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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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陳莉提前了一個星期,約你們見面。你跟少游說的時候,他臉一陰,“有啥好去的,不去。”

你勸他,“一起去吧,老同學聚一次不容易。都這么久沒見了,何況你倆以前……”

他暴躁地一口打斷,“什么以前不以前的,別老提以前行不?”

你煩躁起來,“好好說話啊,急什么急啊?你以為我想去嗎?我有什么好去的?!”

“沒人逼你去!”少游的眼球像子彈上了膛,隨時準備開火。

? ? 這陣仗你真的再熟悉不過了。陳年怨氣像瓦斯,被壓縮儲存在燃氣罐里,隨時為晚飯提供燃料。和以前無數次爭吵一樣,情緒就像一只放大鏡,把這些羽毛碎屑般的小事,膨脹成一整只火烈鳥。你們像兩個頑童蹲在陽光下,各持一只放大鏡,聚焦著氣焰,哧地一聲點燃了那件無辜的小事。怨氣的瓦斯罐嘶嘶地開始泄漏,烈焰迅速吞噬了房間。你們吵得火冒金星,字字句句都是刀光劍影。

最后,他滿眼通紅地咬著牙,狠狠地說,“別逼我撂狠話,亦琴,警告你別逼我,我最煩你這套!”

餐桌上的飯菜,就這么靜靜涼去,大氣不敢出似地,無辜地看著你們。筷子勺子也靜靜地無辜地看著你們,電燈也是。

“我倒要聽是什么狠話,再狠的我都聽過,你說啊你,你有本事說,我就敢聽。”你幾乎沒有經過腦子,本能地張開羽毛對峙。

“我從來就沒愛過你!從來就沒想和你結婚!都是被你逼的,一開始逼我跟你在一起,后來逼我結婚,現在又來逼我說狠話,我就做惡人,做那個沒良心的,就你最偉大,你滿意了吧!”

這話就像一泡尿澆滅篝火。氣焰一下子就熄了,哧哧冒煙,散發出熱烘烘的臊臭氣,滿屋子塵囂煙揚,你們誰也看不見誰了,嗆得沒法呼吸。

隔了好久一會兒,你才費力地震動聲帶,有氣無力地喃喃自語,“你還真夠狠的。”

他沒接腔。

你艱難地提起一口氣,又問他,“少游,你這是在說狠話,還是在說真話?”

他鐵青臉色,還是不作聲。

你坐在那里傷感得發抖,你用腳趾頭都猜得到,接下來的情節無非就是他憤然搖著輪椅,熟練地摔門而出,而你一個人枯坐桌前。

——是的,毫無意外地,他又一次憤然搖著輪椅,摔門而出。而你一個人枯坐桌前。

對于這一套程序,你幾乎比吃晚飯本身還要熟悉了。

他走以后,屋子里的氣氛被那句話淬火,凝固成鋼鐵一般腥寒的沉默。你被澆鑄在那塊鋼鐵里面,困成一塊姿勢痛苦的雕塑,就這么枯對一桌子冷菜剩飯,想起那遙遠的一天。

2

那遙遠的一天。

一大早,少游突然給你打來電話,說他時間空出來了,可以來陪你過生日。電話里他的聲音既溫柔又疲倦,說,“你不是跟我說那個湖很好看么,說了這么多次,都要畢業了,再不去就沒機會了,我也挺想去看看的。”

你記得很清楚,那一刻你舉著聽筒,一邊是他的聲音,一邊是窗外此起彼伏的鳥叫聲,清脆極了,眼前還有一樹法國梧桐的綠葉在風中微微晃動。是夏天最年輕的時候,也是你一生中最年輕的時候。二十二歲,天空是一望無際的晴朗,卻不炎熱。

學校里中國人本來就沒幾個,他外向又活躍,小圈子里人人都知道他。喜歡他的女生太多了,個個比你好,你爭不過她們的。可能你真的不是他那杯茶,少游對你相敬如賓,碰到了只會友好打個招呼,說話客客氣氣。

跟你最要好的就數陳莉了,居然也開始跟你念叨少游。你開始討厭聽陳莉念叨這個人,討厭陳莉長得漂亮,討厭自己的品味其實毫不特殊,居然喜歡大眾情人——暗戀四年,你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認。

