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死一樣的寂靜。
秋雨從小就怕烏鴉。
“烏鴉是一種很可怕的動物”,七歲的時候,秋雨在班里大聲朗讀著她的作文,“體型大,全身都是同一種顏色的黑羽毛、黑爪子,黑眼睛和黑色的喙,再也找不出第二種顏色。但其實它們還有第二種顏色,除非受傷流出血肉。如果它要證明自己身上有其他的顏色,就必須剖開自己的胸腹,這難道不可怕么?”
“這個反問句用得很好。”語文老師在一旁點了點頭。
“這個反問句用得很好。”秋雨猛地抬起頭,講臺前的余老師正在指著試卷中閱讀題里的一句對話,“有誰知道這句話體現了‘我’怎樣的思想感情?”
秋雨眨了眨眼,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似乎想要把腦中不合時宜出現的一些東西甩出去。
下課以后,秋雨抱著一沓學生的作業本,跟隨余老師走出教室。
“小秋,”余老師側頭等著她跟上來,“我知道最近你家里出了事,你沒什么事吧?”
秋雨隨即咧開嘴笑了笑,“余老師,謝謝您的關心,我沒事。”
余老師的視線被掩藏在鼻梁上的鏡片之后,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終才低聲說:“工作吧,忙起來就什么都忘了。”
看著余老師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秋雨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自從那件事之后,她經常不知不覺地走神,看來在外人眼中,這種狀態已經影響到工作了。余老師是個含蓄的人,不愿意把話說得太明白,可既然他開了口,就說明他早有意見了。自己只是個剛工作一年的助教,還沒把活做明白,又被前輩這樣說,秋雨實在有些無地自容。
正發愣的功夫,衣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她嚇了一跳。騰出一只手摸出手機,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猶豫片刻,秋雨還是接聽了。
“喂?”
“請問是秋雨女士嗎?”電話另一頭是個女人的聲音,“我是本市公安局刑偵支隊的輔警葉迢,請問您下午有沒有時間?關于您姐姐秋水自殺的案件,我們希望您能過來一趟,接受詢問,配合我們的調查。”
聽到那個名字,秋雨愕然,片刻之后答道:“好,我下午三點下課,之后過去。”
上課鈴響起,走廊里死一樣的寂靜。
二
“聽說你姐姐一直患有中度抑郁,是真的嗎?”
警局內,輔警葉迢坐在對面的電腦后面,旁邊是個年紀更大的男警察,姓陳。問話的是陳警官,葉迢在一旁做筆錄,秋雨看了她一眼,那是個很瘦小的女人,光看身形完全不是當警察的料;可她想起那通電話,葉迢的聲音有著不符合年齡的一種沉穩,無端地想要教人相信。
只那么一瞬間,秋雨回過神來,垂下眼睛回答:“醫生是這么診斷的。”
姓陳的警官和葉迢對視一眼,隨后道:“能展開說說么?我想知道她在你們這些家人的眼中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秋雨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睛,聲音透露出苦澀。
“你們,喜歡梵高嗎?”
秋水從小就透露出了與整個家格格不入的藝術氣質,沒有人知道她身上這種氣息是從何處繼承而來,但這無疑對她整個短暫的人生起到了關鍵的影響。追溯到最初有記憶的時候,秋雨回想起的是和秋水一同去少年宮學美術的日子。或許是受到姐姐的影響,或許也和自己的審美觀念有關,秋雨最初想要學畫畫的初衷很簡單:想用畫筆記錄下自己認為的美好事物和瞬間。每當幼年的秋雨在家里發表未來要成為舉世聞名的大畫家的宣言時,秋水總是帶著一種嘲弄的笑容問她,你知道什么是舉世聞名的大畫家嗎?
秋水從小就非常崇拜梵高,這是所有與她熟識的人的共識。學水粉畫和油畫的那兩年,秋水和秋雨的老師常常讓學生臨摹梵高的作品,早在秋雨一邊提起畫筆一邊還茫然無知的時候之前,秋水就已經將梵高近乎所有的畫作熟記于心。
“《星月夜》是梵高最著名的作品,”她曾經對老師說過,“但我最喜歡的是他的《麥田群鴉》。”
老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幅作品也很好,鮮明又沉郁的色彩色調,特別是長畫卷的構圖,都有很高的藝術價值。”
“但我不是因為這些才喜歡這幅畫,”十歲的秋水說,“作為一個畢生都在信仰希望的人,梵高的所有作品都是用希望和愛繪制的;唯獨這一張畫,我看不見那些東西,這一點是最特別的。”
“我想探求梵高在這幅畫里的秘密。”
“我姐姐是個性格很倔的人,有時候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有一種奮不顧身的犟勁。”秋雨回憶道,“理想主義者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的人,終其一生都在為了無法實現的東西而拼命,明明知道有些理想無法成為現實,卻還是不停地掙扎。她和梵高一樣,都是這樣的人,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人,或許原因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
與小學畢業就放棄了美術夢想的秋雨不同,秋水一直堅持在這條路上走了很遠。這或許源于她自身極高的藝術天賦和對審美的獨到見解,以及不舍晝夜的勤奮練習。當上中學時,父母問起今后的學業規劃,秋水第一次提出要上美校。
對于這個決定,家里所有人并不感到意外,卻也不感到輕松。秋水會走上藝術這條路就像太陽會從東方升起一樣,是一種宇宙公理般的存在,沒人能想象到她從事別的工作會是什么樣。然而美校對于學生的要求極其嚴格,有時候天分和努力并不是決定性因素,要成功成為美校的一員,運氣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包括秋水自己在內,所有人都知道這條路注定坎坷,面對父母欲言又止的勸慰和妹妹的不解,秋水決定微笑著走下去。
