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鄉(xiāng)村晚上的八點鐘左右,天黑得就像鍋底,外面有時候只有青蛙的喧鬧聲,有時候只有對面村莊的狗吠聲。奶奶拿出一疊蟋蟋作響的六七個碗,放在灶沿邊,對我說:“叫你爸爸過來吃飯。”我飛快地穿過堂屋,來到爸爸的房間門前,白木門板上透出來的是煤油燈黃暈暈的光縫,那時鄉(xiāng)間停電是經(jīng)常的事,我透過門縫向里瞧,看爸爸在做什么,他坐在紅腳黑面的梳妝桌前看一本書。
“爸爸你在看什么書,好看么?”爸爸一般是不回答我,他總是把書放到抽屜里鎖起來,然后才轉(zhuǎn)過身來。“去廚房吃飯。”爸爸這才應(yīng)了一聲,吹熄了煤油燈,隨我走出去。爸爸越是不告訴我,我越是要弄清楚那個秘密。第二天天剛剛黑,我就做好了準備,早早地來到他的房間,他打熱水洗好臉,洗好腳后,又掏出鑰匙開鎖,鄭重其事地拿出那本書。原來是一本并不厚的書,淺黃的封面?!斑@是什么書呢?”“賢文,《增廣賢文》,是我在下畈爺爺那個灣里買到的。你愛撕東西,可不要動我的書,你要是撕了我的書,當心我打斷你的手爪子?!闭f完這些警告我的話,爸爸又認真地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低聲吟唱了起來:“……山中自有千年樹,世上難逢百歲人……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不信但看席中酒,杯杯先勸有錢人……”
我說:“你看書怎么要這樣唱呢,這樣不很好笑么?我在學校里上課文時可不是這樣的?!薄昂枚嗟淖治也徽J識,我是聽算命的瞎子那樣唱,聽熟了,記下了,買下他的書,唱著讀,才認識一些字……你看,你打擾我,這個字我又讀不出來。”我跑上前一看,那是一個很簡單的字,然后驕傲地告訴了爸爸,說得聲音很大,很自豪,也把那個字的意思告訴他了。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讀過一年書了,一天晚上,我興沖沖地拿著圓珠筆在手掌中寫上爸爸的名字,神氣地對他說:“爸爸,我會寫你的名字!”“真的嗎?會寫就好,讀書算沒有白讀。你會不會寫木貴的貴字,我在他家做了幾天工,工賬還沒有記,我不會寫那個字?!卑职痔统鍪终拼蟮霓r(nóng)歷本,每一頁的一側(cè)有空白的記事欄,他叫我把那個貴字寫上去,原后他照著寫,把賬記好。
爸爸是上門女婿,也是爺爺?shù)耐降?,他常年跟著爺爺在鄉(xiāng)間給各類人家做木匠活,做窗戶、飯桌、水桶、板凳、水盆等等日用品,在塑膠產(chǎn)品還沒有普及山鄉(xiāng)的時候,常常有人在快要天黑時找上門來,說他們家的樹木準備好了,請爺爺他們上門去做家具,或是做破損了家具的修理工作,家中急用。爺爺和爸爸都是沒有讀過一天書的人,兩人都不識字,我家也從來沒有一本賬簿,年底和人家結(jié)算工賬時,完全是憑雙方的記憶,雙方扳著手指來計算的。碰到厚道的人家,雙方總能說到一致上,有時碰到一些刁鉆的人,雙方的做工天數(shù)談不到一致,要是對方死命說是只有那么多天數(shù)時,爺爺一向慷慨大度,常常說:“你說這么多就按這么多算吧,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爺爺?shù)哪窘呈炙嚭秃竦朗怯幸欢ㄖ龋蠖鄶?shù)人家是不會故意少算工錢的,除非是雙方因記憶方面的原因而出現(xiàn)差錯,對于這種情況出現(xiàn)的差錯,爺爺是從不計較的。如果對方有過一次故意不認賬的情況發(fā)生,下次再請爺爺做工,基本上是請不到的,哪怕那戶人家飯菜做得再可口。不過,開口不說人家的壞處,好像是爺爺堅持了一輩子的原則似的。
