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環……中心是無所不在的,永恒之路是曲折的。
? ?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01
北郡迎來了一個昏昏沉沉的霧天。濃稠而乳白的霧氣像液體一樣從高樓頂端傾瀉而下,在街巷里流動,在低地集結。
坐在空軌里的靈脊背靠在座椅上,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下方的城。一片朦朧中,閃爍著跳躍著一個個光點。她依稀可以辨別出城市大號吉祥物花精靈的全息微笑臉龐——站在北郡的生態模范社區的中央,向所有來訪者延綿不絕地釋放出光子。
靈不由得想起了她第一次來到北郡的情形,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還是那么美好而奇妙。穿過厚重而高大的城市之墻,空軌終于駛離了臭氣熏天的貧民區,進入了玻璃幕墻鱗次櫛比的內城。來自布魯克林的設計師、來自冰島的旅游博主、來自斯里蘭卡的信徒在這里相遇,那是屬于北郡也屬于她的黃金時代。只是,沒有人料到它竟然衰敗得如此之快,就像任何一個超級大都市一樣。
富人與精英們爭先恐后地離開城區,留下的真空被整塊整塊地填充:地下賭場取代了大宗商品交易所,吸毒者與黑客取代了基因工程師與軟件技術員……只有光鮮亮麗的基礎設施與愈發黯淡的歷史往事支撐著這具日益腐朽的軀殼。
“列車到站圖南街……”機械的女聲播報著到站信息,催促著她下車。靈在車站找了張椅子坐下,任憑稀稀拉拉的旅客從她身邊路過。她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小瓶噴霧,毫不猶豫地朝著臉上按了幾下壓桿,液滴在她的額上、鼻梁上、顴骨上滾動,接著便被一張皺巴巴的紙巾吸進去,再無聲響。
靈已然重新啟程,離開車站。圖南街地處老城區,很多建筑顯然是上個世紀的遺物,甚至出現了上上個世紀的影子。仿古建筑是那個時期的風潮,事實就是這樣,人們總是喜歡每隔一段時間就光顧一下城里的復古收藏品店鋪,以彰顯他們的格調。
街角的三尊銅像顯然也是如此。三個彎腰作撿拾動作的農家婦女,頭上戴著法式頭巾,就像米勒在《拾穗者》中描繪的那樣。左翼評論家總是說這象征著一種無聲的反抗,可她不覺得。她可不認為北郡的人們會有什么反抗的念頭——人們早已從歷史中明白,任何反抗都是徒勞。歷史是個圈,不是嗎?
顱內的導航芯片向靈指明了方向。靈只覺得冷得徹骨,街上沒有一個人正在走動——又或者是因為人們都隱沒在了霧中。路旁的青年旅舍耷拉著門面,門口的板凳上坐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青年……那年她和源不也是在東京的膠囊旅館里度過了一個夏天嗎。算了,想他做什么。靈繼續往前走,小腿忽然有些酸痛感。電子游戲廳里傳來震天的響聲,鐳射光線與移動的電子廣告牌將乳白色的小巷染得色彩斑斕。向左……向前……向右……向右……她是不是又回到了原地?有時候她真的覺得老舊的巷子真是一座迷宮,一座懂得糊弄導航系統的迷宮,一座她走不出的迷宮,它是活的。
有人來電了。靈不耐煩地激活了通訊芯片,目光自顧自地掃描著街邊店鋪的名字。
借我點錢,好嗎。出乎她意料的是,比起以前,對方的口氣很是松軟,甚至頗有些乞求的意味。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有沒有反思過自己的行為?茗?你聽沒聽懂我的話?靈壓抑自己的火氣,盡可能平靜地說。
我……我很抱歉。但這次,這次真的不一樣。我真的很急需……她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你自己想一想,這是這個月第幾次了?我跟你講,你不可能永遠這樣下去。
媽!
