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門(六)
《消失的門》簡介:自小喪母的主人公文江,和父親關系一直僵持。一個冬天,幾乎在失去深愛的女友寶寶的同時失去了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弟顧風,自此生活不斷發生著變化。他總是做同一個奇怪的夢,后來又遇見一個和寶寶一模一樣的女生蕓蕓,一切似乎都有什么不對勁,周圍的人究竟和他的生活有什么關聯?那夢中的門又有什么深切的含義?他的生活和周圍人的生活到底會走向哪里?
1
第二天早上,我還模模糊糊地陷在夢里。就被手機鈴聲驚起。我以為是鬧鐘,艱難地翻身,拿起,正欲摁掉。卻隱約看見“李榮”兩字。
是李榮電話?我接起來,感到頭痛。
“還沒起床?”是他一貫的散漫語氣。
“沒,不是還早嗎?”
“你活在侏羅紀嗎?自己看看時間,10點了!”
“有事?”我問。
“看樣子……你有事吧?”他帶著狡黠的聲音說。
停了一會兒,我說。
“沒有。”
“那行,下午有空?老地方來,我有事和你商量商量。怎樣?”
“關于什么?”
“只說來不來?”
“嗯……”我無奈地答道,掛斷電話,翻身,繼續入睡。
無夢。
下午很快到來,我剛剛走進過去常去的那家餐館,準備吃飯。電話就響了起來。
李榮?我想了一會,突然記起來早上答應過他的事。
接了電話。他散漫地聲音傳過來:
“文江,還不來?這不是你的風格啊!”
“馬上……”我說完掛掉電話,往那家餐館趕去。
2
李榮,如果我記憶尚且不差,之前已經說過,是我一直來很好的朋友。他有種藝術家特質,為了配合那種特質抑或是為了產生那種特質,他特地留一種藝術家的發式:周邊的頭發都很短,整齊干凈,唯獨頭頂,扎了個馬尾,又細又短,向后伸去。他眉毛濃黑,嘴巴一圈胡子。無論隔得多遠望去,藝術家的氣息都像廁所的臭味一樣鮮明刺鼻。
李榮那人,我很是喜歡,坦率無遮掩。我們常常一起喝酒聊天。
開始時他在學校外一家培訓班教吉他和鋼琴。后來索性自己開了家琴行,收攏了一群愛搞音樂的朋友。我和寶寶過去常常去玩。
他常給我說大學沒意思――除了批量生產相同類型的人,消滅人的個性,動搖人的夢想之外,別無他用。他愛說:現代人,都圍著一個目的在拼命地飛跑,說白了那就是錢!全他媽為了物質生活,滾它的錢!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退了學,說要專心致志搞音樂!我說你這樣能成名嗎?他笑我迂……說什么都得做自己喜歡的,管什么成不成名!
我就喜歡他這樣罵罵咧咧。
3
“我的大畫家,開始擺架子了?”
后腳還沒有踏進門口,他的聲音就傳進耳朵。餐館里人已經不少了,他坐在過去我們常坐的那個靠窗角落,翹著二郎腿,嘴里叼著煙,儼然一個不良混混。
我指指他的煙,他無奈地將之摁進煙灰缸,熄掉。
“說吧,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感覺你不同以往。”他咳了幾聲,“菜都點好了。”
我坐下,他依舊這么直截了當。
“沒有。能有什么?找我來干嘛?”我說著。
“我們打算組一個樂隊。你給我們提供歌詞。”
“樂隊?”
“嗯,人已經找好了,就經常一起那幾個,你見過的!什么時候我們幾個聚一次。相信我們可以很成功!”他臉上露出期許的樣子,好像成功就掛著眼前,只需要稍稍抬手就會摘到。
菜上來了,我們一邊吃著,他一邊無比激動的談著樂隊的事。我忽然很羨慕他的快樂,很羨慕他一臉期許的樣子。天黑得依舊早,燈光照下來,讓他臉頰的輪廓顯得比平常更清晰。
我答應加入他們,我有什么理由拒絕呢?
