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當年少,
莫負好時光。
他已把天下握在手心,卻握不住他一生中最想要的東西。他最好的時光,已經永遠結在那一年的梅樹指頭,再不復返。
———引
一.處暑
七月中,處,止也。
瑾言又想起了她,當時他們都還年少,喜歡在宮中的梅子樹下玩耍,時值五月,梅子青青,綴滿了枝頭,她指著青梅得意道:“若是在我家鄉,梅子四月就熟啦,那段時間總下雨,青梅沾著細雨,綠得發亮,比皇后娘娘頭上戴的綠石頭好看多了。”
瑾言連忙捂住了她嘴,生怕這話被有心人聽了去。
她不服氣,抬眼瞪著他,眸子亮晶晶的,看的他心頭一跳,又覺得手心上被什么濕滑柔軟的舔了一下,頓時滿臉通紅地收回了手,回過神,板起臉來教訓她:“那不是綠石頭,是進貢來的翡翠!”
她聞言便折了一枝青梅,插到發髻上,學著宮里妃子們的姿勢,掐起小蠻腰,搖頭晃腦地說:“我就覺得青梅好看,你說,我這樣難道不好看嗎?”
她咯咯地笑,烏發間碧綠的梅子搖啊搖,好似要掉下來,教導禮儀的宮女們看了肯定要覺得慘不忍睹,但瑾言看著,卻覺得那青青的梅子比什么翡翠都好看。
那時他還是身份高貴的二皇子瑾言,她是南蠻之地永黎族的小公主,他的父皇派兵攻打永黎族,軍隊凱旋而歸,把年僅四歲的她俘回宮中。
瑾言還記得她進宮那天,父皇叫來了宮中所有的皇子公主,宣布這以后就是他們的妹妹,永黎公主。
那時她一身紅衣,在藍天,高墻,琉璃瓦之間站成一朵盛開的花。被滅了自己全族的仇人牽著,從宮門的那一頭走來,她燦爛地笑著,眼睛分外黑亮,他甚至能看到自己映在她瞳孔里的樣子。
暖暖的日光里,四歲永黎看著他,嗓音清脆地問,你干嘛一直看著我啊?
六歲的瑾言紅了臉反駁道,胡說,誰看著你了!
就你!就你一直看著我。永黎圓瞪著眼,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也一直看著你呢!
皇帝笑了,四周的兄弟姐妹笑了,在場的臣子們笑了,連侍候在旁的奴才們也偷偷地笑了。冷峻宏偉的宮殿里盈滿笑聲,一時間,森嚴帝皇家好像成了尋常的百姓家,歡聲笑語,和樂融融。
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
后來想起,這確是他一生最好的時光。
爆裂的火花驚醒他的沉思,恍然才記起此處并非宮中,這里是漠北的軍營,駐扎著振威大將軍凌穆旗下三十萬大軍,漠北位于國境最北,荒蠻寒涼,野草從生,處暑剛過,入夜后便已覺寒涼。呼嘯的北風里夾著沙粒和鐵銹的血味,聽起來如同將死之人低低的嗚咽,回蕩在空曠的大漠上,蒼茫寂寥。
篝火邊一堆人圍著取暖,風中似乎還隱約可聽見胡族低沉的號角,他們的戰馬躁動不安地嘶鳴,這群原野上的野狼,無一刻不對城墻內的國土虎視眈眈。
“阿巖,不過來烤火嗎?”有人招呼道,“到你巡夜還有很久呢,這兒還有酒,來喝點暖暖身子。”
阿巖是他在軍中的化名,取“言” 的諧音,他屬大將軍帳下,從皇城跟隨軍隊行至漠北,至今已三年。隨軍打過幾次仗,表現不俗,獲校尉一職,雖和他以往尊榮的身份完全不可相提并論,他卻感到很踏實。
阿巖走過去和士兵們坐在一起,接過一只破口的瓦碗,里面裝的是最低等的烈酒,聞著都嗆,阿巖神色不變地喝了一大口,烈酒下肚,身子立即燒了起來。
漠北的酒,與宮中的瓊漿玉液自然無法比擬,卻是最合適沙場上男兒的酒,一如前線赴死的剛烈。出征前仰頭喝盡一碗,把碗摔碎在地,長嘯一聲,何等豪氣萬丈,宮中美酒反倒顯得綿軟無力,漠北的酒喝多了,也漸漸想不起那甜膩甘醇。
阿巖又喝了一大口,平日士兵們聚起來總會說些胡話,今夜不知為何,卻分外安靜,看似都心事重重。
埋頭喝了會悶酒,先前招呼阿巖的漢子先開了口:“兄弟們啊,我有個事兒要告訴你們,你們聽了,可千萬別怪我沒骨氣。”他頓了頓,又灌了一大碗酒,如此反復幾次,才紅著眼說,“明日起,要選五百匹戰馬,送回皇宮,宰了做成菜肴。”
說完,五大三粗的漢子竟然抹起眼淚來。
阿巖認得這人,負責照料軍中馬匹,行事粗魯,對待馬兒卻很心細,差事一直做得很好。軍中戰馬無比珍貴,尤其漠北戰士們的馬,為了對抗胡人的悍馬,特意精選出來嚴加訓練,每一匹都壯實驃勇,陪伴士兵們出生入死,與士兵的感情非同一般。
“那該死的妖女!大將軍寫了折子回報戰事,提到之前咱們一隊偵察兵中了圈套深陷險境被困,忍痛殺了戰馬充饑,存活下來把情報帶回軍中,妖女聽了后竟然向皇上討馬肉吃,還非戰馬不吃,說戰馬的肉質結實,最為爽口!而且她試過后,只愛吃馬脖子貼近喉管的那一小片肉!”
另一人接上話頭:“她還發明了一道菜,要一百匹戰馬脖子上那片肉才做得一盤,要取這肉,必須把喉管拖出,以小刀起肉,一匹馬只能取一次,何等殘忍!”
有一人冷冷道:“皇上還夸那妖女聰慧機巧,一道菜都那么花心思,這不,就下令要到我們軍中搶馬來著,皇上真是中了她的邪,她說什么都信!真是昏君!”