“梵高是這樣說的:‘讓我們平靜地前進吧,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永遠向前,并且讓希望之光照亮你的心。’”那幾年,秋水常常說類似這樣的話,秋雨覺得比起寬慰家人,她更像是在寬慰她自己。
“也就是從那段時間,她開始出現抑郁的征兆。”秋雨雙手交疊伏在案上,“藝術生并不像大家以為得那樣輕松,實際上,他們要付出的是成百上千倍的努力。在我的印象里,藝考的前一年,她每天除了吃飯和寫生以外幾乎都把自己關在臥室里。”
三
秋水和秋雨之間的關系不同于尋常姐妹。在秋雨心中,她自始至終對她的姐姐存在一絲若有似無的恐懼,而這種恐懼在秋水藝考前后尤甚。有一次,秋水出去上課,打電話給母親說自己的學生證落在家里了,母親叫秋雨幫忙去她房間里找并送過去。那是秋雨時隔多年再一次踏進姐姐的房間,但就是那一次,秋水的房間成了她往后多年的噩夢之源。
屋子里散發著一股腐朽的木質氣味,那是經常使用鉛筆造成的;厚重的窗簾幾乎阻擋了一切窗外妄想透進來的光線,桌面和地上散落著無數成功和失敗,畫完和沒畫完的畫作。門口附近的基本上都是一些靜物素描,越向房間深處走去,那些畫的筆觸則變得越發凌亂,線條散碎,但卻更加立體;越來越多的大片陰影充斥在其中,像無數的黑洞,最開始還能看出是靜物,隨后依稀能辨認是人物,到最后除了黑洞以外不知道還能是些什么。不過漸漸地,黑洞似乎有了模糊的形狀,從一些無意義地線條,像樹枝一般抽了出來,長成眼睛和爪子,變成了熟識的輪廓。
房間的盡頭,也就是離窗戶不遠的地方立著一張畫架,斜后方厚重的窗簾露出一條縫隙,后面的白色紗簾正被窗欞漏的風吹得微微搖曳。畫架上是一幅巨大的畫,似乎是剛被完成,那上面是一只巨大的、漆黑的烏鴉,正大張著翅膀,預備一次凄厲的飛行。
死一樣的寂靜。
自那之后,秋雨似乎很快忘記了這回事;然而,她開始不斷偷偷地觀察秋水,因為她無法將面前眼神淳善、時常微笑的姐姐與那般黑暗的畫作畫上等號。那天帶來的震撼和悲戚仍然不時縈繞在她的心頭。
“她是個從容愛笑的人,一直都是這樣,”秋雨說,“但是對于一些特定的事情,她會表現出非常偏激的一面。有時候,我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被什么惡魔附了身,才會說出那樣的話,露出那種表情。”
在第一次藝考失敗之后的半年里,秋水被確診為中度抑郁。她總是得吃安眠藥才能睡著,茶飯不思,每天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比以前更不愛出門,也不見家人以外的任何人。有一天,在一個星星很多的晚上,她跑出家門燒掉了自己近一年的所有畫作和草稿,濃煙一直升到十幾米,嚇得鄰居報了警。
“每次想到她,我心里有一個念頭總是特別強烈,那就是我想要救她,想要她好起來。可是,醫生說她的思維習慣已經不能用常識去理解,所以我們的開解也起不到太大作用。我很奇怪,難道得了抑郁癥,人就不再是人,而是外星人一樣的存在了嗎?”
這時,一旁的葉迢突然開口說道:“秋女士,我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有利于我們調查秋水死因的線索,請盡量減少一些不必要的敘述。”
秋雨訝異地向那邊望去,葉迢此時仍是面無表情。頃刻間,先前她心中對葉迢的一點好感便蕩然無存。
收回視線,“好的,那就由葉警官來問我問題吧,我會如實回答。”
葉迢似乎沒想到秋雨會這樣回答,但得到了上級的首肯,她還是鎮定地說出了下一個問題。
“秋水是國內非常有名的攝影師,然而根據你先前的敘述,秋水似乎一直在學習美術。她怎樣完成了這個轉變?通過調查她的檔案,我們發現她在上大學之前有過休學和三年的空窗期,莫非跟這個有關嗎?”
秋雨毫不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
“聽了剛才的事情,你們也應該明白,秋水學習美術的道路并不是順風順水的,相反,她付出了很多努力,得到的卻只有無限的失望。她連著考了三年美院,但都落榜了。家里人幾乎傾注了一切讓她實現夢想,可往往事實就是那樣不盡人意。有時候失敗,并不是一個人不夠努力,也不是他天生就比別人差,而是源于內心的想法。
“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觀察過,想得比較少的人通常更容易獲得成功。這里我說‘想得少’,不是說欠缺對事情和全局的把握和思考,而是心里沒有多余的情緒,要做一件事就把手腳落到實處上,而不是一邊做事一邊心思百轉千回。很遺憾的是,秋水不是這樣的人,她心里的想法永遠比別人多得多,一旦自己把自己逼上一條絕路,就很難有別人能拯救她。”
“秋雨,我有的時候真恨自己,為什么長了一雙會畫畫的手。”
“在以前,畫畫是最能讓我感到快樂的事情,我不想承認,就連現在也是一樣。可是現在我拿起筆,越來越不敢落在紙上。”
“可我必須這樣做,沒有比畫畫更適合我的事情了,如果放下畫筆,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么。”
“爸爸和媽媽已經為我學習花了太多錢和精力,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我是家里最沒用的一個人。如果你們能看到我有所成就的一天,我一定會開心得哭出來。”
極少的時候,秋水會主動找秋雨聊天,雖然開頭都是一些茶余飯后的閑談,但最終總是會落到一些深刻的人生問題上。但那也是很久以前,在秋水的精神問題還沒有那么嚴重的時候。不過直到她們兩個都長大成人,形同陌路之后,秋雨仍然覺得當時那些對話代表了秋水貫徹一生的一種心境。
“事情就是這樣,無論是我姐姐本人,還是家里其余的所有人,都不會允許她繼續無望地考第四年美院。所以最后她妥協了,上了傳媒大學的攝影系。”
四
“烏鴉是一種很可怕的動物。它們以腐肉作為食物,明明在人類眼里是避之不及的惡心事物,到它們嘴里便成為了美食。有沒有人想過,它們或許并不覺得腐肉美味,而是為了生存所以必須攝入,又或許我們的味覺才是錯誤,腐肉的確是美食呢?人類永遠無法理解烏鴉的想法,這多么可怕啊!”
