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異彩紛呈的寓言故事
莊子書里面有大量的寓言,莊子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寓言大師,他大量的利用寓言來表達他的思想,這方面他有著明確的目的。
《天道》篇中有一則寓言:一個制造車輪的匠人把桓公讀的古書稱作古人糟粕,他以制作車輪為例,說自己砍制車輪時,斧子下得慢了,鑿出的孔就大,幅條插在里面就不牢固;斧子下得快了,鑿出的孔就小,幅條就難以插進去。要做到不快不慢,只能得之于心而應之于手,難以用語言表達。
仿佛有規律在其中,卻無法講給自己的兒子聽,兒子也無法得到其中的奧秘。因此,匠人年已七十,卻還只得親自動手。他據此推斷說,古人和他們的難以傳達的思想精微都已死了,君王所讀到的,也就只有古人的糟粕了。
這說明,古代那些作者早已死了,書上所寫的都是他們的言論,而真正的思想的精微,對于生活的真實的體驗,就像那個砍車輪的故事一樣,最難以告人的經驗,都不能夠用語言來表達出來,也就是說一人他自己思想的精微,他對生活和體驗,他的秘訣,語言表達不出來。語言是不能充分表達思想的。
既然如此,莊子就主張得意忘言,不要拘謹于語言,要把握語言背后的東西,那么,怎么才能讓去把握語言背后所表達的東西呢?
因此,你就不要去用非常清晰的、準確的哲學性的語言,去講那些概念,要用故事。在故事里面,去寄予一定的道理,讓讀者自己從里面體會,聰明的人,去里面品出來的就多,平常人也能從里面得到一點東西,所以,莊子就采用寓言的方式去講道理,把道理寄托在其中,讓讀者自己去領會。
莊子而不是像其它諸子百家,偶爾用一點寓言做個比方,表示一下道理。寓言成為莊子表達哲學思想和人生體驗的主要手段,就像是構建其理論大廈的基本材料,是磚石木料,其它諸子散文中的寓言,就像是大廈蓋成了之后上面的裝飾,把裝飾去掉大廈還存在,如果抽掉莊子作品的寓言,那就如同從一幅圖畫中抽去線條和色彩,作品本身將不復存在。
莊子寓言也像他所談論的大道那樣,往往具有混沌、恍惚的特點,還具有模糊性,多義性,意蘊豐富,難于確指。他在運用寓言時往往不把寓意點明,不把道理直接講清楚,就專門講一個故事,讓讀者去體味其中的道理,讓讀者“得意忘言”。這樣,人們就可能在原有的寓意之外,領悟到更為豐富的內涵。
例如“庖丁解牛”寓言,莊子用來說明養生之理。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于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于硎。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文惠君來到后院,牛已殺,血已放,輪到丁廚子解剖了,他提鸞刀,來到解剖砧臺,二話不說,便動手干。用掌推起,又用肩靠。用腳踩住,又用膝頂,橫劃開來,直刺進去。一來一去,忙個不停。隨著每一動作,但聞刀聲霍霍,十分悅耳。文惠君懂音樂,聽出刀聲節奏,恰恰跟上《桑林舞》的步子,剛剛合上《經首樂》的拍子,便贊賞說:“嗨,妙極了。技巧怎么這樣高呀?”
丁廚子放下刀,回答說:“我感興趣的是道,比技巧高一層。從前我學宰牛,眼前只見囫圇圇的一塊整體。三年學滿后,心頭有底了,那塊整體在我看來只是許多塊牛肉的組合罷了。干到現在,我已熟視無睹、全憑心靈洞察,豈但不用視覺,五官知覺全不用了。掌椎,肩靠,腳踩,膝頂,橫劃,直刺,都是直覺支配,順著肌理下刀,拉開肉塊之間的大縫隙,穿過骨節之間的大空窾。總之要照顧到整體的自然結構,刀向阻力最小處走。碰上結締組織、連骨肉、連骨筋,我便繞道,決不硬闖,更不用說大骨頭了。高級廚子遇筋便割,年年換刀。普通廚子遇骨便砍,月月換刀。瞧我這把刀吧,十九年啦,宰牛幾千頭了,還像新刀剛啟口子似的。怕什么骨節?既是骨節,總有空子可鉆。空子有寬度,刀口無厚度。無厚切入有寬,刀口直走進去,大搖大擺尚有余地,所以用了十九年還像新刀剛啟口子似的。不過還得實說,每次碰上筋骨糾結太復雜的地方,我曉得不容易對付,就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眼睛不敢眨,手腳不敢快。整個解剖過程,我下刀都很輕,只聽見一連串嗖嗖涮涮之聲,肉塊紛紛卸落,好比大山滑坡。最后完事,我提鸞刀,直起腰來,站在砧臺旁邊,環顧四面觀眾,信步走來走去,心頭洋洋得意,隨即把刀擦拭干凈,插入刀鞘,回家放好。”
惠君說:“妙極了。聽了丁廚子談宰牛,我懂得該怎樣養生了。 ”
有人認為這是莊子在傳授如何避開矛盾保全自己的處世之方。還有人從中總結出辦事必須掌握規律和熟能生巧的道理。讀者之所以見仁見智,就在于莊子這種無心之言的豐富內蘊。