后來我們吃畢,走到外面。
他問我要不要去琴行喝酒。我點點頭,我想喝酒,我已經身不由己地,愛上了酒精。
他的琴行主屋里,掛著許多把吉他,小提琴……這些用來出售,另有一套架子鼓,一架鋼琴,還有幾臺擴音器,平常都有好幾個人在上面敲敲打打。靠窗一個小圓桌,上面放茶水。他還有一個錄音室,是工作間,其中各種設備都很齊全。另外有一個主臥室,一個次臥。在我們看來算是中產階級了,我們常常笑要割掉他資本主義的尾巴。
我們就在主房里喝啤酒――度數偏高的那種。
“小玉姐呢?”小玉姐是他女朋友,劉謝琳那人離開她以后,他總是喝得醉醺醺的,喊著再也不碰女人這玩意了,結果不到一年,小玉姐出現了,這個女人長得不僅美麗,還溫柔體貼。比之于這樣的好女人,之前醉酒后的誓言又算得了什么呢?比屁不如——這是李榮的原話。其實小玉姐原名是楊瀟玉,只是大家都習慣叫小玉,顯得親切罷了。
“在學校寢室,今晚不過來。對了,寶寶呢?”他隨意脫口而出。
我怔了一下,像遭遇悶雷。即使知道他遲早會提及,我還是毫無防備。我本來不愿意再去提及,我想笑一笑打發掉他的問題的,可是握在手里的酒杯出賣了我。手在抖動,酒不受控制地灑出杯沿。
他望著我,眼睛里閃出一抹說不分明的東西,讓我垮掉。
“寶寶……不會吧?”他念叨著。
我點點頭,喝光酒。
“我也想不到……你們會分開。”
他沒再說什么,不斷往杯子里倒酒,和我一杯接一杯的干掉。
“我不會說什么安慰人的話,但是,兄弟我,陪你一醉方休。”喝醉時我聽見他這么說。
于是,幾個小時后,我又一次喝醉。
4
周一下午沒有課,我們樂隊幾個人去了學校西門外的西南春天大酒店。李榮說這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必須要去一個好餐廳。這個酒店裝潢特別好,一看就很貴,這是我們第一次來。大家都比較興奮。
和李榮坐在一起的自然是小玉姐,她今天穿得很美,頭發盤起,插了支精致的銀色簪子。
其余的我還算認識,有吉他手小軍,他一向很安靜,是一個有些靦腆,老實的人,他是小玉的弟弟,女友叫駱一雪,我們都叫她一雪,聲音甜美,是除李榮外,樂隊的主唱之一。鼓手是胖子,頭發染成黃色。貝司手是鷹哥,一個年齡比我們都大的人,成熟穩重,見得世面多。原本叫他做樂隊老大的,他硬是不答應,推給了李榮。
大家首先舉酒干杯,各自說了對樂隊祝福的話。一口干盡。
大家都很高興,開動筷子,吃吃喝喝起來。其次就是商議樂隊名稱,我們一邊吃一邊想,想了很多個名字,比如“爆炸樂隊,狂風樂隊,木乃伊樂隊,開拓者樂隊……”林林總總的,要么稚氣,要么搞笑。沒有意義。最后大家征求我的意見。我想來想去,不知道叫什么為好,隨口說了句:
“流浪者,怎樣?”
大家想了想,都覺得好,表示有一種蒼涼的味道,又不失灑脫。我本身沒什么意見。李榮就舉起杯子向我:
“敬我們的歌詞創作人!”
大家就都把杯子對著我,讓我一時不知所措。
吃罷,大家提出要去唱歌,我說你們專門唱歌的還去KTV干什么?
李榮只說了句:“陶冶情操!”
大家就都笑了。
我們找了個大包間,買了些飲料,啤酒,爆米花之類的劣質食品。
我不會唱歌,就在沙發角落里窩著,吃東西,喝酒。包間里的沙發一點也不軟,硬硬地硌著背。我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姿態,在那里像一條不安分的蟲子般扭來扭去。我縮在那里,一定像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
周圍的空氣里充滿喧鬧,每一粒空氣都在跳動,震顫,胡亂地到處奔走,讓這個本來就不大的空間顯得有些擁擠。不過這些并沒有打擾到我,我像是個縮在世界以外的生物體,一邊往嘴里漫無目的地塞著些食物,一邊觀看著周圍,腦子里還一邊熱鬧地想著許多事情。我突然覺得,人真是,很累……
現在應該還只是下午,五點過一點,不過在包廂里,就像到了夜里一樣。讓我突然有些分不清時間,在這些我以為的繁雜時間里,我的思緒和我的生活,正在顛倒混亂。
我終于想的累了,看著李榮正握著話筒,盡情地唱著歌。他的歡樂,激情,周身都是。小軍也特別興奮,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里灌酒,還不斷過來和我碰杯。他的女朋友看上去也很高興,不過小軍再喝時,她奪去酒瓶,讓他不能再喝,沖著他喊些什么――在這樣的音樂洪流里,說什么話都要大聲喊出來,不然就會脆弱地被洪流里的波濤擊碎。小軍張大嘴喊著:“什么啊?說什么啊?”他們就這么耗著,感覺很幸福。
我坐在沙發上,身陷一片喧嘩,兩眼空洞地望著大家。我忽然覺得李榮在叫我,我像個如夢初醒的人一樣望著他,好像在說:我剛剛正在做夢呢,沒聽到你說什么!