阿巖不吭聲地喝著酒,聽著士兵們一言一語,越罵越激昂,好些話都是說了要被砍頭的,但漠北山高皇帝遠,士兵們一肚怨氣,又喝了酒,哪里想那么多。
“永黎公主天賦異稟,她的本事,當然不是你們可以比的。”說話的是一個身穿灰色粗布衣衫的年青男子,他不知何時坐在了眾人中間,腿上橫著一張破爛的琴,他把酒碗放在一旁。撥動琴弦,琴音粗啞,雜亂無章,卻一下讓所有人安靜下來。
阿巖的視線隨著其他人一起落在男子身上,他喝著酒,撥弄著難聽的琴音,侃侃而談:“上古有氏族名為九黎,他們的首領是蚩尤,有八十一個部落,族人擁有神力,能呼風喚雨。后來蚩尤敗于黃帝,九黎族也隨之覆滅,小部分旁支得以幸存,退到南方隱居,成為南方苗蠻各族的先民,永黎便是其中之一,他們有窺視命輪,預知未來的能力,當年的皇上正是忌憚這點,才派兵滅了永黎。”
帳中士兵只知永黎公主妖惑圣上,搗亂朝政,而當年殲滅永黎是偷偷派兵,世間知情者不多,這時聽人說起緣由,不由都聽入了神。
阿巖假裝低頭喝酒,從碗邊悄悄看那年輕男子,他在軍營中混跡已久,只覺得這人面熟,卻不記得在哪里見過。
男子目光與阿巖對上,匆匆一瞥又抿了一口酒,接著說道:“永黎公主之名取自被滅的族名,并非她的本名。當年皇上派兵正是為了搶奪她,她是永黎中能力最強的一位,傳說只要以血培育,便能預知天下事。永黎公主所做的預言至今從未曾落空過,她言中過旱災,水澇,蟲禍,也言中過數次謀反和叛亂,當年胡人有入侵之心,卻掩飾得極好,若不是永黎公主說了句‘他們現在送我們這么好的東西,是想要拿我們的城池來換啊’,皇上也不會提前讓大將軍在漠北部署,及時擊退胡人的突襲。”
這時有人借著醉意,語氣激昂地說:“按照你的意思,我們反倒要感激這位永黎公主?可她嗜血殘忍,我聽說她每次占卜,都要先殺人取樂,見了血才會說出預言,她不僅隨意屠殺百姓宮女,還殺了懷有身孕的賢妃,賢妃以美貌著稱,唇不點而朱,她就殺了懷孕的賢妃,說是用她的血做的胭脂色澤最好......這樣的妖女,我們該感激她嗎?!”
阿巖忍不住看了這人一眼,他生得高大,面容英武,左眼上覆了一道刀疤,讓他看起來有些可怕,臉上滿是憤恨不平之色,兩眼通紅。
“我不是要你們感激她,是要你們小心她。”男子的目光驟然變得凌厲,“這里雖然是漠北軍營,人多耳雜,有忠直的士兵,也有皇上的監軍,還可能有奸細,你們剛才說的那些大不敬的話,若是傳入某些人耳中,首先受害的便是大將軍,大將軍忠義耿直,平時待大家不薄,你們是迫不及待要送大將軍上斷頭臺嗎?你們就是這樣報答大將軍的嗎?”
此話一出,口出狂言的人無不渾身一寒,驚出一身冷汗,酒都醒了。看著男子的眼神也更為恭敬了,唯唯諾諾地說了些多謝提點的話,正好值班時間也到了,一行人紛紛退出帳外。
阿巖趁機問養馬的漢子,剛才那人是誰,那漢子想了想,說:“我也不清楚,聽大將軍叫他‘溫涵’,見他常跟在大將軍身邊,又都作文士打扮,也許是個軍師吧。之前其它的兄弟提起這人最近經常混在士兵中一起喝酒,沒想到今天我們也遇上了,多得他提醒,不然我們就慘啦。”
阿巖卻并不覺得這是巧合,最近軍心浮動,士兵對朝廷的決策十分不滿,軍中怨氣日漸高漲,軍心不穩不僅無法對敵,更可怕的是怕有人借機煽動謀反,溫涵以喝酒為名,實質巧妙地告訴了士兵情勢的無奈、分析了利弊,既安定了軍心,又令士兵更信服大將軍,可謂一箭雙雕。
北風吹得帳幕獵獵作響,軍營中彌漫著詭異的氣氛,好像有什么在悄悄醞釀著,火光照不亮廣闊的夜空,頭頂的黑夜那么深,沒有一點星光,看的久了,便有種好像天永遠不會亮的感覺。
處暑之后便是秋,接著是冬,一年又將過去,而他會在這個見不到她的邊疆繼續茍活,或者戰死。
處,止也,可人心不同四季節氣,并無規律可循,更多是情難自抑。
戰馬又如何,殘忍又如何,恨又如何,怨又如何。這個天下早已和他沒有關系,二皇子?二皇子已經死了,從她說“我與你,世間只可存一人”那天起,他就心甘情愿為她死了。
二.寒露
九月節,露,氣寒冷而將凝結也。
父皇帶回永黎的目的,瑾言一直知道,從永黎六歲起,父皇便偶爾命人當著她面屠殺畜生,又讓她以鮮血泡浴,永黎一開始哭得呼天搶地,第一次被迫目睹屠宰時,甚至驚嚇得暈了過去,卻又被醒神香弄醒繼續。
她雖然說出了預言,卻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于是她必須觀看的“祭禮”變得更為殘忍,屢屢讓她嘔吐不已,后來,永黎不再昏厥,也不再嘔吐,漸漸變得麻木,但她所預言的事情,依舊無足輕重。
瑾言知道那時永黎總是整夜整夜地做噩夢,夜晚她在空曠冷寂的寢宮中哭喊著醒來,即便白天里也惶惶不安,她在這皇宮中舉目無親,除了瑾言沒有其他人親近她,可憐她。
巍峨的皇城是一頭沉默嗜人的怪獸,如果自己也不管她,她會死的吧,瑾言為了讓她開心,變著法子哄她,甚至有好幾個晚上,他冒著違反宮規的罪名在夜里偷偷地陪著她,喊著她的小名,只為讓她從噩夢中驚醒時,不至于那么孤獨。
年少的時光就這樣漸漸逝去,十二歲的永黎公主,那份尚未熟透的美貌逐漸比她的異能更令人關注,雖然禮教宮女們已經花盡心思教導她,但蠻族出身的永黎公主,依舊是嚴謹的深宮中最大的麻煩。
瑾言還依稀記得她爬樹的樣子,披著獸皮做的小襖,油亮的辮子咬在嘴里,猴子一樣在樹枝間爬來爬去,靈活地好像她身上穿的不是皇帝欽賜的華麗宮裳——那上好的緞子,艷麗的朱紅,用彩色的絲線繡滿蝴蝶,可是正宗皇家公主都少有的款式。難怪宮里的人都在說,皇帝對永黎公主的恩寵,令人不安啊!
但永黎不會知道,她只顧著把一顆一顆梅子摘下來,扔給樹下一臉焦急的瑾言,看見他皺起眉,就放聲大笑。等她想下來了,便閉著眼睛往下一跳,每一次瑾言都嚇得要命,連滾帶爬地過去接住她。
雖然皇子們從小習武,又在皇城衛軍中歷練,但瑾言還小,要接住一個公主還是勉強,總是兩人一起摔在地上,像兩只打架的小貂般滾成一團。永黎把頭頂在他胸口亂拱,笑個不停。已經開始被卷入權利斗爭的二皇子瑾言只有在這時會覺得心安,十四歲的他已經要承擔身為皇子的壓力,各種勢力開始逼迫他往上爬,年少時真摯純凈的好時光早已不復存在。
瑾言突然笑道:“我最喜歡永黎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樣子。”她乖巧地答:“好,阿言想永黎是什么樣的,永黎就永遠是什么樣的。”
那是瑾言并不知她與他根本無法共存,他只望永黎永遠是一枚青澀的梅子,掛在枝頭,不必落進塵埃。那日瑾言回到自己宮中,生母淑妃坐在花廳里品茶,儀態端莊地笑著問:“和永黎公主一起去玩了?宮中皇子那么多,她就愛黏你一個,誰都看得出她喜歡你,言兒,你喜歡她嗎?”瑾言深知母妃并非表面那么和顏悅色,死在她手里的人不知有多少,他小心翼翼地說:“父皇說永黎是妹妹,在宮中無依無靠,要我們和她多親近一些而已。”
淑妃把兒子所有細微的表情動作都收入眼底,她從一個小門戶出身的官家女兒爬到如今位置,察言觀色的功夫爐火純青,瑾言以為的天衣無縫,在淑妃眼里其實漏洞百出。
最近皇上有意要選立太子,瑾言和皇長子瑾崇卻是最被看好的兩位,瑾言沉靜,聰慧,騎射狩獵,學業功課都是最好的,可惜極為低調,威儀不足;皇長子瑾崇是皇后之子,雖各方面不及瑾言,但器宇軒昂,母家實力雄厚,若是按立長不立幼的老規矩,瑾崇成為太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淑妃知道瑾言對皇位沒有執念,但她不一樣,后宮爭斗不比沙場血濺仁慈,這些年她沒有一天過得安心,為了自己,她怎么也要把瑾言推到太子的位置上。
她放下茶盞,說:“既然你與永黎只有兄妹之情那就好了,皇上對永黎的好誰都看的出來,那可不是對女兒的好,什么珍稀玩意兒都給她,也許過幾年永黎十八歲了,就會把她收進后宮吧。”
說著看了臉色發白的瑾言一眼,端起茶盞,吹開浮起的茶葉,緩緩道:“若真有這么一天也不必吃驚,反正本來就沒有血緣關系。更何況這天下間的所有東西,又有什么是不能屬于皇上的呢?”