到了最后一年畢業當頭,你覺得再沒有機會了,索性豁出去主動一步,打電話約他來過生日。生日當然是你的借口,而他的借口是要去面試,實在挪不開——其實哪里有什么面試,你心里再清楚不過了,明明就是他的約會太多,又正在忙著追陳莉,根本顧不上你。

這個拒絕也是意料之中的。原本你已經打算好,就自己一個人做一頓好吃的,安安分分過個生日,轉頭又是新的一歲——然而他突然又改變主意,在生日當天接受你的邀請,說他要來。

你聰明地沒有在電話里追問他,為什么突然改變主意。你知道那不過只會讓你得到又一個謊言而已。但你私下里是打聽過的,他本來約的是陳莉,結果陳莉放了他鴿子,沒理他。他熱臉貼了冷屁股,心情不好。

可當你聽到他要來的消息之后,高興都來不及,放下電話,第一時間就是看表:已經快中午了。回頭掃一眼廚房里的那一口剩菜,顯然不行。你趕緊找鑰匙,匆匆忙忙開車去超市。你推著購物車哐啷哐啷抓了一些熟食,沙拉,飲料,又奔回來。

進門,鑰匙和購物袋剛放下,突然發現自己正對著鏡子。你連自己都嚇了一跳,鏡子里站著一個主婦模樣的女生,頭發蓬亂,臉色因為激動而潮紅,卻顯得像更年期似的。你一時方寸大亂,想不好是好好打扮一番漂漂亮亮更討好,還是趕緊埋頭做一頓好吃的更重要? 你沒時間猶豫了,決定兩樣都要兼顧。

于是你先奔去衣櫥嘩啦嘩啦換衣服,換到一半又看表,時間不夠了,于是趕緊抱起挑剩的那一堆裙子往柜子里一塞,都來不及關上柜門,又跑去廚房趕緊開始弄吃的。

你忙得手腳都飛起來了的時候,他走進來了。他第一句話是:“哇,菜聞著好香!”你嚇了一跳,回頭一看。

“門沒鎖……我就進來了。”他沖你笑著,拎著一個生日蛋糕。你聞到他呼出隔夜的酒氣,脫口而出:“你喝酒了?”

他尷尬一笑,接了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昨晚沒睡好。”

你突然覺得這開場白好像很不對勁,趕緊說,“哎呀,我也沒聽見你進來,飯菜還沒做好,你餓不,先吃點兒水果什么的墊墊肚子……”

他很通情達理地說,“嗨,沒關系的,不要搞得這么復雜,生日是拿來慶祝的不是拿來辛苦的。別麻煩了,簡單弄點兒就夠了,主要是要開心嘛。我就是想來陪陪你。”他還是那么嘴甜,女生們也都吃他這套,就像你,明明知道他只是在嘴甜,但你還是忍不住一暖,一軟,感覺身心和平底鍋里那塊黃油一起融了。

你有點不好意思,轉身繼續忙著做菜,滋滋作響的油煎聲中,你聽到他說,“蛋糕我放這了啊。”

? “哎,好。”

“要幫忙不?”

“不用,馬上就好了。”

你覺得這對話像一對老夫老妻,那種幻覺叫你心潮涌動,說不清顏色。

? 他看了看你買回來的那堆食物——你還沒來及把它們收拾好放進冰箱。他隨便挑了兩盒,在手里掂量了番,然后走到你身后,靠近你。

他的體溫似有似無地貼著你的背,在你耳邊輕聲說,“別辛苦了。我們不是說去野餐么。有蛋糕,再帶幾樣熟食,已經夠了。”

3

小鎮很小,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荒郊野外。他把小汽車停放在路邊,把食物和用具搬下來。沿著小徑往里走,經過一座小木橋。過了橋,再走一段,就看到了那片湖。

? 湖邊長滿蘆葦和野草,草地柔軟極了,四下沒有人。你們在一棵大橡樹下面鋪開了野餐毯子,把食物、飲料一一放好,書也放好。他很驚喜地,看著你變戲法似的拿出了兩個枕頭來。他馬上把枕頭鋪在野餐毯子上,躺下來試了試,感覺非常舒服。他興奮地說,“你太貼心了,你怎么知道我頸椎不好的?”

