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是公平的,她欠你的幸福遲早會歸還于你。

她想起自己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成熟的身體縮小到了女童般,穿上了十二歲那年的粉色連衣裙:她高聳著瘦弱的鎖骨,平坦的胸部被滿滿的花團擁簇,裙子一塵不染放佛散發著光芒,白色的及膝絲襪包裹著精細的小腿,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木質的小床上,隱隱約約地聽到父親母親在屋外的談笑聲。

一、 新鮮的土豆表面沾著泥土,阿水用自來水沖洗它們,然后去皮切絲。木質的案板旁邊擺著一個小小的白瓷花盆,里面靜靜地開放著紅黃紫三色相見的小雛菊。阿水醒來時陽光已經泄滿整個廚房,墻上懸掛著碗架,玻璃杯子和鐵質餐具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剛剛學會走路的女孩在地板上光著兩只腳丫興奮地跑來跑去,阿水時不時的探出頭來觀察她,這會兒她正坐在地上,拿著橡膠小鴨子模仿“走路”,嘴里不停地說著:走吧走吧。幼兒的聲音清脆婉轉,宛若日間站在樹梢上歌唱的小黃鶯。

阿水給女兒沖了一杯奶粉,小家伙立刻撇下手里的玩具,伸手來抓。

謝謝媽媽,媽媽就給你。

阿水笑著,把奶瓶高高地舉起。小孩子卻沒有那么大的耐性,皺著眉頭,咿咿哦哦地叫著,眼看淚水就要掉下來了。阿水只好把奶瓶遞給她。小家伙頓時笑逐顏開,雙手緊緊地握住奶瓶,上下晃動了幾下(表示感謝)就迫不及待的放進嘴里吮吸了起來。阿水情不自禁地笑著,把孩子從地上抱起來,放在沙發上,自己走進洗手間梳洗。

阿水的頭發缺乏養分,這可能跟她吃素有關系。她幾乎不打理他們,平時只是隨意的挽個馬尾,以至于它們在散開時有一個地方總是有一個彎兒。她任憑它們像野草一樣瘋長,已經快到達腰際。阿水蹲下來把掉落在白色瓷磚上的青絲一根根撿起,就像在十二歲那年的夏天,炎炎烈日之下,一個骨肉單薄的女孩彎腰拾起一根金黃麥穗。


二、那一年,阿水的生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父母離婚八年后又重新生活在一起。當阿水看到她形容枯槁的母親提著大包小包出現在她家的籬笆門口的時候,頓時嚇得躲到了祖母的身后。

阿水嬰幼兒時期,曾與母親形影不離,可當阿水開始萌生記憶,母親卻離她而去。年幼的阿水在祖母的照料之下一天天長大,她從祖母那里繼承了一個婆婆對于兒媳所有的憎恨與埋怨。母親回來還未能與阿水近親,阿水就被祖母牽著來到了另外一個院子里。

那個小院兒坐落在一條狹小破敗的小巷里,祖母打開小木門上銹跡斑駁的鐵鎖,滿園叢生的雜草鋪天蓋地映入眼簾,幾只燕子在烏青的瓦檐下嬉鬧盤旋。老屋只有兩間,阿水隨祖母緩緩走進屋內,外間是一個小小廚房的模樣,灶臺上落了一層厚重的塵土,泥漿糊成的灶口處有被火熏燒過的痕跡,房間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站著一只水缸,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里間是臥房,火炕露著光禿禿的毛坯,阿水欣喜地發現墻壁上貼著一些塑料紙質的畫兒,上面有花兒草兒貓兒狗兒,還有奔馳的駿馬和翱翔的雄鷹,滿滿當當地蓋滿了整個墻壁。

祖母對于這個”新家“好像很滿意,她說這屋子雖小,但是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雖然沒有水也沒有電,但是這些都只是暫時的。

圖片發自簡書App


阿水放學后看到快七十歲的祖母挑著扁擔,顛著一雙腳從鄰居家走出來,一路顫顫巍巍地把水桶抬回小院,往那只水缸里倒。阿水提起水桶就往鄰居家跑,可是每次都被她氣喘吁吁祖母攆回來:趕快回家寫作業要緊!.......阿水放學后是從來不找同齡的小伙伴玩的,她天生性格內向羞怯,況且她的生存條件也不允許她那樣做,為了節省蠟燭的花費,她必須要趕在天黑之前寫完作業。