話說到此,聰明人大家都明白,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須爬到那個至尊的王座上去。
本該是金秋的九月,漠北戰況卻極為緊張,半月前探子回報胡人有一只百人隊伍在偷偷靠近,大將軍馬上調派出一支精兵奔赴抵抗,但這只兵馬卻沒有回來,像憑空蒸發了一樣。探子又回報附近發現胡人蹤跡,大將軍派出第二支隊伍,也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大將軍驚疑之下決定按兵不動,就在這時,一支胡人的精銳部隊突然襲擊了巡視的隊伍,大將軍一怒之下派出第三支隊伍,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這支隊伍依舊徹底消失在漠北的風沙中。此次大將軍不顧眾人相勸,親身披甲上陣,率領一支精銳連夜出擊。
大將軍出征后的第三天深夜,阿巖被叫到了商議軍情的帳中,他還沒走近軍帳,就已經感受到那股緊繃得幾乎要爆發的壓抑氣氛。這時候作為皇帝心腹的監軍正在好眠,而帳中卻聚集了各位真正憂國的將領,每個人臉上都是焦慮的神色,在帳中來回踱步,溫涵抱一把破琴坐著,神色叫人看不透。
阿巖身披輕甲,行過禮,然后立于帳中,頓時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軍銜不高,商議軍情乃機密,無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正當有人要責問,溫涵搶先說道:“是我叫來的,都坐下。”
溫涵做文人打扮,儒雅清俊,不過二十出頭,應該是最被軍人看輕的,此時卻沒有人反對他,雖然有人不忿,但還是一一坐下。
阿巖揀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剛坐下,就聽見溫涵說道:“朝中傳來消息,五皇子死了,罪名是擅闖后宮,驚擾了永黎公主。”
阿巖心中一震,啞聲問:“五......皇子是怎么死的?”
溫涵撥動琴弦,淡淡道:“放血而死。永黎公主想的法子,皇上下的令。把五皇子綁在碎波池中的白玉臺上,雙腕和腳跟各割一刀,讓血一直流,一直流到碎波池被染得一片赤紅。”阿巖死死咬住牙關,攥緊的拳頭不停顫抖,五弟......他的五弟,生性率真,無意權勢。他出生時他還抱過他,襁褓中的嬰孩白白嫩嫩,眼仁黑得發亮,被他一抱就笑,想當年他瞪著大眼,言之鑿鑿地說,若二皇兄想當皇帝,我就給你當大將軍,殺敵四方!
阿巖忍著眼眶發熱,又問:“那他因何而死?”
溫涵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永黎公主要夷平二皇子瑾言以前所住的清平宮,五皇子堅決反對,才有了闖宮一事。”
他又悲又恨,第一次如此希望自己還在宮中,可以直面質問她,五弟今年才十六!永黎,二皇子已經死了,五弟不會和你爭什么,他還只是個孩子,你為何要下這么狠的手!
漠北荒蕪之地,陰氣漸重露凝而白,絲絲的寒意伴隨著溫涵的話語,讓他四肢百骸冷的發麻。這時在座有人嘆了一聲:“如今太子愚昧,為求自保一昧奉承討好永黎公主;三皇子性格剛烈,兩年前因行刺永黎公主被賜死;四皇子早夭,如今五皇子又......宮中就只剩下未滿周歲的六皇子......誒,若是二皇子還在就好了,只可惜......”
話音未落,所有人都不禁點頭附和,溫涵接著說:“此事還未了,永黎公主見了血池很高興,又得了一條預言。”他頓了頓,“她說‘天佑我朝,必退胡人’,皇上聽了很高興,下了圣旨要我軍必須在入冬前打一場勝仗以示天威,可大將軍至今未回,情況不容樂觀。”
帳中一下沉寂下來,溫涵突然問阿巖:“仁勇校尉,你有什么看法?”
阿巖按捺下翻涌的情緒,沉聲道:“此事蹊蹺,那探子必然和胡人有勾結,用假消息引誘我軍出擊,然后埋伏突襲,大將軍察覺不對按兵不動,胡人故意現身滋事,再誘惑我軍。所以我建議先殺了那探子,再派一支隊伍出發。”然后,他像是下了決心般,說:“大將軍于我有恩,若各位不嫌棄,我愿意率領這支隊伍。”
許久,帳內仍舊無聲,只聽見琴弦“咚”的一聲,溫涵說道:“好。”
三·霜降
九月中,寒氣肅凜。
瑾言曾問過永黎,父皇滅了她全族,又那樣對她,為何她竟然不恨?
那是他們正擺脫了宮人,偷偷摸摸地蹲在御花園某個偏僻的地方,在一棵梅子樹下奮力挖坑,把剛封口的青梅酒埋進去。
永黎原本埋頭刨著土,聞言抬頭說:“什么是恨?小時候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被逼著看那些東西時,也會難過,會很不舒服。”頓了頓,又說,“可是,一想到阿言,就覺得,這些都是可以忍耐的。”
這時永黎已經有了少女纖細柔美的輪廓,瑾言看著她,突然有些出神,正想伸手替她擦去泥跡,就聽見她驚呼了一聲。
牡丹紅的宮裝,不知何時被勾破了,永黎捏著袖子上的一根線頭,好奇地一拉扯,那根線頭嗖嗖地被扯成很長一條,永黎覺得好玩,不斷的拉扯,瑾言看著她一臉新奇意外的表情也覺得有趣,便不去阻止。
結果冷不防被她抓住了手,把那條紅線纏到了他手指頭上,一圈一圈地繞。
“誒,你干什么呢?”
“我聽宮女們說,兩個人之間若是綁了紅線,就一定能在一起。”她認認真真地繞著紅線,表情無比虔誠,“永黎想和阿言過一輩子,所以要用紅線綁著你。”
瑾言被她說得心中一熱,夕陽艷麗的余暉中,兩人雪白的臉頰上都落了一層薄薄的紅暈,瑾言低頭看著她專注的模樣,輕聲道:“永黎,我會當上皇帝的。”
永黎的動作頓了頓,定定看著他們之間的那條紅線,突然說道:“是,阿言會當上皇帝的。”見瑾言一臉不在乎,永黎認真的說:“我說的事情都會是真的!”
