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炊煙乘風往南飛

要是有人問你,誰做的飯最好吃?

你可能會脫口而出兩個字:母親

但是對我來說,這不是標準答案,因為我媽做的飯,并不好吃。

而這,幾乎是根植于我二十多年人生中不變的看法。可是這些年身在外鄉,最懷念的,竟也是母親做的并不好的家常飯。

漿水棒棒-鵬哥


母親是大西北土地上普通的農家女,唯一讓她不同于身邊姊妹的,是她上過一年小學,識幾個大字。

當然,書是念不下去的,那時候母親家里很窮。窮到什么地步呢?姥爺用她換回來幾擔玉米面,支撐著剩下的子女度過了寒冬。

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她沒有機會練得一手好廚藝,當然那時候的女子們都差不多,一鍋開水里撒幾把玉米面,就是一家人的晚飯。

后來有了我們兄妹幾個,生活也略微好轉了些,母親的廚藝倒是沒變。在我十幾歲的時候,總不愛吃母親做的飯,這一度讓她受傷不已。

母親做的飯,經常多醋或多鹽。

我這里說的飯,不是糖醋里脊油炸丸子香煎牛柳和紅燒肉,我說的是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吃了十二三年的漿水面,洋芋捂片,泡菜揪片,或者過節的時候才能吃上的西紅柿雞蛋面。

西北最北的大山里,我們粗糙的脾胃裝不了山珍海味,或者城里人宴會上常見的任何一道菜肴。

我也沒有過分的要求,只是一直都想不通,為什么母親做的飯,比不過二嬸,比不過舅媽,甚至不如鰥居的二爺爺做的好吃。

所以我經常野游在村里,二叔家吃午飯,二爺爺家吃晚飯,回到家里,母親說:“趕緊吃飯。”

我摸摸嘴角答:吃過了。

家里又多了兩碗剩飯。

通常,這就是母親一人當天的晚飯。她再做飯的時候會少做點,在我們吃新飯的時候,她把原本給我留的,已經坨成一團的飯再熱一遍自己吃。那時候家里有糧食,也不缺吃的。只是她從挨餓的時候過來,看不得浪費。

離家之前我嫌棄她做的飯好幾年,而她,也養成了吃剩飯的習慣。

讀大學是在本省,所以沒有飲食上的問題。剛開始在學校吃飯的時候,我覺得食堂的飯比母親做的好吃多了。油水很足,不管什么飯,上面都飄著厚厚的油花。而且味道很好,鹽和調料都實打實嘗得到,這讓我很滿意。

可是第一次放寒假回家的時候,我瘦了十斤。

村里的嬸嬸們看到我都說,“豬娃子,你咋瘦成這樣了?是不是你大大沒給飯錢?”

飯錢當然給了,每月的生活費很足。那幾年父親為了我們的學費和生活費,提著一床破棉被去了外省,成為了千千萬萬農民工中的一員。每月的生活費,他總是按時打給我,從不拖欠。

這是題外話,不談。

母親看到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過來雙手捧住我的臉。那時候我已經將滿二十歲,不再習慣她這么親昵的對我,畢竟男孩子長大后都容易與母親疏遠。

我本能的把頭一扭,嘴里說句:又不是幾年沒見。

她把手放下,看著我,嘆口氣,系上破衣服自己改成的圍裙,轉身進了廚房。

兩個多月的時間,我又吃到了母親做的飯。雖然依舊不好吃,但我已經不能再去叔伯家蹭飯。年紀大了,也學會了要面子,再走到鄉鄰家里,不會端他們遞過來的碗。

可是我慢慢發現,母親做的飯竟然比以前好了些。雖然沒有太大的起色,但兩個月里,沒有一次是多了醋或者少了鹽。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沒有什么油水的漿水面,倒是讓我在開學前長回去十幾斤肉,個子好像也高了一點點。

而多年以后我知道母親做飯總是放不準鹽和醋的原因,讓我忍不住臉頰發紅,并為此自責了很長時間。

嬸嬸告訴我,母親年輕的時候受過刺激。

我三歲的時候,跟村里的哥哥們玩耍,失足從一個五米來高的崖邊上掉下去。旁邊的小孩嚇壞了,都叫著跑開了。幸好母親在不遠處,她撲到崖邊,看見我睡在下面的高粱地壟旁,想都沒想就從崖邊上跳了下去。