其實那時候你不知道他頸椎不好。

很多年后你懷疑,促使他后來選擇你的,是不是就是那天下午那兩只枕頭。

? 你們兩人在樹下坐著,你吃櫻桃,他喝啤酒。

? 你勸阻說,“你昨晚的酒還沒消呢,又喝。”

他不做聲,只是笑,自顧自繼續喝。你解讀不出那笑意:看上去是真的快樂,但在他為每一杯酒低頭的瞬間,你又察覺到一種心事重重。你心里很吃醋,覺得他肯定是在惦記陳莉了。

你忍不住試探性地問他,“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沒想啊。這兒這么美的,什么都不想想了。”他看上去表情輕松,繼續喝一口,并順勢躺了下來,把啤酒瓶放在一邊,雙手交叉枕在腦袋下面,像個小孩兒,天真無邪地仰望著樹影,天空。

? 透過高大的橡樹枝葉看過去,天空像一件剛剛洗過的淺藍襯衣,潔凈,平整。云朵緩緩游移著,接近靜止;鷹的翱翔同樣優雅而緩慢,仿佛是一支筆尖,極其耐心地在蒼穹上繪制出一道軌跡。

?你也望著天空出了神,直到他碰了碰你的手肘,叫你朝那邊看:是一只肥胖的野兔,被嚇傻了似的,愣在草地中間,與你們相望。此時他突然惡作劇似的,偷偷打開便攜式收音機,一陣薩克斯風突然響起,野兔就被嚇得竄進了草叢。

他大笑,笑完了,又自言自語感嘆,說,“這兒這么美啊,我差點錯過了。白讀了四年書。”

是的,這兒是風調雨順的新英格蘭地區,小鎮總在夜里陣雨,白日放晴。天空藍得很爽朗,就仿佛童年時代教室里的、朗朗讀書聲。樹葉綠得透明,干干凈凈。人間是一目了然的明亮,幾近天真爛漫,叫你舒服得總想要停下腳步來,仰望一陣風;卻又總會莫名在心底對這種富足與和平產生一種深深的不安——生活本來不該這么美好的。

你知道,生活別處的黑暗與痛楚,就在四周埋伏,伺機侵略這種天真與明亮,且多半不可抵御。你不可預知這一筆勝負,猶如你不可預知在這么美的地方,會停留多久,你又會愛一個人到何時。

喝完啤酒,他突然提議游泳。不等你的回應,當即站起來,脫下衣服,張牙舞爪朝著岸邊奔去,白花花的背影,赤身裸體。你都沒來得及追上他,他就已經噗通一聲,躍入了水中。水花像初夏一樣綻開,翠綠色的。你追到岸邊時,只有翠綠色的水花調皮地親吻了你的臉頰。你只能站在一塊石頭上,看著他游遠。

一陣陰涼的風,像一陣管風琴聲,略過水面,從山林間吹拂而來,令你幾乎感到死亡般的孤獨與戰栗,又忍不住想要呼喊或飛翔。

你感受那一股戰栗,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看不見他了。在那一瞬間,你擔心他喝了那么多酒,游泳容易溺水,而且那一瞬間——那時的你——對失去他還毫無準備,你開始慌亂地,用虛弱的低聲,自言自語一般,呢喃著他的名字。

? ?你獨自呢喃了一會兒,仍然不見他,才開始漸漸提高聲音,叫他的名字,“少游!?你快出來!!你在哪兒?莊少游!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在水面探出一個豌豆般大小的腦袋,沖你喊了一句什么,你根本聽不清,只記得那聲音很歡快。

又一陣陰涼的風,吹拂而來,再次令你感到一陣死亡般的安寧。

那時候你們彼此溫柔相待,也許是因為那時候在你們的生命里,除了年輕之外,什么也沒有發生;在你的愛欲里面,除了愛欲,什么也沒有。

當他精赤大條地,渾身濕透地從水里爬出來的時候,你感覺他像是剛從希臘神話里孵出來似的。他的皮膚在滴水,濕透的襠部輪廓明顯,你一邊遞給他毛巾,一邊緊張得一陣陣耳鳴。他接過毛巾擦頭,望著你,令你的耳鳴加劇。你感覺自己在他面前楞得就像剛才那只受驚的野兔。一定是的,否則他怎么會帶著一種對待寵物一般的詼諧和溫柔,突然吻你,那么地放肆而熱烈,初夏湖水的味道充滿了你的口腔。