“根據我們的調查,”葉迢盯著電腦屏幕,臉上的反光不斷變換著色彩,“秋水生前是以一系列名為‘梵高之眼’的攝影作品而一躍成名的。我們懷疑,這個系列作品與她的死亡之間存在一定關聯性。對‘梵高之眼’,你有什么了解么?”
秋雨點了點頭。
“我姐姐幾乎全部的職業生涯都用來創作‘梵高之眼’。她用了八年,拍攝了十二組作品,每一組對梵高作品的還原度高達85%。梵高最出名的畫作,包括《向日葵》、《阿爾勒的臥室》、《鳶尾花》這些,都被她非常獨特的攝影手法在現實中復刻。眾所周知,梵高后期的繪畫風格是極具感性主義和抽象的,因此當她真的將畫作在現實世界中展現出來,這在攝影界乃至整個藝術界都造成了不小的轟動。有不少梵高愛好者批判這是對梵高畫作的‘褻瀆’,但更多人則表示出對‘梵高之眼’的喜愛。”
葉迢直截了當地問道:“在創作‘梵高之眼’的這八年里,秋水的行為有沒有什么異常?”
“葉警官,你不用明知故問了吧。”秋雨笑了笑,“三年前,她以割掉自己耳朵的方式還原了那幅梵高自畫像。如果這樣都不算是‘異常’的話,那我就不知道還有什么異常了。”
“秋雨女士,請注意你的態度。”姓陳的警官擰著眉沉聲道,“希望你能理解,這只是我們調查的流程。”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秋女士。”這時,葉迢打斷了陳警官的話,“是我考慮不周了。”
秋雨卻并不理會這突如其來的歉意。或許是提到了那張自畫像的事情,她的情緒忽然之間也變得如同彼時的梵高那樣高亢而茫然。
“不,你們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的心情,因為你們沒有一個人能理解她的心情。”
三年前,當秋雨趕到醫院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望著頭部纏著厚厚白紗布的女人,她無法相信那紗布之下已經有什么東西不在了。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秋水發那樣大的脾氣,那時候簡直像是被什么暴躁的魂靈附體一般,將花籃里的水果砸了滿地,奔騰的血液直沖大腦,麻痹了四肢。
到底為什么這樣?她不斷地尖叫著向秋水重復這個問題。
秋水的反應卻并不像她預想的那樣,既不癲狂也不頹喪,從外表來看,沒有人會相信她是個嚴重的病人。她的神態異常平靜,面對秋雨的怒火,她只是微微愕然,隨后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最后呈現出一種憂傷的姿態。在那個狹小的病房里,如果忽略那些纏繞的白紗布,好像秋雨才是那個生了病的人。
“妹妹,我不是在追求藝術,我這樣做只是因為我真的很悲傷。”
抱歉,對發生的一切。她輕聲對秋雨說。
“三年前,秋水已經通過她的攝影系列作品有了很大的名氣;相比一生只賣出一幅畫的梵高,她可是要幸福得多。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她的狀態為什么反而更加不穩定了呢?”
陳警官不由得發出了提問。
秋雨搖了搖頭,“像他們這種搞藝術的人,名氣永遠是不那么重要的東西。比起那個,我姐姐更希望有個真正懂她的人,可惜,就連我們這些家人也永遠走不進她的內心。”
“秋水喜歡劃船,就是那種皮劃艇。我們家不遠處是一片湖,她從十幾歲就有劃船的習慣,那段時間,她幾乎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去劃船,快到中午才回家。她沒告訴過我們為什么要去劃船,但我猜這跟紓解她的壓力有關。就這樣,有一天,她突然跟我們宣布,她要搬出去住了,跟一個男人。我母親問他是誰,她只說是在湖邊認識的人,我母親又問,你們在一起了嗎?她說沒有。
“這樣草率地和一個陌生人出去住,換做誰也不會覺得這是件放心的事情。可是因為秋水的精神問題,我們全家人都不太敢極力勸阻,怕刺激到她。可是父母又很擔心,最后還是叫那個男人來了家里一趟。那時我也在,他跟我想得很不一樣,不是那種文藝男青年的作派,反而是個有些年紀的人。他整體給人感覺很沉郁,也很嚴肅,簡直像個嚴厲的老教官。但我知道秋水為什么會對這個人感興趣,因為他的眼睛很深邃,有種一眼望不到底的感覺。后來看這個人作風還算正直,我父母還是松口同意了。”
葉迢說道,“這個男人叫秦英,在此之前,我們對他做過調查。對于他和秋水之間的關系,你是怎么認為的?”
“看來你們是懷疑我姐姐的死跟他有關了?”秋雨道。
葉迢抿著唇,“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
秋雨盯著葉迢面前的電腦看了半晌,隨后垂下眼皮,“說實話,他們之間具體發生過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她從沒跟家里講過。只記得她跟秦英分道揚鑣的一個月之后,那張《自畫像》就誕生了。”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里,兩個警官又接連問了秋雨一些問題,但有些問題卻是她回答不上來的。這段沒有什么意義的問話最終以陳警官發出送客令結束。
屋內是死一樣的寂靜。
秋雨起身,感到雙腿有些發木。葉迢也站了起來。
“秋雨女士,我送送你吧。”
秋雨沒有拒絕,兩個人一前一后離開詢問室。今天的殘陽如血,斜斜地照進寂靜的走廊,葉迢回過頭,秋雨感覺到她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秋雨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
“你說吧。”停頓片刻,秋雨還是妥協了。
葉迢嘴角微微上揚,然而眼里卻飽含著濃重的憂愁。
“周末你有時間嗎?我希望你能帶我去秋水創作《麥田群鴉》的取景地再看看。”
秋雨感到詫異,“你們應該早就已經調查過那片麥田了吧,為什么還要我帶你去呢?”
