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勢而為】
天色朦沉,枝頭樹梢露水打濕蟲聲葉腳,啞啞地拖著嗓子叫。
簾內兩人桌前相對而坐,連日未見,誰都沒再提起那晚的齟齬。為妨他人探知,并未點起燈火,四下草蟲鳴,卻又格外靜謐。
“你這樣進來,沒有被留意吧。”她出口就知道自己多此一問,憑師兄的功力,避過相府耳目并不是難事。
“你這里守衛松散,無事。”
“茶水冷了,你渴不渴?”她一迭聲問他,話落一徑要給他熱茶。
他拎著她坐回來,語氣里含著幾許無奈,“別忙了,陪我坐坐。”
她復坐下,思想一事,忍不住問,“我才知道你要回京,怎的這樣快就到了。江浙事務可處理好么?”
冷拓似有幾分疲憊,停了片時才答她,手指在眉間掐出印痕,“我不放心你在這里。”細細聽去,嗓音里有幾分沙啞,裹著路上的風塵。
文徽心里大約猜到,反而不知怎樣開口。半晌背過身去,暖了一杯茶遞給他,聲音在這寧靜的夜里不由自主地低緩下來,“你,趕了整夜回來。”
以冷拓的目力看去,文徽微垂著頭,留一個側影對著他,蓬松挽起的發腳掉出兩穗墜子,隨著主人的一言一語淺淺晃動,他出了神,手指不由得探過去,想觸一觸那片璀璨。
不妨她頭乍然抬起,臉側滑過他的手指,一時間她只覺他手指溫度灼人,少女肌膚滑膩如脂,亦且驚醒了他。手指一時停在她頰側,撤回不是,多留亦不是。
終而改探為握,扶住她的肩,將她向自己方向帶過來點。聲音隨著她壓低,泛出平日不常聽出的低沉磁性。
“這府里我從前安插了些人,時間緊,都在些不關緊要的位置。時機到了,他們自己會同你暗示,有需要的就讓他們做。”
她頷首,耳墜一晃一晃,暈影繞在他眼前。他驟然只覺疲累泛到眼角,日夜兼程趕回京,看到她無甚大礙,心里驟然平和些許。
松松將腦袋蹭在她單薄的肩項上,只覺手下的身體微微一僵,他這次卻不愿離開。悶悶的聲音緩緩傳出,“阿徽,讓我靠一會,就一會。”
她知道他是真累了,估計這次分堂的事處理起來也頗棘手,加之不停歇地趕路,她的手扶在他腦袋上,極其輕緩地捋一捋,又捋一捋。
從來都是他無微不至照顧她,這一刻,她覺得他像一個孩子。
幽沉的香氣在鼻端浮浮沉沉,微溫的熱度透過薄衫傳過來,平穩的心跳聲清晰可辨,他有前所未有地安心,如同久遠的時節,在母腹中一般。
東際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林梢遠山籠著輕薄的晨霧,草木清露沁入室內。夏日里天長夜短,未曾想天色亮的這樣快。再不離開,恐會留下馬腳。
冷拓自是意識到,離開她的肩,用了力去揉了揉額角,復睜開眼,神色仍摻著化不開的疲憊,“我要走了。”他凝住她笑說。
離的近,她發現他的眼睛里都是血絲,不由心酸幾分。“你回去要好好休息,你看你累的。”
他深看她片刻,默默側頭,手揉揉她的發頂,在她留意不到的地方露出寵溺,“知道了。”
將走之時,他回過身看著她,語氣意味深長,“有些事如果做不到,不用勉強自己。”
末了,忍了忍,到底隱去將出口的那句——“有我在。”回身飄然離去。
她待他走了好一會,仍然立在窗前。看著天空一線一線翻出云錦斑斕的色澤,像一匹緞子橫亙在東方。終而日出,光芒長久隱沒之后的盛放,美得叫人眩暈。
昆侖山上時候,師傅教導徒弟每日晨起盯著日出的太陽,鍛煉眼睛以增強目力,無論白日黑夜自能集中眼神,應敵保身。
她素性懶散,又不是練武的材料,每每連床都起不來,師傅起初還搖搖頭,再后對她的懶惰視而不見。
偶爾晨起練功,見師兄弟們聚精會神地盯著日頭,她也跟著練,終究也沒有多大進益。
倒是后來,她開始不分晝夜苦練繡功,自覺眼神需要能夠明察秋毫,加之天天對著那些繡品,為妨眼神呆板無光,她養了一群鴿子,白日無事就盯著亂飛的鴿子看,夜里點一支香,手動眼動心動,隨著那點火光上下游走。時日久了,她的眼眸如點漆一般,平生出一段水秀。
不知怎的,離了昆侖山之后,她倒勤謹的多,往日不以為然的事如今做起來,很有幾分親切。原來待久了,昆侖山也是一處家鄉。
她初來云浮,查探過當年舊居。得知當年查抄后不久失了火,再建后已然易了主。她遠遠立足凝視著原址,其實已無印象,然而還是難忍含淚涕泣。
十年流落,物散人休,即便她再回到這里,敏家終究已經不在了。
茶湯冷透,極是苦寒。一飲而盡,澀滯不能言。
這時節如何還能睡,換過了月白衫,攬鏡自照,臉色蒼白,唇色暗淡,很是憔悴。暈開胭脂,淡淡抹開,氣色紅潤些許。
發上插了一把珊瑚缺月釵,一對寸把長的紫瑛墜子直吊下發腳外來。在眼角下點出一粒朱砂淚痣,越發顯得那雙眼眸盈盈水光,煙雨迷蒙。
披帛垂地,她較之昨日,裝飾地精心了些。今番不想再被長久晾在此處,她需要做些什么。
外頭早已大亮,府里上上下下井井有條忙碌著。她離了廂房,路上見著她的下人,認識不認識,她都微微頷首。
悠悠行至裴然練劍處的月洞門時,果然傳來劍氣破空之聲,她停在外頭,并不進去,她又不傻,犯不上闖進去觸這人逆鱗。
不過,她知道他已然聽出她來了。
里頭聲息停了,她稍待片刻。果見裴然緩緩踱出來,停在她面前兩步遠處。他仍然有些喘息未定,全身都汗濕了,薄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他精壯的腰身線條,她不便再看,微微移開視線與他對視。
眉飛鬢角,眼神鋒銳深沉,含著絲挑釁看她。他首度開口,“昨天教給你規矩,今天還敢過來?”
很不同于冷拓給人的冷肅,裴然是一種不可一世的冷與倨傲。
她凝著他一笑,眼角下的朱砂痣艷極,煙視媚行,讓他眼神微動。“閣下昨日來見我,也不見得合規矩。”
他哼笑一聲,牙尖嘴利。
“一同喝杯茶。”他自然不會認為她是過來同他斗句嘴。
“有何不可。”她從善如流。
裴然大踏步走在前頭,她落后一步,勉強跟的上。正轉過一處柳枝橫斜,看不清明時,卻聽見一聲低柔至極的嗓音自前方傳來,“然哥哥。”聽得她全身不由地一酥。
裴然陡然站住腳,她好顯沒收住撞上去,從他身后站出來,眼前一亮。
眉似初春柳葉,臉如三月杏花。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粉面微盈,妝點的花容月貌;意態雍容花解語,姿儀窈窕玉生香。
好端妍的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