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帝國·基地》:人類想象力的極限

“人類想象力的極限!”——在兩百余年的科幻史上,或許只有阿西莫夫的《銀河帝國·基地》系列得到過這般俾睨眾生、目空一切的評價。

《銀河帝國·基地》三部曲

七十年過去了,科學技術早已進步得面目全非。與科技水平息息相關的科幻小說,竟沒有出現(xiàn)一部公認的能夠超越基地系列的作品,科幻三巨頭的另兩位:阿瑟·克拉克和海因萊因沒有做到,以克拉克為偶像的劉慈欣同樣沒能做到。

對于以上評價,十年前第一次翻開《基地》系列的我是不敢茍同的。大段的對話、難記的人名、單薄的人物形象、看似并不那么曲折的情節(jié),還缺乏科幻的硬度…幾次捧起書,都悻悻地塞回書架。

同樣是十年前,《三體1》開始在《科幻世界》上連載,我作為三體的第一批讀者,一直追到六年前《三體3》面世,比雨果獎的評審們早了五年,就把這部作品定位為“神作”。當時的想法是,科幻小說的巔峰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吧,就像馮小剛在《功夫》里的那句臺詞一樣——“還有誰?”

拔劍四顧,同一時代的作品里,似乎確實沒有誰了,可阿西莫夫幾十年前的古董作品,仍然佇立在那兒,并沒有在《三體》的光芒下黯然失色。“基地三部曲”和其后的“機器人系列”,并稱為“科幻圣經”。直到今年我第二次打開《基地》系列時,才終于能稍許理解,為何這部作品配得上“圣經”二字的分量。

“基地三部曲”包括《基地》、《基地與帝國》、《第二基地》三本。我剛看完了前二本,就迫不及待地想來寫些書評,實在是難以抑制內心的激動。這是十年前完全沒有的體會。有些書,確實得到合適的年紀看才行,如果缺乏理解力,那對于經典名著而言實在是暴殄天物。

《基地》系列的故事梗概很簡單——歷時一萬多年的銀河帝國即將滅亡。數(shù)學家哈里·謝頓開創(chuàng)了“心理史學”,預言未來銀河將經歷一段三萬年的黑暗時期。謝頓通過建立基地等一系列基于“心理史學”推演出的關鍵舉措,目標將黑暗時期大大縮短為一千年。

《三體3》里曾有過一個經典難題:地球如何向宇宙發(fā)出安全聲明?當時苦思而不得解。相比之下,《基地》拋出的這個問題的難度,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何通過銀河系中百千億顆星球中的一顆位于銀河邊緣荒涼地帶的微不足道的小星球,來改變整個銀河未來的走勢?

在對銀河系產生任何影響之前,基地首先要做的,是自保。對于一個沒有武裝力量、沒有資源、沒有財富,只有一堆科學家的小星球,用什么辦法來應對周圍虎視眈眈的惡鄰的威脅?


以下涉及輕微劇透,慎點:

“心理史學”給出的答案是四個字:兵不血刃。

前兩次謝頓危機,都被市長哈定領導解決。第一次危機,惡鄰安那克里昂星球以武力威脅,在端點星上駐軍以控制核能。哈定拜訪了周邊四王國中的另三位,指出安那克里昂獲得核能之后將對它們造成巨大威脅。一周后,安那克里昂收到了來自三王國聯(lián)合發(fā)出的最后通牒,不得不就此撤軍。第一次危機被化解,哈定也因此得到了原本屬于百科全書委員的對端點星的控制權。

第二次謝頓危機,形勢更為嚴峻。安那克里昂新收獲了一艘帝國戰(zhàn)艦,實力大增,超過了其它三個王國的總和,平衡被打破,基地面臨武裝入侵的威脅。哈定孤身趕往安那克里昂,在敵人的老巢談笑風生,原來一切都盡在掌握之中——三十年來,通過和四星球的貿易交易,基地同時向其輸出了宗教信仰,以此占據(jù)了意識形態(tài)的至高點。然后通過宗教的渠道保證教會的自治權,掌握對尖端科技的控制權。科技賦予宗教展現(xiàn)“神跡”的機會,讓宗教信仰牢牢控制了廣大人民的精神,以此為基礎所創(chuàng)造的權力,全面壓倒了王權和行政權,在哈定需要的時候,輕松地反戈一擊,不僅化解了第二次危機,也讓四王國從此徹底成為了基地的附庸。

