮,自家人也得上場幫忙,施水泥,搬磚頭,雖是一件件小事壘起來卻也讓人心煩。馬文看著這是自己的房子,心里頭百般不樂意動,手上也得忙活。
這一天,馬文站在新建的地基上,一道又一道青色的水泥印子伏在他的腳上。往日的老宅子突然就從他眼前飄過,他突然變得亢奮,沿著地基跑起來。跑了幾分鐘,他竟然不喘氣,從地上撿起塊石頭,隨手就砸向附近的房子,哐的一聲,似乎有東西裂開的聲音。馬文也不看它,不停地撿起石頭四處亂扔。緊接著,周圍便出現了喊叫聲,咒罵聲。而馬文仿佛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看著周圍出現了人,便又把石頭砸向人,人一跑他就拿著石頭追,也不知追了多久,追了幾個人。終于,他忽然覺著腳有些疼,低頭一看右腳血染了一地,然后他就被人壓倒在地上,再接下來他便什么也不知了。
手機不停地在床邊震動,王山明便從夢里醒來。他拿過手機,很生硬地說了一句“你好”。沒辦法,任誰在周末被吵醒,都得動氣。“山明啊,你舅舅又發瘋了。”電話里頭傳來王元的聲音。王山明瞬間清醒許多,他從床上直起身子,說道:“爸,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電話里又一次傳來王元的聲音:“你舅舅馬文他又瘋了。你外公最近不是建新房子,剛打好地基嗎?馬文昨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在地基上瘋了,拿著石頭亂砸人。一開始只砸周圍的房子,后來還砸起人來!”
“那現在情況怎么樣了?”王山明語氣恢復了正常,似乎沒什么波動。
王元也沒注意,接著說道:“再后來,有人報警,警察把馬文腳給打傷,然后抓起來了。但是你外公厲害啊,他一知道這事,就聯系我們市里的精神病醫院,給馬文弄了份什么鑒定,就是給定性成精神病,又給鎮上的領導打關系,直接給馬文送去精神病院了。”
“受傷的人呢?”王山明又說道。
“那些人啊。”王元又說道:“那還真是不好辦,馬文砸傷了七八個人。有兩個手腳都給斷了,現在馬文不見人影。他們一大幫子親戚正堵在你外公家門口,不過他們還沒膽子拿你外公怎么樣。”
“你和媽沒事吧?”王山明問。
王元又回道:“我和你媽能有什么事,你兩個阿姨今天都來馬鎮了,你媽正和她們說話呢?我就告訴你發生了這么個事,你別擔心,好了,我不說了,掛了。”
王山明收起手機,蜷在床上,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現:
“外公,你這宅子也太老了,正好今天來看你,不然我給您畫個方案,您把宅子推了重新建個新的,說不準風水能換換。”
“李醫生,你看我說的這些情況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先生,照你說的情況來看,要想保證病情不復發,你舅舅必須不能受到刺激、也不能長時間做勞力活、要定時吃些安心的藥、保持好睡眠,最重要的是要定期來醫院做檢查。”
7
王山明后來很少回馬鎮,他把父母和妹妹接到了身邊,只是偶爾和馬公打個電話。
他聽說,長街上的路燈終于是都壞了,黑夜里的馬鎮,看不見一點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