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洋汊村,聽這名字,就知道這村莊必定是河道縱橫的。的確,一條大河從鎮上蜿蜒而下,環繞著整個村莊,其支流像樹杈一樣深入村落,流經每家每戶的房前屋后。
小時候沒有自來水,家家戶戶都到大河里挑水喝。家中有一個大水缸,三四桶水灌滿后,放上幾塊明礬,蓋上蓋子,沉淀半晌,就可以飲用了。明礬的形態像極了冰糖,但味道卻有天壤之別,嘴饞的我上過不只一次當。那時的河水清澈見底,沒有污染,可以隨時取飲。村民們下地干活,中午吃完帶的飯后,就各拿一個瓢圍到水邊,邊舀水喝,便談論莊稼的收成。有時我跟著爸媽下田,來回時我常趴在船邊,讓手跟著碧波蕩漾,有時候看見魚蝦,可就是逮不著。渴了就雙手捧起水喝,或者直接把嘴貼到水面上。父親看見了總會用船篙敲打船邦,提醒我別掉下去。
村民們飲用的水都是大河里的水,因為大河的水域寬,流速快,自潔功能強,支流的水雖然也很干凈,但不怎么流動,且水生植物太多,所以水質不算太好,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沒有碼頭。全村只有大河主干道邊有幾個水泥臺階碼頭,供附近的村民取水用。扁擔挑水時,兩頭加起來重量上百斤,挑的人每一步都必須踩實,泥碼得碼頭顯然是不安全的。
每天清晨,一幫婦女就會齊聚碼頭,彎著腰洗汰衣服,邊甩衣服邊聊天,東家長西家短的,像是有說不完的話似的。擊水聲和談笑聲交織在一起,吵得附近未起身的人再難入眠。夏日的清晨,靠近水面的碼頭臺階上會布滿螺螄,趁太陽出來之前,用手輕輕一擼,沒幾下就夠一盤菜了。到了傍晚,一幫婦女又圍在一起淘米、洗菜,相互聊著晚上的菜肴,個別大嗓門的婦女,一開口整個水域方圓的人都能聽見,引得遠處碼頭的人不時回應。
水鄉的孩子都是兩棲動物,沒有不會游泳的。當我四五歲還未學會游泳時,就自己偷偷地下水了,手上抓個柴油壺,或是抓著澡桶的邊,在河里使勁用腳拍打著水面。身在水里時,全身被溫和柔暖清涼的水包圍著,那感覺就像是躺在母親的懷里,愜意極了。可每當父親尋到我,總是罵罵咧咧地下水,一把把我拎上岸。
夏天時,我吵著讓父親教我游泳。父親就把我帶著河里潛水處,用手托著我的身體,讓我趴著水面上,雙手往兩邊劃,雙腳使勁地拍打。他手一松,我就沉了下去,立馬呼喊“爸爸救我”。父親無奈,又把我托起。他一松,我又叫,這樣往復,父親都不耐煩的,氣著說:“學騎車不摔幾個跟頭能行嗎?不喝幾口河水哪能學得會游泳!”說完他看見遠處有賣瓜的船,就讓我呆在原地不動,自己游過去問詢了。哪知他剛走,我腳底一滑,滑到了深水處,整個人立馬淹在了水里。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了幾口水,耳邊能聽到清晰的嘩嘩的水流聲,我嚇得手腳并用,使勁拍打。我感覺我整個人在不斷下沉,害怕極了,實際上由于我的拍打,我的身體只是在上下浮動,周圍游泳的人還以為我在自己玩耍呢。父親遠遠望見了我,立馬飛奔過來——我仿佛看著他踏著水波而來,那架勢就像是在水上漂。父親一來,把我身體撥正,笑著說,再拍打看看,這不是會游了嗎?
學會游泳后,對于童年的我和我小伙伴來說,大河就像是一個大泳池。每到夏天,我們就飛奔著,將父母的警告拋到耳邊,排著隊扎進河里。仰泳、潛泳、狗爬、水中倒立,各種花樣玩起來,就像是一群水里的猴子。我們會憋氣潛水,看誰的耐力強;或劃定里程,看誰先到終點;或在河底摸河蚌,看誰摸到的又大又多。或潛到垂釣者的魚鉤旁,拽拉魚鉤,讓岸上的人空歡喜一場;遇到有新學游泳的,就潛到他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腳,嚇得他直叫。有賣西瓜的船路過,就偷偷潛到船邊,趁劃船的不在意,抱起一個就立馬消失在船底。賣瓜人發現后,就變著花樣開罵,直罵到岸上的父母聽不下去了,主動送過去錢。
四奶奶家門口有一座大橋,三塊水泥板寬,有五六米高,橋下有三個大橋墩,正是我們游累了休息的地方。夏日午后,躺在這橋墩上小憩,享受著水的涼意和透過橋底的涼風,真是好不愜意。也有大膽的,站在橋中間玩跳水,“撲通”一聲砸下來,嚇得橋墩上的人差點滾下河。這沒經過專業訓練的跳水還是很危險的,有個小伙伴從上面跳下來,腦袋直接扎到泥里,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把他拔出來。還有一腳踩在河底碎玻璃、碎瓦片上的,疼得哇哇直叫。
大約在我六年級的時,村里通上了自來水,漸漸地,碼頭上的人不見了,水泥石階上生滿了青苔,不久就塌了。人們開始往河里倒垃圾,排污水,漸漸地,河水不再清澈,顯出奇怪的顏色。水質渾濁,氣味難聞,再也看不到河里的魚了。沒有人再去主動清理水邊的水藻,很多人家把房前屋后的小河都填成了平地,大河與人們的生活漸行漸遠。
今后無論多么炎熱的夏天,再沒有人下河游泳了,晚輩的孩子們只能被父母強令窩在空調房里寫作業。前年鎮上的自來水廠水源枯竭,只有低洼處的自來水龍頭才能接到水。村民們慌了,翻出水桶,排隊到有水的人家接水。接水的間歇,排隊的人們又絮絮叨叨地閑聊起來,一如當年他們年輕時在碼頭邊的情形,只是這次,多了些許無奈。
無論何時,村里的大河都在,河水仍在,它就像一面鏡子,照映著村莊的變幻離合。河邊的孩子一年年長大,當他們站在河邊,再也看不到自己當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