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之路

第二十六章

三十年前的孫烈一心只想著復仇。
他本以為只要親手要滅掉戎族，為自己的妻兒報仇，他的內心就一定會得到安慰。可當他站在戎族滿地尸骸的家園時，他的內心卻沒有得到一丁點的安慰。那些一個一個吊死在樹上的，都是平凡的母親。那些一個一個被掐死的，都是無辜的孩子。
在那一刻，孫烈突然開始憎恨自己，殺了那么多人，殘害了那么多無辜的家庭，難道自己沒有罪嗎？
原本是打著正義的旗號去討伐魔鬼，可為什么到了最后，自己也變成了魔鬼。
就在孫烈迷茫的時候，他發現了孫和。
看著孫和熟睡安詳的臉，孫烈自言自語地說：“就讓我用余生來贖這個罪吧。“
就這樣，戎氏最后的血脈幸存了下來。
回國后，孫烈辭掉將軍一職，發誓此生不再殺一人。

孫烈獨自一人把孫和養大，為了這個孩子他可以放棄一切。可天下的父愛總是內斂和深沉的，往往讓人難以理解。
在孫和眼里，父親又嚴厲又頑固，無論孫和如何努力，父親卻總是求他做到更好。孫和千方百計想要得到父親的贊許，可父親卻一次都沒有夸過自己。
不善言辭的孫烈也始終不知道該如何與兒子交流，到了最后總是會變成常說的那句話：“錢還夠花嗎？不夠就告訴我。”
每當這個時候，孫和就會忍不住地想，為什么別人都有母親，我卻沒有。

隨著孫和慢慢長大，他不再期望從孫烈那里得到肯定，并開始了瘋狂地反抗。
叛逆期的孫和堪稱車遲國的毒瘤。他伙同幾個貴族公子組成了“車遲四少”，在車遲城中肆意妄為，囂張跋扈，成了一群沒人敢惹的紈绔子弟。
那時的孫和自命不凡，以為整個車遲都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可他哪里知道，一切后果都是孫烈在背后為他默默承擔。
做父親往往都是這樣，用一雙看不見的翅膀，將自己的孩子安全地護在懷里，為他擋住一切風雨。

這天，許久未見的父子倆又吵架了。孫和挨了一巴掌，隨后奪門而出，臉上火辣辣的疼。
二十幾年了，孫烈第一次打了孫和。
可他不是在恨兒子，而是在恨他自己。他恨自己沒有教育好孫和，沒能讓他變成一個正直的男人。于是一個人默默地落淚。
“成天惹是生非！你就不能像個大丈夫一樣，做正義的事情？”
孫烈的這句話像跟刺一樣扎進了孫和的心里，于是他暗下決心：“好！那我就干一件正義的大事給你看看！”

隔日，三圣山下正舉行祭祀大典。在舉國驚訝的目光中，孫和揮舞著大旗沖上了祭臺。
他高聲斥罵四大家族的卑鄙行徑，厲聲批判祭祀求雨的愚昧無知。他呼喊著，嘶吼著，渾身熱血沸騰。在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頂天立地。
可除了冷漠的旁觀，沒有人回應他的吶喊。孫和的英雄夢短暫的像顆流星，一閃而逝。
羊圣的利劍穿透了孫和的肩膀，將他死死地釘在地上，讓他痛哭哀嚎。若不是孫烈及時沖上祭臺，孫和早已被就地正法。
這場短暫的騷亂什么都沒有改變，圣女們依然在歡呼聲中被推下天坑。一同掉落的，還有孫和揮舞過的那面大旗。
旗上寫了兩個血紅的大字，公正。

國王大殿上，滿朝文武分成兩派吵的不可開交，孫烈卻始終沉默不語。
老國王快八十歲了，早就不能處理政務，所以早早地就回宮了，交給趙丞相全權處理。

“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必須嚴懲不貸！“
“沒錯！敢對三圣行如此大不敬之事，必須處死，以儆效尤！”
“堂堂孫氏子孫，貴族之后，怎能輕易處死？”
“再怎么說，孫和也是功臣名將之后，還是從輕發落吧。"
“哼！還敢說是貴族之后？真以為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嗎？”
“就是！那小子根本就不姓孫！”

聽到這，一言未發的孫烈突然走到侍衛身邊，奪過侍衛手中大刀，狠狠地劈進大殿的石板中，厲聲大喊：“誰說他不姓孫？誰說的？誰他媽敢說他不姓孫！”
孫烈連問三句，百官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怔住了，因為此刻站在他們面前的不再是那個平和寡言的孫丞相，而是當年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過了好久，趙丞相才開口。
“孫大人，令郎死罪可免，可活罪難逃，依律當褫奪貴族身份，流放邊疆。”
“兒子犯錯老子擔！把我的爵位給他，我替他流放。”
孫烈心里清楚，在車遲國，但凡流放之人幾乎都被弄死在了路上。所謂的流放，跟死刑也沒什么區別。
“孫大人這話說的未免太過輕巧，兒戲嗎？”趙丞相一臉的不滿。
“那要如何？”
趙丞相心中琢磨著，想要借此機會削弱一下孫氏家族的勢力，于是陰聲冷笑著說：“我倒是有一個辦法，但就要看孫大人你敢不敢答應了。”