他把嘴巴靠近我的耳朵,依舊用喊出來的聲音說:
“文江,唱一首吧?”
我即刻搖搖腦袋:
“我唱歌難聽!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因為興奮而臉頰微微漲紅,眼睛里閃爍著極度的激動。他不再說什么,而是直接把我拉起來,塞了個話筒到我手里。其余幾個人也笑著要我唱一首。我拗不過他們,只好應了下來。舉起話筒覺得有些陌生,不適應。我在點歌的屏幕上滑來滑去,最后還是選了那首過去和寶寶都愛聽的歌曲。
音樂一響起,我就覺得有一些緊張,喉結上下不停的動了動。突然想起有一次,僅僅一次,和室友那些人一起去唱歌,覺得是一種折磨。音樂本來就大聲,脹的人難受。可只要一有人唱起歌來,大家,無論唱得來唱不來,都跟著吼叫。就如同往空氣里丟進一團團爆炸出聲音的炸彈,把整個空間都攪得混濁不堪。人們美名曰“釋放壓力”。和李榮們這伙人一起,不一樣。他們各自唱完一首才又輪著另一個唱。我很少唱,我一張喉嚨,那聲音就像不是自己發出來的一樣,根本控制不住,溜到半山腰去。
我一張口,喉嚨里那幾乎不屬于我的聲音就飄了出來。在嘴邊溜來溜去,我根本抓不住它們,更不要說讓它們按著這個調,依著那個調好好發揮。
我唱得一塌糊涂,就像我最近的日子一樣糟糕!可是大家都沒有露出什么嫌惡的表情,我也唱得很賣力,很用情。這是一首比較傷心的歌曲。我一邊唱著,心里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往外溢――恍惚被戳破了一個洞。
5
我們的樂隊,也許可以算上我吧!就這么組成了。在我剛剛經歷了失去與痛苦之后,忽然間降臨在了我的生活,帶著一些喧囂和突然,將我包圍。
流浪者?為什么要叫流浪者呢?是不是在這條年輕的道路上,我們都喜歡出發,喜歡用一種流浪的姿態去行走江湖?還是我們本來就像流浪的人一樣飄來飄去,年輕受傷的心靈居無定所?單薄瘦弱的軀體身無所依?
干嘛叫流浪者呢?我問自己。我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總之樂隊――我們的樂隊就這么組建了,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喧鬧歌聲里;在我還沒有從迷醉的酒精里走出來的時候;也在我尚不清楚過去的一切,該以怎樣的方式在我的身體里存在的時刻。
生活永遠在變,似乎變得絢麗多彩,卻也有些讓我看不真切。
流浪者?說實話,我喜歡這個無意間脫口而出的名字。我愛它如同小時候愛我的那架紙飛機,如同未來愛我自己的兒子。
最后我一個人,縮在KTV的角落里喝酒,我聽見我的喉嚨笑了笑,一種很久以來沒有的,真摯的笑。
6
李榮說不僅僅要我寫歌詞,還要為樂隊設計隊標,并對樂隊的照片,海報做藝術處理。
我很快就寫出了第一篇歌詞。關于夢想、青春、惆悵。
第一首歌也很快就錄出來了,為此,他們幾個在琴行的錄音棚折騰了很久。完成后,就迫不及待把它放在網上。
