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大學里,我和跳蚤以及龜殼是我們年級里的三劍客,關系鐵得如《三國演義》里桃園結義的劉關張。那時班里的同學都特別造孽,喜歡根據各人特點起綽號,說是為長遠計,同學們來自五湖四海,畢業后就各奔東西,聚少離多,十幾二十年難得一次見面,正兒八經的名字難記,而綽號不但易記,還同時附帶一段美好有趣的回憶在其中,最好不過。于是,一夜間千樹萬樹梨花開,全班同學都有了屬于自己的綽號,并附帶“綽出一段美麗”。我因為是班長,同學們想,既然我是班里的頭腦,就不好給我起太滑稽的綽號,叫頭兒、腦兒、領兒、袖兒都不好聽,太官腔,太俗套;頭腦上面不是頭發嗎?比首長首腦還高還厲害,就叫我頭發。同學們一致通過,我不得不認。而跳蚤,是因為長了一張彎而凹的猴臉,像被人當面砸了一拳,皮膚又偏黑,要是蓄了胡須,估計跟追隨關羽的周倉差不多吧;而且還特別好動,課余時間沒下消停,同學們給他美其名曰跳蚤。至于龜殼呢,是一介皮膚白凈,書生模樣的美男子,斯文得幾乎像個妹子,像烏龜一樣喜靜怕鬧,特喜歡看書,他走路姿勢特別,頭喜歡朝前傾,像背馱重物,因此龜殼一名也就由此而來。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起綽號這股風,在班里還真是刮對了,因為我們班的同學畢業后二十年了,都沒聚首過,而同學中性格普通,沒鮮明特點的畢竟占多數,真姓名早已忘記大半了,但每個人的綽號還是記得清清楚楚,記得綽號,就可以回想起當年的模樣言行。我是真的佩服當時的提議者的深謀遠慮。
哈佛商學院教授對畢業生講堅持夢想時說過:如果你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那畢業5周年的聚會,你不要去,因為那時你正處在最艱難的時刻,而你的同學們,大多在大公司里平步青云。同樣,10周年聚會,你也不要去。但是,20周年的同學聚會,你可以去,你會看到,那些堅持夢想的人和隨波逐流的人,生命將有什么不同。可是我們班同學至今二十多年不聚會,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是因為同學們太忙,有些當領導了,有些孩子高考了,有些老人生病了,有些死掉了,有些太遠了,總之無外乎遙遠、忙碌和亡故三大原因,一直難以聚會。但是,當今時代,通訊發達,發一條短信、打一個電話,大家的大致情況還是略知一二的,有重大變化的,還是能較早知情。比如我們三劍客,雖不常見面,但常常聯系,所以不僅知己知彼,還知冷知熱。
先說說我吧,我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在了G市里的一個量具廠當技術員。我在廠里非常努力地干了八年,可能是在大學里把這輩子的“官職”都當完了,工作后職務就上不去,工資因此也上不去,福利也就不好,我過膩了廠里那種要死不活的生活,辭職下海去了廣州。在廣州的一家汽車裝飾公司工作了五年,我挖到了第一桶金。靠著這桶金,我掛靠了這家公司,回到G市發展業務,成立了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人馬。工作局面打開后,我過起了較為閑適的生活,一天只上兩個小時的班,其余時間,多數在當宅男或陪客戶談業務和吃吃喝喝。
一直在F市當鄉鎮干部的跳蚤有一天突然打電話給我。我記得那天恰好是五四青年節,G市街邊的玉蘭花大朵大朵地盛開,滿城芬芳。
跳蚤說:“頭發,節日快樂啊。”我說:“呵呵,我都看《老年知音》了,你還拿我逗。”跳蚤說:“有好事,想聽沒?”我說:“洗耳恭聽。”跳蚤說:“龜殼榮升副校長了,前幾天剛下的任命文件,咱什么時候去祝賀一下他。”我說:“哦!有這好事啊,這小子開始當領導了。改天是應該去看看他。跳蚤,你現在怎樣?升官了吧?”跳蚤說:“我?別說了,外甥打燈籠——照舅。”我說:“咋一點不像我。”跳蚤說:“你也一點不像我。”說完,掛了。
跳蚤畢業后原先是回到他所在縣的縣政府工作的,因為是本科生,那時的本科生在縣里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領導安排他給縣領導寫材料,這本是容易嶄露頭角的好差事。但跳蚤好動,屁股尖,坐不住,說話和走動多,寫字少。領導有點不待見,覺得此人是不是龐統啊,恃才傲物,過于浮躁?干脆就安排他到鄉鎮去鍛煉吧。鄉鎮需要這種性格的人跟農民打交道。以他高材生的文化水平,沒幾年,提拔進鄉鎮領導班子,然后回城當領導也非難事。這樣的安排也是用人所長。跳蚤就這樣下鄉鎮當科員去了。
可鄉鎮是個大染缸,干部素質參差不齊,總有幾顆歪瓜裂棗,次一點的是喜歡酗酒,再次一點的還愛混到社會上去賭博。鄉鎮工作不喝酒難跟群眾打成一片,難以開展工作。跳蚤下鄉才兩年,就染上賭博和酗酒的惡習了。用跳蚤自己的話說,就是魚和熊掌兼得了。他賭博雖不被公安機關立案,但是賭上癮了。又基本上是酒足飯飽后參賭,常常就十賭九輸。人的形象一旦被破壞,就像窗紙易破難修。之后的時間里,縣委干部考察組每次到鎮里推薦干部,他的得票都是極少。他也就跟提拔無緣。后來,在三十二歲時,終于有個開三馬車的老姑娘愿意嫁給他。我以前還好為人師般地常常打電話勸告他,但是他說得到做不到,我后來就懶得說他什么了。這天他電話告知我龜殼升職的事,估計酒癮發作了,也想趁機喝個酣暢淋漓吧。
不管跳蚤真實想法如何,我欣聞同學步步高升,還真是為龜殼高興。人在三四十歲這年齡段,就應該事業有成,才不枉此生。否則,就像草木枉長一春。可是龜殼這樣性格內向的人居然能升為一所縣級高中的副校長,還真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一直以為他適合搞研究,搞專業的,最適合搞科研。看來,他在畢業后十幾年里,確實是挺用功于專業,成為該校某科的絕對權威和骨干,獲得領導和同事的認可了,不然不會當個專管教學的副校長。