“那是不一樣的。”葉迢淡淡說道,“這一次,我不會以警察的身份前去。我總是感覺,這事情有些不對。”
秋雨張著嘴沉默許久。她模糊地感到面前的這個女人有著不尋常的直覺,這也是在秋水去世這么久以后,第一次有人與她有同樣的感覺。最終,她堅決地點了點頭。
五
秋雨是坐葉迢的車來到天堂農莊的。這里遠離市區,地處偏僻,駕車從市內差不多要開上三四個小時。兩個人早上出發,來到農莊也已經過了中午。
一路上,秋雨和葉迢并沒說上幾句話,她們兩個都是不善言辭的人,此前也沒有交集,因此上路以后,葉迢就只顧著開車,連音樂也沒有放一首。秋雨感到有些尷尬,畢竟她們只有過一面之緣,現在卻為了一樁案件湊在一起東奔西跑。在死一樣的寂靜里,她在車后座時而睡時而醒,就這樣昏沉沉地來到這片麥田。
“根據我們的現場調查,秋水在天堂農莊住了長達兩個月之久,就一直借住在農莊的一家民宿里。”
葉迢領著秋雨走進農莊內一家店面不算大的普通民宿,“就是這里。”
她走到前臺,跟店老板交談起來,秋雨則四處張望起來。大廳看起來有些狹小,只有兩扇窗,光線有些昏暗。或許是因為全木的建筑,室內的空氣中帶著朽木的氣味。不知葉迢說了什么,老板帶著她們兩個人來到一層走廊拐角的一間客房,說這就是秋水曾經住過的房間。
當房門被推開的一刻,秋雨就立刻確定,秋水一定真的在這里居住過。盡管室內的陳設與家里完全不一樣,但那種壓抑的感覺竟然與秋水在家的房間如出一轍。這是一間陰面的房子,盡管有個很大的落地窗,卻不見一點光線照進來,顯得房間比較昏暗。落地窗的拉門旁邊是白色的紗簾,正隨著微風輕輕晃動,這讓秋雨無端地聯想起走進秋水房間的那一天。她探頭向窗外望去,外面的院子沒有柵欄,院中似乎有一條小徑通向遠方,盡頭被灌木叢遮蓋。
“這條路通向哪里?”葉迢顯然也注意到了院中情形,她向老板問道。
老板隨即答道:“沿著這條路一直走,盡頭就是農莊后頭的麥地了。我們這個農莊一到秋天,來旅游度假的人就很多,就因為那片麥地特別像梵高畫里那片奧維爾的麥地,為了還原畫里的樣子,我們可費了不少力氣哩!”
說完這些,老板又神秘兮兮地湊上來說:“你們可知道秋大攝影師為什么選我們這家店住?”
秋雨笑了笑,示意老板往下說。
“你看整個農莊,網紅的民宿就是那么一兩家,就因為位置好,可以從屋里一眼望到那片麥地;你們不要看我這家店不大,位置還在村口,但其實通過這條小路,走個兩三分鐘就可以直接來到麥地!”
“依我看,這可比那幾家網紅店強多了。”葉迢說道。
“那是自然的。”老板露出得意的神情,“不過這是個秘密,一般人我可不會告訴他。就連秋大攝影師也是承了別人的情才來到我這里的。”
秋雨警覺地聽出了話里的重點,不過葉迢比她更快一步問了出來:“這其中還有什么故事嗎?”
老板卻不再說下去了。葉迢還想繼續追問,秋雨卻拉住了她的衣袖,將門推開,將葉迢引至窗外那條小徑上。
“我們去看看吧。”她淡淡出聲,“葉警官,你不是說想要讓我帶你去看看那片麥田嗎?”
“是,你說得沒錯。”葉迢很快調整了狀態。
老板說得果然是真的,小徑沒有岔路,直通那片麥地,兩人大概前行了兩分鐘就到達了麥地的岔路口。秋雨和葉迢同時向道路前方望去,卻同時收獲到滿眼的失望:現在是深秋,早就已經過了麥子成熟的季節,眼前的麥田早已不復那幅聞名的攝影作品中金黃閃耀的樣子,只呈現出灰敗的潦草顏色。
秋雨從包里取出秋水拍攝的《麥田群鴉》,在陽光下反復與眼前的場景對比,發現除了能看出是一樣的取景以外,竟看不出一點相似之處。
“或許這就是她成名的原因,”葉迢望著遠方盤旋的烏鴉群說道,“天才的藝術家總是會用一些常人難以理解和做到的手法。”
“她或許有天賦,但絕對算不上是天才。”秋雨收起照片,向葉迢看去,卻發現她正向著麥田中央走去。她下意識地拉住了葉迢。
“怎么了?”葉迢有些困惑。
一陣強風吹過,驚起了麥田里的好幾只烏鴉。幾雙寬大的黑翅膀像扇子一樣展開,在空中撲棱著,被太陽照耀出彩色的光芒。一雙雙尖嘴開開合合,發出嘶啞的大叫聲。它們像是約好了一般,在上空有規律地盤旋,就是不離開。
“啊!”秋雨腳下一軟,竟然直接仰倒在地上。葉迢被嚇了一跳,連忙蹲下要去扶,秋雨一把攥住葉迢的衣角,冷汗大顆地從她蒼白的側臉淌下。
“烏、烏鴉!”她歇斯底里地低聲怪叫,葉迢幾乎認為在她面前的是另一個人,“我最害怕烏鴉!”
葉迢不懂秋雨為什么對幾只遠處的烏鴉反應這樣大,她聽說有人天生害怕尖嘴的鳥類,但從沒見過有人會被烏鴉這種動物嚇成這樣。但現在顯然不是問這種問題的時候,她強行將秋雨從地上拉了起來,不斷拍著秋雨的背脊,替她順氣。
“它們飛走了。”她說。
秋雨仍在抽搐著,頭深深地低下去,一雙眼睛死死盯著地面,“不,它們還在這里。”
“秋雨,它們飛走了,你聽,已經沒有它們的聲音了。”
過了好久,秋雨抬起眼皮,急切地想要尋找那些惡魔一樣的身影,此刻卻無蹤跡可循。這時候,她才重新恢復了平常的樣子。
“抱歉,葉警官,讓你見笑了。”秋雨回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態,感到有些面紅耳赤。
葉迢安慰般地笑了笑,“每個人都有自己害怕的東西,這沒什么稀奇的。不過,我之所以想請你來到這里,是想跟你確認一件事。”
葉迢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自己心中最深處的疑團。
“根據警方的調查,《麥田群鴉》正是秋水去世之前的最后一幅攝影作品。在發表這幅作品的兩周以后,她的被發現在湖中溺斃。不覺得這有些似曾相識嗎?”