靈的腳步驟然停止。你真的很讓我失望,就像九年來的任何一件事一樣。她中斷了通訊,默默攥緊拳頭。
她繼續往前走。在一長串關門歇業的店鋪盡頭,靈終于看到了她想要找的目標:拉比烏斯體驗館。她明白,所謂體驗館,不過就是全真模擬室。一個盲盒式的放映廳。這可比虛擬現實刺激多了。吧臺大廳里,幾個北方漢子正趴在臺球桌旁逗弄幾顆彩色的球,一個斯拉夫人則擺弄著游戲機。
你好,女士,請問您預約了場次嗎?服務生問。
我想問一下,你們這里二樓開放么?靈頗有些忐忑地問。
什么?服務生露出了古怪的神色。
我聽說你們這兒提供夢療服務。靈壓低聲音說道。
抱歉?我不是很清楚……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找李先生嗎?發問的是剛剛玩臺球的一個漢子。李振南?沒錯,你確定要找他?他已經很久不接單了。好吧……我帶你去見他,不過你要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哦,廁所在那邊。
靈沖進那個狹小的衛生間,嘩啦啦打開水龍頭,雙手捧起來澆到臉上。她的手指劃過臉頰、劃過耳根、劃過脖頸。她扯了一張衛生紙下來將剩余的水擦去。
所以你是因為強迫癥來找他的?漢子站在門口,輕聲試探著問道。
你看得出來?靈有些好奇。
不,主要是因為這年頭不化妝的女人著實不多。漢子攤攤手。
您別揶揄我了……
我沒有惡意。漢子伸出雙掌,作投降狀。
何止不多,應該是獨我一份了吧。靈自嘲地笑笑,但之前情況更嚴重,有次我在浴缸里呆了一晚上。
您真的相信夢療的效果嗎?漢子轉身領著她往二樓走上去。很多人都以為那和占星術沒什么區別。
不管怎樣,死馬當活馬醫吧。靈沿著樓梯向上,有那么一瞬間,她感覺窗外的霧氣幾乎要從窗縫里流進來。這個場景擊中了她,讓她相信自己來過這里。太熟悉了。
二樓只有一件倉庫與一間辦公室。漢子走進辦公室,過了一會兒,還沒見人出來。靈走到房門前,往里瞧?!皠e進來!”有人喊了一聲,嚇了她一跳,什么也沒看見便轉過身去,已然生出退意。
“行吧……真拿你沒辦法?!?/p>
“女士!李先生同意了你的要求。”是漢子的聲音?!吧晕⒌纫幌隆?/p>
她看見漢子和一個面戴狼頭面具的男人走了出來,搬著兩張椅子向倉庫那邊走。
“女士,請躺在床上?!蹦腥税阉龓нM倉庫,一張折疊床靜靜地擺在偌大的空間正中央。
靈很聽話地脫了鞋,翻身爬上那張硬梆梆的床鋪,上面只覆了一層破破爛爛的床單。
“你叫靈是吧。你好,可以稱呼我李振南。是朋友介紹來的嗎?”他的聲音很輕柔,很好聽,仿佛有助眠的功能,她有些恍惚。
“是的?!膘`趕忙答道。
“聽你的口音,應該是本地人吧?!崩钫衲喜聹y道。“這兩天北郡也不知道是什么情況……霧從前天起就沒散過。”
“從來沒見過這么離譜的天氣。”靈嘆了口氣?!拔疫€差點迷路了呢?!?/p>
“是嘛?!崩钫衲瞎匦α藘陕?,“這條街繞來繞去,外地人確實很難弄清方向。好了,你準備好了沒?”
“我隨時都可以開始——對了,應該不會有噩夢吧?”
“很少有,一般情況下都是你的希望之境。還有問題么?”
猶豫了幾秒,靈搖了搖頭。
“那——我就開始催夢了。”李振南聲音嚴肅了起來,從一個盒子——她看見上面印著一個拿著鐮刀的Q版魔鬼——里取出兩塊黑色的石頭,平整而光滑。
“閉上眼睛……放空腦?!?/p>
靈自覺地閉上了雙眼,只感覺兩只手掌探到了她的耳側,掌心各含一塊石頭。石塊堅硬而冰冷的觸感無比真實。
閉上眼睛……放空自己……
就是現在……
? ?
02
你知道嗎,妮娜,最近我總是能看見一只眼睛。站在那幅“陰間”油畫前,科琳喃喃道。它就像長在了我的腦子里,眼球是黑色的,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眼白布滿了血絲,血絲逐漸凝聚成了一個紅點,擴散成一團紅色,液化為流體,從眼角流淌出來。
果然是一家人。妮娜吃吃笑了笑,連腦洞都這么像。你和彼得都有成為“陰間藝術家”的特質——對了,他有向你解釋這些畫的內涵嗎?
或許你說得沒錯??屏锗洁熘?,目光的焦點重新回到油畫上。那幅畫上,一個黑色,或者說是深藍色的人影倒吊在兩棵山毛櫸之間,背景是漆黑的夜。他從來不會費神跟我解釋的,死了心吧。說實在的,被那種眼睛盯著……是有點可怕,但更多的是興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妮娜扯了個鬼臉。或許下輩子我能理解你,哈哈。
走出國際藝術中心的彼得?盧甘個人展覽區,妮娜似乎感覺呼吸更通暢了一些。路過奶茶店的時候,科琳取了一杯珍珠奶茶和一杯檸檬茶,把后者遞給了妮娜。
怎么又是檸檬茶?我都要喝吐了。妮娜咬了一下吸管,旋即吐了吐舌頭。我還以為那是你的出行必備品呢,科琳眉頭微微皺起。好吧,我是喜歡,但也耐不住每次都喝吧。妮娜聳聳肩。
行吧,所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要不下次我來買吧。妮娜臉上流露出希冀的神色。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吧。對了,上周的聚會怎么樣?科琳吸了一大口飲料。
怎么說呢……喬治很懂得調節氣氛。你沒來真是可惜了,我和威爾玩得很開心。
又是威爾?你是不是被他迷住了?科琳攬住了她的腰,用曖昧的語氣說道。
不不不……但是他確實挺溫柔的。妮娜臉紅了。
什么溫柔?在床上溫柔嗎?哦,妮娜,
得了吧。我不覺得他是什么good guy。他慫恿你逃課——然后你就真的去了?
就一次而已……
一次而已……天吶,那是因為他只邀請過你一次吧?
你好像很激動。
聽我的總沒錯,那個新來的德國小子肯定味道不錯??屏仗蛄颂蜃齑?。我要是你我肯定就上了。
那個還是留給你吧,科琳。妮娜嘟了嘟嘴。
好了好了玩笑時間結束,我還是希望你多考慮考慮??屏照溃阍趺椿厝??坐我的車嗎?哦,那算了。別忘了晚上還要排練!