這首歌我很喜歡,柔美的曲調里帶著一些無奈和悲哀,讓人聽著聽著,就像有一些什么悄悄摸進了我們心中,觸動我們心靈某個開關,啪嗒一聲,叫人感動,又叫人悵惘。最神奇的是李榮譜出的那幾個和弦,一到那部分,就讓人覺到有種說不出的東西,好像那里有一顆刺,極細極細,一到那里就把我們輕輕劃傷。
7
歌曲很成功,點擊率慢慢升高。
這首歌給我們賺了一小筆錢,重點是還贏得了不少聲譽。大家都特別高興。李榮就打電話叫上我,我們一伙人又去西南春天大酒店搓了一頓――“搓”是一個很恰當地用來形容聚會的字,再沒有比這更博大精深,準確可愛的字了――是的,我們去搓了頓比上次還好的菜。
席間大家夸我歌詞寫的好,我笑笑不說什么。我除了笑,也不知道還可以說什么。
后來我們不斷地創作一些新歌,有民謠的味道,卻又不失流行風尚。觸動人,不無聊,不矯情。這種風格很受人喜愛。李榮和一雪的聲音動聽到簡直無法形容,在我看來,一個像木頭,一個像雪花。
樂隊的朋友們把自己當做貝多芬,當成海頓,莫扎特,當成格林卡,巴拉基列夫……當成用生命來唱歌的人。雖然誰也說不清楚那些音樂名人的具體事跡和具體作品,也不去管“用生命來唱歌”已經是一個被叫爛俗,再叫就會自動垮掉的口號。但無所謂,大家都高興這么稱。
至于我,我向來喜歡安靜。
沒事我總會插上耳機,聽聽我寫的詞,他們唱出來的歌。
每晚睡前,我都愛聽上一回。那些輕柔的曲調,恰到好處的和弦,把我的所有思緒都抓住,讓我不由地想起很多東西――關于老家的風,老家的云,娟兒和咪咪,高三暑假海邊的沙灘與落日……有時還會想起寶寶,我不明白她離我而去了,我為什么還會想起她來,但是想起她不再覺得難過,反而溫暖,好像過去的回憶都成了一團團溫暖的棉花,讓我整個人都陷進去。
我感覺日子慢慢安定充實。生活的路載著我,以一種和諧的步調前進。我感覺自己又可以大口大口地喘氣了,于是我大口大口地喘氣,可是呼吸進肺里的卻是寢室污濁的空氣。
我知,我唯一無法看清的,還是遠方,遠方似乎有什么,黑色的,白色的,刺眼的和血紅的,在注視著我,而我永遠看不分明。
8
我們的樂隊慢慢往上爬,沿著一個看不見的階梯,爬上去。慢慢地,很穩健。
一個月,兩個月……時間很快地流逝了,從我們發梢,指尖,和忙碌的腳步邊上流過去。天氣漸漸轉暖,厚衣服脫下來,換上輕便的春衣。有些日子,還得穿短袖。
這期間,整個流浪者樂隊很開心,就像一個充滿了跳躍音符的容器,一碰就會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鳴響。
這些流浪者們,就像走到了一片綠草原一樣,歡快地奔跑,跳躍,歡呼,大口大口地吸氣吐氣……我也就是在這些日子想起了無邊無際的草原,沒有盡頭的綠色!我提出我們去哪個草原玩一次。大家都一致表示贊同。可是后來大家一直忙,忙得沒有空隙。
我倒是一點也不忙碌,像一個被快速飛跑的人們拋在身后的慢行人。
我看著學校橋邊的柳樹,從燒焦般發黃的顏色變成新綠,現在又綠的越加飽滿!
于是這一段狹小的青春,我總覺得,也像那楊柳一樣,慢慢變化。從二月的冰涼里走來,穿過多雨的三月,路過忙碌的四月,停留在了五月的開頭。
五月初,勞動節過后,樂隊準備開一個演唱會。李榮說要去外頭一個大型的酒吧,聽說那里有很多大人物,指不定可以和某家唱片公司簽約!他很開心地告訴我這些,并要求我必須去!
