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湘西、鳳凰古城，自然會想到沈從文。這位從鳳凰走出來的文學家始終深愛著自己的家鄉。他用淳樸優美的文字，潛心描繪出充滿靈性與活力的湘西畫卷，使之成為許多人內心對美好鄉土生活的終極向往。

沈從文總是自稱為“鄉下人”。哪怕住進大城市，他對故鄉風物始終念念不忘。家鄉是他不竭的創作源泉，賦予他源源不斷的創作靈感，而他的文字又給家鄉增添了一種野性浪漫的獨有魅力。

沈從文從來不吝于表達對家鄉的熱愛和對家鄉人的贊美。在《愿我們相逢如初見》中，他用一篇篇文字誠實地記下所見所思所感，帶我們行走于鄉野山水之間，訪桃源、經沅河、乘客船、過險灘，看水手們從容地掌船、運送貨物和游人，聽兩岸高聳的吊腳樓上傳來女子響亮的喊話聲，一路用心體會那些被別人忽略的、當地人日常生活的精彩。

沈從文的文字中透露出濃郁的鄉土情結，他眼中的鄉土生活總是充滿活力的，而這活力正來自于這些樸實鮮活的當地居民。

沈從文擁有一雙善于發現美的眼睛和一顆關切他人的善良之心，總是能準確捕捉到鄉下人身上滿溢的活力，感受他們身上散發出的天然鄉土氣息。

沈從文在各種作品中描繪過熱鬧的鄉下日常，鄉村集市和菜市場里人來人往、手藝人在自己的小鋪耐心做工、街頭小攤販推銷著各種美食小吃，每一處都充滿著活潑明快的生活氣息。他也描寫過各行各業的鄉下人，老船總、碼頭工人、橘子園主、老更夫等，而在沿河旅途中見得最多的，莫過于水手們。

水手們每天掌舵撐船、穿梭于河流之上，日復一日做著賴以糊口的營生。每天經過的游客一波又一波，很少有人注意過他們。同為游客的沈從文卻愿意花心思去了解他們，看他們爽快地唱歌、泅水、打架，聽他們用野話肆無忌憚地交談，感受他們戇直、灑脫、慷慨的多面性格。

水手們多是坦誠直爽、以心交心的。行至辰河，沈從文曾留意到一個叫牛保的多情水手與他的意中女子戀戀不舍，好奇地跟他攀談起來。雖然不過一面之緣、三言兩語，牛保卻慷慨分享了情人贈與的核桃，又寧肯耽誤行船也要把沈從文回贈的蘋果送回給情人嘗鮮。這樣的水手多么單純可愛。無論對陌生人還是對情人，他都用天性中的善意來交心，一顆誠心，毫無雜念。

在沈從文眼中，這些水手們是立體的、生動的、鮮活的。他們強壯勇敢、眉目精悍，有時候還會滿口野話互相詛罵，他們也有淳樸自然、隨和熱心的一面，但絕不是城里人假想的憨傻木偶，而是天性中帶著一股不服輸的野性和自尊。他們身上蘊含著蓬勃的生命力，在一舉一動之間揮灑著原生態的活力。

鄉下人家總是熱情好客的。即便是陌生人，旅途中隨意走進河邊一座吊腳樓里，搬一把小板凳自然地坐在火堆旁，便也能像熟人一樣加入閑聊中，聽聽故事、調侃幾句，暫時驅散獨行在外的孤單。這種包容和親切，同樣是鄉土生活令人向往的迷人特質之一。

鄉土是沈從文精神上的根，也是這些鄉下人生命的根。只有扎根鄉土，這些鄉下人才能激活身上的靈性，綻放出無盡的活力。他們會經歷許多艱難困苦，但他們仍然能盡力把日子過得充滿生機。

沈從文曾經試圖收養一個叫小豹子的男孩子，計劃帶他移居到大城市、念書、工作、走上另一種人生，卻因小豹子打架逃跑未能成功。多年后旅途中重逢，沈從文看到小豹子已然在行伍之間找到自己的位置，當然也發現，在需要時他仍然會用打架來解決問題。

多年來，小豹子熬過了所有生活困難，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依靠必要的武力在不公平的時代為自己求得一片生存空間。小豹子說:“打不死，日曬雨淋吃小米苞谷長大的人，不輕易打死啊！”這正是鄉土生活賦予鄉下人的野性、旺盛的生命力！小豹子正是憑借著鄉下人天性中那一股韌勁兒，才能在亂世中走出自己道路。

沈從文并沒有想到孤身一人的小豹子能夠獨立生存下來，可小豹子做到了。沈從文不由得感嘆：“一切水得歸到海里，小豹子也只宜于深山大澤方能發展他的生命”。這樣看來，沈從文當年的收養計劃未果，何嘗不是另一種幸運。

鄉下人對愛情同樣坦誠執著，遇見了、喜歡了，便勇敢追求，毫不遲疑。戀愛中的鄉下人有多甜蜜，看沈從文在旅途中寫給戀人張兆和的書信就能感受到。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沈從文給戀人這句打動無數人的深情表白，極致浪漫。其實，像這樣熱烈的表白，在沈從文的書信中隨處可見。

沈從文親切地稱戀人為“三三”。獨自在旅途中的沈從文，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心里的三三。他在船上會想三三，“我一個人在船上，看什么總想到你”，他看到水還在想三三，“我就這樣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樂，就想應當同你快樂；我悶，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悶”。

見不到三三，他便不停地給對方寫信，分享旅途中的見聞，傾訴自己的思念。快要相聚時，他內心的激動和快樂難以掩飾，“我覺得一天比一天接近你了，我快樂得很！”“想到我不過五天就可以見著你，我今晚上可睡不著了”。

戀愛中的鄉下人，就是這樣直白、熱烈、甜蜜、不加修飾，用赤誠之心打動意中人，終于“喝上一杯甜酒”。

沈從文是吃過很多苦的，在行伍之中他見過冰冷的殘殺，在求學路上他體會過謀生的不易。但他的文字從不刻意渲染這些苦，正相反，他總是在困苦中發現并記住那些美好、善良、溫暖的事物。

經歷過困苦的磨練，卻始終保留著一顆鄉下人的純凈心靈，總是用慈悲的胸懷和明凈的眼光去看待世界。“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正是這樣的沈從文，才能捕捉到鄉土間蓬勃向上的原生態活力，照見鄉下人的明快生活。

2020.06.16霧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