談話戛然而止。她注視著妮娜,直到后者完全離開自己的視線。伸出食指與中指揉著太陽穴,科琳呼了一口氣,走進電梯間。里面只有她一個人,慢慢地,鏡子里浮現出一個人影。那是一個有著東亞面孔的姑娘,梳著齊肩短發,年紀和她差不多大,黑色的眼睛倒是很像妮娜。那人嘴唇緊閉,但雙手在抓狂似地揮舞,好像在向科琳傾訴。
科琳伸出右手,輕輕地抓住那人的手掌,讓她安靜下來。她的唇角勾起,笑意蔓延開去。是科琳發現了她,或者說是她找到了科琳,沒有她,科琳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叫做余子純,生活在一百年前的中國,上海,一個大戶人家的女仆。一個混亂的時代,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這是她這次的選擇。
之前她寫過南北戰爭的劇本,只是她自己并不滿意。她更想進入一個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中產家庭或是十九世紀某殖民地混血社區的故事。最后她既沒有選擇南非也沒有選擇英屬印度,而是中國。畢竟,在這樣一個中美冷戰的局面下,人們更樂見一個落后的中國,不是嗎?在翻閱一些歷史文獻與舊年代的小說之后,“余子純”這個名字一下就跳進了她的腦海里。不是科琳發現了她,而是她發現了科琳,她向科琳一股腦地吐露出自己的故事,不愿意停下。余子純希望科琳能將自己的故事告訴其他人,而科琳也希望余能幫助她……
她想過可能由黃種人來扮演可能更好,可惜留學移民禁令一出,除了一些唐人街之外就很難找到塞里斯人了。飾演反派經驗豐富的瑪瑞納有意競選許家大小姐許吟秋的角色,然而她這次的表現卻頗有些差強人意。而妮娜則挑了女仆的角色。
劇團長喬納森照例來階梯教室指導演員們排練,他曾向科琳坦言,這劇本看起來多少有些古怪。邪得很。科琳點點頭,塞里斯有句古話,醉翁之意不在酒。更大的深意在劇本之外,甚至在演出之外。我覺得可能你更適合這個角色,他說。你看瑪瑞納的臺詞……有點軟綿綿的。
我覺得你好像沒把握住紅舞鞋故事的精髓??屏諏嵲跊]忍住打斷了瑪瑞納的節奏,這個故事和整個大故事是同調的……還有后面許吟秋和女仆的對手戲。我來試一試。
對上妮娜,科琳的表情似乎比瑪瑞納自然了許多,她抱著那個代表嬰兒的籃球,換上一副邪氣的笑容,臺詞自動地傾瀉而出……就這樣。她向瑪瑞納攤攤手,你要明白,關鍵點在于前期許吟秋的壓力以及后期女仆的反彈力。
結束之后,瑪瑞納把科琳單獨叫住了。望著眼前這個高頭大馬的女孩,科琳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的“醉翁之意”在哪里了。瑪瑞納笑了起來。這一出戲是一個陷阱……我說的沒錯吧?
科琳的肩膀放松了下來,她明白她的表情無意出賣了自己。沒錯,我希望她成為我的絨布球,我是主人……她是我的人?,斎鸺{夸張地笑了兩聲,肉體上的嗎?不??屏照J真地搖搖頭,極度充盈的感覺恰恰是超越性的。她也正有此意……但遲遲無法邁出那一步。我想我必須推她一把。
可是……既然如此,你為什么要安排那樣一個結局呢?余子純可是逆轉了局面?,斎鸺{又有些困惑。
我說過,不要拘泥于文本??屏张牧伺默斎鸺{的肩。妮娜跟了我很久,她當然明白我的用意。你盡可以去看看那些地下絨布球俱樂部……她不愿去是有原因的,她相信我和她之間不是愛情,不是友情,不是主奴,而是一種更為特殊更為復雜的扭結。
無可描述是吧。好啦……瑪瑞納嘆了口氣,我再不成人之美似乎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明天你和喬納森就這樣說吧,我放棄這個角色了……我還是討個配角當當吧。
謝謝??屏瘴兆×爽斎鸺{的手。
這一個月過得很快,快到科琳有些懷疑這是夢還是現實。演出近在眼前。第一次彩排結束了。第二次,也即最后彩排也結束了。喬納森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做了最后的動員與鼓勵。燈熄滅了。走在路上,科琳注意到妮娜有些心不在焉。
妮娜踢了踢腳邊的石子。我是很期待明天的演出,她說。但你的表情出賣了你。科琳冷靜地指出,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威爾背叛了我?!蹦菽群鋈晦D過身來,昏暗的路燈燈光映出一張憔悴的臉。她的眼睛濕潤了?!八鸵粋€二年級的女生好上了,就是這樣。我看見了……”
科琳把她攬到自己的懷里。妮娜,我很遺憾,你得看開點。懷里的人泣不成聲。
等她的情緒稍微緩解了一些,科琳松開了臂膀,只是輕輕搭住妮娜的食指。
“你說得對……我必須正視自己?!蹦菽饶ㄈパ劢堑乃E,“我知道你寫出這個劇本……都是為了我。你的光芒太盛了,我總是以為在你身后看不到自己。但我現在才發現,事實恰好相反……或許那才是我的歸宿。”
你在我的身體里看到了你自己??屏障采珴u起。