然而所謂大人物,我并不敢恭維,在我心里,那樣的大人物,無非是抽著幾百塊一支香煙,喝著加冰精調威士忌,穿著名貴西裝,鱷魚皮皮鞋。并像電影里一樣,戴一副高深莫測的太陽眼鏡的人罷了。不過是在自己又肥又胖,充滿丑陋脂肪與膨脹欲望的軀體外裹一層名貴外衣的人罷了。不過是被自己虛無的影子操縱著的傀儡罷了,是一種可惡的符號,一種丑陋的社會工具。
至于酒吧,在我眼里,也不過是一個裝滿各種色彩的顏料,流溢著無數聲光的調色盒――里面充斥著酒精,晃動著人影。然而我們很多人都喜歡去,卻不是因為我們真的喜歡,而是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就像某人不知道任何原因地喜歡抽煙。就像我也想不出一個確切的原因來解釋我怎就愛上了喝酒。
9
五一節我們本來計劃著去帕米爾高原的――去在夕陽余暉下站在大草原,手抱吉他唱歌,在夜晚圍著火堆跳篝火舞,看星空,搭帳篷,枕著高原睡大覺。
李榮還異想天開地計劃著一定要在夜里醒來,在高原狂野的風里仰望星空,說是在漫天星空注視下享受原始的狂野。可是為了準備演唱會,五一節沒能去成。忙碌……忙碌……忙碌……帕米爾高原一行,成了泡影。
李榮說演唱會成功以后去吧!大家又一致贊成。
可是誰也不會知道,帕米爾高原一行,最后還是成了泡影,成了擠漲得人難受卻終究沒有撒出來的一泡尿。
10
演唱會的日子很快就到來了。
下午,我們上了李榮的車,鷹哥也開了他的車來。
我們就這么帶著歡樂出發。那天大家穿的皆是西裝,統一的莊重的黑,好看的領帶,李榮掛了一個紅色領結。大家說這次唱的都是些憂傷類型的歌,不搖滾,所以莊重一些,要像西城男孩。小玉姐和我們一起去,她那天驚人的美麗。她看見大伙,撲哧就笑了,說我們這是去參加葬禮不是,李榮叫她不要說胡話。
這次演唱會當然不是葬禮,反而出人預料的成功,幾首歌下來,全場都為著樂隊的音樂陶醉。最后唱完幾首其他人的歌后,他們謝幕,下臺。就有了個稍有名氣的經紀人找他們商議合作出歌的事。
那個時候,他們相互看著,覺得無法想象。后來上了酒桌,相談甚歡。拍照,歡呼,喝酒,吃菜,頻頻舉杯。我示意我先離開一會兒,李榮看我一眼,點點頭,沒說什么……
我一個人乘電梯爬到頂樓,我不知道這里會不會有頂樓,總之就是想去高處看看,是突然之間的一種想法。
11
那里真有一個很大的平臺,我走到邊上,在欄桿上靠著,把帶上來的雞尾酒,一口一口慢慢喝著。五月初,夜晚的風,不再寒冷,而是有些涼爽,如秋夜晚風。風吹過來,漸漸把耳朵里原本的喧囂吹跑了,它吹起我的頭發,我才發現頭發已經很長了,可以迎風飄舞。雞尾酒的味道溫和,如同一根根冰冷的絲線,在舌尖慢慢縈繞。樓下的那一片喧囂,已經離我遠去,我發現自己仍是一個熱愛安靜的人,生來不喜熱烈。
在這里,可以看見夜晚的成都。
夜晚的成都,一半在沉睡,一半在做夢。那些黑色的部分是已經睡著的部分,那么那些光亮的部分就是它所做的夢。
我一向很喜歡斑駁這個詞語,現在,夜晚的這座城市,就要用斑駁去形容!是啊,它在做著斑駁的夢,夢里有很多色彩,有各色的人群,還有有各種人做的各種夢――醒著的夢和睡著的夢,飄渺的夢以及實際的夢。
在我眼里,那些閃著七彩霓虹燈光的高樓,和只留下一棟巨大身影的房屋,就是一種夢;那些交縱穿梭的立交橋,路面上拖著長長光亮尾巴來來往往的汽車,也是一種夢;近處那家旋轉咖啡廳里約會的男女,和遠處路燈下孤立的人群,還是一種夢……各種各樣的事物,和形形色色的人,構成了這個夢一樣的城市。這就是我的世界。原來,這就是我存在的地方。我忽然覺得有些親切,我記起小時候巴望著回家,一放學奔回去,看見家的輪廓時的那種心境。
成都啊!蓉城啊!天府之國啊!這座慢生活的都市,我在你的身體里行走穿梭,在你的時間里失去愛人,失去摯友,并且繼續面對生活。你卻無聲無息,冷漠地做著你的夢。
瓶子里的酒告罄,我抬眼望天。黑色的天幕張開,罩住整個城市。它的周圍一圈卻被略微帶著彩色的光色浸染。我看見了那顆星星。金星!此刻你叫做庚星,此刻你在蓉城斑駁的夢里,顯得黯淡,不那么光明。我想要是去了帕米爾高原,夜晚一定要陪李榮一起去外面抬頭看星空,直到脖子酸掉,多么有趣的事情啊!