你的耳鳴一直沒有消退。

那個下午快要結束的時候,你們收拾東西開車回家。他喝得比你多太多,所以商量一番,還是你來開。那是你第一次酒駕,你膽戰心驚地開著,雙手緊抓方向盤,滿眼都是路,滿腦子都是你們突如其來的親昵。但他坐在副駕駛,醉得恰到好處,放松極了,好像早就忘了剛才熱吻過你,還濕漉漉地摸遍了你腰身屁股那檔子事兒。他心事重重的樣子早已一掃而空,把腳翹在儀表臺上,翻弄著抽屜里的CD,挑了一張Eagles 塞進播放器。

那首《Tequila Sunrise》搖曳著,他更放松了。他輕輕隨著節奏點晃著腦袋,伸手指著前面火燒云漫山遍野,大路直通西天,問,“你開心嗎?”

你說,“開心。”

他的笑容在晚霞里是猩紅色的,“生日快樂。”

途中,剛開到路口轉角處的一家酒吧,他突然很激動地嚷嚷,讓你靠邊停車,說這兒的黑啤特別棒,一定要嘗。你稀里糊涂地被他指揮著,剛剛停車熄火,他就不由分說拉著你下車來,一頭鉆了那扇門。

昏暗中人頭涌動,十分熱鬧,有桌球撞擊的清脆聲音,隱隱傳來。他顯然是老熟客了,一進去之后,起碼和里面的人說了三四個hi. 幾個姑娘見到他,很自然地跟他打了招呼,然后自顧自繼續聊天。

黑人酒保面無表情地忙碌著,他們熟練地寒暄了幾句。酒保一邊與他聊,一邊腳麻利地甩了兩張杯墊在橡木吧臺上,又穩穩地往杯墊上砸了兩大杯摩卡黑啤,就照顧別的客人去了。他昂昂下巴說謝了,端起杯子走開,泡沫溢出杯口流在虎口上,他低頭一邊舔,一邊走向你。

之后他顯得很亢奮,每一杯酒下咽之后的間隙,也不再黯然。你揣測,他心里應該是把那個潑了他冷水的姑娘給拋在一邊了。你們聊了一會兒,東拉西扯的,其實你根本沒怎么聽進去。你殷殷期待著什么,但真的發生的時候,你心里還是很亂的,畢竟是你的第一次。酒吧的衛生間很老式,竟然有墨綠的墻紙,布滿孔雀尾羽花紋,像無數雙眼睛,赤裸裸地望著你們:望著你們年輕的身體微微出汗,望著他的激吻也是那么年輕,熱烈,叫你無法呼吸。你被他壓在墻上,解皮帶扣的聲音清脆刺耳。

他不知道這是你第一次,差點無法進入,開始輕度煩躁,低聲爆粗口。你痛得倒吸一口氣,他就有點慌張;于是你強迫自己裝作享受,怕他有心理負擔,也怕他嫌棄你沒經驗——又或許,畢竟是中國人,還是有處女情結的?

其實他情欲沖頭,根本沒顧得上這么多。只有你在不斷走神地想著這些問題,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盯著對面墻上那盞黃色的燈,一只小飛蟲在撲動。那個燈罩里的世界對它來說,一定龐大得就像整個太陽系。你盯著燈泡太久,眼前一陣陣發黑。

走出小酒吧,路邊的樹葉也在沙沙作響,仿佛是善意的竊笑。你心情混亂,這一天來發生的事好像有點多,就像他媽的畢業這一年……各種事情應接不暇。不知為何,你只想跟他干完這場就一起去死,再也不要面對什么論文,畢業,找工作,回國不回國……或許這是因為你隱隱知道,他是浪子,浪子不泊岸的。

那一路你們互相扶著,鉆進車里,你用僅剩的理智阻止他說,“別開了,別開了,你太醉了。”