“好,好,那承你貴言。”瑾言笑著拍拍她的頭頂,雖然覺得她也許只是隨口說說,卻仍為此感到高興,就好像彼此間許好了承諾。
那天埋下的青梅酒,本來是打算冬天時作為給皇上的壽禮,但皇帝大壽當日,永黎一身紅色薄紗舞衣登場,恰到好處地袒露著少女柔嫩的肌膚,雪一樣的膚光從薄紗底下透出來,叫人心癢難耐。
滿朝文武,嬪妃云集,永黎公主在宴席中翩翩起舞,她柔軟地扭著腰肢飛快旋轉,一圈又一圈,輕薄的紅紗漫天飛舞,裙角墜的鈴鐺響個不停,伴著她咯咯地笑聲,仿佛快要飛起來的仙女,好看的叫人移不開眼睛,只是隱隱的,有種冶艷的邪氣。
她轉著轉著,突然一頭栽向皇帝的懷里,皇帝摟著她,像摟住一只小鳥兒,她笑得花枝亂顫,一身香汗淋漓,皇帝的眼中無法掩飾地露出欣賞與渴望的目光,叫滿座的大臣妃嬪都變了臉色。
皇帝逗著永黎,問:“我的好永黎,舞跳的太好了,給你什么賞賜才好呢?”
她咯咯地笑道:“永黎想看蓮花,要看滿池的紅蓮。”
而他坐在席間,不敢相信地看著一切,被紅線纏過的那根手指,像被勒緊了一般痛起來。
處死了探子,阿巖的計劃在夜里行動,他要了二百精兵,臨行前溫涵指著其中一個特別醒目的高大男人說:“那是我安排給你的副手,他是個不怕死的。”
阿巖看過去,認出是那晚喝酒時口出狂言,左眼有疤的男人。
溫涵說:“他叫安易,是賢妃的親弟弟,本是皇城衛軍的一個將領。賢妃被害時他冒死反抗,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姐姐死在眼前,臉上的疤也是那時留下的。永黎公主說他悲痛欲絕的樣子好看,皇帝便開恩發配他到漠北充軍,但我看,他情愿那時和賢妃一起死了。”
阿巖問:“漠北軍營中還有多少人深藏不露?”
“不是深藏不露,而是......”溫涵手指豎在唇邊,聲音極輕說,“藏龍、臥虎。”
阿巖沉默地看他一眼,翻身上馬。
出了城門,阿巖命令安易帶全部人前進,他只帶數人跟在后方。兩人分頭行動,安易的隊伍果然很快就遇上胡人的散兵,安易假裝中計追上,來到一座廢棄在大漠中的小城。
阿巖遠遠看著安易追著胡人散兵逃進城中,原本空無一人的城墻上突然冒出一群胡人,他們關起了城門,將所有人馬困在城中。
城中傳出兵戈相擊的聲音,然而胡人的部隊人數并不多,但占據了守城優勢,沒多久廝殺聲逐漸平息。
阿巖知道安易遵他囑咐,若是被困不需奮力反抗,以保存戰力為主佯作投降。同時他立刻派人帶口信回去稟報大營,自己帶著其他人潛伏,伺機吧出來巡查的胡人士兵射殺。等到夜幕降臨,另一隊人馬帶著阿巖口信中提到的物件偷偷前來,而遲遲不見探子歸來的胡人也開始騷動不安。
阿巖命人把一個個灌滿油的小陶罐丟向城頭,不容胡人回神,鋪天蓋地的火箭接踵而至,埋伏已久的漠北軍猛然殺出,遼闊寂靜的大漠上,頓時殺聲震天。
城內被困的士兵聽見動靜,里應外合,極快地擊潰了這支胡人隊伍。
城門大開,安易扶著大將軍凌穆走出,凌穆受了傷,但并無大礙,當他看見城門外站著一身戎裝的阿巖時,身體猛一顫,卻終究沒說什么,徑自上了馬。
跟隨在后的是幸存的士兵,他們面帶倦色,卻掩飾不住幸存的狂喜。深秋夜里寒氣肅凜,凝露成霜,但阿巖看著欣喜的士兵,竟也不覺得冷了。
這些豁出性命守衛江山的士兵,他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活著回家吃上一頓熱飯,抱一抱襁褓中的孩兒,過安定的日子。可如今朝廷苛稅,貪官橫行,世道昏黑,若戰死,那是為了什么而死?若活著回去,等著他們的只會是另一種絕望。
這三年來,他到底在固執什么?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為她,值得嗎?應該嗎?
他猛然收緊了五指,體內,皇族的血在翻涌。心底有聲音在叫囂,你是展翅的大鵬,而非折翼的鷹隼!
凌穆領著先前失蹤的隊伍凱旋歸來,大大振奮了軍心,那一夜漠北軍的歡呼響遍大漠。凌穆帶傷與溫涵在軍營中談論許久,上書一封捷報送回皇城,只簡單提到軍中有后起之秀,乃國之福氣,其余并無細述。
之后阿巖被提拔為昭武校尉,安易為昭武副尉。
而此時深秋已過,隆冬將至,胡人大軍繼續逼近。
夏末有妖姬妹喜,愛聽絹帛撕裂之聲,那時絲綢極為貴重,一匹價值千金,皇帝桀便命人收羅最好的綾羅綢緞,在妹喜面前一匹一匹撕開,只為博她一笑。
永黎公主要的蓮花雖然不比絹金貴,卻比絹帛要難得多。那時正值初冬,舉國上下根本找不出一株蓮花,更何況色澤純正的紅蓮本就稀少。南方晚冬,皇帝命人搜羅蓮花快馬送來,良駒跑死不少,送至宮中的蓮花依舊不和永黎公主的意。
有大臣看不過眼,進言道,要讓紅蓮在冬季開花乃不合時宜之事,何苦逆天而行。
永黎公主聽聞后,笑盈盈對皇帝說,正是以為不合時宜,才顯得皇上對永黎格外疼愛啊!
那時他與大皇子一派正斗得激烈,可聽聞此事后還是冒險去見了永黎,勸她不要無理取鬧。
永黎一身艷麗的紅衣,坐在奢華的大殿之上,卻像個頑劣的孩子般不依不饒,嘟著嘴道:若是有心,花總會開,他們只是沒有全心為永黎辦事!
