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哥們兒說,“我要和老婆辦離婚!”
他說這話時笑嘻嘻的,讓人詫異。
眾人問,“前幾天還看見你們兩個手拉手去超市?怎么這會兒要鬧離婚?”
哥們兒說,“你是不知道,我們這是去辦假離婚,辦完了假離婚,三個孩子歸老婆,政府能給她不少補貼呢!我哪能一輩子都干這苦力?政府白給的錢你不花,這不是傻么?“
他說的苦力,是在中餐館做廚師,從上午十點鐘到晚上八點半,棲身于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之間,每周收入800紐幣上下,這是平凡人養家糊口的誠實方式,忽然變成了他口中傻瓜似的營生 。
我特意去查了下,相關網站上這樣寫“單親媽媽,可以申請家庭補助+臨時補助+房屋補貼,最高可申請到每周500紐幣以上。”
金錢面前,人性已經失去羞恥。
每周500紐幣的補助,就足夠讓一個人割舍掉與妻子的關系,值得讓人對福利機構編出重重謊言?
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尤其這話出自于一個哥們兒,出自三個孩子的父親,出自于一個中國人,出自一個有房有車有工作的根本稱不上是貧窮的人。
朋友在奧克蘭開中餐館,餐館小到只能坐下三桌人,創業最初幾乎無利可盈,但也是有用處的。
他的舅舅每半年來尋求一次幫助,讓他為自己“沒有貢獻過的工作時間”打稅,以證明自己是店里的臨時工,這樣既可以安享社會福利,也無需去政府安排的工作崗位——麥當勞等快餐店打掃衛生的工作——舅舅口中“下等人“才做的工作。
朋友的舅舅幾年前退休,隨妻子移民到新西蘭,他在國內有數十年美術老師的經驗,在這里也不甘心閑下來,找場地開補習班,迅速有了一群學藝的學生。
那些孩子們追在他后面喊“老師,老師”的時候,并不知道,這是在移民前對新西蘭政府發誓會效力而如今正盡一切辦法逃脫義務的人。
“我呀?我是當老師的!在國內是,在這也是!”
還記得初見朋友舅舅時,他迫不及待地自我介紹,昂著頭挺起胸,嗓音洪亮而驕傲。
想起一個二十六歲的華人青年,我認識他時二十五歲,我們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做不痛不癢的工作。
那一年城市中充滿我們這樣的年輕人,苦苦打拼,暗藏期許,希望有朝一日拿到綠卡,可以去做點什么不一樣的事,或重返校園,或升職跳槽,或回歸祖國發展……
他就是在那一年拿到的綠卡,幾個月后辭去職務,臨走的那天他高興地與我分享,“我去讀書了!”
還未來得及為他高興,他繼續說,“我去的是社區大學,和一群老頭老太太在一起,一周就去幾個小時,就能拿到政府的補助呢!我在別的地方上兩天班,不打稅,算下來賺的錢比老老實實上班多呢!!!”
后來,我對他的認識也僅僅愿意停留在那一年。
一個年輕的華人母親,事實上是幾個年輕母親都對我這樣說過,“等你有了孩子,就像我這樣,就裝作是單身母親,說自己和老公分居,獨自一個人照顧孩子,福利機構不僅給你錢,她們還定期給孩子帶玩具呢!“
我不吭聲,我心里想:我寧愿加班幾個鐘頭去買一個玩具,也不愿意讓孩子承蒙不該有的關照。
很久前看過一篇文章《讓“中國式的聰明”滾出中國》,印象很深。
文章中寫道一些“中國式的聰明”:在美國,一些華人利用商場的“無條件退款”原則在宴會前“買”漂亮衣服而在結束后“退回去”;在日本,一些華人不怕政府“有停車位才能買車”的規定,先用停車位買車再迅速把停車位退掉;在意大利,有人因為地鐵沒有驗票機而鉆空子逃票……
這些人都有一種特點,就是“對自己的行為洋洋得意,還到處宣揚自己的聰明,甚至納悶為何眾多的別人那么‘愚蠢’,不會利用這個漏洞。”
作者用筆尖鞭撻著人性的悲哀,字里行間盡是悲哀,“把占人家便宜看成‘聰明’,把奸巧看成‘能力強’,把挑撥族群看成‘和解共生’,真的是價值錯亂了。”
剛來新西蘭的時候,就有久居在這里的朋友提醒我,“這里人們擁有高度自由,請一定尊重每個人的生活。”
經過幾年的體驗,更加確信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好的,壞的,優雅的,墮落的……心知旁人本無權利給出評判。
但有些人永遠不知道,自己的中國式聰明, 成全自己的時候,同時也害慘了多少中國人。
2012年4月2日,新西蘭移民政策在一夜之間發生變化:所有想通過學歷拿到工作簽證的新西蘭留學生必須讀取兩年的學歷課程,而在這之前,學生只需通過為期一年的課程。