阿水那年上小學四年級,那是一所民辦的小學,依傍在一條小河旁邊的土坡之上。幾間寬敞的瓦房就是教室,學校沒有門,一下坡兒是一大片被石碾子反復碾壓地光溜溜的打麥場,也是學生們課間活動的“操場”。麥場再往前是廣闊無垠的田野,再遠的地方阿水就沒有去過了,她每次朝那邊望過去,都只看到一個朦朦朦朧朧的輪廓,像一片參差不齊、郁郁蔥蔥的樹林。學校唯一的景觀就是在每間教室的門口,都有用紅磚壘成一個長方形的花池,一到夏季,里面就開滿了錦簇火紅的月季。阿水記得有一次課間活動的時候,掉了一顆乳牙,她把它小心翼翼地埋在了月季花下面。祖母說過,上面的乳牙掉了一定要埋進土里,那樣它才會向下長。

阿水步行去上學。學校離小院兒不遠,當她走到學校后面那條小河上的土橋時,想起了七歲那年第一天來到這里上學。那是一個清早,太陽剛剛從東方升起,她斜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前杠上,一路上好奇地跟父親打聽著新學校里未知的一切,嘰嘰喳喳地像只快活的小鳥兒。阿水正想著當年父親路過街邊的小賣鋪時給她買了幾顆糖,一陣狂風突然吹來,不由分說地把阿水捏在手中的作業本吹進了河里......阿水的作業隨著潺潺的小河水飄遠了。

上課時,阿水如實告訴老師,可是這個年輕的、剛剛做了母親的民辦女老師怎么也不相信,盛怒之下她打了阿水兩個嘴巴,阿水頂著紅腫的雙頰哭了整整一個上午。

有時候,父親會出現在阿水放學回家的路上。他騎著自行車,看到別人家的小孩兒成群結伴有說有笑地走在前面,只有阿水一個人像只落單的丑小鴨低著頭落在很遠的后面。他停下來,把車子立在一邊,走近阿水扶住她的肩:阿水,跟爸爸回家呀?你不是想看電視嗎?看動畫片去......

阿水瞳孔里閃過一絲期待的光彩,她別提多想看電視啦,每天都聽同學們講西游記里的孫悟空和還珠格格里的小燕子,他們究竟長什么樣兒?一定很好看很好看。

走!阿水,讓你媽給你做好吃的......

聽到這里,阿水猛地抬起頭,她奮力掙脫了父親的手,一溜煙兒地往祖母小院的方向跑去。

那一年,學校接到上面通知由于教學設施、師資條件過于落后而被取締,跛足的老校長難免感慨唏噓,他安排所有的師生準備拍攝“畢業照”留念。一時全校學生無不歡呼雀。那個時候拍照片是多么鄭重的一件事,課都可以不上的。阿水放學后跟祖母說了這件事以后,祖母把家中所有的箱子柜子翻了個遍兒,也沒找到一件“配得上”照相穿的衣服。等到照相師傅來的當天,學校老師們紛紛打發學生回家洗臉換干凈的衣服,阿水去了阿蘭的家,一起洗了臉。阿蘭換了件干凈的衣服,拉著阿水往學校的方向跑。

中間路過阿水家用籬笆圈成的院子,現在它屬于父親和母親。對于阿水來說,它是如此的遙遠、陌生。

那時父親正在院子里拾掇雜物。他在抬頭的間隙,透過籬笆門口看到了阿水,“阿水!別跑!等一會兒!......秀華!快出來!阿水來了!”父親快步走了過來。

母親當時正在和面,聽見父親喊她,她顧不得洗手,就奪門而出。面粉從她的兩只手上像雪花一樣簌簌地飄落下來。

“阿水,你來了啊。”母親瘦俏的臉龐看不出是笑是哭。

阿水掉頭想跑,但是父親龐大的身軀擋在了前面。“阿水,怎么沒上學去呀?”