他說,“為什么不開啊,不然今晚睡這兒么。”你被噎得不知道說什么,覺得胃里不舒服,擺擺手扭開臉,這時候他已經發動了引擎上了路,你攔都攔不住。

是的,一切都歸咎于,喝了太多啤酒。你想要嘔吐,讓他停車,拉拉扯扯的,他分了神,然后你們的車子和另外一個車子相撞。那瞬間只有一聲轟鳴的巨響,你在那一刻本能地緊閉了雙眼,所以什么都沒有看見,甚至沒能來得及開口尖叫一聲,一切就發生了。

原來那些動作片里面,轟隆一聲人就暈過去的老套戲碼,其實也不那么假。耳邊炸了一聲巨響,你眼睛一閉,就黑了。當時你整個人空白了那么幾秒,再睜開眼的時候,自己躺在一個視線扭曲的位置,周圍是煙霧,焦臭的橡膠味,一些來路不明的變形的金屬散布周圍。腎上腺素令你的心跳亂得像撒了一地的豌豆,你感覺到嘴里滿是碎玻璃渣,像沙子。不知道為什么車窗玻璃會碎到嘴里去。

?一切都是空白的,腦子里是一片空白,沉重的空白,在那一刻你只感到嘴里碎玻璃渣的味道——空白的,無味的味道。

? ?“在一種發生之后,很多事便接著發生了。”這也許就叫作命運。

4

回憶到這里戛然而止,那遙遠的一天,真的已經很遙遠了。

你起身來,收拾晚餐爭吵時打碎的碗盤。眼下一片狼藉,一如這些年的生活。但此刻你心里非常平靜。站在洗碗池邊,打開水龍頭,清水嘩嘩而下,你就這樣站在那里,對著洗碗池,仿佛仍然站在那片水庫的岸邊,看著他游遠,覺得他快要溺水,但你再也沒有拼命叫喊他的沖動。

你想,你終于準備好失去他了。

你靜靜洗了碗,睡了覺。服下安眠藥片,進入夢鄉。分床而睡很多年了,那個晚上,你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次日早晨,你們對話溫和有禮,仿佛昨晚什么也沒有發生。

“吃飽了嗎?”

“吃飽了。”

“外面冷,多穿一點。”

“好的。”

你有條不紊地收拾了他的早餐碗碟,拿到水槽里清洗完畢,放在瀝水架上晾好。你擦干了雙手,給他圍上了圍巾,戴上帽子,關掉了門廊上的燈,推著他出了門。

外面是秋天,落葉溫柔。前一夜下了雨,積水如一面面鏡子,映著長長的,平靜的云天。小鎮沒什么人,空蕩蕩的,像一把沒有弦的提琴。空氣冰冷,潮濕。一路上只有他的輪椅碾過地面的聲音,很慢,很輕,微弱如雨點。

心理咨詢所是一棟白色的房子,你們推開小小的木柵欄門,進了門廳,然后熟練地朝走廊盡頭的那間走去。

“啊,早上好,怎么樣,都好嗎?”咨詢師向你們問好。

“早上好,都不錯。你呢。”你不急不慢地打招呼,將輪椅停好。

一個小時的時間,咨詢師只是耐心地聽著,誘導你們說。時不時問一些你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的問題。這樣的咨詢是第五次了。

說到后來,你發現好累。你就記得他那一句,“人的愛其實非常狹隘。沒有圣人這回事,你別給自己太多負擔。”

咨詢師根本沒有看表,卻能準確無誤地在一個小時時間到了的時候,委婉地表達終結的意思,他站起來給你們倒水,說,“真的很高興認識你們,不過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了,我下周就要離開。”

“去哪兒?”你很意外。

“噢,我就要離開這兒了。我兒子在結了婚,我想搬去他那里住,在那里開一所私人診所。”

“你兒子在哪兒?”

“在安城。你聽說過嗎,離這兒就兩百英里。”

“你是那兒的人嗎?”

“對,我小時候在那兒長大,家人也都在那兒。怎么,你去過嗎?”