“這跟梵高的死很相似。”秋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盡管《梵高之眼》是為了模仿梵高的畫作所誕生的作品,可你不覺得,作為一個模仿者,她有些過頭了嗎?”葉迢從包里拿出所有《梵高之眼》的照片,“她不是梵高,她甚至不是一個畫家,即使她是梵高的狂熱粉絲,可是就連死,也要模仿得恰到好處么?”
“因為這個,你懷疑她不是自殺?”秋雨終于說出了這個結論。
“我只是認為存在這種可能。”葉迢不斷比對著那些照片,“否則這一切都實在太難以解釋了,你知道秋水死后,那些人都是怎么評論的。”
的確,在秋水的死訊傳開以后,眾多網友對她的死產生了無數的猜測。有人說她是為了藝術獻身,有人說這是拙劣的模仿,更有甚者竟然說秋雨是故意這樣做以提升《梵高之眼》系列作品的價值。秋雨感到好笑,如果秋水真的在意那些,她的一生就不會沾染上梵高那種明媚而憂郁的詭異色彩。作為家人,她確實不認為秋水會突然自殺,盡管她的精神狀態時好時壞,但那遠遠沒到一切都無可挽回的地步。
她從葉迢手中的眾多照片里挑出其中的一張,“她是愛著這個世界的,只不過愛的角度和方式和我們都不一樣罷了。”
葉迢定睛看去,即便她是個不懂藝術的人,也一眼就看出那是整個《梵高之眼》系列最出彩的作品——《星月夜》。
“我問過秋水,這是她最不滿意的一張作品,可卻成了最受好評的一張。”秋雨指著那些變形的云朵和星光,“你知道這是怎樣做到的嗎?動態模糊,她為了呈現出這種感覺一共拍下了幾千張照片進行合成。這是整個《梵高之眼》系列的第一張作品,那時候,沒人覺得她能成功,可她就是做到了,還做得這樣好。如果這張照片不是以愛為底色,那么我想,它將得不到這么多人的愛。”
“那為什么她并不滿意?”葉迢問。
“‘這本身就是一張痛苦的畫作,而我卻對它施加了無限的期待與愛。’”秋雨喃喃道,“那時她是這樣回答我的。”
“等一下,”突然間,一直注視著這張照片的葉迢似乎敏銳地注意到了什么不尋常,她舉起照片,不停地旋轉起來,比對著照片和遠方的景物。最終她停在了某一個角度,像是見到了死亡的魂靈一般瞳孔驟縮,大叫著:“不對,不對!”
秋雨湊過去看,發現照片中那些房子的形狀和排布竟然與不遠處的天堂農莊出奇地相似!天堂農莊后是一群矮山丘,此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兩個人沒有言語,一前一后地在麥田里狂奔起來,一直跑到最遠處的一座山丘之上,彼時已是華燈初上,深色天空中星光璀璨,一輪明月自東邊攀升上來。眼前的灌木和松樹遮蓋了左邊的部分視線,山下是無數民居的房頂,麥田隱沒在群山與房屋之間。
“怎么會是這樣……”
兩個人眼前,赫然是一幅驚人的熟悉畫作;這個世界上除了她們兩個,也許再沒有人會知道,圣雷米精神病院和奧維爾的麥田竟然是同一個地方的這個秘密。
六
“是秦英。”
回程的路上,葉迢告訴秋雨,介紹秋水來到天堂農莊的人就是秦英,這是在詢問他的時候,他自己親口承認的事情。
“秦英和秋水因為某些原因大吵了一架,隨后兩個人分居。秦英說,那時候秋水的精神狀態非常不穩定,為了她的身體健康考慮,他建議她來到這里采風,也算是一種休息。”
“可是那個時候,我姐姐早已經開始創作《梵高之眼》了,”秋雨在心里默默計算著時間,“如果是通過秦英介紹,她才知道天堂農莊這個地方,那時間根本對不上。”
“這就是問題所在,很明顯,秋水一定在很早以前就來過天堂農莊,可秦英為什么要回避這件事情不談?”
“或許是他并不知道?”
葉迢看了秋雨一眼,“如你所說,他們兩個的關系曾經很親密,而且經常在一起談論藝術的話題,我不認為他會對此毫不知情。”
秋雨想了想,道:“或許我應該找到他問個清楚。”
話落,葉迢竟然像是早就準備好了一般,右手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卡片遞給秋雨。
“我的身份實在不方便,秋雨小姐,請你一定要找到他。”
秋雨猶疑地結果卡片,瞥見那竟然是本市的一家醫院。
“秋雨小姐,去解開《梵高之眼》的秘密吧,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秋雨當時并不明白葉迢那時的話究竟隱藏著何種寓意,以至于當她直面真相的那一天,只感到天旋地轉,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七
“烏鴉是一種很可怕的動物。鳥類的叫聲千奇百怪,只有它們一開口就是嘶啞的啊啊聲,聽上去就像絕望的人們在吶喊,又或者是憤怒的人們在宣泄。但它們只不過是在用最平常不過的聲音進行彼此間的日常交流,甚至會用那種聲音開心地高歌——可在人類的耳朵聽來,它們所有的情緒,無論喜悲,都只能呈現出一種丑陋的慟哭狀。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種存在是這樣可悲的,那就是被詛咒的種族。被丑陋的詛咒終生包裹著卻渾然不覺,甚至就連自己也無法分辨自己的喜怒哀樂;啊!這實在太可怕了!”