“我注定要和你走下去。我是你的孩子,是你的仆人,是你的妹妹,也是你的一個影子。已經九年了啊。”妮娜揚起脖頸,仿若一個天使。
我還以為你會吻我。科琳調笑著說。
“不,不是現在。”妮娜正色道,“現在我們再對一遍臺詞吧。”
好吧??屏丈钗豢跉猓]上眼睛,許吟秋,現在讓我進入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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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
許吟秋眨眨眼睛,竭力祛除不斷盤旋著的倦意——就好像剛剛做了一場大夢一樣。她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但身邊人們的談話聲又是那么真實。
女仆正抱著那個剛滿一周歲的小寶寶,輕輕拍打著他的背,安撫著其焦躁的情緒。
“子純,嫂子呢?”吟秋瞅了瞅四邊,湊近女仆耳邊,壓低聲音問。
“應該是在準備晚上的宴會吧……在里屋呢?!庇嘧蛹冃÷暬貞?。
“我來抱抱他。”許吟秋伸出臂膀,對方卻退了一步,面露難色。“怎么?不放心我?”吟秋橫了一眼,“拿來吧你——”,兩只手掌已經探到寶寶后頸處與脊背。
“哇……”感覺到環境的變化,小寶寶起了哭腔,四肢在許吟秋懷里不斷亂動,弄得她一陣手忙腳亂,“別哭——千萬別哭啊。我、我給你講個故事!”她試著學著女仆的樣子輕拍他的胸口來安撫。一聽要講故事,寶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從前啊,鄉村里有個小姑娘,叫卡倫。她媽媽很早就去世了,所幸被一個富有的老婦人收養了。在她被收養之前,卡倫就有一雙破舊的紅舞鞋,現在她想要讓新的媽媽也給她買一雙公主定制級別的紅舞鞋,并且真的這么做了。在卡倫經常穿著新紅舞鞋去教堂后,紅舞鞋開始自己跳動,但她能夠自己脫掉。
大小姐,要不還是算了吧。女仆看見她嘴角惡劣的笑意,不忍心地勸道。別啊,你看寶寶眼睛睜得多大,他可想聽下去了呢。許吟秋搖了搖手,繼續往下講……
有一天,卡倫的養母生病了,她穿著紅舞鞋去參加一個派對。一個神秘的士兵出現,并且說了一些奇怪的話贊美卡倫穿著的紅舞鞋。不久,卡倫的舞鞋又開始自己跳動了,但這一次卡倫脫不下來了。舞鞋不停地跳著舞,日日夜夜,晴雨不分,穿過田野和草地,還穿過了劃破卡倫手臂的荊棘。
許吟秋的聲音越來越激動,聲線也開始因為興奮與恐懼而顫抖,小寶寶臉上的安詳也消失了。狂風暴雨似乎即將到來。自下而上的風雨,單中心的輻射源。
后來呀,一個天使出現在她面前,帶著一把劍,判她終身跳舞,甚至死后也不能停??▊愊蚱淝箴?,但是紅舞鞋在她聽到天使的回復之前就把她帶走了??▊愓业搅艘粋€劊子手,求他砍掉她的腳。劊子手砍了,但是舞鞋依然在跳,甚至連卡倫被截斷的腳還留在鞋子里——
許吟秋笑了,寶寶卻已經哇哇地哭開了。她感覺有些口干舌燥,風扇徒勞地旋轉著,送來一陣又一陣并不清涼的風。女仆嘆著氣,默默地接過孩子抱在懷里。你講的是什么鬼故事?又是哪兒看來的?嘿嘿,這可是安徒生寫的經典童話呢。她的眼睛瞄準著風扇的中心,她知道如果跟著扇葉走就會迷失。哪個安徒生?當然是那個丹麥作家……
你剛剛又淘氣了?汽車上,二哥許海峰揉了揉她的腦袋,拋出了略帶教訓意味的問話。不,我只是在講故事,僅此而已。吟秋作無辜狀。對了,等會兒舞會上可別給咱家丟臉啊,這次可是個好機會,你可要緊緊抓住謝家那小子的心,才有后文,你明白嗎。
你還真會開玩笑……吟秋捂嘴輕笑一聲,不冷不熱地把話頭接了下去,我還以為你們都幫我安排妥了呢,還需要我?許海峰皺了皺眉頭,好了,別油嘴滑舌了,我不管你之前有怎樣的名聲,什么“滬上魔女”,你這次給我們好好表現,聽到沒?這次允許你帶上小余已經是縱容你了……
許吟秋不做聲了。沉默。但是眼珠總是在游移,在窗外游移。電線桿瘋狂地搖晃著,電車電纜在她身邊奔跑,這讓她有一種沖動……她不知道怎樣描述突然浮現在心頭的古怪感覺,只得抓住坐在右手邊的女仆的手。緊緊捏住。
她感覺自己正在滑落,從某個光滑的曲面上滑動,下方是深洞。她正在加速下落,掉進了人頭攢動的“萬興大飯店”,掉進了微笑著的、走動著的、戴著面具的人群之中。
二哥許海峰正在與父親的生意伙伴聊著公債的漲跌與經濟的走勢,父親則與一位軍官模樣的男人談到了中原的地緣局勢。余子純則怯生生地站在她的身側,準備隨時跟著她走動。今天她穿得很美,米黃色的露肩禮裙勾勒出柔美的曲線,鑲著流蘇的裙擺尚未及地,一雙巧腳踩在黑色小皮鞋里。她是她的洋娃娃,吟秋想到。
但這完全不妨礙吟秋成為全場的中心。當然,中心不止一個,她承認。宋家小姐完美的眼部輪廓,林家小姐輕靈如歌者般的聲線,她都沒有,但她有其他人都沒有的東西。男人們躲著她,同時也暗中慕戀著她。她是這一對離心力向心力渦旋的中心。許吟秋寧愿把呼吸融入渦流,然后抓住什么。抓住一個男人的手。謝敏誠朝她示好,她能感覺到他指尖的溫熱與眉間的狂熱。