“何止去過。我在安城讀的大學。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是的。的確很美……你看,我這不就要回去了嘛。”

“太好了。”

對話到此,遁入一陣沉默,只有陣陣鳥叫聲,穿過清涼的秋風不時傳來,如針尖挑逗一幅沉默的刺繡。

你盯著窗外,仿佛是在望著那些鳥。但除了長長的,平靜的天空,你其實什么也沒看到。

“十年前我們在那兒讀大學的時候,”你突然自言自語道,“那兒有一片湖,是水鳥保護區。”

醫生愣了一下,中斷了書寫,抬頭看著你。

“那片湖還在吧?”你問。

“……我不知道,我很久沒回去過了。”醫生回答。

“我們也再沒有回去過了。”你說完,望著丈夫——他正坐在輪椅上,深深地佝僂著背,專心致志地呼吸著,發出類似呼嚕一般的聲音,但不像夜里的那么吵;他呼吸得那么認真,一心一意,仿佛生命除了呼吸之外再無任何一件事情值得努力。他目光空洞地盯著地板。涎水在嘴角堆積成一點白沫,毫不自知。

你靜靜與他對坐,望著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個人與當年跳起來脫掉衣服躍入水中游泳的莊少游聯系起來。

沉默如窗外的秋雨一般平靜。連醫生也小心翼翼地沉默著,終于,他忍不住了,很小心地提醒道,“如果沒有什么的話,你們先休息吧。我下一個預約病人快來了……”

“人的愛其實非常狹隘。沒有圣人這回事。”你反復咀嚼著這句話,在從診所回家的路上,盯著雨刮,徹底走神,差點追尾前面的車。

5

十年來你們從未提過“車禍”這個詞,任何時候,不論是在吵架還是在交談,你們只說,“那件事情”。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后,你一度十分害怕聽到“如果”這個詞。不論是在什么情況下,不論是誰說起如果這個詞,你都容易走神,忍不住要用那個詞往下接這樣的句式:如果當時沒有喝酒……如果當時開慢一點……如果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如果……沒有那一天。

但生命沒有這么多如果,只有很多的但是。在終于習慣了命運的諸多但是之后,你就不再熱衷于糾纏那些如果了。

如果沒有“那件事”,少游的母親不會追到美國來,當場像一頭母豹子那樣跳起來要撕咬你,四個護士都按不住。如果沒有“那件事”,你臉上不會留下疤痕,你不會在鏡子前愣著,想,這可要怎么活下去才好。

當然,如果不是因為“那件事情”發生,你們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還結了婚。“那件事情”剝奪了他的選擇。是一夜暴風驟雨,打得他身邊花落知多少,枝頹葉敗,沒留下任何一個人,活生生把不想泊岸的浪子逼進了避風港。

而愛情像一條柔軟的黑絲帶,溫柔地蒙住了你的眼睛。在盲目中,你以一座避風港的平靜,迎接了一個浪子失魂落魄的泊岸。

悲劇之后,你最樂觀的想法是,一個活到22歲的年紀上失去雙腿的男人,與一個活到22歲的年紀上破了相的女人,應該很相配。感謝這件事,讓他能老老實實留在你身邊了,你們將相互感激,攙扶共度余生……

結婚那天,他坐在輪椅上,你推著他去市政廳登記。那天天陰,有風,他一路無言,你也是。兩個人都很平靜,都在走神。你推著他,直接走到了醫院。站在醫院樓下,你和他才反應過來,走錯了路,本來該去市政廳的。無數次推著他去醫院復診,幾乎推出了條件反射。你都忘了,這一次是結婚。

但你清晰地記得,那一刻他還笑了出來,笑你走錯路。那一刻你們還不會因為一點小事就吵架——若說生活是深淵,你們仍在臨淵羨魚。

理所當然的,他求職艱難。經過很漫長的無業之后,終于找到一份動畫繪圖的工作,每天在家對著電腦。而你出來上班。時間可以簡化成幾個逗號,一個句號,平鋪直敘,到今天。

你得以有機會每日清晨與他一起醒來,為他做早餐。得以守住他日日在家,無處可去。得以與他生活,得以使他只能選擇,去生活。

每一天都是這么開始的,你清晨醒來,先把咖啡煮好。等待的時間里,去衛生間洗臉刷牙。你站在鏡子面前,牙刷含在嘴里,泡沫沾滿唇角,你每每總在這種時候忍不住停下來看著自己的臉,不由自主撫摸臉上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每一天你都撫摸它。它仿佛成了你的孩子。