索性不久前下過雨,下面的高粱地是軟的,我并沒有大礙,母親卻因此落下了病根。

后來她一直記不住事,經常犯糊涂。明明飯里放了鹽,她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順手就會再放一遍。

后來決定去部隊,剛開始的時候,她堅決反對。

“要是把你分到西藏怎么辦?”母親說著,眼角已經有淚要落,像應著我已經鐵心要走的景一般。

母親的眼淚多半是白流,天下的母親都一樣。她們都沒法用眼淚留住決定出走時兒女的心。當兵走之前,我回了趟家。收拾了點衣服,在家里待了幾天。

臨走前一天吃晚飯,母親端上炕桌的,不是平時的常吃的面。她宰了一只老母雞,做了一頓大盤雞。雖然不正宗,但味道很好,地里剛挖的土豆燉的軟而不爛,自家做的粉條也很勁道,我吃了滿滿兩碗。

第二天火車一路北上,二十幾個小時的硬座,我一直沒吃火車上的盒飯。胃里裝的滿滿的,吃不下。

我幾乎一夜未眠。聽見母親哭了半夜,天快亮的時候還沒有安定下來情緒。她啞著嗓子給父親說:我就不去了,在家里待著吧。不然我這么一哭,他還怎么走。

我知道,母親肯定哭腫了眼睛。她怕我難受,不想讓我看見。

到了部隊里,發現伙食不錯,但是我吃不慣。食堂里沒有面,頓頓都是米飯。唯一能見到面的時候,是早飯是的白面饅頭。可是我總吃的太慢,五分鐘的就餐時間里,一個饅頭能剩一大半。剩下的偷偷裝在褲兜里,訓練的間隙再偷偷的吃。

訓練量很大,我吃下去的能量總是維持不了一天的訓練,人也就一天天消瘦了。

那時候,才開始想念家里的飯。從冬小麥里磨出來的精華,經過母親的手做成棒棒,切成片片,下一碗漿水面,可能不是很香,但漿水很酸,很開胃,我可以吃幾碗。

幾年后從部隊離開時,一如當年寒假回家一樣,瘦的不成樣子。別人看到覺得瘦點比以前好看。只有母親,照舊伸手摸我的臉,眼淚再一次連成了線。

家里至今兩個大壇子,一個里面腌著泡菜,一個里面裝著一罐酸菜。

如今生活比以前好些了,村里嬸嬸們腌酸菜,都是去集市上買芹菜和卷心菜。只有母親,依舊十年如一日的滿山轉,一手挎個柳框,一手拿著小鏟,花幾天時間采苦苣。她說苦苣腌的酸菜好吃。

家里今年拆了所有的舊房子,母親特意把兩個壇子給她搬到一處陰涼地,細心看護。

我打趣她,“家里就你和我爸兩個,腌那么大兩壇子菜干嘛?”

母親說:“你不是一直說你那兒吃不到漿水面,我給你把菜腌了,到時候讓你媳婦給你做。”

我笑著答應,聊完天掛了視頻,并沒有當真。畢竟幾百公里路,酸菜又不能寄快遞,怎么可能吃的到。

過幾天,正好周末在家,有個陌生的號碼打電話,說他是客車司機,讓我趕緊去汽車站取東西。

匆忙打車趕過去,原來是縣城發省城的長途車司機。他從行李艙取出來一個大行李箱,說:你媽給你捎的東西。

我在站臺外面打開行李箱,里面是擺放整齊的八個罐頭瓶子,裝了八罐母親腌的酸菜和漿水。每一個罐子外面都套上幾層發泡網,幾百公里路程顛簸,沒有一罐有破損。

拿起一罐酸菜靠近鼻頭,我仿佛聞見柴火的味道。我看到父親在山里砍下枯木,越過落日下的山梁扛回家,被母親溫柔的放進灶膛里,噼啪作響。

我看到母親在做漿水棒棒,她掀起舊圍裙,擦一下額邊的汗,卻不小心,被手上的面粉涂了個白臉。

屋子外面,一股青色的炊煙,就順著家里新安的煙囪扶搖而上。

它飄去的,是我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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