這是秋雨第二次光顧這家醫院的住院部,第一次是在秋水創作自畫像之后。當她再一次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感覺眼前的一切都詭異地熟悉,與記憶里的樣子完全重疊在一起。秋水從前經常感嘆,人的一生是一個圓環,命運總是在不斷輪回;她一直只覺得那是不切實際的哲學,而今卻隱約窺見了些許秋水的心境。
死一樣的寂靜。
中央的病床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秋雨費了很大的勁才依稀辨認出他是秦英。本來秋雨就與他沒碰過幾次面,對他印象不深;此刻這個像隨時會消失的鬼魂一樣的人微閉著雙眼,顴骨因為營養流失而高高聳起,宛如崎嶇沙漠里的兩座沙丘。秋雨注視許久,只從那雙深邃眼睛的眼窩看出幾分似曾相識,她最終確認了,這個人就是曾經站在秋水身后的那個神秘的男人。
“你是秋水的妹妹。”秋雨出神的時候,沒注意到秦英的眼睛已經睜開,他用沉重而虛弱的聲音說道。秋雨驚異于他的話并不是問句,而是帶著肯定的語氣,原來在她對他的印象僅僅是個認識的陌生人時,他于人生的彌留之際還能記得她這個人。
秋雨點了點頭,還未開口說話,邊聽秦英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會來找我,早晚有這么一天。”
“你知道我姐姐當年到底是如何創作出《梵高之眼》的么?”
秋雨凝視著病床上平躺著的秦英。他的姿勢自她進門以后就沒變動過,呼吸時身體幾乎沒有起伏,也沒有聲音;如果不說話,很難判斷他是否還活著。他的膚色其實比較深,可面色卻是一種蒼白,但秋雨心中并不感到悲憫。
她這次來見他不是為了探病,甚至連水果和花束也沒有帶來,她只是為了問一些問題,而她認為回答是秦英欠她們一家的。在去天堂農莊之前,秋雨對秦英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意見,她根本不關心這個人的人生;可自從葉迢透露是秦英介紹秋水去天堂農莊之后,她開始對這個人的所作所為產生憤怒。如果秋水的死真的跟他有關……秋雨不敢再往下推測往事的真相。
“如你所見,我已經快要走到人生的終點了。我決定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我不想說謊。《梵高之眼》整個系列的十二組作品,除了最后的一組,全部都出自我手。”
蒼白如紙的臉上,兩片干癟褶皺的嘴唇一碰一張,說出了組成秋雨后半生無數噩夢的一句話。
在遇到秋水之前,秦英是一個無趣的男人。
日復一日在天亮前起床,吃掉餐桌旁的冷三明治,然后換上運動服出去跑步。日復一日的長跑路線,日復一日喝掉四瓶同一個牌子的瓶裝礦泉水,日復一日地在同樣的地點休息。他是一個即將退役的長跑運動員,因此他的成績將不會有任何進步,也不再有任何期待;由于他總是日復一日地重復做一模一樣的事情,導致他的人生鐘表就像齒輪停止轉動了一般,因此他的成績也不再有任何退步。直到有一天,他似乎被游蕩的魂靈所役使,在吃掉冷三明治出門以后沿著一條從未涉足的路線奔跑。
他來到一片湖區,沿著湖岸的土路,看著自己正在不斷邁步的倒影。看著看著,他被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水面吸了進去,自己好像在水中不斷前進。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無端地走上這條路,也不知道道路的盡頭將會有什么促使他不斷向前的東西等待著他,就連好奇心也不存在,跑步的喘息聲逐漸沒入水中,化為靜寂的泡沫。因此當他第無數次回想起這改變他命運的一天時,他只說自己被路上游蕩的幽靈附上了身。
在這死一樣的寂靜里,遠處傳來呼呼的水聲,是船槳在水中劃過的聲音。在清晨的層層濃霧中,秦英的眼神終于離開湖中的自己,看見了湖中心的一艘皮劃艇。一個穿著黃色救生衣的女人帶著一種塵封已久的氣息,像是從另一個時空慢慢劃了過來,來到自己面前。
“看起來你好像被困住了。但是很可惜,我的船太小了。”
那是秋水跟秦英說的第一句話。與她冷淡疏離的外表不同,秦英逐漸從跟她的交談中看見了她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像是繼續被幽靈役使著,秦英發現自己無法回避這個女人的搭話,于是他只能回答,并且越答越多。通過短短半天的交流,他已經知道秋水是個籍籍無名的攝影師,在此之前則是一個失敗的畫家;而秋水也知道秦英則是一個即將走到職業生涯盡頭的老運動員,他生命中現存的所有無聊、無趣和重復性的日常皆來源于此。
很快他們就自然而然地找到了雙方身上的共同點,那就是困頓和孤獨,正是這兩種特質的氣息吸引著他們彼此不斷接近,隨后化作麻繩將他們的命運緊緊捆綁在一起。但與心中火焰早已熄滅的秦英不同,秋水纖弱的身軀內部仿佛蘊藏著一種不衰竭的能源,那種力量的光芒總是透過她的兩只眼珠迸發,像兩座永不熄滅的燈塔。那兩道目光如炬,穿過附在身上的幽靈,直指秦英的靈魂深處,于是就像被太陽照耀的月亮,秦英的心中也逐漸溫熱起來。
他們常常在湖邊散步、劃船,談論各種各樣的話題。多數時候是秋水單方面的輸出,秦英會在一旁默默地聽,偶爾僵硬地應和一兩句。這并不代表他對秋水的話無感或是無動于衷,而只是因為他是個不善言辭從而變得沉默寡言的男人,事實上,他對秋水所談論的內容感到相當好奇。她向他談起梵高和梵高的畫作,談起她年少時期的繪畫世界和從鉛筆和不同色彩中間找到的人生頓悟,都讓他感到戰栗得不知所措。秦英的前半生所接受到的教育是腳踏實地地不斷前進,若要成為一個堅毅的人,若要不斷向前,多余的思想是必須被舍棄的東西。眼前慢慢變得狹窄,最后只剩下腳下的道路,那些蜿蜒的道路編織成了他那些日復一日的歲月。秋水的皮劃艇和那些色彩的出現慢慢將他的視野重新拓寬,人到中年他才恍然驚覺,自己心中火焰早早熄滅的原因正在于他原來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
在進行那些談話的時候,秋水周身總是縈繞著一種憂郁的氣息,那種氣息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可她卻說不是,秦英從而了解到了她的失敗。他到死也不會知道,秋水是多么羨慕著他的天賦,那些他棄之如敝履的榮譽,是她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的星光。正是這份永恒的追求,使她無論經歷多少次失敗都終將站起,如同西西弗斯一樣踏上艱辛且看不到結局的道路。即便如此,秦英仍然被她那種凄冷的熱情所溫暖,他并不知道那團心中的火焰正是困住秋水的枷鎖,他只如同飛蛾一般覺得那是一抹絢爛的溫度;為了讓這團火焰永不熄滅,他在心中暗自發誓,他會不計代價地幫助她度過一切難關。