而他從一個怎么都不愿起床的人,變得怎么都無法入睡。徹夜在你身邊輾轉反側。有時候在凌晨四點,實在睡不著,非要掙扎起床來,兵兵乓乓地,不顧碰碎東西,拼命爬上輪椅,像困獸一樣在屋子里原地旋轉。你不得不披上睡衣與他拉扯一番,要他停止下來,但他不。他咬著牙,沒有眼淚,只有哭泣的表情,整張臉如同一張被狠狠揉皺了的白紙。你忍不住沖他說,“別這樣,日子不是你一個人在過,不是你一個人最倒霉。”雖然你知道,這種話就像人們對寵物發出語言命令一樣徒勞無用,但你依然重復說著。你一邊說,一邊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去神經質地抓撓臉上的傷疤,你總覺得它們發癢(你多希望它們發癢,發癢意味著正在愈合,但它們并沒有發癢)。你一只手環抱在胸前,另一只手被你克制住不能抓自己的臉,只能徒勞地懸在空中,找不到著落。你望著他像一只陀螺一樣在你面前旋轉,然后終于倒下。

這是凌晨四點鐘的困境,在黑夜與白天之間,沒有著落。

你們再也沒有喝過啤酒。再也沒有郊游過。你工作。不斷地工作。你想著,幸虧我還能工作,多好啊。無法想象如果不能工作,要每天在家里呆著,該怎么活下去。在去茶水間倒杯水的間隙,你看了一眼手表,偶爾會想,在你工作的時候,他在家里做些什么。你感覺你像一個主人,家里有一只寵物獨守空房,你忙起來根本想不起來它,想起它來的時候,你不敢去想象它成天在家里干了些什么。

“你今天過得好嗎?”

“我就在家,能好么,能不好么。”他黑著臉,酸溜溜地說。

這是晚飯的時候你們常有的,習慣性流產的話題。晚飯是個詭異的戰場,你一整天的疲憊要與他一整天的無聊正面交鋒,誰也不肯敗下陣來,但誰也贏不了;而徹底不開戰的話,又仿佛你的疲憊和他的無聊都白白忍受了、不甘心似的。

那么多次,你真的不想回家吃晚飯了。但你不回家吃晚飯,他就得餓著。所以你從來都下班按時回家,拒絕同事們的happy hour 邀請,拒絕一切聚會,直到他們徹底放棄邀請,直到你臉上的傷疤仿佛就是“請勿邀請”的標語牌。但其實不是的,你多想像一個正常人那樣,去吃飯,去喝啤酒。

你驚覺,原本他才該是那個不愿回家的人的,而你曾經多么渴望和他有一個家,日夜廝守。

現在一切都反過來了。

6

你單獨去見陳莉那天,下班順路帶了飯菜回家來,熱好,端上桌子,筷子都給少游放好,才準備出門。你出門前對著鏡子看了一眼,想要打扮一下,雖然你的衣柜里并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衣服,化妝品倉促買過一些,色號卻不合適,堆在那里也幾乎沒用過。

但你剛要轉身的時候,卻從鏡子里面看到亦游一個人坐在桌前吃飯的樣子,他偷偷用眼角余光幽怨而復雜地偷瞟著你的背影;那束余光令你放棄了打扮一下的想法。你想,也好,不要讓陳莉感覺你多在意這次見面。她也不過是順道約見,何必鄭重其事。

你穿著通勤西裝沒換,出了門。一路上是下班高峰,周圍吵嚷極了,各種聲音把你的腦子轟炸得翻江倒海。你像一個暈船的人在風雨之舟上撲騰,不斷地想起“當初”這個詞:“如果當初……當初陳莉在那個周末沒有拒絕他,如果當初是他們倆開開心心約會,你一個人本本分分過完生日,那么現在你們的人生是什么樣子?