一
龜殼所在的D縣是F市所轄的縣,按地理位置是跳蚤所在的A縣的南面,而我所在的G市是F市的北面。開始放暑假的時候,我剛好有事要去廣州,于是我順道經過A縣搭上跳蚤,計劃去D縣祝賀龜殼,然后才驅車去廣州。
龜殼所在的高中,是D縣最高學府,校門起得相當氣派,古香古色的,厚重質樸。校內綠樹成蔭,像一個植物園,空氣清爽。我和跳蚤都覺得龜殼是個有福之人,能在這安謐的氛圍里聞著書香,安靜地工作和生活,即使清貧,亦是莫大的福分。
龜殼的妻子也是學校的老師,教語文。知道我們到訪,他們夫婦早早在校門外等候,那份虔誠,讓我們感動。交情如此,覺得真是不枉同學四年啊。
龜殼引領我倆到他家。他家在學校教學區后的住宿區內,是一套三房兩廳的房子,一百二十平米,樓前是綠樹,屋后是翠竹,滿眼蒼翠。在小縣城里,算中上水平了。
龜殼依舊是那么白凈斯文,也還是那么善良。這種斯文善良,使我們不得不佩服上天造化的公平,覺得這樣的人真的就應該當教師。
我們在他家客廳坐下后,龜殼謙虛道:“房子小,頭發,跳蚤,別嫌棄啊。我們已經盡力了。”
跳蚤說:“氣我是沒?嫌棄的話我們就不來了。同學一場,十多年不見面了,見面就該省去客氣,沒客氣了,才見真情。”
我說:“跳蚤說得精辟!”
龜殼說:“那就不客氣,哥們。”
龜殼妻說:“老范這十多年,就只顧鉆研教學,對教育事業熱愛得近乎宗教般狂熱,對房子什么的都沒操過心,好在我還留心眼,不然錯過了那次集資建房,還得住著原來兩房一廳的老房子哩。”
我說:“老范不當拼命三郎,哪里能得到高級教師職稱,又怎能當一個業務精湛的校長?”
龜殼說:“慚愧,慚愧,副的,副的。”
跳蚤說:“副校長也是校長。”
龜殼妻說:“即使是個校長也不是個官兒,只是個管事的老師,又多操份心罷了。幾千學生,幾百老師,管理起來就夠嗆的了。”
我說:“學校比照行政級別的話,是正科級單位吧?這樣的話,老范可是副科級領導啊,可別把自己不當領導。”
龜殼說:“比照起來是。但有什么用?不套級別工資的。”
跳蚤說:“大小是個官兒。管人總比被人管好。我們這次過來,就是要祝賀你的。三劍客現在就你官當得大了。”
龜殼笑呵呵地,連連擺手:“慚愧,慚愧。”
跳蚤說這話,點出了來意,又說到了龜殼的癢癢處。他頓時也就有了春風得意的感覺。一個人做出的業績得到周圍人的尊重就是一種貴氣,正常地升遷,也是對自己的一種肯定,可以增加人的自信心。難怪人說,從心理學上分析,權力是一劑養生的良藥,應該是有根據的。
龜殼妻說:“別捋你幾下皮毛,就忘記自己是貓是狗了。你們慢慢聊,我去準備午飯。”
龜殼說:“不弄了不弄了,頭發和跳蚤十幾年了才來看咱一回,出去吃算了。邊吃邊聊。”
跳蚤朝我眨了一下眼,虛情假意地說:“出去吃太破費了吧?”
龜殼說:“沒事沒事。”等他打電話定好了吃飯的飯店,我們就過去了。
因為有朋自遠方來,所以龜殼點菜也挺大方的,喝的是小糊涂仙。四人邊吃邊聊大學時的事兒,互相打聽同學的近況。說到高興處,三人大呼小叫地笑著。人一高興,喝起來也就甩開膀子,沒了顧忌。四瓶酒搞光,三個男人都興奮了。龜殼大學時酒量就不深,常被我和跳蚤灌得他像兔子一樣溫順。他工作后估計也想鍛煉提高,可瓶子就是瓶子,罐子就是罐子,容量是注定了的,他的酒量到底還是提升不多。我和跳蚤喝到七成時,龜殼就已經到了九成。他妻子一向不喝酒的,也就不肯幫他喝酒。但拉牌賭中的酒,不喝不足以表示對同學的敬意,加上同學是大老遠來的,十幾年才來看你一回,龜殼只好喝了。喝完杯里剩下的一兩,他就有點虛飄飄的感覺了。過了半分鐘,他就頂不住了,起身就往包廂外走,上洗手間去吐。等他連膽汁都幾乎吐完的時候,踅回包廂時,恰好遇到了他的一名學生也準備上洗手間。這名學生在D縣里搞房地產開發,已經成為D縣的土豪了。見老師被人用酒整得如此狼狽,就扶住老師,問是哪里的客人。龜殼如實回答。學生說好,等下我過去敬酒。
龜殼搖搖晃晃地走回座位后,他的這位學生就敲門進來了,說知道老師在這里吃飯,特地過來向師父師母敬酒。然后先是意思意思地敬了下龜殼夫婦,然后就分別敬我和跳蚤一杯酒。末了,對龜殼說,老師,你這桌我已經埋開單了,您們慢用。龜殼說,這樣不好吧?我自己來。學生說,小意思,老師別見外。說完就很禮貌地朝我們抱抱拳,回他的包廂去了。
跳蚤說:“靠,龜殼你面子大哦。”
龜殼很受用的說:“唉,學生的心意。醉了醉了。你們要住夜了。我們還要聊的。”
龜殼妻于是安排我們在酒店住宿。為便于我們敘舊,她安排我們三人同住一房后,自己先回家去了。龜殼吐得比較徹底,所以酒醉也就清醒了許多。
女人不在場,男人就好說話。
跳蚤說:“龜殼,你有今天,還真是值得羨慕。吃飯都不用掏錢了。”
龜殼說:“當老師清貧是清貧,可也受眾人敬慕。”
我說:“你就好了,桃李滿天下,去到哪兒都有飯吃。”
跳蚤說:“是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老師好,當校長更好。”
龜殼說:“好什么好?你們只見鏡子光滑面,粗糙面就不見了。好多家長為了孩子讀書,托關系走后門,這個領導出面幫講話,那個領導出面幫說情,都是各路神仙,都惹不起,也躲不起。交了擇校費開了后門進來,可這些學生底子薄,跟不上,升學率受到影響,又怪我一個分管的。反正都是難。”
跳蚤說:“難也得當。你不當,你底下的人排著隊兒想當呢。”
龜殼說:“這倒也是。”
我說:“你現在是副的,凡事有個正的擋著呀。當官要當副,穿衣要穿布,上班要走路。副職好當。”
龜殼說:“這倒也是。責任有個校長扛著。問題可以往他身上推推,往班子會上推推。”
我笑道:“你還會搞點政治了。”
龜殼說:“被現實逼的嘛。”
跳蚤說:“以后當校長了,我看你往誰身上推?”