殿前廣場上，兩列兵衛相對而立，站在一條百尺絹布的兩旁。滿朝文武圍在長絹前，猜測著趙丞相究竟想干什么。
“孫大人，你想把貴族的身份換給兒子也不是不行，但總要有個像樣的儀式吧？”趙丞相說。
孫烈不語，等著看他耍什么花招。
滿眼狡黠的趙丞相繼續說：“孫氏著紅，你想讓兒子繼續穿這紅衣服，沒有布料怎么能行？”
“所以呢？”孫烈不耐煩地問，心里卻隱隱不安。
“所以，如果孫大人能把這百尺的絹布給染紅了，我想著，應該夠他穿一輩子了。”
趙丞相雖然笑著說，眸中卻透露出一絲殺氣。
“染布，怎么染？”
“怎么染？呵呵，您說呢？”趙丞相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把精巧的短刀。
直到這時，眾人才明白了趙丞相的用意。原來這百尺的長絹，竟要用血來染！

孫烈接過趙丞相手中的短刀，望向長絹的盡頭。
文武官員此時已經炸開了鍋，吵得不可開交，但孫烈卻覺得四周安靜極了，耳畔只聽見蕭瑟的風。
“來人，把孫和押過來。”
趙丞相指揮著兩個手下，將孫和的雙手反扣著，讓他跪在長絹的盡頭處。
孫和因為受了劍傷，此時面色慘白，雙眼模糊不清。暈沉之中，孫和只是看見長絹的盡頭站著一個人，卻看不清他是誰。
看到孫和的模樣，孫烈心頭一顫。他從未見過兒子如此凄慘，揪心的難過。
孫烈明白，他必須要把這長絹全部染紅才能保住兒子貴族的身份，從今以后，能保住孫和性命的，就只有這一身紅色的衣服了。
所以就算是死，他也要走完這一百尺！

孫烈看了看手中的短刀，松手將它丟在地上。
“哼！什么殺人魔王，還不是怕死……”趙丞相的語氣滿是嘲諷。可沒等這話說完，就見孫烈猛地抽出身旁一個兵衛的長劍，隨即翻轉劍鋒，雙手緊握劍柄，狠狠刺入自己的腹中。
利劍頓時穿身而過，血流如涌。
在場的全部人都驚呆了，張大了嘴巴再也說不出話來。
孫烈緊咬著牙，盯著長絹的盡頭，慢慢地走起來……

一步，兩步，三步…………
鮮紅的血灑落，猶如淋在白色的畫布上，開出一片片艷紅的花。

十步，十一步，十二步…………
孫烈每走一段，兩旁的衛兵就會抽出長劍立在身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那是對勇士最高的敬意。

“誰讓你們跪他的，站起來，都給我站起來！”
趙丞相用尖利的聲音嚷著，但是卻沒人看他一眼。在孫烈這樣的男人面前，趙丞相可笑的像個小丑。

三十步……四十步……五十步……
孫烈咬牙堅持著，但這條路卻仿佛長的沒有盡頭。
他身體變的越來越冷，已經開始看不清眼前的路。此刻他真的很想停下腳步，放下一切就此睡去。但是心中卻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說著：“不能停！兒子還在等我，死之前我得見他！”

七十步……八十步……九十步……
孫烈一點點走向孫和，但此刻他的身體已經沒有了知覺，許多往事開始在心中涌現，與兒子在一起相處的畫面如幻影般一幕幕浮現在眼前。

這是他二十歲時候。到處惹是生非胡作非為，真叫人生氣！
這是他十八歲的時候。那天他喝的爛醉，因為他最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真叫人心疼。
這是他十歲的時候。總是嚷嚷著要我陪他去打獵，可我卻只帶他去過一次。真應該多陪陪他的，不就是自己的箭法差了一點嘛，那么要面子干嘛？
這是他四歲的時候。因為他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所以擔心他是個啞巴。直到有一次，他突然笑著抱緊我，然后不停地對著我說：“阿爹……阿爹……”那天我好高興啊！喝了整整一壇子的仙人醉，結果摔了一大跤。
孫烈回憶著一幕幕往事，不由地笑了。而他身后這條用鮮血染紅的長絹，也變成了孫和未來光明的坦途。

看著眼前的身影越來越近，孫和費力地抬起頭，那張模糊的臉龐也漸漸清晰起來。
“爹……快來救我！”孫和終于看清了父親的臉，頓時委屈地大哭起來。
孫烈顫巍著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摸著孫和的臉龐安撫他說：“兒子……你別怕……爹來了。”
孫烈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兒子的臉，眼前卻是黑漆漆一片，怎么也看不清了。
孫和這才發現了父親身上的利劍，握著孫烈的手臂哭喊：“爹！你怎么了！爹！"
“沒事了……爹都幫你解決了。”孫烈的氣息越來越微弱，連說話都變得十分艱難。
孫和此時才明白過來，因為自己所闖的禍，父親馬上就要死了。
“爹，是我害了你！死的應該是我呀！”孫和泣不成聲地哭喊。
“孩子……其實從我抱你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來吸我的血……索我命的。但是我從沒后悔過……這是我的罪，我得贖。只是以后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了……爹沒辦法再保護你了。“孫烈艱難地說完，癱倒在地上。
“爹，我錯了！我以后都聽你的！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不能沒有爹呀！"
孫和緊緊抱住孫烈，沙啞地哭喊。他從未如此害怕過，仿佛自己就快要失去整個世界。
“兒子……我從來沒像今天這么開心過……當你在祭臺上揮舞旗子……說別人不敢說的話的時候……我知道你已經成為了一個正直勇敢的男人……能有你這樣一個兒子……爹感到驕傲……”
孫烈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拍了拍孫和的肩膀，笑著闔上了雙眼。

在孫和的一生里，這是父親說過的唯一一句表揚自己的話，也是最后一句話。
孫烈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安詳地睡去，再也不會醒來了。
孫和緊緊抱著父親的遺體，哭到撕心裂肺，仿佛整個世界都已經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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