腦子里翻江倒海,你還在暈船,已經到了赴約地點。

茶餐廳在紐約法拉盛的一條巷子里,那巷子又深又窄,油膩得發黑,你走進去感覺像走進一條下水管道。陳莉已經先到了,你隔著落地玻璃一眼見到她,瞬間就后悔自己沒有好好打扮。在那玻璃窗上你照見自己那張臉,你覺得簡直像一張暗黃的,被歲月給揉皺了的蠟紙。顴骨高,下巴尖,雙眉之間懸針破印,深深一道。這張心事重重的勞碌命相,竟然是自己,你嚇得都不敢承認。

而與此同時,你覺得她還和當年一樣,鮮鮮嫩嫩的,看上去挺精神,看上去過得很好。

落座之后,服務生久久沒有過來。你們尷尬對坐,中間連一杯茶的都沒有,就這樣直面往事如山,崎峻而高遠,而你站在山腳下仰望,不知可沿何路攀登。

菜還沒有上來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你像拾荒一樣努力撿起話題。多年不見,彼此之間猶如一片荒原,刮著風,你們的話題雜草叢生,往事如塵屑貼著地面游走。這些年間,說是奮斗實在太斗志昂揚了,更多的不過是掙扎。對,掙扎。其間種種,說來太長,所以欲說還休。你們蜻蜓點水地敷衍了一下近況:她還是在加州,看上去過得不錯。房子車子孩子,該有的都有了。

沉默的間隙,她低頭喝一口茶,你惶然盯著窗外。法拉盛幾乎與國內沒有區別,全是匆匆的中國人的臉,一股難民般的集體氣質撲面而來,面孔與面孔之間沒有區別,只有“看上去過得不錯的難民,與一眼就知道過得不好的難民”之分。

“我離婚了。”陳莉放下茶杯,猛地說。

“怎么回事……?”你一邊問,一邊懷疑,她是不是看到你憔悴的樣子,生起了贏家的慈悲,同情,拿自己過得不好的一面來安撫你,以免顯得太高高在上。

她苦笑一下,“你知道的,日子久了,兩個人合不來,還是別勉強了。”你不知道怎么接這句話,你都沒見過她老公。

“你呢,你和少游怎么樣?”陳莉認真地問。

你想了很久,很久,實在是描述不出來,只能說,“也就老樣子……”

陳莉悻悻然,聳了聳肩,也就不再問了。

你趕緊補充道:“真的不是我敷衍你……你讓我怎么說。”

“我懂。”陳莉突然說,“……也太為難你了。少游要是沒有你,不曉得會怎么樣。我說真的,當年那么多人圍著他轉,結果一出事……留下來的只有你。”

陳莉此言一出,像是針尖扎到腳心,你憤怒,又不好意思讓她察覺到你的憤怒。你想告訴她,“都是屁。你早就后悔了。后悔得要死。后悔當初一時腦子發熱,不顧一切去搶他,搶來之后,一時就毀了一世。”

可你一時梗在那兒,說不出來。

幸好上菜了。你們埋頭吃菜,用食物填補空著的嘴巴,以免要繼續對話。吃得那叫一個累,菜嘗到嘴巴都覺得苦。

服務員過來收盤子的時候,你突然問陳莉,“換做你是我,當初你會跟他結婚嗎?”

陳莉一怔,說,“應該不會。”

你難受得頭都抬不起來。你說,“就為了來見你這件事,那天才大吵一架……他說話太狠了……但我竟然不怪他。我難受的是,我太高看我自己了。當初,我覺得世界上只有我要他,只有我敢要他。我會要到底的。”

陳莉一時接不下話了,她猶猶豫豫地,伸出一只手,隔著桌子,握了握你的手。

“什么愛啊偉大啊,都是瞎扯的。我早就想離婚了,想很久了,真的很久了。……他也是。”

服務生默不作聲地,收走了你們的盤子,餐桌上空空如也,只留下難看的湯水油漬。

見完陳莉的回來的一路上,地鐵晃著,光線很亮,照得你沒有陰影。你望著地鐵車廂玻璃上的自己,一直想著當初,想著何必。你腦子里不斷重復著醫生那一句“人的愛充滿局限,沒有圣人這回事”,眉頭皺得生疼,卻沒眼淚,你只覺得很困。

下了地鐵之后,走了一小段路,經過一家門臉小小的街角酒吧。

一個年輕男孩拉著一個女孩沖出門來,明顯很醉。他們笑著,男孩嚷嚷朝汽車走去,她勸說別開車,而他不聽。他們擁抱著,甜蜜地爭執著,肆無忌憚的笑聲回蕩在街角。他們彼此溫柔相待,除了年輕之外,什么也沒有發生;愛欲里面,除了愛欲,什么也沒有。

你望著他們,想起那遙遠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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