音樂響起。第一支舞是狐步舞。腳掌前移,旋轉,后退,離地,交錯,前移,旋轉,后退,離地,交錯……影子纏繞在了一起。許吟秋瞥見了余子純的肢體,被另一個男人握住,心頭升起些許不爽。她蹭了蹭女仆的腳踝,用眼神進行了一番交流。余子純心領神會。
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謝敏誠捏了捏她的手掌。是的,毫無疑問,我昨天沒睡好。吟秋綻出一個毫無破綻的笑容。小心,我要加速了。她在心里默默念叨著,渦流的流速提高了。漩渦放大了。她從底部睜開眼睛望著水面。
交換舞伴。吟秋移步女仆身側,用細不可聞的聲音提醒了一聲,便抓著她的手離開了舞池。
大小姐,會不會太冒險了?女仆面露難色。
相信我。幫我放風。她打了個OK的手勢,面色紅潤。
許吟秋在男廁的盡頭看見了她今天的男伴。一個身著白色襯衫、金色頭發藍色眼的青年。Little bit late。他笑了笑,攬住了她的腰。Sorry, be patient my friend。吟秋揚起脖頸,咬住了他的下唇。如何評論Jeff?要不是在帝國理工交流過,她不會遇到他。他有著純正的倫敦腔,去過芝加哥也去過北京,她喜歡臥在他旁邊聽他講發生在新德里或是布達佩斯的故事。現在,她已經把他卷入自己的渦流了,就是現在……她的火焰在他體內燃燒。
女仆見好久沒動靜,實在忍不住往里面瞅,卻只看見一個寂寂無人的空間。她慌了,每一扇被打開的門后面都沒有人。她離開了這里。
許吟秋沒有料到余子純脫離漩渦的速度如此之快,在她完事之后,有人就已經在門口堵著她了。她被自己的漩渦甩了出去。沒有人知道那一天是怎樣結束的。
你能給我站好嗎?許吟秋的語氣里帶著不快。
大小姐,你已經讓我在這里站了兩個小時了。余子純帶著哭腔道。
你為什么變節?我問你。在這府里,誰待你最好?我問你。你只是一個可憐的、沒人要的村姑而已,要不是我媽把你接到了這里。
我……所以我不能瞞著你媽媽。如果,如果我違逆,她……她會把我趕走的。
可是你真的明白嗎?在她眼里你只是一個毫無價值的侄女而已。看著我的眼睛!別抹眼淚!你告訴我,誰是你最重要的人?誰是最關心你的人?許吟秋抓著女仆的雙肩,緊緊地逼視著她淚光盈盈的眼。
是……都是大小姐你。是吟秋姐……余子純嗚咽著磕磕巴巴地說道。
現在,你的心里只有我一個人。其他人都是剪影,是錯覺,是背景。重復一遍。許吟秋放松了語氣,輕柔地說。
現在……我的心里只有你一個人……其他人都是剪影……是錯覺……是背景。我是大小姐的奴婢。余子純的眼神有些呆滯,她感覺……許吟秋的身形有些模糊了。
所以,你昨天的所作所為,有沒有錯?是不是罪?許吟秋的聲音驟然變冷。
女仆喘息起來,淚水再也繃不住,從關口傾瀉而下,夾雜著懺悔的言辭,涌進了許吟秋的渦流。
現在,把衣服脫掉,轉過身去。許吟秋命令道。女仆順從地照做了,露出光潔而平坦的脊背——只是幾條血痕破壞了整體的美感。
真是可憐啊,子純,是誰這么殘暴地對你?我來給你上藥吧……許吟秋唏噓著拿出了棉簽與外傷藥膏。
大小姐,您說什么?余子純奇怪地問道。
我不知道……許吟秋喃喃道。為什么傷口忽然沒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她背后有些冷意。
這天以后,生活仿佛恢復了正常。再沒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件發生了。直到有一天……許吟秋不見了。她從這個家里消失了。余子純突然想起來,前幾天父親和母親談論過和謝家聯姻的事。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終究還是沒有讓外人知道,這反而給大人們帶來了緊迫感。許吟秋成了一個燙手山芋。然而出走事件是他們都沒有料到的,這是一個極端尖銳的警告。在她和許海峰交談的時候,他咬牙切齒地抱怨著,并提到了另一件事。那個英國人死了,據說是被青幫打手做掉的:有人要買他的頭。他知道他那個不成器的妹妹在想什么,又是陰謀,全是陰謀。
警察部隊出動了,空手而歸。許海峰也出去找過幾次,毫無所獲。遠在倫敦的大哥許川也被驚動了,他甚至因此產生了回國的打算。余子純忽然想起自己對她的承諾,她決定偷偷溜出去。從許家公館里出來的她,卻毫無頭緒。摸了幾個點,搜了幾個她常去的地方,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她忽而陷入了極深的困惑:如果大小姐不見了,永遠不回來了,是不是意味著她解放了?又或者說是她的世界因此崩潰?畢竟,她心里只有許吟秋一個人。許吟秋徹徹底底地成功了。真的嗎?她動搖了。