這不是一次大刀闊斧的改革,但多少平凡家庭出身的學生在一夜之間陷入絕望,除去學費從一年變成了兩年的份量,每年的生活費保證金也從1萬紐幣變成了1萬5紐幣,再加之需要多付出的一年時間,這讓多少有志青年就此暫停了夢想,或在放學后奔赴各處打工疲憊也艱難地謀生存 。
而這之后,留學政策愈來愈嚴格愈來愈苛刻,卻沒有人站出來指出,早之前那些拔地而起的私人院校,打著“學費便宜,缺課也可移民”的招牌,用它的“中國式的聰明“吸引了大批的留學生,也引來了移民局的注意。
留下來的,是那些缺了課,把作業蒙混過關,拿著不實學歷的學生,而真正受到打擊的,是那些不得不轉頭離開的高質量人才。
2016年10月11日,新西蘭移民部長Michael Woodhouse宣布,政府將把今后兩年批準移民總數減少5000人,移民局將按照這一目標調整移民政策,暫停批準父母團聚類移民申請。
背后的原因,一直如“房間里的大象”般明顯。作為新西蘭移民人口的重要組成部分,大多數華人在移民后選擇把父母接到身邊團聚,但這些來與兒女團聚的父母們,卻只想擁有權利,享受養老和醫療的福利,而不愿履行義務,拒絕為新西蘭社會做出貢獻。
“中國式的聰明”已經發展到,有一些人甚至在拿到新西蘭的居民權之后回國發展,而把父母接到新西蘭養老。這國家近八成的中國父母,既不非常老,身體也很健康,可是不說也不學英文,不去融入社會,以做服務類工作為辱,唯獨把政府每周發放的養老金牢牢抓緊。
而當新西蘭本地70+以上的老人還在工作,靠雙手養活自己,每周上繳政府稅金的時候,“中國式的聰明”終于引起了社會的憤怒,Michael Woodhouse也公開承認父母團聚類移民對新西蘭財政負擔的影響。
想必再慷慨的國家,也難以容忍只享權利不盡義務的移民,而那些“中國式的聰明”,讓多少中國父母,如今難以以正當坦誠的途徑,和兒女團聚?
2016年11月1日,新西蘭銀行不再同意海外收入者的房貸申請。
這讓兩個月后的我,為了一個房子,手握一張申請表格,看所有銀行的大門都對我關閉了。
我已準備好20%的首付,還有200%的信用,我苦苦奮斗近五年,那么想在這片土地上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可是我站在銀行經理的面前,看他對我說,“實在對不起,政策已經下達,你之前的很多中國人都造假了海外收入,我們很難保證真實性,所以無法同意你的申請。“
我手里攥著的稿費收入,成了一張廢紙,那兩年中寫出的每個字,原來都在為別人的錯誤買單——為那些說著“新西蘭銀行真傻,隨便蓋個章的偽造收入就能去貸款買房”的“聰明”人……
房子賣家催促著我,每天早上打來電話提醒著,還有那么多買家在為同一個房子競爭,它的擁有權不必只等著我。
而整十天,我帶著憂愁的心,四處奔走,從貸款經紀人到律師,從政府機關到街邊老板姓,我渴求找到一個希望,一個可以令人們忘記那些“中國式的聰明”,可以越過鐵一般的政策,只看到我的真實和誠懇的希望。
你也許想不到最后是什么拯救了我。
最后救了我的是,是亞馬遜的一塊獎牌,那上面寫著“年度先銳作家“。
是我的兩本書,那里面白紙黑字寫著我在新西蘭社會底層匍匐前進的奮斗史。
是我的公眾號,是我打印出的后臺數據。我拜托那個中國銀行員工和她的老板解釋,我有很多很多的讀者,那上面的數據就是我的信用,我真的不會隨隨便便跑路。
而終于有銀行同意了我的申請, 我給房主打了確認電話,告訴他從此不必再每天打來電話叮囑,我可以從這一刻擁有購買這套房子的能力。
放下電話,我筋疲力盡地站在路邊,缺覺的腦袋讓我半天無法挪動一小步。
今天拿到房子的鑰匙,表針指向值得紀念的14:03分。
14:03分之后,我終于可以結束異國流浪的日子,在這城市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在家中安安心心地敲下每一個字。
從前我總是設想自己買到第一個房子時的狂喜,而此刻我內心平靜,只剩下一個念想。
我發誓待我遇到下一個自以為聰明的中國人,我不僅要向政府檢舉,還要再砸他兩拳,“喂,你知道你的'中國式聰明',害慘了多少中國人嗎?”
從前西方人崇尚孔子,崇尚“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人應多讀詩書典籍,人應遵守道義,人應篤實敦厚,人應誠實守信,切勿詐偽。
而現今,在新西蘭政府每隔幾個月就針對移民修改的政策面前,那些西方人卻不再提起孔子。
他們說,“防不勝防,真服了那些中國人。”