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我在醫院出生。但我的降臨沒有給父親帶來太大的驚喜,因為在已經有了姐姐的家庭里,在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里,我不是眾人期望中的男孩。
1995年,計劃生育政策正在人口大量過剩的中國大地上如火如荼進行著。平均每天有多少還未見世就已經在腹中夭折的孩子,就有多少無助痛苦、飽受喪子之痛的母親。而我的母親,也是其中一個。
這一年,父親母親迎來了他們的第三個孩子。盡管當時他們并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但是為了能有一個兒子,好在封建思想嚴重的農村里“傳宗接代”,他們在有了兩個女孩且生活貧困的情況下還是決定躲避計劃生育把孩子生下來。那時候父親在鞋廠打工,母親便隨著父親外出,平日就躲避在一個廢棄的小房子里。一日三餐母親也不敢見人,父親只能通過窗戶把飯遞給母親。母親就這樣在小破屋里好不容易熬到弟弟七個多月大,原以為這樣再過兩個多月就可以讓他平安出生。
但事與愿違,天不遂人愿。計生辦收到了來自鄰居的舉報信,在家里種田的爺爺被抓到監獄里去了。至于無冤無仇的鄰居為何要舉報,還得從姑姑說起。當年姑姑和鄰居的阿宏都是高中畢業生,被分配到鄉鎮里去擔任一官半職。姑姑門路好先一步晉升,就這么引起了阿宏的妻子珍兒的嫉妒。珍兒一得知我母親躲避計生在外,便連夜寫了舉報信。收到舉報信的計生辦到鄉下的家里抓人,沒抓到父親母親,就把爺爺送進了監獄。
我的爺爺在當時也算是一個讀書人,50來歲,并且擔任村里的隊長。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每天起的特別早,拿著擴音器站在門口通知村里的各項事宜。可就是因為這股書生氣,加上父親年少的叛逆,姑姑的社會關系,使得爺爺不愿意替父親母親承受牢獄之災。爺爺在獄中不斷地哭訴,并要求姑姑動用社會關系去保釋他。姑姑聽了爺爺的話去保釋,但這一保釋,也讓她面臨著被革職的處境。
這回哭訴的人換成了姑姑。她找到了父親所在的鞋廠,哭著求父親讓母親主動出來把孩子打掉,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保住她在政府的工作。父親面對姑姑的哭訴,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是為了把孩子生下來吃盡了苦頭的母親和她腹中七個月大的孩子,另一方面又是受到自己牽連即將被革職的姑姑。丈夫、父親和弟弟三個角色,父親一夜沒睡,不知道該如何選擇,畢竟那是一條寶貴的生命,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正當父親還在為難之時,第二天姑姑又找到了父親。這一次在姑姑的哀求下,父親心軟了。他試圖說服母親放棄這個孩子。沒有什么比保護自己的孩子更加重要,作為一個母親,她做不到:“不可能,我不愿意,這可是你的親生骨肉啊!我們已經逃了這么久,好不容易才熬過這七個月的!”母親坐在小破屋的地板上哭泣著,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她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
父親低著頭回到出租屋里,等待著他的是姑姑期盼的眼神。“還是不愿意嗎?你告訴她,只要她愿意出來把孩子打掉,保住我的工作,我以后一定盡我所能讓你們有機會再生一個。我發誓!”父親把姑姑的話傳達給了母親。“畢竟她也是受到我們的牽連,這次不然就先出來打掉吧,以后一定還有機會再生一個的。”父親這樣勸母親。“這可是你說的,既然你連自己的骨肉都不要,你別后悔。”母親強忍著悲傷。因為有了“以后再生”的希望,父親又已經決定不要自己的孩子了,母親一邊心灰意冷一邊在父親的摻扶下走出待了好幾個月的小破屋。隨即她被送往醫院,流著淚讓醫院的醫生拿掉了她拼命維護的孩子。“哇”,孩子哭了一聲,被裝進塑料袋并丟進了垃圾桶。那一聲慘叫,叫碎了母親的心。“孩子,不是媽媽不要你,是這個世界容不下你。如果有來生,你一定要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媽媽永遠愛你。”這是母親后來告訴我她躺在病床上所想的,我聽著,心也跟著碎了。
打完孩子以后,母親身體更加虛弱,姑姑也如愿保住了自己的工作。
在那個年代,母親擁有一份縫衣服的手藝。出院第二天,父親從別處聽說了一份母親可以做的手藝工作。如果不去,工作很快會被別人搶走。于是為了生計,母親忍著打胎留在身體里的巨痛,每天由父親接送,在縫衣廠的某個角落里蜷縮著身體干活……
這就是母親的1995年,對她來說災難的一年。后來母親告訴我,盡管姑姑兌現了承諾給了他們再生一個的機會,但是由于那次打胎的影響,她后來兩次懷上孩子兩次都流產了,從那以后她再也懷不上孩子。
直到現在,生活在農村并且有著封建思想的父親母親心里依然有著沒有兒子的遺憾。不知道有多少個夜里,父親陷入深深的自責。又不知多少個夜里,母親的枕邊被淚水沾濕。往事像一杯慢性毒藥,在他們的血液里一點點地蔓延。
封建思想對底層勞動婦女身心的傷害,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有底線。有多少和我母親一樣的勞動婦女在那個年代只是生育的工具,又有多少家庭像我的父親母親一樣至今仍飽受重男輕女思想的折磨。這樣的折磨,要么是來自他人的蔑視和嘲笑,要么是為得一子連續不斷生育而帶來的生養壓力,而這些折磨,都是舊社會人類無知和愚昧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