皇帝為了讓永黎高興,下旨宮中大舉改造,要引溫泉水入池種植蓮花,眼看這樣下去只會勞民傷財,瑾言獻計,讓巧匠用紅綢趕制出精巧的蓮花,漂于水上,隆冬時節放眼看去,滿池紅蓮,倒也真是十分賞心悅目,連皇帝都夸贊不已。
正當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時,永黎公主顰著秀眉,悶悶不樂:二皇兄果真有心,可蓮花雖好,色不夠正。她黑白分明的眼珠轉了轉,突然燦爛一笑,拍手道:永黎聽說,古人鑄劍,若想造出好劍,要以人祭之。
此言一出,頓時滿朝嘩然,正直忠義之人自然是絕不肯做這種事的,但朝堂之上從來不會缺少奸臣小人,皇帝被美色和讒言迷昏了心神,下令要選出年歲正好的少女,用血染蓮花。
瑾言又硬著頭皮提議,若永黎公主執意于此,那不如用死囚之血,不必濫殺無辜。
永黎公主杏眼圓瞪,哭著說,死囚之血骯臟污穢,會玷污了她的紅蓮。
最后,在皇帝默許下,奸臣獻上百名芳華正茂的貌美少女,用她們的血染就了成千上萬朵紅蓮。
瑾言永遠忘不了那年冬天,千鯉池上搭起了奢華的舞臺,銀裝素裹中,池里血染的蓮花灼灼,白雪紅蓮,仿佛是雪里燒起了一片烈火,永黎在臺上起舞,凄艷、絕麗、極美,也極殘酷。
觀者無不心醉神迷,卻又心寒不已,永黎公主一舞停歇,突然朗聲道:“蘄州懷王有異心,不日必反。
說罷,她似是隔著重重紅蓮向瑾言投來一瞥,他頓時覺得渾身冰冷,好似重來沒有認識過眼前之人。
從那一日起,皇帝下令,各州各郡,每年需獻少年少女數名,供永黎公主祈福。此令一出,舉國震驚,天下不復安寧。
四·小雪
十月中,天地變而各正其位。
漠北即便是初冬,也是很冷的,還未下雪,呼嘯的北風已經讓人感到寒冬的冷酷,茫茫大漠更添蕭瑟。
立冬前雙方交鋒數次,勝負各半,漠北將士雖仍固守關口,但異族也在以緩慢但不容置疑地步步逼近。漠北大部分軍力已經離開城內迎擊,駐扎在大漠的最前線,阿巖自出謀救回大將軍后,又屢次作為前鋒在敵陣中殺進殺出,浴血而歸,不知不覺在軍中名聲大噪。
別人都認為他一腔熱血為國殺敵,才如此彪悍,但安易卻曾生氣地對他說,我以前便知你是個不要命的瘋子!但你現在身為將領,為何反而更不愛惜自己!
阿巖無法回答,安易看出了他并非勇猛,他只是想尋死。以前,他愿轟轟烈烈的戰死沙場,也不要死在那些揮之不去的回憶里。
現在,他的野心在躁動,滿腔烈血無處發泄,他怕那些回憶再也困不住自己。是夜,阿巖被召至大將軍帳中議事,但軍帳附近卻靜悄悄的,并無一人護衛。
他疑惑著進去,只見溫涵披著厚厚的大襖在烤火,頭也不抬的說:“胡人最近攻勢迅猛,是想趕在大雪冰封前占據最有利地形,皇上曾與胡人約定,冬至到開春期間定為休戰期。所以,明年開春便是生死一役。”?
阿巖答到:“凍土加上嚴寒確實不宜作戰,休養生息對我軍亦有好處。不知軍師為何憂心?還有......凌大將軍呢?”?
溫涵卻說:“我們的士兵都是捍衛國境的錚錚漢子,他們流著熾熱如銅汁般的熱血,但其實他們也會怕,怕胡人,怕戰死,怕無法歸家。他們義無反顧的來到戰場,無非是為了讓家人過上安樂的日子。但即便擊退了胡人,回去后真能太平安逸的過一輩子嗎?” 他說著,眼神看了過來,火光在他眼里跳動,阿巖回望他,等著他把話說下去。
?溫涵慘然一笑:“朝中傳回消息,永黎公主說想看兩軍對壘,想聽兵戈相擊之聲,想看戰場是什么樣,想知道血流成河,尸橫遍野是什么樣。皇帝召集了一些市井之徒冒充軍隊對戰,卻被永黎公主看出他們并無肅殺之氣,哭鬧著要看真正的軍隊對戰,于是......”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心灰意冷道:“皇上便真的從皇城衛軍中選了兩營精兵,命他們在城外彼此廝殺!那些士兵......他們昨日還是可生死相托的戰友,今日卻被迫敵對!兩營統領下跪求情,卻被砍頭,尸體掛在城樓,揚言誰不遵從圣旨,掛在墻頭的就是他們的家人!可憐數千精兵,白白葬送在她一時歡喜之下!” 阿巖臉色煞白,溫涵平日很少有情緒,此時卻真情流露,句句正中他的心思。?
溫涵聲音嘶啞地喊:“他們的血應為江山,為了天下黎民而流,而不是為討好一個如此歹毒的女人!” 阿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又一句都說不出來,他不敢想象那個荒謬的戰場會是何種慘象,手刃同胞該是何等的慘痛!他的心早就冷了,從他離開那座輝煌的宮殿,離開她時,就成了一塊冰,而現在聽到的事,則像無情的巨石砸來,讓他粉身碎骨般劇痛! 父皇已經瘋了嗎?她呢?她也瘋了嗎?天下蒼生,在她眼里是否都不過草芥?
?這時,溫涵也勉強冷靜下來,胸口卻依舊起伏不已:“大將軍不在,是去安撫軍心了。可是......又有何用?士兵們不知自己為何而戰,是為了屠殺我們同胞,親人的昏君和妖姬嗎?那與把江山拱手讓給胡人有何不同?都是落得個家破人亡,尸骨無存的結局。”
?阿巖全身顫抖,閉了閉眼逼自己冷靜下來:“你今夜單獨約我至此,就為了說這些嗎?” 溫涵突然一撩衣袍,直直就朝阿巖跪了下去,行叩拜大禮,朗聲道:“微臣參見二皇子殿下!”
?阿巖面色驟變:“二皇子瑾言早就死在宮外,冒認皇子乃死罪,阿巖擔當不起!”
?“微臣斗膽,私自從殿下帳中搜出了皇子令牌。” 阿巖聞言一驚,脫口道:“胡說,令牌我向來貼身收藏,豈會......”話音未落,便聽見帳外一陣鐵甲碰撞之聲,然后是無數人齊聲高呼:“漠北眾將士,參見二皇子殿下!”?
阿巖連忙掀起帳簾,只見外面不知何時黑壓壓地跪滿了將領與士兵,火把將四周照得火紅,他看見大將軍凌穆跪在最前,然后是各位將軍,一眾校尉,安易,甚至連監軍也在列,再遠些,是密密麻麻的漠北士兵,數十萬人匍匐在他跟前,俯首稱臣。
?阿巖——瑾言自知中了溫涵的圈套,他剛才說的話已等同承認自己身份,他被這氣勢震得說不出話來,只得沉喝一聲:“凌穆,三年前你答應過我什么!”?
無邊的肅靜中,凌穆應聲道:“回稟殿下,三年前,末將奉命出征漠北,在皇城郊外見到身受重傷的二殿下,天家血脈命不該絕,末將救回殿下,發過誓不會從末將口中透露殿下身份,但......”?
“但若是殿下自己說出身份,那就與大將軍無關,此事都是微臣一人的主意。”
身后,傳來溫涵不亢不卑的聲音,“今皇帝昏庸,又妖姬迷惑朝堂,奸臣當道,百姓苦不堪言。二皇子的睿智英勇我們看在眼里,漠北三十萬將士,愿把性命交付殿下,助殿下登上帝位,重整朝綱,換天下蒼生太平!” 溫涵話音一落,眾人又齊聲高喊:“愿為二殿下效鞍馬之勞!”數十萬人同聲高呼,斬釘截鐵,包含著無比沉重的決意與期盼。
阿巖咬牙道:“你們......這是要挾我謀反!”