龜殼說:“我沒那命的,也沒這理想。如果真到那時,就是什么壓力都是校長首當其沖了,雞屙下的狗屙下的都是校長屙下的了。”
我說:“你正當年,學校班子里最年輕是你了,將來當校長也是極有可能的。”
龜殼說:“不可能,不可能。真有那天,請你倆好好吃三餐。”
跳蚤說:“真的?一言為定?”
龜殼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說:“我等著喝這酒。”我心想,這個龜殼,欲擒故縱,表面說不想當校長,其實心里還是惦記著要當個校長什么的。
我們在床上又胡吹海侃了一陣,各人酒勁又上來了,沒一會兒,三人都睡著了。晚飯時分,龜殼妻打來電話,說家里已備了飯菜,只等我們回去吃晚飯了。我們三人就回學校吃飯。晚飯不喝酒。我吃了飯后就去廣州了。跳蚤后來和龜殼回酒店過夜,兩人應該是一夜長談吧。
二
五年后的七月十五日晚上,我正在網上看臺灣人如何過傳統的鬼節。跳蚤打電話來,神神秘秘的說:“頭發,知道有什么好事嗎?”
我說:“今天是鬼節,能有什么好事?”
跳蚤說:“我們有酒喝了。”
我說:“說干脆點,一語中的。”
跳蚤說:“龜殼昨天升校長了。沒告訴你?”
我說:“他沒說,你怎知道的?”
跳蚤說:“我們是同在一市,近水樓臺嘛。”
我說:“那要他兌現諾言。”
跳蚤說:“頭發,吃三頓嘞。去時叫上我哦。”
我懶洋洋地說:“知道啦。就知道吃,有吃能少了你?”
跳蚤笑道:“我就這點出息了。都怪老師當年把我這稗子當禾苗培養了。”
我說:“就是。”
掛斷電話,我就為跳蚤的這點出息而哭笑不得。不惑之年的人了,還像個孩子,憂沒吃的。想起五年前龜殼升副校長時,我們去祝賀龜殼,在龜殼家吃晚飯的情景,不禁無語。當時我和龜殼在飯桌上還勸導他,別老是賭啊喝啊的,得做點正事。他卻辯解道,我賭是賭我的工資而已,酒也是喝人家的。龜殼妻說,可是你老婆會有意見的呀,你都快四十了,還沒個孩子,她一個女人養家,不難過嗎?哪時要是想不通,跟你過不下去怎么辦?跳蚤說,我老婆那里容易對付,反正我不嫌棄她。她要是露出不跟我過的意思了,我就經常對她吹些枕邊風,告訴她誰誰誰離婚后如何難過,如何再婚后到底也還是嫁錯人的事兒,讓她思前想后,她人就乖巧了。至于正事嘛,我媽在我念小學時叫算命先生算過命,說我四十歲以后才發跡,我急個啥?我們聽了,都啞口無言。后來,我想了想,回了一句,哦,到時可買彩票。龜殼朝我擠眉弄眼,示意少說為妙,怕說重了傷他自尊。
人都說性格決定命運,習慣決定命運,大抵是經過反復論證過的真理吧。跳蚤今年四十歲了,也沒見發跡,倒是鎮政府的接待常常很需要他,因為他有酒量,對酒有依賴,逢來客人幾乎都要叫他去陪喝。結果,導致他現在也沒能要上孩子。據他老婆說,檢查過了,是他不行,少精無精。我們估計,他們真要上孩子,怕也生不出個健康的;酒后行房要的孩子,孩子生出來還帶一身酒氣,能聰明到哪兒呢。
跳蚤既然事先攔著這話,去祝賀龜殼高升不捎上他就不地道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祝賀的,覺得電話祝賀就行了。龜殼當領導的時間長著呢,每次變動都去祝賀,就顯得太貪吃太繁瑣了。這年頭,誰缺這一餐兩餐?可是我電話祝賀后,龜殼卻說,要過來哦,一定要過來哦,要不跳蚤不會放過我的。你忘記了咱仨在校門口發過的盟誓了嗎?我說,沒忘,不敢忘。大學畢業那年,我們三劍客在校門口盟誓過:“茍富貴,勿相忘”。挺江湖的。
我是答應了去祝賀龜殼了,但一直沒空,這一拖,就是兩個月。龜殼就急了,有時打電話問,頭發,別只認錢,把兄弟都忘了,我盼你們來都盼成長頸鹿了,什么時候來?冬季到臺北來看雨?我抱歉道,沒忘沒忘,大約在冬季吧。龜殼說,千年等一回哦,我是真想你們。
那段時間我確實也忙,這一擱,就是龜殼高升校長后的第三個月了。
到成行的日子,南下A縣接跳蚤時,看到跳蚤瘦得像個猴。我說:“你小子怎么越來越精簡機構了?”