余子純恍惚地游蕩著,離錨點越來越遠。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確實看到了主人。是她!沒錯,就是大小姐!她著一件風衣,在馬路對面孤獨地行進著。余子純的心臟被攥住了,血管里的血流速度加快了。她呼喚著她的名字,身軀不由自主地朝她奔去。許吟秋嚇了一跳,猶豫了幾秒,也朝她奔來。然而,有什么東西,擋在兩人中間,繼而飛快地掠去。
許吟秋的影子消失了,她的身體騰空而起,遁入偶然性之中;又重重落下,回到必然性的軌道。余子純跑到她身邊,只看到一張極盡痛苦的臉。她感覺到,對方的生息正在迅速消逝。
現在……選擇權在你手上……許吟秋艱難地呼吸著,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詞。把雙手放在我的……脖頸上,結束我。或是把我背起來,送回去……不必猶豫,做選擇吧。
女仆一下子陷入了更大的焦慮中。慢慢地……慢慢地……她伸出了雙掌,覆在了女孩的脖頸上,逐漸用力。有人在她背后拉住她,有人在尖叫……她沒有管。
把手掌覆在我的脖頸上……用力。許吟秋嘴角揚起,她笑了,窒息也無法摧毀這個笑容。她的臉僵住了,永遠地僵住了。渦流陷入了紊亂,精致而平衡的結構消散了,氣泡淹沒在海中。
女仆站了起來,推開了圍觀的人們,跑了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去天津,去北京,去江寧,隨便去哪里。反正只要能夠離開這里就好。
可是……我剛剛真的遇見了許吟秋嗎?余子純心中冒出一個恐怖的疑問。
……
演出大獲成功。盡管有人稱贊也有人表達了不同意見??屏諞]有在意,她只在意妮娜有沒有在她身邊。她以為這就是她們的永恒。
有人告密了。事情徹底敗露。妮娜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陷入了與余子純相同的境地,現在,她必須作出選擇了。
威爾的事是你安排的。妮娜的眼睛血紅,冷冷地逼問著科琳。我只是推波助瀾而已,我只是提前讓該發生的事發生而已,我還以為你已經認清那人的成分了呢。科琳冷靜地應對著她的玩具對她的反叛。事實上,如果你想成為一名合格的仆人,你就必須面對來自主人的一切擺布。
妮娜烏黑的長發散亂了,就像她的心一樣。她來回走動,她的心在燃燒。你讓我窒息——雖然我享受這種窒息,你讓我緊緊包裹在你的勢力范圍內,我從來沒有反對過。但是你的手段讓我失望。是的!你不配成為我的主人。多謝了你的劇本……我將會以余子純的方式反抗你。
妮娜。現在,我以主人的身份跟你說話,鬧劇已經結束了……
科琳!一切都結束了。你還不明白嗎?
你以為你是誰?科琳冷笑著,你只是一個可悲的、普通的、毫無優點的女學生,要不是我你根本不可能進劇團,你只配跟在我屁股后面,或許你還能拿一些根本不可能屬于你的榮譽……你只能是我的人,你永遠也走不出我的陰影。
妮娜注視著那張熟悉的、美麗而冰冷的臉龐,她從未像現在一樣覺得科琳是如此地可惡。
“沒錯,我永遠也走不出你的陰影?!蹦菽鹊淖旖蔷砥皙b獰的弧度,“除非……你不再存在。”
她像一頭狼狗似地撲了上來,伸出尖銳的爪子露出牙,扼住科琳的脖頸。
科琳徒勞地掙扎著,仰著頭,只發現天空有些褪色。
04
靈猛地睜開了眼睛,從床板上坐了起來,她感覺心臟正在劇烈地搏動著。
一個前所未有的噩夢。靈揉了揉眼睛,對身旁戴著面具的李振南抱怨道。他收起石頭,似乎有些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沒錯,通過催夢石的內置芯片導出系統我也經歷了一遍你的夢境——怎么說呢,我大概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了。
不是說一般不會出現噩夢的嗎?靈有些不解。
可能是因為你比較特殊吧。也并不是全都如此。方便談談你和你最親近的人之間是怎樣的關系嗎?李振南頓了頓,手上打了個響指,四面竟響起了維瓦爾第的《四季》套曲中的春之歌??侦`的音符在空曠的倉庫里跳躍奔逐,回音與回音交織纏繞。
靈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和我生活過的男人,他叫源。沒什么好說的,那時候還年輕,在度過一段快活日子后,他來北郡討了個政府雇員的職位,我也在這里安頓下來。好景不長,強迫癥闖入了我的生活,它毀了我的生活,源對我產生了厭倦,我看的出來。有一天晚上,他沒有回到我身邊。我再也沒看到他。我很快適應了沒有他的生活,卻很難與強迫癥相處——它讓我沒法工作。北郡一家三甲醫院的醫生一度讓它從我身上消失……但隨即又卷土重來。
我總是很焦慮,每一天都在離最后的終點越來越近,而我卻無能為力,只能徒勞地重復著前一天的生活。有一天我晚上夢到23歲大學畢業那年的舊光景,醒來卻發現已經32歲了。再也回不去了。我只能像大多數人一樣過著郁郁寡歡的生活,什么也抓不住,許多事情都在循環往復。今天是星期二,七天前還是星期二。這風,這雨,這陽光,與昨天、前天、大前天又有什么區別?今天的表格、數據與昨天、前天、大前天又有什么區別?
