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一個太平盛世。
這一點,從大啟史書的序列上就可以看出來。 前有辟、伐、逐,而記載到今天的這部,名字叫平。
我的祖輩在明烈日光下打完了所有該打的轟轟烈烈的割據戰爭,我的父輩在黑暗四伏的政治涌流中沉浮。
輪到我時,天下大局已定,所剩無幾。
別人時常說我天資平平,我知道他們是將我與我家中父輩的幾個人物比較。我寫不出什么精彩的詩文,劍亦舞得糟糕。而我的父輩,他們個個驚才絕艷,在人們的談資里活色生香。
可我從未見過他們。
父親是長子,而他之后的所有弟妹,都沒能活到我出生的時候。
他們和那些風中的傳奇一起死在了屬于他們的那部史書里。
我能感受到這個時代正在與我的父親一樣趨于平庸,漸漸老去。
我只是愛聽那些故事,愛看那些傳記。
而這其中最耐人尋味的,是我的四叔洛雪襟侯的故事。據說他是我做開國上將軍的爺爺唯一一個不會刀劍的孩子,甚至也不是什么文臣,而是一位醫者,卻擁有一個能世襲的侯位。但他終歸死的太早,沒能留下什么子嗣。曾有人說洛家世代草蟒,成了建國功臣之后仍然脫不去那股兵刃獨有的蠻意和鋒刃,唯有到了我四叔這里,才終于有了一點名士氣,難能可貴。
名士氣,這個詞,尤為的耐人尋味。
我曾與王后在節宴上談天,因她年少時與洛家交好,便斟酌著問及我四叔是個怎樣的人。
王后想了一想,微笑著稱贊四叔的才華和美德,說他是她與君上一位令人懷念的故交。我能看出她對四叔的好感,是那種毫無促狹之意的不加掩飾的好感。王后是真正的賢后,她這樣說,大約便是真心地覺得我四叔好。
我不敢犯上,卻終究仗著父親與君上的交情在某次祭典的間隙壯著膽子問君上這個問題。他亦贊我四叔的好,卻答得簡略??赡侨账鄢种b有祭酒的金樽,眼中的懷念之意,深沉洶涌如同翻滾不息的浪潮。他是溫和親民的君王,那種強烈的近似悲切的復雜眼神,與他有些不相稱,看起來陌生。
我最不敢問的,卻是我的父親。
我問過一次關于三叔的事,因史書中對三叔記載最少。父親坐在椅子上,握緊了扶手,囁嚅著想講什么,卻微微地發起了抖。這個因為操勞而顯得蒼老的中年男子有些渾濁的眼睛里,亮起了久遠的光與火,更多的卻是令人哽咽的痛楚和自卑。
我在那一刻意識到,我是在試圖讓他談起自己薄命的親弟弟,讓他談起那個他曾置身其中卻最終與之失之交臂的烈火烹油的時代。
那是關于府宅中我不了解的那些經年事物的故事。
練武場邊有處院落,無人居住,門前堆放著各式上好的兵器,重鐵寒光,看得出來被精心保養了多年,上面有層層疊疊的細密劃痕。
廊橋邊溪流中密匝匝的數排梅花樁,看上去顯得有些矮,卻扎的極深極穩,非工匠所能打出。
花園西側幾株繁茂桃樹,其中藏著一張幽幽古琴,不知為何,那一塊區域,炎夏時草木氣息中總有酒香隱隱。
府宅南面最深處有座深黛色的三層閣樓,看著尚新,卻落了鎖。閣樓周圍遍植草藥,因疏于打理而蔓生荒草。但那閣樓屋頂上,瓦片間終年開滿了水煙紫的重重瓦花,甚是美麗。
洛府對現在的洛家來說,有些太大了,顯得落寞。
它曾經應該是很熱鬧的。有那么多性格鮮明而又迥異的人,那么多可以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的傳奇和故事,那么多發生在周遭身邊的驚心動魄和風花雪月。
父親曾經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他也曾青袍佩長劍,戴高冠,飽讀詩書,眼神里透出自信和堅定,他是他們的大哥,合該有從容的氣度和可靠的肩膀。
如今昔日的風流人物皆在地下靜靜長眠,留他一人在世間如履薄冰地苦心經營。
大約在父親眼里,我所問他的那些故事,是關于一個時代的雄起又沉寂,是他的骨肉至親長成毓秀的人物然后一個一個相繼死在為理想奮斗的道路上,是他的驕傲堅定此去經年被這些顛沛流離一點點蠶食磨去。
那是太沉重的過往,是他講不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