不同的人就可以從中悟出不同的道理。中學生老師講這是熟能生巧,還有人講這是養生,還有人認為這是就像那把刀一樣避開矛盾,尋找縫隙,保全自己;還有人說是辦事要掌握規律,總之就是見仁見智。
而實際上,莊子的主要意思,是講得道的境界。是一種自由的境界,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他可能不用自己的感官去觀察牛,操縱刀,就要讓自己的精神自由自在的馳騁,那么他的手就隨著精神而動作,那就像是奇妙的舞蹈。
這里的描述,就是一種得道的境界。不同的人都能從這個故事里得到啟發。
又如“渾沌鑿七竅”的寓言: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南海北海,同樣的早潮晚汐,躁動不安。海水一波波的狂跑,倏忽而逝。南海國王,北海國王,同樣的生就海水性格,喜愛狂跑運動,所以一個名倏,一個名忽,也就是高速度。
南海北海之間,一片莽莽大陸,是中土國。中土國王生就陸土性格,喜愛清靜無為,不躁不動,無知無識,所以名渾沌,也就是糊涂。音讀訛了,便成混蛋。混蛋也好,糊涂也好,渾沌不計較,他心頭明白:“俺名昆侖。”他照料中土國,春花秋實,魚躍鶯飛,無為而治。
奈何南海北海倏忽二王最怕寂寞,所以早晚駕乘潮汐,一個北上,一個南下,每天兩次跑到中土國來開碰頭會,說是交流新潮汐的信息。中土國王渾沌盡地主的義務,每天兩次設宴招待倏忽二位貴賓。至于他倆交流、一些什么信息,渾沌從來不感興趣,顯得呆頭呆腦,瞌睡未醒。
一日,倏忽二王研究怎樣報答渾沌。
倏說:“人有七竅:兩眼看物,雙耳聽聲,一口飲食,兩個鼻孔呼吸。唯獨這位老兄可憐,一竅不通。應該幫助他呢。”
忽說:“是呀。應該讓他看看海洋,同時聽聽信息,嘗嘗美味,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于是他倆決定給渾沌開竅。渾沌仍然磕睡未醒,沒有任何反應。
第一天鑿通一竅,看見平面物象了。
第二天鑿通二竅,看見立體物象了。
第三天鑿通三竅,聽見聲音了。
第四天鑿通四竅,不但聽見聲音,還能夠尋找到聲源了。
第五天鑿通五竅,大吃大喝了,大說大唱了,大叫大罵了。
第六天鑿通六竅,聞到香臭了。
第七天鑿通七竅,暢快呼吸了。渾沌太興奮,當場就死了。
中土國就這樣滅亡了。昆侖山留下七條隧道,供人憑吊。
從上下文來說,莊子在這里是在宣揚無為而治,治理國家要無為而治,渾沌被鑿死了,就象征著有為的政治,會給人民帶來災難,但是人們也可以從中悟出更多的道理。
比如,倏和忽他們的主觀愿望是好的,可是結果卻和愿望相反,這是說辦事不能憑主觀愿望,效果和動機有時候是相反的。再有就是自然的本性不能違背,渾沌的自然本性就是渾沌,沒有七竅,你一定要給它鑿出七竅,就違背了它的自然本性,就讓他沒法再活下去了。
這又是一種理解,再有,渾沌鑿七竅還可以看作是人類文化的痕跡,莊子就這樣認為人類早期沒有文化,渾渾噩噩,無知無識,和禽獸生活在一起,這其實是最好的時代,人有了文化,社會有了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人越來越聰明,器具越來越多,科學越來越進步,人就產生了奸詐虛偽,出現了爭奪,各種罪惡也隨之而來。
渾沌就象征著人類未開化的狀態,開鑿七竅象征著文化的出現,文化導致人類復古的本性喪失,就如同渾沌被鑿死。
所以,這一類的寓言,它的客觀意義都是很多的,超過了作者的主觀意圖,這就是莊子寓言的渾沌性,模糊性,多義性。他是希望讀者讀這些寓言的時候,真正能夠得意忘言。
和其他諸子的寓言的不同,《莊子》的寓言以敘事精彩見長,就是故事情節曲折,引人入勝,細致逼真,形象生動,意趣豐富,感染人心。作者非常講究敘事技巧,努力造成繪聲繪色的藝術效果。
如《達生》中寫呂梁丈人蹈水:
孔子觀于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發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長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孔子遠游晉國,又見看壺口瀑布二百尺的飛掛水,四十里的雪浪花。黃河北來,仿佛從天而降,何等壯觀。落差這樣大的激流,鱷類鱉類魚類都不敢來游啊!孔子發現有一男子正在波上掙扎,還以為是處境艱難投河自盡的呢,吩咐隨員沿河追趕,設法拯救。隨員追趕了數百步,見那男子不慌不忙游到淺灘,安然出水,披一頭長發,在堤下緩步唱歌,瀟灑之至。
孔子好奇,去訪問那男子。
孔子說:“我道是見鬼啦。哈哈,待我仔細瞧瞧你。不錯,不錯,是人,活生生的人喲!這么看來,你剛才并非在掙扎,而是在踩假水。請間,踩假水有什么訣竅嗎?”