在一片夢里,我看見了燈火酒綠,在燈紅酒綠里,我又看到了些什么。
望著手里空空的酒杯,和天空孤獨的庚星,我開始第一次覺得迷茫,覺得生活不是生活,我不是我……
我再次預感有什么將要發生,那個長久以來潛居于我心底的預感正在躁動,在膨脹并往外突出。
12
演唱會之后。大家又去西南春天聚會。那里的服務員小姐已經認得我們了,她找李榮幾個簽名,說也很喜歡他們的歌曲。
他們,不,我們,像戰勝歸來的戰士一樣,大吃大嚼,不亦樂乎。
是啊,不亦樂乎,使得我暫時都無法想起過去的傷痛。
我的名聲也傳了出去,有很幾個二流樂隊也找到李榮,要求我替他們寫一些歌詞。李榮不肯,說流浪者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笑,他也笑。
后來有一天,李榮突然給我打電話,像第一天準備找我商議組建樂隊的事情一樣,不過不同的是,那時是晚上,我正在寢室一邊喝酒一邊看電影,看得是看了很多遍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我喜歡這部電影,喜歡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無法付諸于語言的感動,一種模糊的哲理。
“怎么了?”我心不在焉地說。
他的聲音一反過去散漫的常態,變得有些慌張:“文江,過來琴行一下。”
我什么也沒有多說,關上電腦,摁去電源,掛了電話就出門去。
13
李榮在琴行外面等我,他手里舉著車鑰匙。我問他怎么了,他不說話,悲哀地把鑰匙搖了搖,示意我上車。
上車后,他才一邊倒車上路一邊沖我說:“你小玉姐,好幾天不往家里趕了!”
我有些驚訝,就像聽到說她得了重病一樣,心里一沉。
“那……”我張口良久,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他開著車,眼睛漠然地望著前方,繼續對我說,我望向他,默默聽著,――他一邊說一邊不時轉頭看我:“很久了已經。我發現她越來越沒有耐心,和我說話,說著說著哪里不對就開始發脾氣,打電話也是,講不了幾句就推說不舒服,要掛。回家也少了,以前喜歡的東西都漸漸引不起她的興趣。”
“嗯……”除了發出這些單調的音節我別無他話。
“開始我以為我平時太忙了,有些忽略了她。我心里還覺得愧疚,可是后來我對她加倍關心,她還是……哎!”
李榮嘆了口氣,很少會見到他嘆氣,很少會見到他嘆氣這么長,這么重。仿佛一團發硬的哀傷氣體丟進空中,然后突然化開,在空氣里久久彌散。
他摸出一根煙,叼在嘴里。一只手掌盤,一只手騰出來摸打火機,“嗒……”火機冒出橘紅色火焰。他低頭快速點煙,然后把打火機習慣性地輕輕甩一下,熄滅火焰,丟進儀表盤的那個凹槽。
“我不會想到,從來不會!可是一定有原因的對吧?”
他深深吸了口煙,吐出的煙霧嗆得人想咳嗽。我忍住沒咳。
“說了你不信!連我都他媽的不信!她會是那樣的人!”
“怎么了?”
“她喜歡上了一個大款,我絕對不會想到。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嗎?就是那天我們去酒吧開演唱會的時候。”
“怎么會?”我的聲音在抖動。
“那是個開保時捷的男人,30歲左右。人不丑,重點是有錢。女人難道都喜歡有錢的嗎?”
我啞然,這樣的事情仿佛是在電影里,或是電視劇里才會發生,居然會離奇地出現在我的身邊,出現在我最好的朋友之一的李榮身上。生活不可思議,就如同人不可琢磨,世上的一切都讓我們難以把握。不過當時我才沒有想到這些大道理。我往車身捶了一拳,車子發出一聲悶叫。若是平時,李榮一定叫起來,可是他也氣憤地在方向盤上拍了幾掌,罵了句粗話!
我憤恨,我開始憤恨!
“你是不是覺得很憤怒?我也是!我從來不會想到她會變,可是她就是變了。一次我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我把飯菜做好了在家里等她。那是過去每周她必來的日子。可是她沒來。晚上我再給她打,她說她和朋友要去外面吃。我當時就氣了,我說和朋友吃怎么不帶我。她平靜得很,說是我不熟悉的朋友,不好。”
我想起來寶寶,顧風,想起姑父和姑母的離婚,當時姑父也是那樣變心了嗎?什么是愛情?什么是相守一生?說天長地久的人是不是都很幼稚?我們是不是就應該見異思遷?過去的那段感情倦了,是不是就應該找新的激情?愛情還是熱情?生活還是游戲?這一切問題都讓我無從回答,我不能回答,可笑,我在問誰呢?
我們是不是還太小,我們的年歲,是啊,在那些經歷了無數世事的人看來,就是乳臭未干的黃毛小子,是涉世未深,咬進嘴里就“嘣噠蹦噠響”的青蘋果。他們說,不要給我玩那套天長地久,那么誰可以告訴我,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愛情?