于是,在日復一日的生活縫隙里,秦英開始了解秋水的世界。他走遍了世界上所有展出梵高作品的博物館,讀了一遍又一遍梵高寫給弟弟的家信,他甚至臨摹起那些畫。有一天他忽然想起這些已經成為了秋水過去的回憶,現在的她不再是個畫家,即便那是她心底的憧憬,卻也無力觸碰。但他又轉念想到,不是畫家,不代表不是藝術家,秋水與梵高之間隔著的并不是深不見底的鴻溝,藝術是連接他們兩人的堅固橋梁。只要一天她還在創造藝術,那么就一天沒有偏離自己的夢想。
秦英開始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讓這座橋梁真正貫通,他時常用秋水的相機搗鼓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也總是拿著鉛筆和小畫板不停地畫畫。終于,他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自己的家鄉天堂農莊足以構成至少兩幅梵高名畫的現實土壤。當他興高采烈地拿著那些照片給秋水看的時候,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時秋水的表情。她的眼窩深陷,上半張臉布滿陰影,一雙眼珠就要躍出眼眶,像極了上岸后掙扎不停的魚。從那眼里迸射出的光芒似乎要將那些照片燒出洞來,伴隨著風箱鼓風般的呼吸聲,在死一樣的寂靜里,秦英聽見了她刺耳的尖叫。
“如果我想以我的名字將它們發布,你會阻止我嗎?”她的嘴一張一合,吐出困住他們兩個人的最深詛咒,“你不會的,秦英,因為我知道你做這些就是為了我。”
她哭了,秦英第一次看見她流淚,可那張慘白的臉上連一絲悲傷也找不到。或許從做出這個決定之時,秋水就已經剝奪了讓自己難過的權利;因為她已經明白自己要走的是一條連家畜都要唾棄的道路,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被心中的火焰催動著一步一步前進。
聽到這里,秋雨覺得自己應該對此感到震驚,可無論如何她也調動不起這種情緒,因為她心中隱隱地知道,自己的姐姐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人,會做這樣的事,她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和心痛。這時她心里只剩下一個疑問。
“我想知道關于那組《麥田群鴉》的事。它究竟和我姐姐的死有什么關聯?”
“你應該知道,我跟秋水大吵過一架,最終她從我家搬走了。”秦英的語氣沒有改變,但面容似乎更加蒼白憔悴了,他開始答非所問,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但就連之后的《自畫像》也是我拍下的。”
秋水和秦英之間的戰爭并不是突然之間爆發,而是早已在他們相遇的那一天就埋下了禍端的種子。在看到秦英驚人的藝術天賦之后,她對他的感情變得更為復雜。一方面,她對他好似做什么事都游刃有余的能力羨慕極了,因為她做夢都想成為這樣的人;另一方面,當她意識到僅僅走進藝術大門不過個把月的秦英竟有著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沒能想到的好點子,并且真的將它們以近乎完美的姿態展現出來,她心中熊熊燃燒的火焰有一部分轉化為妒火。或許任何一個站在她立場上的人都將無法接受自己用畢生時間對人生偶像的領悟甚至不如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深刻,那種突如其來的挫敗感足以摧毀一個理想主義者。摧枯拉朽的矛盾感情反復折磨著她,然而因為她所做的違背良心的那個決定,她無法離開這個男人,于是她甚至失去了逃避的能力。她開始覺得面前的這個人不再那樣順眼,消極的情緒戰勝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里所產生的所有幸福和喜悅,到最后她甚至以仇恨的目光看待他,直到她崩潰,再也無法忍受般地歇斯底里。
“我要離開你。”她頂著一頭蓬亂的長發和隕石坑般的黑眼圈站在客廳里,衣衫不整地像頭困獸,堅決地說道,身邊是四分五裂的家具碎片和相片,雪花一般鋪了滿地。
秦英知道,當他被憤怒的魂靈所操控,與她展開激烈的爭吵時,他們之間的裂痕就再也不可能被視而不見。這并不是因為他們不再愛彼此,只是秦英明白他注定不可能走進秋水的世界,無論他付出多少努力,就像秋水無法不帶著仇恨的眼光注視他一樣。這場爭吵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后來他不止一次地總結這場爭吵,認為如果他真的懂她,就不會因為不懂她為什么那樣厭惡自己而感到氣急敗壞。
這場爭吵顯然是早已注定的。但當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時,秦英仍然認為是秋水時好時壞的精神問題影響了她待人接物的能力。他不認為她的仇恨是有具體原因的,而只是覺得她太累了,疲憊造成她的情緒極端化。他天真地認為,這一切都是可以挽回的。所以當他出門一趟回到家里,眼前只剩下滿目的鮮紅和一支殘缺的花朵。
“拍下這一幕,”秋水執拗地將相機塞進他的手里,“這是我的《自畫像》。”
直到那一刻,秦英才終于隱約意識到秋水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于是他決定放開她的手,并在離開之前告訴了她天堂農莊的地址。
“你會在那里完成屬于你的真正作品。”這是他留給秋水的最后一句話。
“這就是我和她之間所有的事情。《麥田群鴉》的取景地的確是我告訴她的,但是我并沒有想到她之后會……”秦英的聲音漸漸式微,他的神情顯得十分痛苦,“我以為她能好起來,當時真的是那樣想的。”
八
三天后,秋雨在學校旁邊的一家咖啡館約見葉迢,將在醫院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了她。
“我不認為是秦英害死了她。”秋雨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事實上她并不愛喝咖啡。“他的狀態不像是在說謊。”
葉迢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記錄著什么,她抽出空瞟了一眼秋雨,“這也很難說,人心難測是真的。”
死一樣的寂靜持續了一陣,秋雨突然放下手中的杯子開口:“葉警官,讓這件案子就到這里吧。”
“什么意思?”葉迢警覺地抬起頭,銳利的視線緊緊盯著她。
“我有一種預感,再這樣查下去也不會有結果。盡管事情的真相還沒有調查清楚,我不知道該怎么說……以我對我姐姐的了解,她應該大概率是自殺的。”
“你忘記了秋水是怎么死的嗎?”葉迢凝重的神色不變,幽幽問道。
秋雨不假思索,“她不是在麥田……”
突然間,她心中有一個突兀的聲音大作,震耳欲聾,從心底泛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怪異之感。此時此刻,她終于意識到整件事情從一開始就讓她覺得別扭的原因。
“啊,不對……”
葉迢的臉突然湊近,兩只眼睛瞪得極大。
“你姐姐秋水,不是在你家后邊的湖里溺死的嗎?”