“沒辦法,這是我們時代的痼疾?!崩钫衲媳晨恳伪?,雙手交叉于胸前解釋說?!氨晃锘牟恢故侨?,時間也是如此?!?/p>
是,我沒辦法走出時代。我常常想象自己躺在一個光滑的曲面上,我受到重力的拖拽,不斷向下滑動,下面是一個深洞。我對自己說,不能這樣下去了。九年前,我領養了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她叫茗,我想在她身上重新開始。我帶她去我和源去過的地方,我希望她能成為一個我本該成為但未能成為的人。
然而,希望在兩年前開始破滅,她偏離了我給她設計的路線,她和一些北郡的不良青年廝混,學校讓她休學了。我給了茗一切,但是她完全沒有讓我滿意。
“你最近半年癥狀是不是有所加重了?”李振南出聲猜測。
是有加重,不過目前還在掌控之中……我不知道平衡還能維持多久。靈有些沮喪地用手撐著腦袋。
“因為能量是守恒的,此處堵,必有另一處泄口?!崩钫衲侠^續解釋道,“你夢境中出現的紅舞鞋童話,科琳與妮娜的故事,以及戲劇里的民國故事,貫穿的是一條規律,它們體現的都是……我們稱之為死亡驅力的一種東西。”
死亡驅力?
“一種極為僵死,卻又極富開放性的內驅力,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人會在一件事上死磕到底,它是突破因果律的……自由意志的副產物。死循環本身會帶來快感,快感必然以自身的失敗為目標,它會產生一個剩余,由剩余進入下一個循環?!?/p>
我沒怎么懂。靈頗為困惑地搖了搖頭。
李振南嘆了口氣,打了個響指,音樂戛然而止?!熬湍么蝽懼竵碚f,如果不考慮其他的事,你只是打響指,你會不停地打下去,打到手爛為止,打到死為止,最簡單的重復本身也帶來快感。而在你的身上,重復的內容則體現為安全感的需要與索求,源的出走對你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由此你意識到你必須把最親的人牢牢地抓在自己的手里?!?/p>
就像夢中出現的科琳與妮娜,以及許吟秋與余子純一樣?靈喃喃自語。
“她們是你潛意識欲望的表達?!崩钫衲宵c點頭,“你會發現她們控制欲非常強,但是當防線出現潰口的時候,她們既是恐懼的,又是興奮的:主人-仆人這樣一對共同體必須處在動態平衡之中,它不能是靜止的。也就是說,對于主人而言,反抗是被默許的,甚至是被鼓勵的。”
你是說……我暗中享受著茗對我的叛逆嗎?
“是的,因為快感必須要以自身的失敗為目標。你暗中享受著你的癥狀。但是,一旦平衡被打破,防線徹底潰敗,主奴辯證法倒轉過來,你的能量便會謀求另一個出口:可以是洗手,可以是洗臉,可以是檢查房門。具體出現哪個,則由你自己內部的防御機制決定,由你的經歷決定?!?/p>
我有點明白了……所以我現在該怎么做呢?
“Невозможно получить ответ от него!”倉庫門口突然傳來一句嘲諷。靈扭頭看去,竟然是剛剛在樓下看到的那個斯拉夫男人。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內置芯片的翻譯系統已經自動啟動,給出了翻譯:想從他這里得到答案是不可能的!
什么意思?他是誰?靈有些納悶地望望李振南,后者卻只是聳聳肩。
“喲喲喲,你還是忍不住出手了啊?!彼估蚰腥顺钫衲献哌^來,頗為戲謔地搖了搖頭。“女士,我跟你講,這人根本不是什么治療師,他根本不懂怎么給你診療,只是忽悠人的。他的目的,在這里。”他走到兩人身前,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腦門?!澳銊倓偛皇窃谧鰤簦窃隗w驗你的前世?!?/p>
你說什么?真的有輪回轉世嗎?靈狐疑地望了望新來的男人。
“有的,每個靈魂在每一世結束后離開軀殼,在一個未被探明的界面(可能與我們的世界是平行的)游蕩五十年或一百五十年,進入新的軀殼開始一生。用李先生手上的那種石頭可以看到你的往世……”斯拉夫人頓了頓,到目前為止,翻譯系統還跟得上他的語速。“直到五十多年前,各國都非常流行輪回體驗,但是因為商業化市場化的運營,以及一些極端分子的利用,它走偏了,在一些地方制造了群體性事件。后來,官方就將它禁止了?!?/p>
“你能出去一會兒嗎?這位女士正在進行治療?!崩钫衲喜粷M地朝他揮揮手,又扭頭對靈解釋道,“不好意思,這人有臆想癥。”
你接著說下去。靈向斯拉夫男人鼓勵道。
“李先生為什么要如此掩飾,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否則他為什么要戴面具呢?”
“靈女士,如果您對此有所疑慮,大可以現在就呼叫應急事務管理局,我根本沒什么可以擔心的?!崩钫衲侠×怂母觳?。
“然而他還是不愿把面具摘下來。”斯拉夫男人微微一笑,“目前只有幾個地下研究所正在秘密研究這些,需求量很大……然而由于往世記憶通常模糊不清,且提取需要專業儀器與人員,所以一罐完好的人生體驗可以賣到很高的價格。有多高呢?如果品質夠高,你甚至可以拿你的兩世體驗換北郡市郊的一套房。”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么呢?
那人忽而陷入了沉默,他離開了倉庫的中心,走到堆砌著雜物的窗前。
你說話啊?