我承認自己有些蠢,或者愚鈍,對于許多道理不能有獨到的見解。我的思維甚至還停留在小時候對一架紙飛機的懷念,把它視作我的童年英雄。我的記憶甚至還老套到,記得小時候一個巨大的石頭和石頭上發生的故事。我居然希望憑著兩雙紙飛機的白色翅膀,在這個大風大浪的世界里展翅飛翔。
所以我還承認我有些幼稚。是啊,即使我已經是一個早就成年的大人,還有比我更大年歲的人,他們是我們的大人。那么,大人們,請你們誰來告訴我,我不明白的東西。
我聽見很多人在說:“你不明白的很多啊!等你多經歷些就明白了。”
“那么你們經歷過了,明白了什么呢?”
“哎,你還小啊,不能過早地知道這些。”
我只是設想一個這樣的對話,它很普遍,我們都會像必定要經歷一些什么一樣遇見這些對話。
不過我一直在思考,經歷過許多的人,他們到底知道了些什么?還是忘記了些什么呢?總之我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
李榮繼續說道:“媽的,什么朋友!今天晚上我親眼看見那個保時捷男把她送回來。簡直不要臉了,欺負人欺負到腦袋上了不成。我奪門出去就要打他,小玉那娘們要死要活地把我拉住。我看了她一眼,重重地看了她一眼。她沒有抬頭看我的眼睛。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我甩開她,走進屋子里。
保時捷男什么時候走的我并不知道,不過她過了很久才進來。我沖門口喊她滾。這是我第一次對她發脾氣。她沉默很久沒說什么,卻站著不走。我叫她滾去找保時捷男,她就哭了,說她找那個男的是為了給我提供更好的平臺。 說我們現在的這個經紀人沒有他有錢。
我能說什么。她一哭我心里就軟,我還是生氣,特別是聽到錢!我就來氣了,說我就是跪著討錢也可以供她。她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沖出去。我站在窗子邊上,看著她一個人在街上打車,我心里就難受。我真想沖過去拉住她,告訴她我錯了,然而我沒動,我沒有錯。我就是那個時候給你打電話的。”
“所以你是想看看她是不是……”
“對,她是不是去保時捷男那里去了,如果是,那么就真的徹底完了。”
“可是怎么知道她打的車怎么走?”
“她和我的手機有位置綁定,GPS定位可以隨時知道我們各自在哪里。”
我才注意到他早就打開手機定位導航,夾在導航器上了。我無法找出什么話來安慰他,我想此刻他心里一定混亂如麻。三年的感情,已經走向了懸崖邊上,再走,就會跌落,粉碎,不留一點完整的記憶。現實有些殘酷往往就因為,人與人之間,一切甜蜜和過往說碎就碎,不過是一個腳步的距離。
對于現在的李榮而言,這是他最后的希望,就像遙遠的世界一抹光亮,他現在正追逐著這個光亮,伸手,盡力往前伸過去,抓住,展開手掌――繼續明亮就是光明;熄滅,便是黑夜。他在做最后的一搏,我同情他,同時深感,他比我偉大――如果“偉大”這個詞可以不那么抽象的話。
14
我把自己陷進座椅,看著窗外,夜還不深,街道上有許多逛街的人,商店里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還好道路算得上通暢,我們一路走得不擁擠。我默默看著窗外的景致,緩緩進入我的視野,又逃出去。我的眼睛留不住任何一個畫面,我想回憶一點點什么,但是腦袋麻木。李榮也沒有再說什么,有些焦急地開著車,換擋踩離合都有些力不從心。我轉頭看著他的手機,屏幕上兩個緩慢移動的點越來越近,我明白那個點就是李榮所有的希望,是他的疼痛的希望。我又看見其旁邊那個精致的裝飾品,里面鑲著李榮和小玉姐抱在一起的照片,李榮摟住她的肩膀,她笑得特別好看,就像春天剛剛開放的一朵櫻花。記得那次寶寶看見了,對小玉姐大加贊賞。小玉姐還答應要在她生日那天,送她一個那樣的裝飾品,把我和寶寶的照片裝進去。
親愛的,一切,都會變的。人,事,和窗外呼嘯的風,甚至這座你無比喜愛,留戀,讓你哭與痛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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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們跟上了那輛出租車,李榮極其小心地跟在后面。我們隨時可以望見它的綠色屁股,下面的那一條后備箱的縫,像一個不懷好意的譏笑。
出租車往富人區去了,富人區住著小玉姐她父母。記得之前他們二人初遇,決定一起時,小玉姐的父母強烈反對。可是她母親是音樂老師,看到李榮后,覺得他有很大天賦,是可塑之才,很是喜歡,倒是她父親,依舊有些排斥。
最后,出租車左拐右拐,在一個別墅區門口停下來。李榮忽然剎車,停在遠處。這里我們只看得見她像一個小小的點。往門口里消失而去。
是保時捷男的住所。
我看著李榮,他嘴角掛著一抹陌生的笑,像是一道顯眼的傷痕。他直直望著那扇大門發呆。那代表著金錢與富裕的門,精美的門,和柔美到無與倫比的燈光,和我們恍惚隔著,長長的距離。很長很長,我們用一生也難以走近。
我想這個時候李榮腦袋里在想些什么呢?他是一片空白還是雜亂無章?