?“末將等并非要挾殿下,而是......”凌穆抬頭,又重重扣下,“望殿下能救漠北三十萬性命,也救天下蒼生,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阿巖只覺得可笑,他從手握一切,到一無所有,如今卻又數十萬兵權在握,這世間好似真有命輪回轉不息,逼迫他一路走來。
?他說不清自己此時到底是何種心情,只覺得心跳如雷,又如震天的戰鼓。無數人的臉在他眼前走馬燈般出現,曾經溫厚的父皇,童言無忌的五皇弟,母妃殷殷囑咐的臉孔,宮中嬉戲打鬧的小宮女們......然后又是窮街窄巷里瘦骨嶙峋的饑民,疲憊不堪的士兵,在酷刑中垂死掙扎求饒的無辜少女......?
他猛然覺得,他已經想不起永黎的樣子。 這讓他眼前一黑,差點就要摔倒,還好溫涵及時攙扶住他,他緊緊閉上眼,緩了緩勁。當他再睜眼時,眉宇眼神,舉止氣勢,無一不宣示著天家威儀。
“都起來吧,別跪著,進帳議事。”瑾言說罷,轉身走入帳中,也再管帳外連綿不斷的高呼聲。
永黎公主嗜血,嗜活人的血。她只有見了人血才會說出預言,皇帝認為這沒什么大不了,奴才宮女的命在他看來并無價值,他是天下的至尊,那天下人的命就都是他的,他叫他們死,他們就不能生。天下所有人都在說,皇帝中了妖術,已經瘋了,他不僅傾盡國庫地寵愛永黎公主,還縱容永黎公主濫殺無辜,以人命取樂。
一開始還有忠直賢臣冒死進言,可是殺著殺著,朝堂上便再也聽不到任何人說永黎公主一聲不好。永黎公主喜歡熱鬧,宮中每日都舉行盛大的宴會,歌舞不斷,絲竹樂聲飄至宮墻之外,卻不能為饑餓和恐懼的百姓帶去任何安慰。永黎公主喜歡鮮血,皇帝便任由黎民的血把漢白玉石階沖刷染紅,人命如同牲畜般不值一文,曾經莊嚴肅穆的皇宮,如今籠罩在殘暴和殺戮的巨大陰影中。
快十八歲的瑾言比誰都痛恨這一切,可笑的是,竟正因為他與永黎自小交好,擁立他為太子的呼聲日漸高漲,眼看瑾言勢力如日中天,大皇子恨得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生母淑妃日日坐在宮中刺繡,也看不出她是喜是憂,瑾言卻無法再忍受著一切,他始終認為是這吃人不吐骨的皇宮害了永黎,只要他們出了宮,什么都會好起來的,永黎還是以前的永黎,是那個天真爛漫,如梅子般青澀的純潔少女。
在太子冊封大典前夕,他連夜找到永黎,問她愿不愿意和自己遠走高飛,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他說,你在我手上纏過紅線,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分開。我們到南方找一個有水的小鎮隱居,春天摘梅釀酒,埋在河床之下;夏日搖著輕舟采蓮,結網捕魚;秋日把埋下的酒挖出,賣一半留一半,等到冬天,一起偎著小火爐喝著酒,若是醉了,就一起打了盹......他可以拋下一切帶她走,他可以用皇子的尊榮,用唾手可得的天下來換他們一生安寧廝守,那時他不再是二皇子瑾言,她也不是永黎公主,她可以喊他阿言,他就喚他的小名兒......她笑盈盈地聽著,仿佛聽得入了神,然后點了點頭。?
瑾言欣喜若狂,他絲毫不懷疑她的誠意。他開始著手準備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最快的時間內準備好,可是他太大意了,也許是想著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忘記了自己身后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大皇子。
?他安排好一切,約永黎在最偏僻的北宮門前等,到時他就用皇子的令牌開門出去,私奔的路線他也計劃好了,連迷惑追兵的方案他也準備充足,就只等永黎來到他面前......
?約定的時間到了,永黎是來了,可她還帶著父皇來了,父皇能來,那自然還有更多人來了,其它的皇子公主,數不清的宮女侍衛,數不清的眼睛看著他,嘲笑的,失望的,驚訝的,惋惜的......各種各樣的目光,刺得他渾身發冷。 唯獨永黎依舊笑得甜絲絲的,一副心無城府的樣子,說:“二皇兄,你說要帶我出去玩,可是只有永黎一個人多可惜啊,所以我就把大家都叫上了!”
?父皇面色陰沉,大皇子得意洋洋地甩出一沓證據,正是他制定的逃亡方案,還有他名下的錢財流向。 不用說,皇帝震怒,他最看重的兒子要帶著他最寵愛的少女私奔,簡直就是最大的蒙羞,皇帝不管淑妃的苦苦哀求,當即下令賜死瑾言,并改立大皇子為太子。
?這時永黎從皇帝身后探出頭來,天真的說:“你要殺二皇兄哦?永黎還沒見過二皇兄的血呢,皇上,你讓永黎動手嘛,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淑妃發鬢散亂,指著永黎厲聲道:“你這個妖女!言兒從小待你那么好,你、你居然如此蛇蝎心腸!” 然而淑妃話未說完就被拖了下去,瑾言跪在冰冷的青磚上,聽著母妃的哭喊聲越來越遠,緊接著,身體上傳來一陣劇痛,雪亮的劍刃穿過他的胸口,抽出,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痛,然后又是一刀、又是一刀...... 耳邊是永黎如獲至寶的拍手聲和歡呼聲,冰冷的劍刃不斷切割著他的血肉,可是劍刃再冷,也不及他的心如死灰般的冷,身體再痛,也不及他的心碎萬分的痛。?
瑾言身重數十刀,咬牙硬撐著不肯倒下,皇子尊貴的血染紅了城門的青磚,他絕望的抬頭,剛好看見她的臉,她今年十六歲了,是最璀璨的年華,一身華麗紅衣,手執仍滴血的長劍,盈盈立于月下,她那么美,宛如那一條雪里怒放的紅蓮,要把他燒成灰燼,她在笑,可她的眼睛沒有在笑。
?他含血而笑,不知是譏諷,還是凄然,對永黎道:“你的......預言......錯了。”
?我不能成為皇帝,我也留不住你。 “童言無忌怎可作真。”她搖搖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像是憐憫一般,低下頭,在他耳畔輕語,“我很早便知我們命數相逆,我與你,這世間只可存一人。”?