阿水低著頭小聲回答:“上去了,老師讓回家洗臉換衣服,拍照片兒。”

旁邊的阿蘭也附和著如是說。

“哦,”父親說,他看到阿水正穿著自己在前年夏天買的米黃色的半袖,已經洗得灰白,上面有藍色圓珠筆劃過的痕跡。突然他好像想起來什么似的,扭過頭沖仍站在門口的母親喊道:“秀華!你不是給阿水買了一件兒衣服嗎?”

母親的神色好像剛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回轉過來,“恩?對呀!阿水,你快進屋,媽媽給你買了一條好漂亮的裙子呢!”說話間,她快步從臺階上走下來,穿過院子里的雜物,來到阿水身邊。母親當天穿了一件絳紫色印著白色小花的連衣長裙,陽光照耀著母親瘦俏的臉,越發顯得蒼白。

阿水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了父母親房間的炕沿上。

母親快速地洗完手走進里屋,臉上蕩漾著歡快的神色。她打開鑲有整塊鏡子的水藍色大衣柜子,從里面拿出一個土棕色的木箱。母親把箱子放在炕上,打開,拿出了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

連衣裙的上衣部分縫滿了粉色團狀的花朵,每一朵花的花蕊處都點綴著一顆珍珠,此時正煥發著淡淡光澤。花苞收袖,整個裙擺用白色的蕾絲花邊包裹。

阿水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裙子。

母親給阿水拉上裙子背后的拉鏈,然后打量起自己的女兒。阿水的鎖骨高高聳起,十二歲的女孩子,胸部卻沒有一點發育的跡象,裙子松垮垮地一路垂到阿水的膝蓋下面。“有點大了。”母親的眼睛里略過一絲難以覺察的暗淡,緊接著從木箱里拿出一雙及膝長的純白色絲襪,她蹲在地上,低下頭一只一只地給阿水穿上。阿水看到母親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利落地編成的一條麻花狀的大辮子,服帖地垂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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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畢業照”拍完了,祖母拿到照片時不住的夸贊,“還是我孫女照的最好看喲!”照片上,阿水扎著兩個及肩長的小辮,穿著一襲粉紅色的公主裙,眼睛笑成兩彎小月牙。

夏天炎熱,祖母說阿水我們去揀麥穗,到時候打了麥子換西瓜吃。阿水一聽有西瓜吃樂的合不攏嘴,蹦跳著跟了祖母去到地里。剛剛收割完的麥地只剩下一排排整齊的麥茬,金黃金黃的,一直蔓延到阿水看不到的遠方。阿水彎下腰撿起一根麥穗,然后歡快地跳到祖母身邊,鄭重地把麥穗放進籃子。祖母戴著草帽,肩上搭著濕了的毛巾,她揩了一把汗,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頓時更加明顯。她說,給阿水換西瓜吃咯!

四、有一天,父親與母親來到祖母的小院兒,母親一進屋就給坐在土炕上的祖母跪下了。阿水那時正坐在炕上翻看著父親新買給她的作文書。阿水看到母親瘦黃的臉上滿是淚水,身子不住地顫抖著。聲音也顫抖著,阿水聽不懂母親沙啞的嗓子究竟在嗚咽著什么,但是淚水已經從阿水的眼睛里流了出來。

從那天起,祖母與母親的對立狀態得到些許緩和。阿水有時候會去母親那里,她看到父親把舊的三間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除去與母親的臥室,外間的廚房,剩下一小間里面放了一張木質的單人床。

后來阿水住進了那個房間。

有時候阿水早上起床看到父親坐在小板凳上不停地往灶里填著麥桔梗,母親搟好面餅,用殘留著白色面粉的手拿起油瓶往鍋里倒油。母親烙餅是舍得放油的,她烙的餅又香又酥脆。這點與祖母不同,祖母不管炒菜還是烙餅,是不怎么放油的,并不是祖母不愛吃油,她也愛。有時候看著阿水纖細的胳膊腿兒,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老人的心里翻江倒海似得難受,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強硬了一輩子,如今年老病痛纏身,只能強撐著養幾只羊羔維持家用,而就連這點兒副業都已經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圍。

不久,母親把阿水的床單被褥都換成了鮮艷的粉紅色,她還給阿水買了兩套棉質的小內衣,一套水粉,一套杏黃。阿水的祖母沒有錢給阿水買這些,在她老祖母的眼里,這些東西不當吃不當喝,根本就是無關緊要的。