“你們是永遠的存在著!永遠愛世界!而且向世界痛苦說:去吧!但是還要回來!因為,一切的快樂要求永恒?!彼估蛉撕鋈挥靡謸P頓挫的語調吟誦起了什么,他的眸子里閃爍著明亮而癲狂的光芒,“尼采說得沒錯,快樂的科學,人們總是忽視它們。
“人們只傾心于快感,只顧享受快樂。只有快樂被永恒保存了。在輪回中,沒有什么是確定的,只有那終極的肯定性力量,被意志所選擇,被意志重復,也就是李先生所謂的死亡驅力。死亡驅力只是發生在同一世的小輪回,就像穿著紅舞鞋的少女:伸腳、踏腳、前移、旋轉、懸空、后退;伸腳、踏腳……不斷反復,紅舞鞋就是生命,它不會停止,永遠回到最富肯定性的力量之中去。不過呢,他有一點說錯了,自由意志其實根本不存在。”
“胡說八道?!崩钫衲线艘豢?。
為什么不存在?我完全就可以現在就從這樓上跳下去,這難道不是我意志的自由嗎?靈反問道。
“你倒是跳?。俊彼估蚰腥怂坪跏潜欢盒α耍澳愕拿\,都被鎖死在你的命輪里了。你難道沒發現,你的上一世科琳與上上世許吟秋都是同樣的命運嗎?你們都是失敗的控制者。本質的東西在重復。更殘酷的是,你或許會發現一些變異,一些差別,但那些只是擺鐘左右晃動時的誤差罷了,你們在同一條軌跡上——最后也會擺回來。”
擺回來?靈徹底陷入了迷糊。
“一開始,你離原點距離會漸遠,到了某個極點,距離反而變短,最后回到原點。龐加萊早就說過,任何粒子在經過一個漫長的時間之后必然能回歸到其無限接近其初始位置的位置?!?/p>
所以……我現在經歷的一切,或許我在之前就已經完全經歷過了一遍?我的過去其實是被未來決定著的?我……我,這也太荒謬了吧?靈有些抓狂。
李振南忽然笑了起來,“生命的本質就是荒誕,不管它以無盡輪回的形式生成,還是以有限一次性的形式生成。有限與無限都意味著荒誕:有限的生命終將被徹底毀滅,一切終有盡頭,輝煌盡成湮土;無限的輪回將會一遍遍重復往事,生成早已確定的一圈圈環道?!?/p>
所以……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是嗎?都只是為了快感的滿足是嗎?靈的聲音顫抖起來,一股前所未有的絕望包裹住了她。
沉默如同烏云一般降臨了倉庫。
為什么不說話?回答我???她的歇斯底里好像劃破烏云的閃電一樣。
“換種說法也可以。”斯拉夫男人慢悠悠地說,“你且把存在看成是一個環形的結構,每一個瞬間就是每一世。在環道中,一個圓環是沒有中心的,換句話說它處處都是中心。就像馬鈴薯之類的塊莖……每個塊莖都是整體結構的中心。每個瞬間整體上看是封閉的,單獨上看卻是開放的。最宏大的輪回與最渺小的回歸其結構本質上相同的,快感的重復、日常經驗的重復、存在的重復……它們殊途同歸。死亡驅力在生成的每個瞬間都在復制自己,復制差異?!?/p>
“重復帶有解放的意味。”他繼續解釋,“永恒回歸是對存在的極致肯定,出發的瞬間是第一重肯定,回歸的那一瞬間是第二重肯定??隙ㄐ粤α拷夥帕舜嬖凇∪缇粕竦見W尼索斯的耳朵需要雅莉安的肯定,你的上一世科琳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受到了更前面的許吟秋的啟發,這種繼承并不是機械的復制:她的行動恰恰被解放了——哪怕是在必然性的軌道上移動,那也意味著尊嚴。”
所以我們還是有自由意志的嘍?
“我只是用你們熟悉的路徑去解釋……自由意志從來沒有被證實過,但在輪回的意義上,我持懷疑態度……”
斯拉夫男人的話語被女人高亢而尖銳的聲音打斷了。
夠了!我不管這些有的沒的,喋喋不休的廢話,或許你們兩個都是徹頭徹尾的騙子或瘋子,我想我應該回去了。靈的臉龐上倏然浮現一抹歇斯底里的頑強。如果確實存在命運,那更好了,我將會粉碎它!不,我將成為它的主人!如果命運必然要我死于強迫性重復的快感,死于失控的平衡結構,我將擺正靈魂的沙漏,并向存在之環拋去鄙視的一瞥!如果你們依然認為我將會在與女兒的斗爭中郁郁寡歡度過此生,成為下一個許吟秋或是科琳,我偏頗要采取另一種策略,我絕不會屈服,但我也不會落入陷阱,我將踩扁這狗屎命運的狗頭!再見!
靈一口氣將這三十多年來胸中淤積著的憤懣與幽怨一齊傾瀉出來,她怒視著面前的兩個男人,仿佛他們就是她該死的敵人。那一瞬好漫長,漫長到好似一生。她走了,只留下回蕩在倉庫里的一圈圈回音。
望著女人遠去的身影,兩個男人相顧無言,窗外霧靄依舊。
良久,李振南長嘆一聲,嘴唇翕動:
“在西西弗斯離開山頂的每個瞬息,在他漸漸潛入諸神巢穴的每分每秒,他超越了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推的石頭更堅強:在回歸了自己的同時,也證明了自己?!?/p>
(作于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