跳蚤說:“頭發,不瞞你說,為了吃龜殼三頓,我可是吃了三天方便面了,專門騰出腸胃呢。”
我估計他是賭得沒錢買菜了,而發工資的日子還沒到,估計他老婆又恰好不在家。他向我訴過苦,有好幾次他都是這么挺過來的。我問:“老婆又不在家?”
跳蚤說:“岳母娘住院,她回去照顧幾天。”
我什么也沒說,從口袋里摸出一沓錢,估計有一千塊吧,塞到他手里。跳蚤跟我推搡著不接。我急了,硬塞進他口袋里:“你客氣個鳥啊?你這點小九九我不知道?”
跳蚤嘿嘿地笑著,也就不再推辭。
我說:“現在工作以外,做什么?”
跳蚤說:“買彩票,有時間基本在玩快樂十分和雙色球。”
我說:“哦,還真讓我六年前就說中了。”
跳蚤說:“你是大師。”
因為輕車熟路,到了D縣后,打電話給龜殼,龜殼說他正在縣里開一個會,一時半會回不來,叫我們先去他家,他老婆在家等我們。我們在龜殼家邊喝茶邊吃水果邊等他。龜殼家里的所有家具擺設什么的還是和上次來時一樣,房子嶄新中透出一種儉樸和清廉。唯一變化的是墻上掛了張全家福的照片,從照片看,他們的兒子已經跟父母一樣高了,剛長出棱角的臉上,笑容燦爛。龜殼妻說,孩子讀高二了。她不時招呼我們,不時給丈夫發短信。末了,說,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果然十分鐘后,跳蚤的手機就響了,是龜殼打來過的,說是散會了,他正回學校。在家里久等了,叫我們去他辦公室坐坐。
龜殼妻說,那我帶你倆去他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在行政樓的三樓,幾乎在走廊的盡頭,得經過學校辦公室、政教處、教務處、副校長辦公室。校辦童主任見校長妻子帶著我們從校辦經過,忙出門叫住了她。
童主任說:“何老師,校長剛回來,有客人在他辦公室,您們是找他的吧?要不,先在辦公室坐著等會兒?”
龜殼妻說:“不用了吧。”說完,就帶著我們走過去敲校長辦公室的門。敲了三下,她也不管里面有沒有叫請進,就直接扭動球型鎖開門了。
門一開,龜殼就越過他老婆的頭頂,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和跳蚤。于是,他立即站起來,笑道:“喲,這么快啊,請進請進。”坐他對面的客人也跟著他站起來,對我們笑臉相迎。見他正忙著跟客人談事,我們站在門口不進,說:“打斷你們了,你們聊,我們等一下。”
龜殼說:“沒事,沒事,進來吧。”
童主任跟在了我們后面,他手里拿著三杯茶水。
龜殼說:“我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這兩位是我大學同學,這是我愛人,這是開服裝公司的龐老板。”
大家握了手之后。龐老板說:“校長,你忙,我就改個時間才打擾您了。要不中午一起吃個飯?我安排一下。”
龜殼說:“也好也好,這事我們改天再談。吃飯我看就不必了吧。”
龐老板說:“那我等下聯系您。”說完就跟我們握手告辭。
我說:“對不起啊,龐老板。我們同學間冒昧慣了。”
龐老板說:“沒事沒事,后會有期。”
龐老板走后,童主任遞了茶水,也回學校辦公室忙去了。
龜殼說:“總算把你倆盼來了。要不,找個說說苦衷的人都沒有。唉,這校長真不是人當的。”
龜殼妻說:“知道雞肋的滋味了吧?”
龜殼說:“才第三個月,我就覺得味同嚼蠟了。”
跳蚤說:“傾訴,盡情傾訴。我沒當過官兒,還真想聽聽吃到甜葡萄的狐貍說說葡萄的酸。”
龜殼妻說:“跳蚤你真是貧,不知死活。”
龜殼說:“頭發,你們不知道,我現在是被人放火上烤了。面臨的問題太讓人困惑了。比如,學校前些年因為擴招,搞基建,欠了一千多萬要還;比如本縣優秀生源外流,導致一本二本的升學率下降,學校聲譽滑波,D縣人民怨我校長不才;比如兄弟縣區肯從財政斥百萬元獎勵升學率高的畢業班老師,而本縣財政困難,無法獎勵,從而優秀師資和優秀生源人往高處走,導致惡性循環;比如教師入編難以解決,老師福利待遇相對較差,教師沒有歸宿感;最要緊的是領導過多干預教育,出面給熟人親戚塞學生入校或干預項目什么的,過于攬權,等等等等。剛才這龐老板,就是市政府慕副秘書長介紹來的,談校服的事。咱得罪不起。”
龜殼妻說:“得啦得啦,訴了苦,他倆也分擔不了什么。夜里想來千條路,天明依舊磨豆腐。”
龜殼說:“頭發,真的,我是真的不想做了,壓力太大了。”
我說:“這年頭,人家在乎的是你飛得高不高,不在乎你飛得累不累。對吧?”
龜殼說:“頭發你這話說得真是太對了,對味兒極了。人逢知己千言少。我就是這感覺。”
跳蚤說:“人家前任能做,你也能做。黨國需要你啊,說什么泄氣話?”
龜殼說:“跳蚤你再說譏我的話,我等下就灌死你。”
又說:“哦,對了,說到吃,我還沒定午餐呢。說,你們想吃點什么?”
跳蚤說:“隨便,反正三頓飯,菜不重復就行。”
龜殼呵呵地笑。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接通后說:“龐老板啊。……哦。……這樣不好吧。……你太客氣了。哦,我一定過去,一定過去。什么包廂?紫檀、紫藤,好,好。”
龜殼放下手機后,對我們說:“唉,這個龐老板,我都叫他不用安排的,他又安排了。他已經安排在紫氣東來飯店了,安排兩桌,我們一桌,他跟縣政府的劉副縣長一桌,我不過去又不好。等下我們這桌就我兩公婆和校辦童主任陪你倆。吃到一半我就串一下龐老板那包廂。”
跳蚤說:“當官就是忙,吃個飯都沒個安生。”
龜殼妻問:“又是繼續談校服的事吧?”