爸爸的記憶力要好很多,因為這個原因,在收工賬的時候,他也和一些刁鉆的人發(fā)生了口角。他說,曾為了這事,在一次大禮堂開會時和人吵起了架,為避免這種情況的再發(fā)生,他很是想學文字,學記賬。鄉(xiāng)村做木匠生計,上半年做的工作,對方總要等到秋收后,賣了晚稻,賣了肉豬,或是賣了砍下的一垛硬柴之后,才有能力付報酬,爸爸覺得計賬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賬記得好可以避免吵架,對于爺爺?shù)墓ぷ鞣绞剑J為是不好的。爸爸常常說,爺爺一生不知白給人家干了多少工,有的情況下他是知道的,但他并不十分上心,對于敲開窮苦人家的門,上門討賬的事,爺爺是從來沒有興趣的,因為家里的飲食水平,比一般農(nóng)戶人家是要好一些的。
爸爸說,以前下畈爺爺也是沒有讀過書,祖上幾代都是窮戶人家,是愛惜書卻讀不到書的人家。輪到他們那一代,親兄弟有七八個,甚至更多,曾有十個之說的傳聞,可最終活下來的只有五個,他是老二。1966年爸爸由下畈灣挑著一床棉絮,和另一位師兄雄心勃勃地來到爺爺家里學木匠,爺爺看上了爸爸,后來爸爸就成了這個村子的上門女婿。爸爸五兄弟中的老四,在四歲剛有點懂事時,被本鄉(xiāng)藕塘村一戶慈祥的人家抱養(yǎng)了,老四受的教育最高,聽說讀到了高中。老三也是和爸爸一樣的情況,到毛咀村一個村莊里招親落戶了,這樣,原來的老屋里,只剩下老大和最小的弟弟和下畈爺爺、奶奶住在一起,這樣剛剛夠住。那間小土房子緊靠著山林,門前有一株枝葉茂盛的梨樹,爸爸曾帶我去摘過梨子吃,后來我一個人也偷偷跑過去爬梨樹了,路程不算遠,要是碰上和藹的下畈奶奶和爺爺在家里,準是有雞蛋和西瓜吃。
爸爸早年在下畈灣時,天天是放??巢瘢痪褪堑胶永锊遏~、捉泥鰍,他水性不錯,我由此沾了光,在他的帶領(lǐng)下學會了游泳。小時候爺爺奶奶是嚴禁我近水的,說水里有鬼,一聽到我下塘游水了,那是要抽一頓竹條子的,并說用竹條子鞭笞不聽話的小孩,傷皮不傷骨,是最合適的。
爸爸帶我去河里是我小時候最興奮的時刻,他會用剝?nèi)テさ陌咨珬顦渲l在河水里趕魚,捉魚,會在半干的稻田水溝里捉泥鰍,這些都是課本里學不到的知識。爸爸反對奶奶經(jīng)常去廟里燒香拜菩薩,認為那是迷信,他的這一觀點也一度影響了我,他只相信書上講的話。
很多年以后,我見過很多有名望有知識的人也到廟里燒香拜佛拜菩薩,也看了一些有名高僧的講座光碟,也和一些有修持的僧人作過深入交談,這使我改變了對佛教的看法,也許,佛和菩薩們所宣講的道理,才是科學中的科學呢。
那時爸爸的身體已不大健康了,也經(jīng)歷過許多不順利的事情。我給他帶回了很多佛教方面的音響資料,現(xiàn)在他對這類物品不反對了。晚上,在他那間白熾燈光照耀的房間里,我聽到爸爸一個人喃喃自語,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在懺悔:“……我身體這么不好,難道是與六十年代挖墳有關(guān)系?那時也是不懂得道理,也是上級安排干的……小時候捉魚,捉泥鰍難道也有罪過?是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