第三次謝頓危機時,距離基地更遠的星球已經意識到了宗教入侵的危害性,在意識形態(tài)的戰(zhàn)場做好了充分的防守準備。在哈定功成身退之后,基地的第二位英雄:馬洛出場了。行商身份的馬洛,早已意識到宗教入侵的局限性,轉而通過基地所具有的科技優(yōu)勢,對各星球以技術輸出的方式進行經濟滲透。產品貿易不僅無害,還能為國家和民眾都創(chuàng)造巨大的經濟利益,因此和宗教不同,政府很難闡述其“入侵的危害性”。于是,基地和各星球之間紛紛建立起貿易關系,且是以基地輸出為主的貿易順差。在這樣的基礎上,任何星球與基地之間的戰(zhàn)爭,都將面臨本國經濟崩潰的可能,和以此導致的政局不穩(wěn)、民眾反叛的大風險。基地因此立于不敗之地,第三次謝頓危機化解。

劇透完畢。


在解決危機的方法論上,基地兩任最高領導人哈定和馬洛是一脈相承的——

“他們會讓對方采取沒有把握的武力途徑,自己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掌握了勝算。”

哈定說:“暴力是無能者最后的庇護所。”可惜以《基地》作為自己組織名稱的本·拉登,并沒有理解阿西莫夫的這句話。

前三次謝頓危機的解決,似乎也暗合了人類世界斗爭模式的步步升級。從最初純武力時代的合縱連橫、爾虞我詐、相互制衡;到宗教信仰發(fā)揮越來越大作用之后,將戰(zhàn)爭上升到意識形態(tài)層面,并通過科技的先進性對宗教信仰進行支撐以獲得力量;再到科技水平突飛猛進,突破了宗教所能掌控的范圍,導致宗教的控制力減弱之后,以經濟、利益為主導的軍事和政治形態(tài)下的世界圖景——《人類簡史》里提到,真實世界的1945年以后,再沒有任何一個經聯(lián)合國承認的獨立國家遭到征服而滅國——阿西莫夫在1940年代時,似乎就預見到了這樣的可能性。

前三次謝頓危機的共同點在于,都是由某位“英雄”領導而獲得了解決。我不禁產生疑問,如果當時獲得端點星控制權的不是哈定,而是迂腐不堪的百科全書委員會;如果沒有出現(xiàn)馬洛這般智勇兼?zhèn)涞男猩蹋瞧渌^續(xù)貫徹哈定既定方針政策的接班人上位,那這三次謝頓危機,是否無法被化解?謝頓的心理史學所描述的未來歷史的相對必然性里,個人英雄主義所起到的作用所占的比例究竟有多大?

同樣的問題,我也常在真實的歷史中思考:如果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時,胡亥、李斯和趙高三者中有任何一人沒有成行,秦帝國是否可得以延續(xù)?如果諸葛亮聽魏延之計,出子午谷直取長安,蜀國是否可能以弱勝強?如果岳飛硬扛十二道金牌,攻滅金國,宋朝是否可以避免被異族屠殺的可能?如果天啟多活幾年,或是軍事白癡、偽民族英雄袁崇煥沒有機會上臺,明帝國是否可以讓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不至于被清朝拖累幾百年?

歷史到底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歷史上那些充滿偶然性的小事件,如果產生偏差,是否會將歷史導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去?

我們所接受的唯物主義教育,指向的是歷史必然性。偶然事件即使不發(fā)生,其替代事件也會發(fā)生,會把歷史導回到同樣的方向去。舊制度會被新制度所代替、落后的生產方式會被先進的生產方式所取代,等等。但這個論述的范圍似乎是有局限性的,只包括了某些重要的歷史節(jié)點和每個階段的社會階層、結構、制度等歷史特點,而無法包括其它繁復的歷史“現(xiàn)象”。以《基地》為例,唯物主義的歷史必然性,或許只能預測腐朽的銀河帝國將會毀滅,并被具有新制度的新帝國所取代,但它并無法預測,從舊帝國到新帝國之間將歷時多長時間——這恰恰是謝頓的“心理史學”所要解決的問題。