母親給阿水梳頭發。阿水的頭發發量很少,分成兩個小辮梳像極了兩根狗尾巴草一跳一跳地。母親把它們都梳到一起,在后面扎成一只馬尾。

母親洗衣服時總是滿滿地一大盆泡沫。她把洗好的衣服用衣架撐起來,依次懸掛在門前的鐵絲上。從此,阿水的衣服上再也沒出現過一道黃色的洗不掉的銹跡。

冬天很快來了,母親尋到一份工作,每天晚上下班時天已經全黑,有時候阿水會在街口等母親。兩個人一起回家時,路過商店,母親給阿水買了一個鐵質的印有乘法口訣的鉛筆盒。回到家時父親已經收攤回家,在廚房張羅著做飯,母親洗凈雙手愉快地加入做飯隊伍之中,夫妻二人開始絮叨最近的所見所聞,說到興起,不時有笑聲傳來。阿水在一旁擺弄著新的鉛筆盒,把所有的鉛筆都用小刀削好,整整齊齊擺了進去。

五、阿水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再一次離開了她,這次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父親告訴阿水,母親幾年前就已經患病,腦癌。一開始檢查結果是良性的,不必過于擔心,開了一點對抗頭痛的藥物讓母親每日服用。可是后來母親頭痛愈演愈烈,開始出現幻視,幻聽,直到有一天她昏厥了過去,到醫院一檢查才得知,癌細胞已經擴散。

阿水這才知道母親與祖母因何這般格格不入。祖母省吃儉用,一年到頭在土里刨挖,含辛茹苦拉扯大年幼的阿水,牙縫里省下來的錢都放在父親那里,而父親把它們全部花在了母親的治病上。

六、父親照舊每日清早出攤做生意,祖母顛著小腳從那個水電皆無的小院子里搬了出來,重新與父親生活到一起。生活放佛又回到了阿水記憶中最初的模樣。

家里新添了幾只羊羔兒,祖母的體力負擔更重,每夜輾轉反側最終在勞累與病痛中沉沉睡去。夜晚與祖母躺在床上,阿水閉著眼睛輕輕地對祖母說,她好像長大了,粉紅色的裙子再也穿不上了。她以后要像個大姑娘一樣,只梳一個馬尾了。

白天,阿水為了減輕祖母的勞累,自己驅趕著那幾只羊羔兒,到野外的草地上去啃一會兒草。一到野外,羊兒撒歡似的活蹦亂跳,驚起了草叢里的螞蚱和蛐蛐兒,蜜蜂蝴蝶也紛紛躲閃不及,上下翻飛。出生十八天的羊羔兒知道自己進食了,可還是纏著媽媽想噌一口奶,羊媽媽有時要低頭吃草少不得就隨它去了。忽而又到了麥子成熟的季節。烈日下,阿水站在一片耀眼的金黃色之中,成熟的麥田無邊無垠,浩浩蕩蕩一直綿延到遠方去。

七、阿水從洗手間里走出來,將早餐端上餐桌,然后把幼兒餐椅放在餐桌旁邊,拿起里面的圍嘴給孩子系上。她可愛的孩子乖乖坐在那里,手里握著塑膠小勺,沖著阿水燦爛地一笑,露出尚未長全參差不齊的小白牙兒。阿水的小孩生來就愛笑,她睡覺時笑,醒來時笑,跌倒了爬起來后接著笑。坐在一旁孩子的爸爸目睹了這個畫面,他說:孩子這點兒像我!天天只知道哄她媽媽開心。

阿水放下碗筷,她想起自己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成熟的身體縮小到了女童般,穿上了十二歲那年的粉色連衣裙:她高聳著瘦弱的鎖骨,平坦的胸部被滿滿的花團擁簇,裙子一塵不染放佛閃著光芒,白色的及膝絲襪包裹著精細的小腿,她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木質的小床上,隱隱約約地聽到父親母親在屋外的談笑聲。

半響,阿水說,過段時間我想回老家看看,看看祖母。

好啊,年下我們就去,多住一段時間,過完年再回來。

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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