那一夜,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彼此眼中有千言萬語。 暈倒前,他聽見永黎對父皇說,把他丟棄在皇城郊外,讓他流血致死吧。父皇說了聲好,他萬念俱灰,再也撐不住合上了眼。
?他再次醒來時,已被出征的大將軍凌穆救起,凌穆說他很走運,這么多刀,卻沒傷到要害。他睜眼的一刻,對凌穆說,你要記住,二皇子瑾言,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是漠北一個最普通的士兵,阿巖。
五·立春
正月節,立,始建也。
溫涵認為,漠北將士在大漠駐扎多年,早已適應氣候與地形,而胡人一鼓作氣作戰至今,眼看休戰在即,正是最松懈疲乏的時機。
他們初次進犯到如此深入,糧草供應不能及時,而且他們世代在氣候溫暖的地方而居,不擅在冬天行兵,最適宜趁機一舉擊潰。
瑾言表示認同,但有人擔心這樣公然破壞休戰協議恐怕會落人口實,瑾言聞言,只是笑道,天下都快要換人了,還要協議何用!此話一出,贏得滿堂喝彩。
瑾言與溫涵制定策略,現在距離休戰期還有數月,他們的計劃決不能讓對方看出破綻,必須繼續保持進攻。瑾言讓安易帶領一隊幾萬人的隊伍繞過主戰場,偷襲胡人后方根據地,并聯合胡人部隊中的主和派戰力,因為路途遙遠責任重大,這對人馬必須馬上出發。轉投瑾言的監軍向朝廷呈遞假軍情,保證一切得以暫時在暗中進行。其他人繼續駐扎前線,勤加操練,為數月后休戰期的偷襲做好準備,另外只留一萬人留守漠北城關口,這一役可謂背水一戰。
數月后,大雪降臨,茫茫大漠染成一片雪白,宮中傳來太子得了瘋癲癥的消息,瑾言把密信丟在一邊,登將臺點兵。
底下鐵甲錚亮,發著凜然寒意,他沒有說話,只是接過一碗烈酒,緩緩地喝干,然后把碗摔碎在地,瓦礫與殘酒四濺。瑾言抽出佩劍,四周一片肅靜,只能聽見劍刃擦著劍鞘出鞘時發出的錚錚之音。他高舉起劍,劍尖指過每一個士兵,他看見他們炙熱的眼神在這片荒蕪的凍土上熊熊燒起,如燎原之火。
他說:“殺!” “殺——!”漠北十萬將士齊聲高呼相應,戰馬嘶鳴,戰旗迎著北風獵獵飛揚,足以撼動天地的戰鼓與號角聲中,無懼的將士們如潮水般涌向敵人的軍營。
?這注定是極為壯烈的一戰,他們的二皇子作為前鋒率先殺入敵陣,漠北將士們士氣高漲,殺了敵人措手不及,而溫涵事先安排好人在廝殺中不斷高喊—— 我們的皇子是英勇的前鋒!他是個不怕死的英雄,領著我們作戰!胡人!你們的王子在哪里!你們的王子又在哪里!是不是膽小的不敢出來迎戰!?
漠北軍的氣勢銳不可當,胡人的糧草營燒了起來,煙火直充云霄!胡人的王子被砍落下馬,漠北戰馬的鐵蹄從他尸體上踏過。胡人驚慌后退,卻又被從后方折返的安易軍隊,還有前來助陣的議和派殺個正著,將落荒而逃的敗兵殺個片甲不留。
長達三年的邊關抗爭,至此結束。
然而瑾言不能有松懈的時間,他留下凌穆統率漠北的戰事,自己則返回漠北城內,讓戰勝歸來的士兵與守城的士兵替換,然后率安易,溫涵,帶領這批休養生息過后,正斗志昂揚的士兵一路殺回皇城。
二皇子沉穩機智,為人仁厚,他的死曾是天下人最惋惜的事,如今他不但死而復生,還擊退胡人保衛了邊疆。可見二皇子才是著天下的主人!
這些傳言經由溫涵有意引導下,快速傳遍天下,百姓無一不感激而哭,高呼江山復興在望!
安易曾擔心的問溫涵,永黎公主有預知未來的能力,豈不是早就知道他們要起兵造反?溫涵聞言一笑,篤定的說,她雖然能未卜先知,卻不能左右勝負,更不能駕馭民心。
一路上,不斷有民間的起義軍和有志之士加入他們,原本只有一萬人的隊伍迅速擴充成聲勢驚人的大軍,他騎著戰馬所到之處,城門不扣而開,百姓和官員紛紛跪拜迎接,這支不斷壯大的軍隊勢如破竹,如同一柄利劍直刺天下最中心的位置。
雖然也有保皇軍組阻擾抗爭,但自古以來民心所向才是真正的王者。而瑾言又是正宗的皇族血脈,師出有名,縱然經歷幾場驚險的惡戰,他還是在開春之際抵達了皇城附近。
此時最麻煩的事情發生了,皇城地勢自古易守難攻,而皇城衛軍又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即便有安易這位前皇城衛軍領將在,也不見得勝算十足。
同胞相殘一事后,皇城的衛軍又何曾愿為昏君和妖姬與二皇子對立,可他們的職責是衛守皇城,忠義不可失。而瑾言也敬重他們忠心,他以前也在皇城衛軍中歷練,對這些人馬有同袍之心,也不忍下令攻城,雙方雖有對戰,卻都不盡全力,一直僵持著。
這時,有個衣衫僂爛的女子來到軍營要求見瑾言,說是有非常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二皇子。瑾言宣她入帳,才認出她是生母淑妃以前的心腹宮女。
宮女伏在地上哭到:“殿下,娘娘說她不愿意成為您的負累,在得知殿下起兵當日便自縊了,娘娘死前把此物交予奴婢保管,又冒死派人送奴婢出宮,交代奴婢若殿下哪天兵臨城下,要親手把此物交到殿下手上。”
?她遞出淑妃生前最愛的梳妝盒,瑾言打開一看,里面放滿精巧的香囊,他認得這是母妃的手工,想起母妃雖然狠辣,對自己又嚴苛,卻還是經常親手給他繡新衣。
瑾言早知道自己的起兵會為她帶來殺身之禍,但如今聽聞她竟然為自己毅然赴死,不禁頓感無比悲愴。?
宮女又說:“自殿下死......離宮之后,娘娘還是堅持為殿下繡香囊,不知不覺那么多了......”她頓了頓,輕聲道,“可是殿下,娘娘真正的心意,在這些錦囊之下。”
?瑾言一看,錦囊下,赫然是一塊可以號召皇城衛軍的令牌!這是淑妃作為母親,最后送給兒子的禮物! 瑾言緊握令牌,全身都在顫抖,已渾然聽不見四周高呼慶賀的聲音,他沖出帳外,遙望高聳的城墻,那之后,便是他出生和死去的皇宮,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都死在了那里!
他腦中一片發熱,他騎上馬,奔赴城門面前,高舉令牌,大聲喝道:“令牌在此!皇城衛軍聽令!打開城門!” 在一片沸騰聲中,這座堪稱銅墻鐵壁的堅固城關,終于為了迎接他的新主人,毫無保留的敞開了大門! 接下來,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門、熟悉的殿門,次第為他而開。
?瑾言帶著溫涵,安易和一只親兵從北門進宮,寶華殿、鳳和宮、天心園、碎波池......他依舊清晰的記得方向,他長驅直入,無人阻攔。 抓來年紀稍長的宮人一問,方知道父皇帶著永黎公主躲到了祭天的太和殿,宮人趴跪在地,說剛剛皇上遣散了后宮,要冊封永黎公主為新后。
?瑾言連忙趕赴太和殿,他想過很多次與永黎再見的場景,卻沒有想過再見時,她竟然把金釵從父皇脖子上緩緩抽出,又懶洋洋地、用素白的手指將血跡抹去。?
父皇捂住喉間的傷口,倒在一襲輕薄的紅裙下,臉上猶帶著死前沉醉的表情,鮮血滲透了她的裙擺。?