男子說:“不。我沒有訣竅。守常出生,隨性長大,順命成人,這便是我。我在水中,同漩水一起沉下去,同涌水一起浮上來,遵從流水規律,決不自作主張。我就是這祥踩假水的喲。”
孔子說:“你所謂守常出生,隨性長大,順命成人,是何意?”
男子說:“生在山區我愛山,守常嘛。長在水涯我愛水,隨性嘛。我不曉得為什么會這樣就變成這樣了,順命嘛。”
這個故事就極為驚險,曲折有趣。讓人覺得那個人真的是想自殺,為他捏一把汗,可是呢,情節一轉,那個人出現了,連孔子都非常吃驚,這樣對方才講出一大番游泳的道理。莊子在這里是用游泳來比喻求道,怎么樣才能得道,這樣的故事,是其它的諸子散文里面所不能比的。
另外,再比如莊子《外物》篇里寫兩個儒生,盜墓中的那個情景寫的也是惟妙惟肖,而且有強烈的諷刺效果。這類寓言其寓意之外,本身就具有獨立的藝術價值,甚至被稱為“后世小說家之祖”。
02 洸洋自恣的文章形式
《莊子》散文的章法自由靈活,變化多端。有些作品已形成比較完整的篇章結構,還有的作品仍保留了對話體的特點,其中通過一些相對獨立的段落,從不同角度表達相對集中的觀點。莊子思想比較自由,所以他也不屑于按固定的程式去組織文章,往往信筆揮灑,不拘一格。作品里面時而議論,時而比喻,時而敘事,縱橫馳騁,變化莫測。
他常常連綴多則寓言與對話,而故意將行文稿線索隱蔽起來;文章跌宕開闔,曲折有致,段與段之間似斷實連。不僅一篇之內起伏變化,篇與篇之間也變化多端,各不相同。這就產生了,讓人們捉摸不定,撲朔迷離的效果,這是他的文章的結構章法,富于變化。
莊子是個卓越的語言大師,他對文學語言的運用純熟自如,精彩傳神。例如《齊物論》中描寫“地籟”的那段文字,對自然界中各種孔竅的形狀及其在風力吹動下發出的不同聲音,做了體物入微的描寫,風吹萬物發出的聲響,那里面語言的豐富,描寫的精彩,真可以說是繪形繪聲,令人拍案叫絕。其詞匯之豐富,變化之奇妙,向為人所稱道。
莊子特別愛用新穎奇特的詞匯,如“嗒焉”、“苶然”、“聽熒”、“時夜”,還有一些虛構的稀奇古怪的人名、地名等,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莊子所用的句法也靈活多變,獨具風韻。
嗒焉,寫一個人坐在那里入神
苶然(nie)寫一個很疲勞的樣子
聽熒,寫一個人精神迷惑
時夜,公雞不叫公雞叫時夜
例如《齊物論》: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
任何東西,你想肯定,都能從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 你想否定,都能從中找出可否定的負面。道理因實踐而形成,萬物因命名而確定。那東西為什么是那樣?不為什么,本來就是那樣。這東西為什么不那樣?不為什么,本來就不那樣。萬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態,萬物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沒有任何東西沒有存在的形態,沒有任何東 西沒有存在的理由。舉例說吧,小草細莖,高堂巨柱,丑陋麻風女,西施大美人,還有那些與眾不同的吹牛大王啦變臉奸雄啦,狡徒騙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形態,各有各存在的理由。以道的觀點看,這些東西完全合乎客觀規律;其品類紛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則一;其狀況雖參差不齊,但都合理合道,則齊。萬物不一,可以一視之嘛;萬物不齊,可以齊觀之嘛。這便是齊物了。
這段話是講哲學道理,齊物的道理,但是,它的句式非常有特點,句式有長有短,句與句之間兩兩相對,而且又首尾相連,有的還形成了排比,語氣酣暢淋漓,宛轉自如,讀起來朗朗上口,這種奇妙的句法就和他的奇詭的議論,那種奇異的思想水乳交融,顯示了莊子的獨特文風。當然,讀起來,有的地方也很難讀。
莊子的文章,還經常用韻,這是道家散文的一個特點,老子也經常押韻,這就就造成了鏗鏘悅耳的節奏感。這樣也給他的散文增添了詩意。魯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曾說:戰國諸子中,“文辭之富美者,實唯道家”,而在道家之中首推莊子。
總之,莊子的散文在諸子散文里面是一座聳立的高峰,他那古今獨步的文筆不僅陵轢于戰國諸子之上,也就是說它的藝術水平達到了諸子散文的最高水平,同時也是后人難以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