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之時,帶弟妹去醫院產檢,出了醫院,還沒走到地鐵口,已悶出了一身水汽。等車的間隙,陽光扎在頭臉,我干脆放任了呼吸,放棄了遮蔽,任毛孔冒出的小水珠慢慢膨脹,悄悄貼近,“?!?,合二為一,“咚”,更多的水珠撞在了一起,匯成小溪。剛用手刮息了額頭的洪泉,鼻頭上又蜿蜒而下,集成了幾顆水滴,最終還是任它們蒙了雙眼,淹了鼻息。
轉頭看看弟妹,她也揚著水洗過般亮晶晶的臉龐,默默地屏蔽著陽光,朝我幽幽吐出一句,“心靜自然涼”。我不禁莞爾,心有艷陽。
只是可憐了我那未出世的小外甥,孕育在這一點就著的季節里,不知此刻的ta有沒有在疑惑:為何今天的“溫泉”這般滾燙?
終于進了地鐵,涼意襲來,說不出來的爽暢。坐定后,我忍住埋頭手機里的沖動,一一打量周邊的人,暗暗做著判斷:
藏著興奮,背部濕潤的肯定是剛上車的,如我等正慶幸有這片清涼地,可暫時忘卻外面萬丈光芒;低頭刷機,偶爾抬頭,眼里無物的肯定已坐了至少三個站的,他們已然忘記了陽光撓背的刺癢;悄悄挪移,摸出遮陽傘的肯定是馬上要下車的,行刑般、就義般的決絕表露在臉上……。
他們只是短暫的休憩,其實也在奔忙著各自的人生。
如此,即便車廂里冰涼如許,還是有許多信息在提醒著我身處酷夏,這片刻的涼意必然倏忽無還,這快意的涼爽來得有些虛情假意。
不由想到長長的人生,一路都在暴走,能放松下來喘氣的時間點十指可計。高考得知消息后、工作簽約后是記憶中最放松的兩個時刻,其他時間都在馬不停蹄地完成人生大計。
買房后,以為終有一屋庇佑,從此安然,可房貸來了;結婚后,以為你儂我儂,從此到地久天長,可孩子來了;生娃后,以為生命有所延續,從此任務完成,可老人來了……。
每一次我以為的終結時刻,往往都是啟航時機,猶如我現在短暫停留的車廂,到站后,我仍要奔赴滾滾熱浪。
這樣想來,不免有些泄氣,并生出懷疑:生活的每一段奔走后,貌似可以一勞永逸,實則不容休憩,只能繼續拍馬前行,永不停息,這樣的人生,有何意義?
心有戚戚然。心生悲戚,看別人便也有些相似,靜默的車廂更添了些涼意。
“婆婆,你坐里朵,我下一個站奏落車啦!”一道童聲脆脆地傳過來。
婆婆連連夸贊小男孩,我凝神盯著他干凈的臉龐,不禁嘴角上揚??纯此闹?,靜默電影般,大家齊刷刷地眼角彎彎嘴角飛揚。原來雖然很多雙眼睛落在了手機上,耳朵卻支楞著聽了八方。
這樣突然又美好的畫面,讓我有些振奮,自動忽略了車廂里短暫又虛假的涼意,憶起往昔夏日新雨后,蛙聲連連,荷葉田田,真正的清涼爬上心尖。
然而,太陽還當空照吧!
車身一晃,地鐵拐了個彎,“哐”,從地下沖出了地面,我瞇起眼,準備迎接太陽的盛宴。
不料,陽光卻和我說了再見,外面山雨欲來,黑云壓城一片。
“啪啪”,有水滴斜斜地拍在車玻璃上,頃刻碎裂,似鳥兒掠過,撒下白色的印記,灘涂成印象畫一件。一滴,兩滴,摔碎的水沫連成點,牽成線,彎曲下延,像極了我流汗的臉。
更多的雨滴砸過來,很快便模糊了整個玻璃面,繼而隔離了外面的世界,只看到玻璃上雨水橫沖直撞,妖嬈恣妄,沒個終結。
俄而,雨水收了腳步,畏縮著輕敲車窗。忽地,外面的風景有了光亮,處處波光粼粼,亮得眼晃,卻只一個照面,還沒看到枝條兒搖曳,光亮戛然消亡。想必定有一聲炸響,轟痛了外邊人兒的耳框。
新一輪雨,恣肆地來,無止無歇,誓要與天光爭空間,密密地壓來,擠走了光線,只留出了天際一天塹,兀自閃現。難以想象剛剛還被太陽追著,舉步維艱。
這樣滿天滿地的雨,定能吸了這妖孽般的暑氣,還自然一份清麗吧!
這樣實實在在的雨,定能澆了我心頭的熱火,轉而信任人生的每一個階梯吧!
誠不欺我,當我們邁出地鐵口,雨水已銷聲匿跡,清風徐徐而來,道不出的舒爽。腳底雖仍冒上來絲絲熱氣,卻謙恭自卑,不再暴虐。
看著身邊弟妹隆起的腹部,眼前浮現出《獅子王》里辛巴出生那一刻,被高舉入天,音樂響起,群獅朝拜,感謝上天饋贈,生命從此存在。
無論生命如何走向,過程如何艱辛,這份虔誠的感謝只獻給生命的誕生。
走了這么久,我豈能忘了開端?
感謝這場轉角遇到的大雨,吞噬了艷陽肆掠,消弭了盛夏暑害,讓我重溫,生命最初的信任與厚愛。
一起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