因此,阿西莫夫建立的“心理史學”,所依托的歷史必然性比唯物主義更為強大,不僅范圍更廣,精度也更高。

然而,這種程度的“預測未來”,真的是可以實現(xiàn)的嗎?顯而易見,最大的問題莫過于人類個體自由意志的不可預測性。《三體3》的開篇里,楊冬用超級系統(tǒng)模擬地球生態(tài)和宇宙發(fā)展狀態(tài)。如果謝頓的心理史學成立,那么從宇宙大爆炸到人類現(xiàn)在和未來的發(fā)展模型是有可能存在的。但楊冬所做的實驗所導向的結果是模糊的,原因正是以人類為代表的智慧生物的干擾。智慧生物會改變外部環(huán)境、影響自然規(guī)律,三體里描述的那些神級文明甚至可以改變物理規(guī)律、數(shù)學規(guī)律……當這些改變建立在個體的不可預測性上時,這個模型顯然會是失敗的。

當然,阿西莫夫的“心理史學”對此是有解釋的。心理史學預測的是宏觀歷史的發(fā)展,而不是微觀個體的動作。就好比即使微觀層面具有量子力學“測不準原理”的鐵律,但并不影響宏觀的物理定律所起到的規(guī)律性作用。個體不確定性所造成的擾動,會在經濟學、政治學和社會學所共同搭建的數(shù)學模型中被大幅削弱。因此,阿西莫夫的假設是,即使哈定、馬洛由于種種不確定的原因而沒有掌握端點星的權力,也會有其他“英雄”橫空出世,讓基地憑借其自身預設的科技優(yōu)勢和其它能力,度過一次次謝頓危機。用《基地》里的話來說:

“我們盲目信仰謝頓的心理史學——它最重要的前提之一,就是個人行為絕對不算數(shù),絕不足以創(chuàng)造歷史。因為復雜的社會和經濟巨流會將他淹沒,使他成為歷史的傀儡。”

“這些嘗試,就像是你在水面上拍擊出的漣漪,而謝頓的巨浪則繼續(xù)向前推進,雖悄無聲息,卻勢不可擋”

讀到這樣的話時,無奈的心情和《基地》里銀河帝國的將軍里歐思是類似的:“那么,我們都被緊緊捏在歷史必然性這個女神掌心中?”

人類引以為豪、無比珍視的自由意志,在歷史維度下竟然如此一文不值?千千萬萬人類的努力奮斗,只是一場被歷史必然性所操控的傀儡戲?那我們人類作為個體,還有什么意義?

好在,阿西莫夫并未讓我在“歷史必然性”的漩渦里失望太久。個體的不可預測性,終于掙脫了心理史學既定的軌道,讓謝頓對第四次危機的預言徹底失敗。

這個關鍵的個體,叫做“騾”。他是一個突變種,具有洞悉人心,并控制人心的超能力。當謝頓再一次于預計的謝頓危機時刻現(xiàn)身于穹頂時,他所預言的“過分不守紀律的外圍團體對抗過分集權的中央政府”的危機并沒有出現(xiàn)(因為已經被騾扼殺了),出現(xiàn)的是騾具有壓倒性的大軍。具有三百年歷史的基地,全面淪陷。

騾的出現(xiàn),正中“歷史必然性”的死穴——

“心理史學只能預測幾率,無法確定任何事。凡事都會有失誤的幾率,而隨著時光的流逝,這個幾率會以幾何數(shù)列的方式增加。”

心理史學和基地計劃就此失敗了嗎?偉大的謝頓(阿西莫夫)技止于此了嗎?當然不會。《基地》的第三部《第二基地》,所要解決的正是騾這樣的個體不確定性對歷史的擾動。

“第二基地比第一基地更為重要。它是謝頓計劃真正的關鍵、真正的主角!”

怎樣應對騾的超能力?如何應付像騾一樣的其它不確定性個體對歷史必然性的干擾?第二基地和第一基地將是怎樣的關系?人類歷史在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夾擊下將何去何從?——我對接下來的《第二基地》,充滿了期待。


文 | 樂之讀

簡書簽約作者 | 寫有深度的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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