總之我可以確信,當小玉姐像一個細點一樣融進夜色渲染下的門時,在李榮生命里,她也成了一個點,逐漸遠去,無法喚回。
“要進去嗎?”說完我再次覺得自己蠢。
他倒車,掉頭,離開。
“今天周五吧?”
我點頭。
“陪我去轉轉。”
我再點頭。
我們就這么漫無目的地在街道與街道間轉悠,彼此不發一言。我默然看窗外,李榮漠然看前方。沉默,是最好的溝通方式,李榮現在,只是需要我陪著他。我也發覺自己,突然需要很多人來陪著,我孤獨。我被孤獨吞進肚子,被它的胃壁壓迫,擠的喘不過氣,被它無聲無息地消化。我聞到它胃里的酸味,不對,是我的酸楚。
我們開著這輛舊車,慢慢地來到了郊外,道路平坦,筆直,無人,像從黑夜里驀然長出來的一般。
李榮開得越來越快,早已超速,感覺像飛。我轉頭望著他,他不好意思,強力擠出一個笑來――“對不起,江子,不拿拿你的生命開玩笑了!我慢些。”
我直視他,仿佛他說錯了話:“不,再快點。”
他驚異地遲疑幾秒,叫了句好兄弟!就踩足油門,引擎聲在長夜里拉出巨大回聲,像是把這蓉城的黑夜劃破。
飛奔!飛奔!飛奔!
童年的夢想就是像一只紙飛機一樣飛翔,自由自在。可是不能飛啊,就可望奔跑,像一陣狂風,像動畫片里面的人物,有著超常的速度。
在這條城郊荒涼的道路,無其他人,無其他車。只有我們,兩個失意的青年人,在速度的刺激下,在悲傷的浸泡里,在青春荷爾蒙的爆炸中,飛馳在孤獨的路上。一路的夜景,和路燈,極速掠過我們留下一種消失的印象。風割得玻璃直響。在這天地間,我們感到前所未有的傷心,一種巨大的悲壯,像被刺上一刀還舉刀沖鋒的戰士。
自從顧風死去以后,我就意識到,死亡是一件簡單粗糙的事情,可是沒有多少人愿意去死。死亡的開始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它的過程卻可以簡單粗糙。
此刻我們并不想死,我們還很年輕啊!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經歷。還不知道經歷了那么多后我們會知道些什么?還不會像一個真正的大人一樣告訴我們的后輩,你還小,經歷多了自然就清楚。還沒有被他們厭惡!
我們只是被生活開了個玩笑,于是我們拿生命開玩笑。
生命多么厚重啊!沒有了生命就什么都沒有了!哪里可以開玩笑呢?
是啊,我們是懦弱者,是膽小鬼,我們拿生命作兒戲。告訴比我們小的年輕人,千萬不要學我們,是啊,怎么可以學我們呢?我們多么失敗。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為什么顧風會寫下那樣寒冷滴血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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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很年輕啊!我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經歷。還不知道經歷了那么多后我們會知道些什么?還不會像一個真正的大人一樣告訴我們的后輩,你還小,經歷多了自然就清楚。還沒有被他們厭惡!
我們只是被生活開了個玩笑,于是我們拿生命開玩笑。
生命多么厚重啊!沒有了生命就什么都沒有了!哪里可以開玩笑呢?
是啊,我們是懦弱者,是膽小鬼,我們拿生命作兒戲。告訴比我們小的年輕人,千萬不要學我們,是啊,怎么可以學我們呢?我們多么失敗。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為什么顧風會寫下那樣寒冷滴血的話。
后來,李榮開累了,停車換我開。他說是時候回去了。
我就把車一直往回去的路開,剛才的激情與瘋狂已經耗光,我開得慢。
李榮在副駕駛抽煙,一根接一根。
我覺得,他是可憐的,現在,這個狹小的汽車的空間,就是他所有的世界。他已經不會再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