龜殼說:“估計是了,都抬領導出來了。唉。走了噢?”
跳蚤說:“我們聽你的。”
一會兒,我們五個人就坐進了紫氣東來飯店的紫檀包廂。
席面上,菜早已上了大半。服務生說是龐老板事先就點了。剩下的一半菜,服務員找童主任點。
童主任問我們想吃什么。我們說,隨便的,吃飽就行,別浪費。他就加點了幾個菜。點好了菜,他才向龜殼匯報:“范校,下午三點鐘,市教育局有個督查組要來咱校檢查申報示范性普通高中的工作,縣政府分管領導和教育局領導到時都陪同。我剛才才接到的通知。”
龜殼問:“這么急?不是說過兩天的嗎?那材料什么的,都搞好了吧?”
童主任說:“檢查提前了。不過不要緊,材料什么的早都做好了。”
龜殼妻說:“那老范你中午可要少喝點了。”
龜殼說:“只能請老同學諒解了。跳蚤,中午的酒,童主任陪你喝,喝個夠,等檢查組走了,我再陪你喝個夠,怎么樣?”
童主任說:“行,我陪好。范校這兩個月來真是喝殘了,幾乎隔天把就有縣直單位、兄弟學校的領導來祝賀他,一祝賀就少不了喝酒。”
龜殼說:“我這兩個月啊,真是把兩年的酒都喝了。”
龜殼妻說:“喝咧,怎么勸都不聽,身體是本錢,酒啊職位啊,都是利息。這兩個月都喝吐過二十次了,害得我拖地板都累出腰椎盤突出了。”
我說:“老范也是身不由己。”
龜殼說:“是啊,她以為我想喝。頭發你是開公司的,咱有點相似。那各數神仙,咱能得罪得了哪路?”
我說:“是,你代表的不僅僅是你,同時也代表學校。”
龜殼說:“是啊。”
跳蚤說:“那中午你在咱這桌,隨意就行了。我和童主任搞酒。”說完,他開始開酒瓶蓋,倒酒,洗撲克牌。
飯吃了將近半小時,龜殼說:“失陪一下,過紫藤包廂一下,不然說我不講政治。”
我說:“去吧去吧。”
龜殼妻說:“酒,意思意思就行了哈。”
龜殼說:“我是酒鬼?這都不知道?”
龜殼妻嘀咕道:“知道知道,哪次你不是不喝不喝又喝了?”
包廂里,剩下我們四人在吃飯喝酒。我因為打算午飯后開車去廣州,就意思意思喝點點酒而已,主要是吃飯菜。跳蚤酒癮發作,拉著童主任拉牌賭酒。童主任估計這些天陪校長接待客人也喝得挺辛苦的,贏到的酒看樣子很難喝。
在等龜殼回包廂的時候,我們放慢了吃的節奏,邊吃邊聊。聊天中,我們知道了龜殼雖然做到校長了,但還是堅持每天早晚下班級巡查,自己還上一個年級的物理,嚴謹治校的作風,堪稱楷模。近來,又率領校領導班子,忙著籌備學校八十年校慶的慶典和備戰高考的事,忙得他想抓鬼來差遣。
龜殼妻說:“我家老范啊,當學校中層領導時,把我忘了;當副校長后,把家忘了;現在當校長了,把自己忘了。”
童主任說:“我們校長為了學校真是嘔心瀝血啊。不瞞你們說,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了。”
我說:“他這是在拼命辦人民滿意的教育。”
龜殼妻說:“我真擔心哪天他的身體就垮掉了。”
正說著,龜殼就回到包廂了。估計在那邊沒少喝,過去的時候是劉備的臉,回到這包廂時卻是關公的臉了。
我們繼續吃了一會兒,大家就酒足飯飽。看看已是下午一點半鐘了,就散席出了飯店門口。
知道龜殼很忙,我實在不忍心打擾太久,再加上我要下廣州辦事,就跟主人道別。龜殼夫婦執意要留我們住一兩天。龜殼說:“說好吃三頓的,跳蚤你說是不是?”
跳蚤這貪吃鬼說:“是,還欠兩頓。”
我踢了一腳跳蚤,說:“你這餓死鬼,還去不去廣州的?”
跳蚤這才有點會意,就說:“我們要去廣州,那兩頓留下次吧。”
見我和跳蚤堅持要走。龜殼夫婦不好強留。跳蚤上了我的車,駛離飯店半里路后,他說:“頭發,就吃一頓算了?放過龜殼了?”
我說:“你不見他忙得頭都炸了嗎?你餓著哪餐了?到廣州后我請你吃海鮮。他剩下的兩頓算我請你了。”
跳蚤說:“龜殼也真是,當校長了還這樣忙,沒意思。”
我說:“官越當得大,越忙的。咱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胡總和溫總哪年能在家過年?”
三
我和跳蚤進到回頭監獄,找到了熟人介紹的獄警,做好了登記,然后在會見室等候龜殼的出現。
跳蚤情緒低落地說:“頭發,在這鬼地方見龜殼,我心難受。”
我反問道:“我就好受?”
跳蚤說:“去年當校長時,咱還不知深淺地祝賀他呢。這才一年多啊,就來到這里了。當領導的風險還真大呢,唉。”
我說:“你不是挺羨慕他當校長的么?”