“好像是這樣。可我為什么一直以來會覺得她是在麥田自殺的呢?”
“你該不會真的把她和梵高搞錯了吧。”葉迢冷冷地說,“從始至終,你都把她看作梵高的縮影,可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上絕不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你真的覺得你了解她嗎?你真的覺得,她的死是因為她的精神病嗎?難道你真的覺得,這就該是她命中注定的結局嗎?”
“秋雨,你們家里有病的不止你姐姐一個人。”
說完這句話,秋雨猛地眨眼,面前的葉迢竟然憑空消失了,對面什么都沒有。她慌張地詢問服務員,可回答令她顫抖。
“小姐,剛才只有你一個人進來啊。”
她不顧一切地跑到警局,他們給她的回答是局里沒有葉迢這個人。她拼命地尖叫,直到那個姓陳的男警察走了出來。
他像看瘋子一樣盯著秋雨,“那天的詢問全程是我單獨對你進行的,有錄像記錄可以證明。”
秋雨用大概一個小時接受了現實。在她終于明白葉迢最后說的那些話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開始信任并喜歡這個客觀上并不存在的人。
九
這是秋雨第二次來到那片湖邊。其實它離家并不是很遠,開車大約十幾分鐘就能到達,可這卻是秋雨第二次光顧這里。
此時天還尚未完全亮起來,濃霧籠罩了整個湖面以及遠方的群山,昏暗的光線和湖水拍擊岸邊的聲音顯得周圍的一切像夢,有些不真實。秋雨來到皮劃艇租借處,學著一個人的樣子穿上黃色救生衣,坐在狹窄的船體上,生疏地拿起船槳,跌跌撞撞地駛向湖中。
她早該記得,一個就像這樣的黎明,秋水也乘著這樣的一艘皮劃艇向湖中心劃行,然后再也沒有回來。她就在岸邊目睹著這一切,看著她站起來,一步一步沒入水中,再也沒有生息。
事實上,她經常反復做這樣的夢,或許只是她單方面認為這是夢,或者自己在夢游。在冰冷的湖水不斷向后退去的過程中,秋雨逐漸當秋水將最后的那組《麥田群鴉》展示在她面前時,她那絕望至極的神情。
“小雨,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伏在秋雨耳邊,輕聲說出詛咒般恐怖的話語。“我這輩子最看不起的人就是梵高。”
“一生一事無成,理所當然地用著家里人的救濟過活,面對苦難表現得像攤爛泥……為了不活成他那樣,我想盡了辦法,可最終還是走上了跟他一樣的道路,就連變得有名也是托了他的福,我真難受,我真難受!比死了還難受!他總把愛、希望這樣的字眼放在嘴邊,可他什么都不懂,那些都只不過是他安慰自己繼續在這個糟糕的世界上活下去的廢話罷了;愛根本就是一座把他困住的牢籠,世人竟然還稱贊這種軟弱的慈悲,真是荒唐極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只喜歡那幅《麥田群鴉》?因為我從那幅畫里看到了自由和解放,他向解放自己的心情終于戰勝了那些糟糕的愛。現在我把我的《麥田群鴉》交給你,你看到我想要的那種解放了嗎?那種感情比梵高更熱烈嗎?”
秋水死死地摁著秋雨的肩膀,她眼中的火焰比以往更盛,灼熱得要將秋雨吞沒。在電光火石之間,秋雨僵硬地點了點頭。
秋水釋然地松開了禁錮秋雨的所有力量,快樂地大笑起來,就這樣邁進湖水之中。
“總有一樣,我是要勝過他的。”
回想起一切的秋雨感到前所未有地崩潰,她感到周身的血液都變成了冷的,力量從她身體里抽離。她張大嘴巴,發出聽不見聲音的吶喊,眼眶酸澀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她感覺自己搖搖欲墜,就要栽進這潭深不見底的湖水——
“啊!啊!”
頭頂掠過一只烏鴉,擦著她的頭皮飛過,巨大的翅膀似乎要覆蓋住她的全身。那一刻,秋雨甚至被嚇得忘記了恐懼,也忘記了眨眼和呼吸,就那樣呆呆地看著烏鴉一邊大叫一邊在湖上盤旋。那嘶啞的叫聲越來越大,叫醒了所有尚在沉睡中的人們和動物,秋雨失去的力量和聲音仿佛都轉移到了那只飛得越來越高的烏鴉身上。
秋雨窒息地聆聽著那些叫聲,猛然驚覺那回蕩在山谷之間的冗長聲音仿佛是一個疑問句,然而,回答它的只有死一樣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