瑾言仿佛用盡畢生的勇氣般抬起眼,從滾著金邊的裙擺,到垂著珍珠的腰帶,然后是微微敞開,露出白玉般細膩肌膚的領口,就這樣,一寸一寸地看上去。 窈窕佳人,婷婷而立。金碧輝煌的大殿成了只為烘托她的背景,朱紅的柱,貼金的墻,正午的日光從殿門射入,殿頂中部裝飾精美的蟠龍藻井被照射的熠熠生輝,每一片精工雕琢的龍鱗流光溢彩。
?永黎,這個背負全天下人怨恨的妖姬,裹在光華之中,恬靜安寧地微笑,沒有半分邪氣,倒像是浴火的神鳥化身,凜然華貴,一直在候著可以馴服她的人。
?瑾言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她長大了。變得這樣美,整個天下都會為她傾倒過來吧?就像他的父皇一樣,即使賠上一座江山,賠上一條性命,也在所不惜。 算起來,她今年十九了吧?卻還做公主打扮,頭上戴著金鳳振翅的頭飾,這可是皇后的發飾呢,這一身紅衣,莫非是她的嫁衣?而她鬢邊裝飾的翡翠,卻怎么也不如當年她插在發間的青梅,來得碧綠好看。 她嫣然一笑,壓了壓有點亂的發際,娉婷地向他走來,安易連忙抽出刀擋在他們之間,被瑾言揮推。
?“阿言,皇上好壞啊,突然撲上來親永黎,永黎嚇了一跳,不小心用釵子刺了皇上呢。”她溫順地跪在他腳邊,言語天真,一點都看不出三年前在北門亂劍刺他的模樣,好似時光瞬間倒退到那一年,他們初見。
?“這是弒君的大罪,妖女永黎,行刺皇上于朝廷之上,乃死罪,殿下,請你務必親手砍下這妖女的頭顱,為皇上報仇。”溫涵冷靜地提醒他。瑾言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劍居然有這么重,他幾乎無法把它從劍鞘中抽出。?
聽見寶劍出鞘的聲音,永黎卻好像松了口氣般,抬起頭,柔柔一笑,瑾言呆了呆,這是他從未見過的笑容,溫婉優雅,過去十多年間,他從未想過總是孩童般天真的永黎,竟然也會有這樣的笑容。?
她說:“阿言,你看,我的預言是對的。” 她說,阿言想永黎是什么樣的,永黎就永遠是什么樣的。 她說,阿言會當上皇帝的。 她說,我們命數相逆,我與你,世間只可存一人。
?剎那間,一些零碎的片段斷斷續續地拼湊起來,他當年為何剛好被丟在凌穆出征的必經之路上?又為何身重多刀卻沒有死?凌穆說過他很幸運,每一刀都避開了要害。而他在漠北歷練時,又是誰不動聲色的替他除掉了所有能與他相爭的皇子?而皇城衛軍的令牌父皇一直貼身攜帶,他的母親真能憑一己之力拿到嗎? 他殺入皇宮禁地,但若父皇不死,即使他血脈純正,戰功赫赫,坐擁軍心民心,他始終只是皇子。要登上帝位,必須手刃父皇,從此背上弒父謀反的罵名。 可是,永黎替他殺了父皇,一切變得名正言順。
細細想來,這一切,竟是早被布下的一個局。只為替他負起天下的罵名,為他建立起最鞏固的根基。
?瑾言不知她此刻在想什么,是想起小時候那個一臉焦急站在樹下,總是伸直了手等著她從樹上跳下的那個少年嗎?是想起每次她從噩夢中掙扎醒來時,都會看見的那張關切的臉嗎?還是想起即便一身是傷跪在血泊里,卻依舊不屈不撓地仰頭與她直視的那雙眼睛? 那一夜,也如同現在一般,他們四目相對,目光交纏,彼此有千言萬語,往后,卻將是生死無話。?
“殿下,您是在猶豫什么?”溫涵問他。
?“殿下,請立即誅殺此女!”安易催促他。?
父皇已死,他眾望所歸,皇位觸手可及,只差一步,最后一步,最重要的一步。 他必須做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他必須殺了永黎,親手砍下她的頭顱,以昭示天下,平定民憤。 如果永黎真如傳聞中殘虐無情,他絕不手下留情,可為什么,事已至此,才讓他知道這之中有重重誤會,才讓他明白這一切全都是錯的!
?“這便是最后了......”永黎喃喃自語,目光澄明。
?瑾言的手在抖,他快要拿不住劍,但到了這里,他已身不由己,他身后,天下的人都在看著他、等著他,他無路可退。
?溫涵猛然跪下,大喊道:“皇上!” 緊接著安易也跪下了,仿佛火藥的引子被點燃了一般,所有人都跪下了,伏地的人群像蕩漾開去的潮水般連綿擴展,震天的呼聲回蕩在肅穆輝煌的皇宮中——“吾皇萬歲萬歲萬萬!” 他想成為皇帝,是為了能和她在一起。她想他當上皇帝,僅僅只是為了實現他的愿望而已嗎?若真是如此,那他和她,到底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瑾言顫聲問:“若當年我說我不要當皇帝,是不是......我們能有不同的結局?”
?永黎莞爾一笑:“阿言,這世間,本來就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你......還有什么話要告訴我?”他仍不死心。?
她歪頭想了想,說:“那年我們埋下的青梅酒,還沒挖出來呢,我死后,你能替我嘗嘗是什么味道嗎?”?
“能。”他哽咽著回答,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發,就像他們小時候,他也是這般哄著她,“我會記得的,還有嗎?”
?“我想再聽聽你叫我的名字。”她合上眼,“讓我聽著你的聲音上路吧。”?
他兩手并用,握緊了劍,溫柔的喊著他,就好像那時她每夜從噩夢中驚醒,都有他這般喊輕喊著她的小名。 “青青。”
“阿言。”她合眼應道,嘴角帶笑,一如當年兩小無猜似的俏皮,“阿巖。”?
他劍已高舉,遲疑片刻,還是只能揮向她雪白修長的頸脖,鮮血噴薄而出。
他心頭上那一枚青青的梅子,終究還是落了地。
六·青梅
妾發初覆額,
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
繞床弄青梅。
沉重威嚴的鐘聲響起,吉時已到,天空萬里晴好。
祭天過后,焚香沐浴,龍袍加身,頭戴帝冠,瑾言終于一步步,走到那張雕刻著金龍騰飛的龍椅前。
他掀起衣袍,旋身在龍椅上坐下,抬頭,便把殿門內外一切收進眼底。紅彤彤的宮墻那么高,把藍天切成一塊塊的格子,琉璃瓦映著日光,明晃晃的。
一晃眼,他好像又看見當年四歲的永黎,嬌憨地站在宮中的長街盡頭,讓他眼前一亮,再也移不開目光,只得呆呆地看著她,然后看見她圓瞪著眼,脆生生地問:你干嗎一直看著我啊?
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可惜流光如電,韶華從不為少年留。
他不再是二皇子瑾言,他是君臨天下的新帝,文武朝城,宮人侍衛,宮外成千上萬的百姓,還有漠北數十萬的鐵甲士兵,甚至天下間數不盡的黎民百姓。此刻都匍匐在地,朝他所在的方向,高呼萬歲。
他已把天下握在手心,卻握不住他一生中最想要的東西。他最好的時光,已經永遠結在那一年的梅樹指頭,再不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