跳蚤說:“現在不羨慕了。官位其實也是一個枷鎖。”
我說:“你明白了。”
跳蚤說:“是悟了。自由才是最重要的。”
想去年,我們喝過龜殼的高升酒后,就各回其位,沿著自己的軌道,各奔前程,我做我的生意,跳蚤上他的班買他的彩票,龜殼管著他的學校,一切都按部就班,日子像河流一樣地流淌著,平平緩緩,彎彎曲曲,但一切又都是向前走著。
期間,我們有時會打電話,問問彼此心情,談談生活,用葷話很帶勁很親密的罵罵對方,就是基本不談工作,覺得活上四十的人,談工作太俗套了,太煩悶了。容顏易老,剎那芳華,人到中年,吃哪碗飯,是龍是蟲,變數不大了,還談職業干啥?該明白的都明白了,看不透的也要逐漸看透,看不淡的也要逐漸看淡。
人終究是逃不過宿命的,到了不惑之年,也就快知天命了。自己能跳多高,摘什么層次的果實,有自知之明。也因此多了一份成熟自信和穩健,不會跟年少時那樣人云亦云,跟風跑,沒有辯證能力,到了這年齡,也自信在各自的職業生涯上,不會有大的坎坷。可是人有時因自信心成事,也容易因過于自信敗事,我們這種對工作上的態度是消極的,麻木的,厭倦的,少了一份謹慎和敬畏。平時通話,都是嬉皮笑臉,蜻蜓點水,隨心所欲,拿對方開心,正經事兒沒談幾句,也沒深入地談論過幾句。
等跳蚤這個消息靈通人士火急火燎地將龜殼被檢察院帶走的消息告訴我時,他是驚愕的,他不信龜殼會犯事。平時我們聯系時,可是只言片語也不談及個人的苦惱的呀,怎么突然就攤上大事了呢。而我是平靜的,因為我知道整個過程,或者說龜殼跟我說過整個過程。
那是龜殼還沒被帶走之前。一天,他打電話給我,開門進山就說,頭發,這回咱談正事,別扯雞巴。
我聽到龜殼的聲音里有幾分悲凄沉重,預感到有重大事兒發生。我說,好,談正事。
龜殼說,我兩個小時前剛從縣檢察院出來,現在在家里。
我說,繼續說。
龜殼說,頭發,我和你和跳蚤是什么關系?
我說,三劍客,絕對哥們。
龜殼說,這就好,頭發,我只能拜托你依靠你仰仗你了。跳蚤和我關系雖好,可你也知道,他怕是指望不上的。這事,我夫妻商量后一致認為,只有你是我和我家的救星。
我不耐煩了說,你能別繞了嗎?有屁快放。咱倆誰跟誰呀?信不過我就干脆別說了。
龜殼說,我這不是又慌又急嗎,我說我說。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龜殼當上正校長后,自己尚不明白過來正校長和副校長的區別有多大后,就出現了賄隨權集的事兒了。他沒經見過這類事兒,前任校長高升到市里了,走時也沒有面授機宜,所以他沒處理這方面的能力和經驗。結果就被供應校服的龐老板和中標承建學生宿舍樓的婁老板以逢年過節看望領導的名義,分多次送錢形成受賄的事實了。龐老板分四次送了他兩萬元,婁老板分九次送了他六萬元。后來送錢的人說話不注意,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就有人舉報他受賄,檢察院就立案了。
我說,龜殼你真是英雄半世,糊涂一時,你就那么缺錢嗎?
龜殼說,我不缺錢,我不買房,不購車,不買奢侈品,我兩公婆的存款就有十多萬。我更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可是人家說這是手禮,生意項目是通過公平競爭得到的,只是來見見學校的校長,因為他們也曾經是學校的學生,對學校有很深的感情,只是表達對老師的一種崇敬之情。他們說見了老師拿點禮物來是應該的。第一次時我看外包裝是茶葉和一條卷煙,就以為真的是煙和茶葉,見學生如此客氣,我就收下了。后來拆封一看,是四千元的鈔票。我找過龐和婁,要退回給他們。但他們不愿要,還說我只顧埋頭做學問,不聞窗外事,不知今昔是何年,對現在社會了解不多,如今行業的潛規則就這樣,工程發包、醫療采購、土地開發等等概莫能外。所以,他們這樣做,只是表示謝意,是人情禮儀,叫我別見外,更不需多想,莫上綱上線。
我說,你收錢,你老婆知道嗎?
龜殼說,知道。我跟她說過我的擔心。我知道受賄五千元以上就可立案的。可她說,這年頭,這個也就是個人情往來,會做人的人,逢年過節問候領導而已,很正常,還叫我別想太多。所以當時我就打消顧慮了。這種事,當時也不好對誰說呀。
我說,你夫婦是法盲。你見過行賄者可做真朋友真兄弟的嗎?利用你罷了,還真以為稱兄道弟,就是真兄弟純爺們了。
龜殼說,我悔呀,頭發,說這些沒用了,你說現在怎么辦呀?你雖不從政,但經歷多,教教我怎么走吧?
我是第二天聯系了不少當官的熟人,理清了步驟后才教龜殼的。我教他三招,也就是三個步驟自救。一是找龐婁兩人翻供,咬死沒有行賄;二是找錢抹平立案這事,求檢察院將事情從大化小甚至化無,錢不夠可以向我借,十萬二十萬都行;三是以上兩招都不行了,就用最后一招——給領導寫信求領導保護,放一馬。
龜殼說他心里沒底,十分矛盾,總感覺有千斤巨石壓在胸口,讓人不得片刻安寧。
我說,現在不是后悔和痛苦的時候,有了事就要沉著應對不要怕不要回避,試試我的藥方先吧。我太了解作為知識分子的龜殼了,因為成則可保名節,敗則身敗名裂,使家庭和祖上蒙羞。一個人,能有多少次東山再起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他的時間、精力、身體、名聲都無法重來。
龜殼說,聽你的。活馬當死馬醫吧。他照我的第一招去做了。在找行賄人醞釀翻供的時日里,正臨近高考。檢察院考慮到他身份特殊,對其采取強制措施會對高考產生不利影響,因而將案子放一放。
高考過后,龜殼告訴我,行賄人愿配合他翻供。因為婁老板還有兩百萬的工程款還未結,如果不配合翻供,怕他沒事后,工程款就可能要拖到猴年馬月才能拿到了。
我說那接下來就走第二步吧,求檢察院。
龜殼妻便以她的口吻,向檢察院分管的副檢察長寫信。信我是看過的,寫得相當懇切:我今天寫這封信給您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他是一個非常膽小怕事的人。為人誠實、善良,受易上當,畢業二十幾年來為D縣的教育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從無半句埋怨,這也是公眾及組織公認的。他不是見錢眼開之人,不是十惡不赦之輩,他一直有正確的金錢觀和世界觀。他從檢察院出來至今,每晚都做惡夢,甚至發出很恐怖的聲音,神情呆滯,說他很冤枉,當時只想快點出來。檢長,我真的好擔心,因為他家里有精神病人,有四個老表也是精神病人,他有個弟弟因為精神病,三十九歲了,整天知道在瓜棚下扯著瓜藤蕩秋千,跑水塘邊玩水,吃飯菜用手抓。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兒子及我的家庭將受到毀滅性的打擊,一切都毀了。煎熬中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只能求助于您了。希望您能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只要您能放他一馬,我們心甘情愿將家里僅有的十五萬存款拿出來給檢察院,如果還不夠,我們情愿再去借錢,也在所不惜。只求您高抬貴手,手下留情。
龜殼妻寫的,都是實情。可是信寄出來近一個月了,也沒有回復,無聲無息的。
龜殼說,頭發,送錢無門,第二招怕也不靈啊。是抓是放,沒個態度啊。怎么辦啊?
我說,第三招吧,現在跡象不明啊,走第三步牢靠一點。
龜殼寫給D縣領導的信這樣的:我并非一個貪得無厭、十惡不赦之輩,我有正確的金錢觀、世界觀和價值觀,淡泊名利一直是我追求的境界。我工作了二十一年,其中當了學校中層七年,副校長五年,校長一年多,我沒有買房,沒有買車,沒有買貴重物品,家里存款總共有十五萬元,足夠我兒子讀完大學。我一片愛校之良心,天地可鑒。我懇請您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我這次沒有經過紀委的教育處理就直接到檢察院,我失去了一次受教育的機會,失去了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
本來,我和龜殼以為,他這樣翻供、真誠懇求,領導和檢察院會給他一個改正的機會的。但是后來人算不如天算,我們機關算盡,終究也是枉然。
因為有一件事,龜殼夫婦辦砸了。這件事是一個很偶然的小插曲,但卻間接導致了案件向無法挽救的方向發展。這個小插曲,是跳蚤在龜殼到了被起訴階段時告訴我的。這個小插曲讓我覺得細節決定成敗的重要,也讓我明白了什么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小插曲是這樣發生的,龜殼走完了三個步驟后,一切發出去的信息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龜殼也許覺得求救無門了,沒希望了。一天傍晚,他和妻子晚飯后到街上散步,正巧碰到檢察院的一名偵查人員也從其側面走過。龜殼沒注意到,龜殼妻看到了,她就扯著龜殼的衣襟說:你看,那個就是那天晚上審你的人。她的言語和臉色中流露出了憤怒。此時,龜殼夫婦求救的心態也就徹底改變了,覺得是辦案人員在害他,開始憎恨辦案的檢察官。
龜殼夫婦不知道,他們的言行,已經讓辦案人員感到是一種威脅了。他們不知道,在紀委、檢察院的人,最忌諱被查辦人員有一絲一毫報復他們的心理的,更別說言行了。龜殼夫婦自己不知道他們已在太歲頭上動了土,犯了忌。
結果可想而知。檢察院的偵查人員采用了“四位一體”的受賄案件證據固定辦法,把龜殼受賄事實鎖定得死死的,任其反復翻供,都無法逃脫法律的懲罰。最終,經過二審判決,龜殼被判有期徒刑四年。
在來探監的路上,我將這些跳蚤不知道的過程告訴了他。跳蚤說,當官真是技術活啊。
我們在會見室等了二十分鐘,才聽到一重一重鐵門哐當哐當打開和關閉的聲音。見到龜殼時,他的眼睛是紅的,他剛哭過。
隔著玻璃看著我們,龜殼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涌出來。見他如此激動和悲傷,我和跳蚤也忍不住抹淚。
龜殼說:“我完了,千古罪人了,身敗名裂了。”
我說:“誰沒犯個錯?我們在等你出來。”
龜殼說:“我想到李斯了。現在想出東門溜狗都不可能了。我悔不該上進啊,悔不該當校長啊。”
跳蚤說:“想些開心的不行嗎?別盡整些沒用的來想。”
龜殼說:“你們不是我,你們不知道身敗名裂和遺臭萬年的滋味!你們沒做過階下囚。”
跳蚤說:“可這不是擔子啊,是擔子我們兩人愿幫挑了。”
我說:“既來之則安之了,我們不能拿石頭打天,爭取早日出來吧。”
龜殼說:“還是跳蚤好,像個朝中隱士一樣,無官無職,樂得逍遙。我做個小頭頭就有犯錯的條件了。”
跳蚤說:“不能因為有犯錯機會就不當領導啊,我不當領導,是沒那德才。這世上躺在床鋪上死了多少人,但人不能因此就不睡床鋪吧?”
龜殼說:“不當官好,官大禍也大。我教兒子將來千萬別當官了。”
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不能幫兒女選擇職業。你在里面努力點吧,爭取早日出來吧。很多好事等著你呢。”
龜殼說:“出來還能干什么?你們不嫌棄我,還來看我,就很感激你們了。”
我說:“出來不嫌棄的話,我那缺人手。”
龜殼搖著頭,嘆道:“人活到這份上,什么都完了。還活個什么人啊我,還活個什么人啊我!”他哭著,用頭碰玻璃。
我說:“龜殼,別這樣,別這樣!你雖然是個罪人,但你更是個男人啊。”
跳蚤說:“不就是犯個錯,蹲幾年嗎?你就熊成這樣?呼天搶地去?”
龜殼說:“我完了,我這輩子都完了……”
警察見龜殼如此激動,走了過來,斥喝道:“認真改造,重新做人。回去吧,會見時間到了。”
我和跳蚤走出監獄,上車后,跳蚤說:“龜殼心里怎么這么脆弱,像個娘們。人家判無期徒刑的都沒他那樣痛苦和悔恨。”
我說:“咱也四十多的人了,除了坐牢,什么滋味都嘗過了。龜殼在里面壓力大,想到外面對他的看法,壓力更大啊,他是珍惜個人名譽比命還重要的人啊。他不這樣難過,他能怎樣?見到我們,發泄一下也好。”
跳蚤說:“你猜他會在里面自殺沒?”
我說:“不會,對我們哭了一通就會好多了。”
四
四年的刑期,對于無關的人來說,是彈指一揮間的事,對于當事人或家屬而言,就是度日如年。好在,日子是一去不復返的。過了一天,就永遠地過去了一天。
離龜殼刑滿出獄還有四個月的時候,跳蚤僥幸中了雙色球彩票三等獎,領到獎金時興奮得渾身不適,覺得嘴巴淡了胃也寡了,打電話要請我吃飯,目的是要祝賀一下老天爺對他這次偶然的垂青。這些年來,他買彩票耗去的本錢,也差不多抵上這次的獎金了。但人有時候往往會被勝利沖昏頭腦,以為這獎金是額外獲得的,是天上掉的餡餅,是無本之利。
我說,跳蚤,我倆這兩年也忙,都沒空去看龜殼,假如你有心請我,干脆別落下龜殼吧,到時順便給他洗塵去晦。
跳蚤說,是哦,我們都忙自己的事,自私得忘記龜殼了,他應該刑滿了吧?我們再去看他一次?
我說,還有四個月就出獄了,是該去看一下他了。
跳蚤說,要去,明天去,這回我負責盤纏。
我說,你這次是鐵公雞拔毛,破天荒哦,應該了。
跳蚤說,我其實不小氣,是囊中羞澀,若是我中了五百萬大獎我分一百萬給你和龜殼,信不信?
我說,好,哥們,我期待中。
第二天天氣陰轉多云,想到這樣的天氣看一個服刑的哥們,心情也好不到哪去。
進到監獄,看到龜殼時,龜殼的表情是平靜的。他白胖了不少,面色紅潤,原先兩鬢花白的,如今反而變黑了。
見到我們,龜殼臉上泛起了笑容,憨態可拘地問我們:“我顯得年輕點了吧?”
我說:“是變年輕了。”
跳蚤問:“在里面吃香喝辣的了?”
龜殼說:“NO,是近一年來工作沒那么辛苦了,監獄認為我有文化,就叫我負責統計工作,犯人們從事手工勞動,我負責計數,同時也寫寫稿件,辦辦刊物。”
我說:“還不錯嘛,在里面熬出頭了。”
龜殼笑笑,又說:“最主要是心態平衡了。剛進來的大半年時間里,我的思想矛盾極了,天天有兩個我在打架,一個是正義的正直的,仍作為教師的我跟一個作為罪犯的我在打架,在掐。壓力來自家庭、社會、熟人和自己,差點崩潰。人活低了,老覺得再也沒臉見人了,怕出獄后,人家也不待見了。提到認識我,人家也會覺得羞恥了。在這里面,警察每次都是罪犯某某某,罪犯某某某地叫著。自己呢也就更覺得自己十惡不赦。鮮花、掌聲和紅地毯沒有了,名譽沒有了,連稱呼為同志或先生的權利也沒有了,這壓力大啊。”
我們見龜殼心情不錯,狀態也不錯,也就想多陪他聊聊。
跳蚤說:“龜殼,告訴你,我買彩票中獎了,我和頭發決定了,等你過些日子出來,一起搞一餐,為你洗塵接風,祝賀祝賀。”
龜殼說:“好啊,祝賀你了,謝謝兄弟還想著我。”
我說:“咱三人哪時會忘記對方啊。只是忙,不常來看你。”
龜殼說:“看我也于事無補,進來后,能幫我的只有自己。你們有事忙,把基礎打好了,做順了,我出去也有個依靠。”
跳蚤說:“還有百多天你就出來了,到時我和頭發來接你,我幫你買兩套衣服,鞋子襪子全都換,全身上下全是新的。”
我說:“我負責你理發的錢。”
龜殼說:“好,好意我先領了。”
我說:“龜殼,原先你剛進來時,要尋死覓活般難受和煎熬的,怎么這次見你,你就跟第一次改變這么大呢?”
龜殼狡黠地笑笑,問道:“真想知道?”
我說:“判若兩人,當然想知道原因。”
龜殼說:“最主要的原因,不是來自于親屬和朋友的安慰和監獄方的教育。而是我在監獄里經常碰到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局長或書記們進來,大約是一年兩個,一年兩個,我因此就有伴了。剛見到他們時,我是詫異,后來就覺得是平常了,于是,我們先進籠子的會問后進者一句:“你也進來了?”對方說:“進來了。”這些局長、書記們其實也不全是壞人,于國于民也是做出過貢獻的,但功是功,罪是罪。有功時,黨和國家給予肯定,給予你高位厚祿了,有罪了,也就應該受到懲罰吧。反正進來了,都成為罪犯。我先是陪人家,后來又有人來陪我,都呆這里面,有伴了,就覺得進籠子的,閉上眼是自己一人,睜開眼,可就多了去了。想想,犯了罪,認罪并認真改造就是了。這么一想,思想負擔就減輕了,境界也豁然開朗,心情也就好起來,平靜下來。這樣,人的精氣神又回來了。”
跳蚤說:“到底是三劍客之一啊,覺悟都不一樣。”
龜殼說:“想通了以后,親朋好友來不來看我,我都不在意,也會理解他們。來看我,情我領了,不來看我,狀況我也理解。我適應世態炎涼了。”
我說:“你有這心態,什么坎都能跨得過。我們等你出來,東山再起。”
龜殼說:“總算寒冬將盡,春潮在望了。”
這時,會見時間到了。我們揮手道別。走出監獄大門,外面空氣清新,天空晴朗。我和跳蚤長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